天魔舞第二十三章 失蹤與復蹤

  唐淑貞的人材,原本不算怎麼錯,當其剛嫁與高局長之時,曾經有過一枝花的綽號。如今自然不同啦,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在二十年前,誰看了都會吐泡口水的。然而現在作興了方肩頭,並作興高跟鞋,穿上高跟鞋走路,必須腿子打伸,腳尖用力,踏八字腳不行,踱方步更不行。當其腳一點地之時,自然而然就有個前腳才伸出去,後腳就追了上來之勢。於是這麼一追一趕,而再注意把腳尖踏在一條直線上,不必摩仿而電影之步自成,而婀娜之姿自生。如其身體健康的,不妨儘量昂起項脖,挺出胸膛,自然就成功了氣昂昂雄赳赳的美國女性。設若身體不行,又瘦又小,則不妨老實把肩頭聳起,腦袋低垂,在搖曳之中,也自然有一種娉婷之美,據說三十年代巴黎拉丁區的一般格里色法文GRISETTE的譯音,即輕佻的女人。——原編者注便這麼樣的引誘了不少的青年。

  以此,唐淑貞的肩頭微微有點聳,項脖微微有點勾,並不足說是她的瑕疵;且皮膚相當白,肌理相當細,以年齡言,也並不大,然而夠不上再稱一枝花者,她媽看不出來,向嫂卻偏能說出原由,由於以前一對極呼靈,像走盤珠樣的眼睛,而今已失了活力,也失了光彩,不但眼膛下有了眼泡,就上眼皮也微微有點浮腫;其次,額腦起了皺痕,眼角也生了魚尾;還有,嘴角也有點朝下掛,顯得上嘴脣更其翹了起來,從前那嘴脣多麼鮮紅,而今哩,不搽脣膏,簡直就是烏的;從前笑起來多麼迷人,牙齒白得像一排珍珠,牙齦紅得像珊瑚做的,而今哩,不笑還好點,免得露出那怪難看的又黑又黃的爛牙齒。據向嫂說,這些都還罷了,因爲一枝花的殘痕猶可強勉找得出來,而變得連痕跡都沒有了的,更是那張寡骨子臉,不但既不豐腴,又不紅潤,在早起不打扮不搽粉時,幾乎是一張戲臺上青蛇的臉;顴骨高起來,眉骨凸起來,都不說了,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地方,就是以前雖然發了氣,咬牙切齒的罵人,也武辣得好看,巴不得多看她幾眼,而今哩,發氣也是那樣,不發氣也是那樣,總之兇狠狠的,活像借了她的穀子還了她的糠。

  一句話,一枝花已被鴉片煙毀了!

  不管一枝花是否蔫了,萎了,甚至殘謝了,到底其名爲花,其實也是花。結婚之後,男的和女的畢竟不免有一段昏沉沉的時間,這在西洋叫作蜜月,在中國則叫作迷月。

  唐淑貞是光明正大的早晨總要高臥到十一點鐘才起牀。慢慢地過癮,慢慢地喝泡得極釅的普洱茶,慢慢地抽紙菸,慢慢地洗臉、梳頭、搽粉、畫眉、塗口紅;然後才慢慢地吃一碗煨得極溶的銀耳或哈士蟆當早飯;完了,是下午三點了,才慢慢地換衣裳,談談閒話,再隨意燒幾口消閒遣日;再過一會,便吃午飯,一頓菜餚精美的午飯,慢慢地嚼,慢慢地咽,總要費上三刻鐘,才吃得完兩個小半湯碗的米飯;然後再漱口,再打扮,再燒幾口,精神蓬勃了,便邀着白知時一同出門,逛逛街,看一場電影,或是看幾折川戲;然後買點小東西,或是糖果啦,水果啦,下酒的乾菜啦,急急忙忙回來,一脫衣裳,便開燈過癮;這是一天裏頭頂重要的一次癮,五七口之後,已是二更,才又吃晚飯;這頓飯需要吃酒了,黃的也好,白的也好,吃不多,黃的三茶盅,白的三小杯,只白知時一個人陪着喝;喝完下來,老寡婦、向嫂、高白繼祖先睡,兩夫婦還要靠着煙燈燒幾口耍,總在三更後了,纔打睡覺的主意。

  安樂寺的大門、安樂寺的茶鋪、安樂寺的正殿、以及其中擠得像蛆樣的人,吵得像海濤樣的聲音,已經鑽不進她的腦際。她媽在她吃午飯時,偶爾提說一兩句,她一定蹙起眉毛,哆起嘴巴,撒着嬌,活像一個才懂事的小女郎似的,咬着竹筷說道:“媽也是喲!人家才辦了喜事,也讓人家安安逸逸的過幾天不好?說真話,安樂寺我也趕傷了!熱天熱死你,冬天冷死你,遇着下雨,上頭倒不怕淋,腳下可溼死你。你還能穿好衣裳,好鞋子嗎?擠過去,攘過來,不放點潑,你硬擠不進去。還有那些嘴臉,你纔看不得哩!個個都像狐狸樣,又像狼樣,又像蛇樣,膽小一點,你硬不敢去同他們打交道。稍爲不當心,包你栽筋斗,那是個無底洞,要是一個筋斗栽下去,能夠好好生生翻爬起來,除非有通天本事。我每天趕了安樂寺回來,說真話,硬是人要柔柔讀讓字的陽平聲,形容累得全身無力,系四川人的方言。——原編者注半天,才緩得過氣來。哼!你們光默到賺錢,好鬆活麼!第一個就是媽,一點也不體貼人,才辦了喜事,就要催人家去拼命!我硬不!”

  老寡婦都捱了訓,自然沒有第二個人敢開口了。

  所謂第二個人,誰也明白絕不是向嫂,絕不是高白繼祖,自然只有我們的白先生。白先生不是不敢開口,因爲白先生自從辦了喜事以來,也和唐姑奶奶的心思一樣,想安安逸逸的過一些時日。他也累夠了啊!從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六七點鐘的功課,星期六還好,只四點鐘,若果光教一箇中學又好啦,但是教的乃是三個中學,都是老主顧,和他已發生了除非死、除非自己告退是絕不會有六臘之戰一九一五年,袁逆世凱叛國,蔡鬆波率領滇軍伐叛入川,與袁逆悍卒戰於瀘縣與納溪之間,當時稱爲瀘納之戰。其後,川局不寧,學校校長几乎每學期必有更動,校長更動,連及教師,每年六月、臘月爲解聘、續聘之關頭,競爭激烈,故世人諧音稱爲瀘納之戰。——作者注的恐懼的歷史。自疏散以來,三個中學恰好散在老東門、新西門、老南門三門之外各十餘里地方,而且都不通大道,都相當偏僻,現代的交通工具不能去,就能去,也沒有這種工具的。別人教的學校,或許有兩個三個鄰在十里之內,別人可能同一天到三個學校上課,看來辛苦極了,剛在這學校下了課,又須急急忙忙步行到那學校;其實,倒並不怎麼辛苦,多走幾裏,權當散步,權當休息,因爲在甲校的兩小時連上的功課,可以只教四十五分而早退,而乙校的連上兩小時的功課,也一樣的只教得四十五分,而遲到;這不是教習先生的過失呀,學校得原諒,學生更加歡然。但是白知時卻撿不着這種魌頭,他的功課,大抵每個學校佔兩天整的,說起來,每天只走一處,少辛苦,可是既不能早退,又不能遲到,而且他的老實教學法又習慣了,號音一響,便上講堂,不點名,不說空話,打開書本就認真的講,偶爾寫寫黑板,也很快,因爲太熟了的原故;又不肯藉故缺課,除非害病,害得支持不住了,然而幾年當中身體偏又很結實。以前尚覺得高興,他對得住學校,學校也對得住他,不管專聘或是以鐘點計,每月得來的薪水,總用不完,除了存一筆在一個極穩妥的私家銀行外,還可時時兌一些給居孀的妹妹,或者幫助幾個同鄉學生;就是在民國二十七八年時,還捐獻過好多次給國家去買飛機,和做慰勞之用。——當然也同一般捐款的人一樣,捐了就是,從沒有問過後果,而偶爾發表一張捐款人名單,也從不過目,就聽人說及沒有自己的姓名,也只笑一笑而已。——學生們也對得住自己,親切、尊敬、聽話。然而自三十年以來,這興致就一學期不如一學期,自然,報酬太菲薄了,物價每月跳一丈,而教習的薪水卻每學期只增加一寸。那時的教育廳長又是一個對哪都不含胡的時新的所謂三幹人物,只管自己住洋房、坐汽車,但是一開口便說:“譬如我堂堂廳長,每月也才四百元的薪水,各位一箇中學教師,每月拿到一二百元,也夠啦!要說不夠穿吃,目前抗戰緊急,救亡且不暇,哪能顧到個人的飽暖?教育本是清苦而高尚的職業,我們既高尚了,精神方面多得一點安慰也罷咧,爲何還要論及物質?像這樣只在報酬上斤斤用心的人,怎配說是爲人師表!不如老老實實去當黃包車伕,不如老老實實改行做生意!我竭誠奉告各位,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只要各位冷得、餓得,國家自然得救,只要國家得救,各位就犧牲了也值得呀!如其一定在這困苦時節,要求增加薪水,甚至強迫學生格外出錢、出米來尊師,那,兄弟不客氣,決定奉行委員長的手諭,寧可封閉學校,也不許可開此惡例的!”這種不顧事實的官話,也實在令人灰心。因爲白知時既不能丟下課本去摸車槓,如教育廳長所指示,又不能去摸算盤,如好些校長們之已爲,而自己又習與性成,到時候必上課,一上課必認真,上課時倒不覺得什麼,但下課回來,把車錢一出,算一算,真禁不住就頹然了。興致不佳,以前心安理得認爲樂事的,今日出於勉強,差不多就甚感其疲,何況菲衣儉食,營養不足,身體也受了不少的惡影響。多勞一點神,多講一點書,就感到頭昏,感到不能支持。

  幸而白知時還算有打算的教書匠,一看法幣在貶值了,便趕忙將存款提出,交與一個做生藥材生意的同鄉去合夥。因爲相信人,他是從不看帳的。那同鄉——他和唐淑貞舉行典禮那一天,這人還來參加過,吃過喜酒。——也真好,只要他用錢,從未拒絕,而且每年賺來的紅息都給他轉到本上。幾年來,他算略略有了點經濟基礎。可是一星期仍然要教三十六、七點鐘的功課,還要爲同鄉、爲自己的外甥,爲學生們,勞神費力的幫忙使錢,甚至還要爲抗戰勝利、爲愛國熱情而興奮,而囂囂然地批評議論,他確實也累夠了!

  光是教書之累,還則罷了。爲了黃敬旃要從軍,差不多勞敝了八、九天的脣舌,以及三、四夜苦思焦慮,誰知剛剛着手挽救,便生波折,這個打擊是何等的嚴重!然而致此嚴重之打擊的,乃由於想不到的無妄之災。這在精神與心情上,豈只是打擊,剋實說來,簡直是斬殺,簡直是殘酷的活刮,簡直是最殘酷的車裂啊!

  當他那天匆匆出門,正要去找負責檢驗從軍青年體格的霍大夫時,纔不過走到街口,就遇見一個穿中山服而面貌好像在哪裏會見過的壯年男子,笑容可掬的走來招呼他道:“白先生到哪兒去?”

  不等他答言,接着又說:“有一樁要緊事,得請你到一個地方去走一趟!”

  也是不等答言,便走來把他肩頭抓住,很嚴厲的只“莫問!走!”同時,街邊又過來一個短小精悍的小夥子,一隻手抓住他右膀,一隻手在他腰眼上一頂。他感覺到頂住腰眼的,不是手,而是一件小而硬的傢伙。

  他登時明白,他一定被匪人綁票了。這是成都以往常有的事。他早已聽見過,曾經有個漢州糧戶,爲了避兵、避匪,躲來成都,不上半個月,一天,到春熙舞臺看午臺戲,到戲散出門,正擁擠當兒,忽覺背心上有件東西頂得生疼,忙抄過手去一摸,啊!一件冷而圓硬的傢伙!同時,左右耳朵邊都有很小的聲音在打招呼,叫識相點,跟着走。

  自然他也識相點,跟着走到街口,便被擁上一輛小汽車。而且兩手立刻就着一個鐵銬銬上,兩眼立刻就着一片黑布扎得無一絲縫,汽車也立刻開走,起初還算感覺得出這是南門大街。

  不準說話,他就不開口,心裏倒覺坦然,“一定是弄錯了,姓白的多啦!斷不會是我這個窮教書匠!可惜沒把書包帶上,有書包,更可證明一定是匪人們弄錯了。”他又微微有點詫異,今日的票匪們也真進步了,穿中山服不計外,還玩的是汽車,在十幾年前,汽油像冷水樣,倒還不算什麼,可今日正是一滴汽油一滴血的時代啊!從前,倒也作興綁手綁腳,用的大抵是溫江麻繩,聽說也有用湖縐腰帶的,卻哪能及今日的洋派,玩手銬,似乎還是美國貨哩。

  汽車不曉得走到什麼地方,地面那樣不平,想來絕不是城裏的繁華街道。車子外,沒一點鬧聲,只聽見馬達響,好久好久連喇叭都沒有按過。

  白知時腦經一閃,忽然記起二十八、九年幾個跟他喊抗戰到底,和在會場中痛罵漢奸汪精衛,並唱《義勇軍進行曲》的青年的自行失蹤的故事。據好些學生的傳言,統是用汽車載走,一走之後,永無信息。有說送進集中營改造腦經去了,也有說簡直就變了骨灰的。他於是才省悟了:“唔!我着了!我着了!這不是要我自行失蹤嗎?絕對是的!”

  他全身都隨汽車的顛簸而震顫起來。他本不要這樣害怕,想穿了,也不過要命罷咧!何用怕?但是卻沒方法止住牙齒不哆嗦,止住兩腿不像在秋風裏的衰草樣的抖。同時,口也幹了,很想得點水來潤一潤。

  “怪哩,我又不是生事的青年!”他這麼想:“兩三年來,本本分分的,並沒有參加過啥子集會,也沒在外頭髮表過啥子不滿的議論。唔!也說過些牢騷話,那不過爲了生活程度愈來愈高,誰不受着生活的威脅?誰又不對抗戰前途表示悲觀?這是事實呀!在教習預備室,個個見了面,誰不說‘這日子怎們過得下去呀?’連校長們都這樣的在叫喚!唔!在講堂上?倒說過一些題外話,那又算啥呢?還不是報紙雜誌上全有過的!唔!難道學生中有啥子不滿意我的人,在使我的壞?故意添鹽搭醋的密告我?哎!多半是的。現在的學生,不比以前純潔了。聽說已有了什麼三青團小組織,大多數都學會了當偵探的本領。中學生爲了好升學,大學生爲了有出路。哎,哎!壞透了!壞透了!”

  但他畢竟是學科學的,還不敢不待證實就相信自己的假設。直到汽車又走上了較爲平坦的道路,喇叭接連響了幾次,轉了幾個彎,驟然停下,有人把他拉下車,裝進一間上有樓板下是土地的小房間,而開去手銬,揭去矇眼黑布時,他猶在從腦裏追尋致其至此的其他原因。

  到底是什麼原因?以他這樣一個人,而居然也受了幾天意想不到的“優待”?這時雖聽見了嗡嗡的警報聲,大家不注意,他也沒注意。直到第五天上,自己已經是在絕望當中,剛把一碗鹽水飯吃完,突又被另兩個不認識的人抓出,依然蒙了一塊黑布在眼睛上,並被塞進另一輛汽車,又不知彎來彎去走了多久,猛的汽車停下,有人將他抓下來,只在耳邊說一句“等五分鐘!”人與汽車好像都走了,他還是莫名其所以。

  他是最馴良的國民,而且是受過高等教育,又正在以教育爲職業的人,果然非常守信的竟老老實實呆在被人安頓的那地方,靜等了一準不止五分鐘。聽一聽,四下靜極了,只有遠遠的幾聲鳥叫,和草裏的幾處不大起勁的蟲鳴。

  他被抓上汽車和抓下汽車的一段時間,他簡直記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如何,似乎已麻木了。只記得同房間的那幾個難友曾經悄悄告訴過他:“要是有人提去審問,還好,到底算打響了,哪怕受些奇怪刑法,到底耍通了天;若能報了上去,更好,是政治犯就是政治犯,是思想犯就是思想犯,頂多槍斃,痛痛快快的,少受一些零星罪;不就送到集中營,管他媽的,受訓練就受訓練,作苦工就作苦工,到底見得到一點陽光,四體百骸也還多得一點活動的空間!頂可怕,就是這等不生不死的拘留着。再不然,就是胡里胡塗的弄出去黑辦了,上頭不曉得有這回事,家屬親友還在設法找人。真是,即有孝子賢孫要出個訃聞也無從敘起!”以及他被喊出去時,那幾個難友的木然而又恐怖的慘白臉色。他早已料到,算了,這也是人生。“唉,就要光明正大,學元元,學劉文玉,高唱一節《柴市節》,也不可能喲!”他作了安排,等槍響時他一定破口大罵一場,以表示他的正氣,他的不屈。——很久以後,他纔想到,槍響時他還能不能罵?而且黑辦的方法多啦,也不會等他有開口罵人的時間啊!

  等啦,等啦,大約絕不止五分鐘。沒有人的聲息,也沒有槍和其他致人於死的什麼東西的聲息,“咦!怪啦!”兩手一舉,才發覺手並未被銬上。這才連忙把矇眼的黑布取下,雖沒有太陽,而從薄薄白雲漏下的日光,到底是實質的光明,而久爲黑暗所蔽的眼睛,到底一時還不甚睜得開。不過,他已是中年以上的人,人生的路程已經熟悉,並不必怎麼留神,僅只一瞥,——實實在在僅只一瞥。——他登時就發現自己恰站立在成嘉公路武侯祠西過去數裏,白貞女坊左近一叢灌木之後的野田埂上,臉朝着一道小溝。如其向前兩步,包會栽在溝裏。是泥溝,已經半涸,倒無死的危險,不過十冬寒月,鞋襪夾褲打溼,終不會令人高興哩!

  再一看,正是下午不久,路斷人稀之際。“咳!他們倒選中了時候!”而白貞女坊,“噫!是有心開玩笑嗎,抑是巧合?一定用過心的,叫人家明白,就一點兒小節目,他們也不含胡。何苦哩,人的腦經想不到是這們用的!”

  大約一分鐘罷?一輛盟軍的吉普車飛馳的向城那方開去,接着成羣結隊的行人,成羣結隊的長途黃包車,成羣結隊的載重板車,成羣結隊的挑擔、擡槓,成羣結隊的嘰咕車,馬路的靈魂復活了。但是早十分鐘如此呢?時間算得也真準,“人的腦經想不到是這們用的!”

  到這時,他也才恍然大悟:“把我放在這裏做啥?哦!我一準被釋放了!被釋放了,我?但又爲的啥?到底是誤會了呢?還是”

  他來不及再思索,真像被獵狗追急的兔子似的,三腳兩步就邁過白貞女坊的已被拆了一半的石坊。——以前是巍巍峨峨,橫跨大路,叫千千萬萬過路的男女們來瞻仰,來景慕,而其實並無一人要瞅睬這古董,也沒人要知道白貞女到底是什麼樣人?是何時人鬧到稱爲貞女而又能建牌坊的故事,到底是如何一段動人故事?想來,這貞女的一生,準是可歌可泣,說不定比哭長城的孟姜女的遭遇還爲複雜,還爲熱烈!但是今日之間,並無一語傳說,沒一個人把她當龍門陣擺,那嗎,這石坊真也立得沒多少用!一自改修馬路,這石坊還更委之叢莽,以前的巍巍峨峨,今日已殘缺得快完了,“千秋萬世名”嗎?還不是“寂寞身後事!”白知時在邁過貞女坊、奔上馬路時,是這樣爲他同姓的古女嘆息,把自己的命運倒暫時的忘懷了。

  跑回一巷子寓所,滿認爲唐家必然要大吃一驚。然而卻不,吃驚的倒是他。

  剛進大門,一般正在階沿上努力洗衣的大嫂大娘們,便都丟下活路,伸起腰,個個笑得臉上發花似的,一齊叫道,“啊!白先生回來啦!啊,啊!快放火炮!快放火炮!”

  果然,大門外霹靂叭喇銃!一串相當長而響的爆竹遂從大門外,一直燃放着進來。他就這樣被人衆們,被人衆們的鬧聲和爆竹的霹靂叭喇銃,圍繞着,直送進側門。唐太婆三代人也已經個個笑得臉上發花似的,從堂屋裏迎出來,還有向嫂,還有那個前任街正紀萬鍾。

  爆竹才完,耳朵猶是嗡嗡的,紀老頭子已一揖到地,一面說:“恭喜!恭喜!從此清吉平安,也從此安家立業。真是雙喜呀!雙喜呀!哈哈!白先生,想不到吃了場冤枉官司,反而紅鸞照命。哈哈!我們倒聯起姻親來了”

  接着,兩廂裏一般老年太婆、中年大娘,以及年歲參差的掌櫃們,也都衝着他打拱的打拱,作揖的作揖,滿口道喜,道賀。

  賀他離開了班房,——管你正式的牢獄也罷,非正式的拘留所集中營也罷,他們總還沿着前清時代縣官衙門裏的名詞,叫班房。皁班辦公室,臨時拘留人犯的私監,又名卡房,比正式牢獄還黑暗還糟的地方。——他懂得;用爆竹祓除他身上帶回來的瘟氣厲氣,他也懂得;一羣人如此像親人樣的歡迎他,他更懂得;但向他道喜這一層,卻把他弄糊塗了。

  向嫂端了盆洗臉水來,向他說:“把背時黴衣裳脫了。洗了臉,洗了腳,再進房裏去!姑老爺!”

  他急忙拿眼去看唐淑貞。她只是笑,眼睛眯成了線,上脣幾乎貼攏鼻子,右手指頭正拈了支紙菸。

  還是紀萬鍾懂事,一面咂着根挺長挺大的葉子菸杆,一面慢慢向他說明,唐姑奶奶已把他們訂婚的事,宣了布了。並且說,得力是親戚關係,所以纔沒費多大的事,僅由姑奶奶花了幾萬元,憑兩個表叔的力量,他纔出來了,“不然的話,班房是容易出來的麼?我當過多年的公事,別的人不懂,我是懂的。”

  他還是呆眉呆眼的把唐淑貞瞅着。臉上沒一點表情,好像才從噩夢中驚覺了,還未十分清醒的樣子。

  唐太婆詫異道:“這個人咋個了?是不是着了啥子迷濛藥,把心竅迷住了?”

  紀萬鍾搖搖頭道:“不是的。大概受了啥子非刑,傷着哪裏了。不打緊,讓他靜靜的養一下。姑奶奶,你同他進去,最好把你那安神的仙丹燒一口給他。”

  他剛纔走進唐淑貞的房門,便一把握住她的雙手。握得那麼重,她竟蹙起眉頭,叫了起來:“哎呀!你做啥子?我的手!你看,幾乎沒有把箍子給人家嵌進指頭去了!顯你的氣力大嗎?呸!”

  “唉!你是我的恩人!設若不是你,我一直是昏天黑地的,從沒有想到你救了我!”

  “這些空話留到以後說罷。我只一句,你得答應我。”

  “絕對答應,你說。”

  “也沒啥子。我的話不要當成耳邊風。從此以後,一切事情都得和我商量,並且要聽我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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