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十九章 到飛機場路上

  頭一個下樓的是王嫂。也和往回一樣,手上拿着一個挺厚的洋式信封,急匆匆的從洋灰走道上出去。

  他只從窗口上看了她一眼,絕無意思想叫她轉來,看一看到底是寄給誰的信。他知道,憑他如何招手,王嫂是不會聽他的話,說不定還會翻他一個白眼,——她不是他的用人,她是她的心腹!

  他嘆了口氣,纔回身把客廳門打開;陳莉華業已站在外面,還是剛纔穿的那件便服,還是剛纔靸的那雙尖頭拖鞋,蓬鬆的頭髮依然是蓬蓬鬆鬆的披在象牙色的長長的脖子上,淺淡的長眉,淺淡的嘴脣,也一點未加修飾。看來還是接信以後,趕着上樓去的樣子。

  “哼!不消說,這點把鐘的工夫全費在寫信上去了,好專心啊!”他心裏這樣尋思。

  但是再一看陳莉華嚴肅沉靜的神態,他什麼都不敢說了。於是把身子一側,她也無言的走了進來,一直走到圓桌跟前一張太師椅上坐下,順手從桌上一隻竹黃紙菸盒內,取出了一支紙菸,他急忙把打火機打燃湊上去。

  四隻眼睛一交,立刻就分開了。大約才幾秒鐘,四隻眼睛又對射起來。這下,不那樣快的分開,在靜如止水的陳莉華的眼睛裏,已感覺到那兩隻眼睛裏滿蓄着的疑問。

  “唔!我告訴你”還是她先開了口。

  他也搶着說道:“寫了好久的回信,有啥子事嗎?”

  “貞姑兒正在出麻子,很紮實!”

  他立刻感到問題來了,只睜着眼睛把她盯着。

  “說是北碚的醫生不行,已經到重慶進了李子壩一個私家醫院。”

  她一句一句的說得又緩又低。同時一眼不眨把他望着,好像要向他得個什麼主意似的。

  他很清楚這主意打不得,是於他有損無益的,然而又不能不說話,須知道那是貞姑兒在害病呀!

  “大概不要緊的,我想”

  “不要緊?也不會到重慶住醫院了!大和尚二和尚都出過麻子,他們爹是有經驗的。”

  “我想,出麻子是每個小娃兒都要出的,並不是啥子重病,醫院裏伺候得更周到些,你倒用不着這樣着急。”

  她又翻了他一個白眼道:“不是你生養的,你自然不着急啦!”

  “你聽錯了,”他連忙分辯說:“我在勸你。你想,如其真正凶險的話,他們還不打電報來嗎?”

  “我回信上已說過了,若有變化,急電通知我,我立刻就去!”

  這對他好像是一通死罪宣告書,雖然不若小說上所寫的立刻就昏倒了,或是心裏一痛,立刻就噴出口血來。可是他自己覺得,遍身肌肉好像都緊縮了,又好像都鬆懈了,兩條腿是那樣的綿軟,幾乎支持不住他的體重。但他又知道陳莉華對於男子的見解是,寧取剛強,不取柔懦的,如其你就此跪下去,流眼抹淚哀求她不要走,或是用什麼溫存方式,拿柔情去軟化她。那嗎,恭喜發財,她倒沒什麼話說,只是把嘴一撇,從此再不把你放在心上,更不把你放在眼裏,十個月來,他雖然尚未把她的底細弄清楚,而於她的性情,卻已留心觀察得很詳細。

  他於是轉過身去,假裝到餐室去倒茶吃。一直走到食具櫥前,卻倒了杯白蘭地,一口喝下,強作鎮定的站在側面一垛窗口前,好像在瀏覽什麼,其實是茫茫然的並無所見,心裏卻盤算着如果她真走了,他將取一種怎麼樣的方法去報復她。

  她好像已曉得了他在作何舉動,並曉得了他在作何思考。她仍不發一言,猛的站起,一直就向他身邊走來。

  他震動已極,不曉得臨到頭上來的是兇是吉。及至拖鞋一走到身後,他不由猛然回過身來。

  “啊!你咋個的?病了嗎?慘白一張臉!”她張着一對大眼睛,略爲有點吃驚的模樣。

  跟着便拿手把他的臉摸一摸,又摸摸他的額腦。

  他只擡眼把她一看,又用手把她的手腕一推,趁勢說道:“你橫順要走的,管我作啥子!”

  “哦!原來在使氣!”她笑了起來道:“默倒我就走了?我就不回來了?也好,生一場氣,免得將來再住到一處時,又一天到晚的心裏不寧靜。”

  他立刻又像撥雲見天似的,一把抓住她那隻手,問道:“你走了,還要回來嗎?”

  她仍然那麼巧笑着道:“我說過走了就不回來嗎?我說過立刻就走嗎?簡直是小娃兒!呃!說起來是二十七歲的小夥子,吃飯都不長了,還這樣沒出息!”

  他也趁便將她攬在胸前,一隻手仍緊緊放在她腰肢上,一隻手則掌着她的下巴,剛要去吻她那微張着的,上脣略翹的嘴皮時,忽然聽見起居室裏的電話鈴:滴鈴鈴!——滴鈴鈴!

  她連忙把他一攘,便脫出他的懷抱說:“我就不喜歡你這些舉動!不管人家高興不高興”

  他已走到客廳門口了,回頭笑道:“不高興就更該親熱,你看電影”

  莊青山從餐室側門進來,提了一把開水壺來沖茶。也是一個二十幾歲的安嶽人,體格手腳都比趙少清粗大,只是看樣子沒有趙少清精靈,也還未曾把鄉氣脫盡:頭髮剃得精光,腳下一雙草鞋,雖然說是躲壯丁進省已經半年多了。

  “三小姐,鄧師問你啥時候擺飯?”聲音既重濁,口氣又那麼直率,同老吳纔來時一樣。

  “叫他等着,”她自己倒了一杯茶,一面向客廳走,一面說:“我會叫王嫂來吩咐。周安呢?”

  “五先生叫他到醫院接趙少清去了。”

  “咋個不先向我說?”

  “我不曉得!”他頭也不回仍從側門出去。

  她剛把茶杯放下,陳登雲已推門進來。

  “哪個打電話來?”

  “小馬。他要我到舊縣飛機場去一趟。”

  “是不是就爲前天說的那批貨?”

  “自然是。不過據小馬說起來,好像還不只是接來的貨,今天去,還有一批出口哩。”

  “那一定是麝香了。我名下的一箱,也得在這一批裏走囉!”

  “走倒容易,這回是毛立克那傢伙負責,大概半個月就打來回。進貨一來,就得清手續。那時,你若走了,怎嗎辦?外國人不比中國人通方,你既當面同他講了,他就得跟你當面交代,這類生意,別人不能代表的。”

  她略爲頓了頓,但她立刻就醒悟了,因看出了陳登雲三尖角的眼睛裏,正含着一絲狡猾的笑意。

  “好!你想拿這件事把我係住,我就走不成了嗎?”

  她更坦然的笑了起來道:“我倒不肯信我走了後,你老實就給我擱下不要辦。也好!你不辦,我就拜託小馬,等我回來時,你看我還住在這裏不?你看我還睬你不?稀奇,我肯信離了狗屎就不栽菜了!”

  王嫂進來,將一張郵局交快信的回執遞給陳莉華。

  “你去廚房叫老鄧就開飯!”陳登雲向王嫂說:“說不定號上的卡車在半點鐘內就要來的。”

  “帶不帶行李呢?”王嫂問。

  “要的,我想,又接貨又交貨不是半天辦得完的。勞煩你,王嫂,把鋪蓋卷給我打一打,零星東西,我自己去收拾。”

  他又向陳莉華說:“我請求你,無論如何,有急電來,你總得等我回來了再走。說不定我趕着把這裏的手續清一清,陪你到重慶走一趟。”

  “你能走嗎?”

  “有啥不能!就作興不能,要走還是要走的。老金還是負全責的人,一走個把月,誰管他?”

  果然,剛剛把早帶中飯吃完,正在漱口時,華老漢已領了一個司機助手的模樣的人進來,說是兩輛卡車都停在大路旁邊,問陳經理就走嗎,還等一會?

  “就走!叫莊青山把鋪蓋卷先去,我洗了臉跟着就來。”

  已經吸燃了一支紙菸,把一隻旅行提包提上了手,一看四下無人,連忙把嘴向站在旁邊的陳莉華伸去。

  她笑着把嘴迎上,略爲印了一下,便道:“洋盤!別的就沒學到!啊!我問你,趙少清出醫院後,咋個辦?你同周安怎嗎說的?”

  “呃!幾乎忘記了。我說,只能答應他暫時住在這裏,叫他自己去找事,殘廢是他自己弄來的,我們願意嗎?不過,那是你的車伕,我的話倒不一定作數。”

  “難道衛作善就只認點醫藥費完事嗎?”

  “你和小馬商量好了,我咋能作主呢?”

  陳莉華到底像往回樣,仍客客氣氣的一直將他送到“歸兮山莊”大門口,看他走了老遠,才轉身進去。

  兩輛卡車都是一九四〇年雪佛蘭牌子。滇緬路中斷前一頃時,最後搶運進口的一批東西。在目前的大後方,除了軍車、吉普車外,還算是頂合用的,雖然全身零件己換得差不多,雖然計程表、計時錶、以及油表都已廢而無用,到底比別的許多商運車,和一般公路局的車好得多,第一,難得拋錨;第二哩,每小時準可跑三十公里。

  陳登雲是坐在第一輛的司機臺上。上車地方又在南車站之外,馬達一開動,並無耽擱。沿途雖有些想搭車的黃魚,多半是正經行人,就有些揣着手槍的英雄,也不像在彭山路上那麼把手槍故意用一根紅帶子斜掛在長衫外面,一見汽車走來,便流裏流氣擺開八字腳站在公路當中,汽車一停,管你過重了好多,總帶起一隊他已代收了兩倍票價的正經客夥,徑向車上爬;要是司機不懂事,略爲說一句“到哪裏去的?”或是“擠不下了,莫爬,莫爬!”那嗎,英雄只把右手食指向自己的鼻頭指着,衝着司機一問:“咦!連我都不認得嗎?”於是司機降服了,英雄得勝了。

  但是,司機告訴陳登雲說:“最近好多了,也像由成都到新津這一段樣,只管沿路都有流氓痞子估倒搭車的事,但都在車站上,在半路上拿手槍斷車的,已經沒有;他只管向你招手,你可以不睬他,衝過去,也跟這頭一樣。”

  “怎嗎秩序一下就好了呢?”

  “哼!惹到了密斯特,闖了禍!”司機定睛看着前面,兩手掌着方向盤,但臉上卻擺了一種幸災樂禍的笑容。

  路上來往的車輛很多,有大大小小的吉普車,有十個大輪載得極重的大卡車,這些,大都是美國兵在駕駛。車子新,駕駛兵又膽大,跑得風快。八達號卡車的司機很謹慎,不惟不敢競走,還每每一聽見喇叭怒號時,便連忙開向路旁去讓它。司機說的“他們的本錢大,碰壞輛把車,不在乎。人受了傷,立刻就進醫院。我們沒這福氣,謹慎些好!”然而他畢竟也搶過了兩輛公路局的區間車。那無怪,因爲那都是木炭車,又逾齡了十多年,而零件又不夠換的老傢伙。

  “怎嗎闖了禍?”陳登雲一面藉此遣時,一面也爲了好奇。

  “聽說是一輛密斯特的大卡車,開到夾江去,剛過眉山,便有幾個駐軍,斷着車要估倒搭。司機是一個華僑,毫不理會的衝去,駐軍讓開了,沒有看清楚符號,便開了幾槍打去。登時汽車停住,跳下三個密斯特,一人一杆手機關,叭叭叭一掃射,駐軍開橫線子跑了。可是汽車不走了,倒開進城找師長說話。”

  已到了簇橋。這裏有一個直角彎,陳登雲是熟知的,便拿手肘把司機一拐道:“前面的直拐來了,注意!”

  過了那直角彎,又碰見十幾架載柴、載槓炭、載肥豬、載木材的膠輪大板車。每一車總有兩噸多重,七八個並非壯漢的勞工,——英語字典上叫苦力的!——老的有六十以上,少的則在十五以下,也有幾個適齡漢子,多半五癆七傷,柔筋脆骨的兵渣;各人盡着全力,像拉船纖似的,一步一步的拉動着那重荷。先看這般勞工的形狀和年紀,要說在四川徵取了三百萬以上的壯丁,公然沒有一點影響的話,不是昧盡天良的人,便準是四川移民家中的一夥不肖子孫,一如那拿四川錢,吃四川飯,借四川地方躲避災難,末了還批評四川文化水準太低,譏刺四川人只曉得將蘇東坡頂在頭上,而東坡的集子他也看過,不過那麼薄薄兩本的所謂什麼要人。

  儘管是些不好看的兵渣,但是他們畢竟負了供應成都市七十多萬人口的一部分重責,一般外國人、外省人,一看見他們打着赤膊,露出全身瘦骨,在公路上吆吆喝喝,屈着身,流着汗,拖起那兩噸多重的板車,向成都邁進時,大都不會像那位什麼要人似的,過分鄙視他們,也不會像英語字典似的,公開稱之曰苦力,而竟無動於衷的把那外國文明——汽車——對直開去,將他們壓死的。

  不!乃至盟軍的吉普車、十輪大卡車,也每每要放慢了,徐徐從他們身邊走過。就是中國籍的軍車,平時,照規矩除了遇見美國籍的軍車,爲了遵從命令起見,予以禮讓外,一直是橫衝直撞,像救火車樣,然而也很少有向板車和這般不堪一擊的夫子們,生過事。這一點確是民主,因而,在這一段僅僅三十八公里的路程上,每每須行駛兩個多乃至三個小時的原由也在此;一則路面太窄,太壞,而在從前初修馬路時,又太講人情,沒有把路基稍稍拉直一點,自然也是原由之二。

  “惹了密斯特,這下師長才當真冒火了,頭一個命令就叫清查那幾個開槍的傢伙,說是清出了,立刻槍斃。”

  “未必清查得出,那不過對付密斯特的話。”

  “自然囉!不過這們一來,沿途檢查撤銷,流氓痞子沒有撐腰的,一路就清靜多了!最近還出了一件事”

  陳登雲自己要吸菸,也順便遞了一支給司機。前面已是第二個飛機場,再過去便是雙流縣城。路上的吉普車和軍車更多,板車、黃包車和走路的人也更多,喇叭隨時在響,濛濛的塵霧一直沒有沉墜過。

  “你說下去嘛!”

  “也是我們一個同事說的,他現在還在公路局開車。公路局成立了啥子檢查組,請了幾個密斯特做顧問,想法子來整頓成樂路上的秩序。大概一個星期以前罷,兩個密斯特駕了一輛吉普車開到彭山去查票,尚沒有走到車站,就碰見一輛由眉山開來的客車,當司機的就是我那同事。嚇,嚇,這纔是盤古以來沒有看見的事囉!一個密斯特叫把客車停下,把八十幾個搭客通喊下來,要看車票。有票的才準上車,連司機臺上的客人都一樣。這下,幾個袍皮老袍皮老是成都人以前稱呼袍哥的名詞,含有鄙薄之意。——原編者注都毛了,十幾支手槍全亮了出來。司機嚇慌了,忙喊,弟兄來不得!這是盟軍,是局上的顧問官呀!那密斯特才神氣呢,把司機揎開,對直就走到一個人的跟前,笑嘻嘻地也摸出一支小手槍在手掌上一拋一拋地說:你們的手槍不好!我的手槍好!我要看車票,我不要看手槍。”

  “他說中國話嗎?”

  “大概只會那幾句。嚇,嚇,真是盤古以來沒有看見過,十幾支手槍恨不住一支小手槍,一齊都下了,還不敢說一句歪話!後來憑票上車的還不到四十個人。十幾個袍皮老,還有七八個穿軍裝的傢伙,都着一個密斯特轟了轉去,沒一個人敢強一下,你說怪不怪?”

  “有啥怪頭!這號人就是欺軟怕硬!”

  “我們也這們想法。他媽的,中國官就是瘟豬,啥事都管不好,連交通秩序也要洋大人幫忙。你看,只這們認真了一下,一條一百六十二公里的公路上,忽然就有了秩序。聽說,這一晌啥子黃魚、黑魚都要扯票了。”

  “但是我們碰見的幾輛客車貨車,還是那樣擠法哩。”

  “那就不明白了。汽車太少,算來又比黃包車相因,又快,擠一下,也不要緊。總之,抗戰年間,啥都變了樣,從前出門的客夥,坐不起汽車的,才坐黃包車,坐不起黃包車的,才坐滑竿。嗬!現在可不倒轉了?頂有錢的人才坐滑竿,頂沒錢的人只好坐飛機!”

  “你倒說得好,飛機雖說相因,可是沒錢沒勢的人能夠坐嗎?”

  過了雙流,過了黃水河,路旁忽見很多學生模樣的人結成隊伍,快快樂樂的在塵土中走着。還一路唱着歌,有的已穿了一身破破爛爛的單軍裝,背上還背了一隻小包袱。有幾個隊伍前頭尚撐有一杆旗。一看見卡車,好多人招着手叫道:“停下來,讓我們搭一搭!”

  但司機睬都不睬,只是稍爲開慢了一點,撳着喇叭,一直衝去。一路都只看見那些要搭車的人張着大口,揮着拳頭,在向車子喊叫,想來是在罵些什麼。

  “是從軍的學生們罷?”陳登雲雖然直覺是的,尚不敢期其必然。他是好多天沒有經過東門和北門,除了在報上看見一些熱鬧記載外,尚未曾親眼看見過那些由重慶、由東路各縣,由三臺、由北路各縣,踊躍從軍的知識青年們。這些知識青年有的已受過一個月到三個月的精神訓練,有的因來不及了,於是像生米飯樣,全都一卡車一卡車地運走。每次二三十卡車,四五十卡車,車上貼滿紅綠標語,插滿歡送的題着好聽字樣的繡旗,熱熱鬧鬧馳到成都;而一進市區,更其是爆竹連天,和車上的歡呼、歌唱的聲音,打成一片。曾有好幾天,北門,東門從城門洞起,——雖然因爲便於疏散,以前雄偉高大的城門,連同甕城,連同壯麗的敵樓炮樓,全於民國三十年拆成了一個大缺口,從未想着學北平的前門天安門,昆明的近日樓樣,從兩面開路,而將這有歷史性的城關城樓,給保全下來,作一個紀念也好,但是城門洞之名,仍在人衆的口頭保存着。——總安排有好幾次爆竹,放得一片硝煙,卡車暫時停在人叢中。只見各色的帽子在空中跳,車上的人高興極了,一面歌唱,一面流淚,一面大喊:“要抗戰的人們上來,同我們一道從軍去!”“青年們,國家今天正需要你們啊!不要躲避責任呀!”“同我們一起到印度武裝去,回來一起流血,一起去打日本鬼子!”確乎也有不少的熱情少年,倒不一定是學生,不明真象,感情一衝動就往車上爬。那些有關係的大人們在旁邊的,便去阻攔,那咋行!只有捱罵,只有失神落魄的望着自己有關係的子弟們爲人去拼命!北門、東門是進,南門是出,進是如此熱鬧,出也一樣。這種情形是在中華民國打了七年的國戰之後,而在幾乎來不起氣的時節,在糟蹋了無數的強壯農民,即以前認爲不成問題的兵源之後,卻因自己的弊端萬出,公然成了絕大問題之際,才又想出的一種花樣,如其再照過去那樣,再照某些要人所設計的,必先受過國民黨的洗禮,在精神上染過色、烙過印的手法作去,仍然不會有這種情形的。——啊!掌舵的人早已被私慾薰蒸在三十三天之上,同人們距離太遠,早已不能理解人們的情緒了!

  陳登雲是如此,他的心已全用在生意上去了,用在聯絡應酬及對付上去了,用在打牌、吃酒、跳舞、看戲、看電影等娛樂自己的事情上去了,用在和陳三小姐講戀愛的精緻動作上去了,他根本不去想抗不抗戰、打不打日本鬼子的事。他好多天沒有經過北門、東門;也好多天,只在很清靜的時候,打從南門進城,夜深了,路斷人稀時,纔出城;他又沒有到舊皇城去過,甚至連皇城壩也沒去過,所以更未看見那般興奮得連六親不認,只想上前線的青年人集合出發,等不及汽車,唯恐遲一刻就趕不上飛機,寧可徒步走三十八公里,到新津舊縣去的那種偉大的場面。自然,他此刻因了自己賺錢的正經事,舒舒服服坐在自己卡車的司機臺上,閒談吸菸的時候,當然不會一下就想到那些可憐的、跋涉在悠長公路塵土間的,大家所說的從軍的知識青年們。

  但他到底還年輕,還能憧憬到這般人的熱情,等車子已走過隊伍,他才問:“你爲啥不停一下,就讓他們搭幾個?”

  “你倒好心腸,陳經理。”司機只掛了他一眼,仍然定定的看着前面;把一隻方向盤不停的車來車去。

  司機接着說:“光喊從軍,車子都不給坐!你看有好多人,你一二輛貨車,搭得完嗎?說起來,倒也應該,好好的學生們連命都捨得,我們盡點義務酒精,有啥來頭!就只人多了,搭不完,搭不上的,還不是要罵你奸商不愛國。光是罵,還不算,還要毀你的車子。你經理負得起責任,我們卻負不起,何況你還有那們多的貨!”

  “真的毀過車子嗎?”

  “怕沒有?前兩天就有過,報上都登過的。”

  已過了花橋子。司機是熟悉的,並不跟着公路直開舊縣,到岔路上便改了道,一轉彎,就向飛機場裏一所新造的平頂屋子跟前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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