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達號今天好像開什麼大會樣,過廳上擺滿了包車,一夥精壯的車伕都披着短襖,擠在楊世興他們的聽差住的房間內打紙牌,打最流行的敲敲兒過去四川人常玩的一種紙牌,“敲敲兒”是紙牌的一種玩法。——原編者注。周安是不賭博的,一個人長躺在趙少清牀鋪上看唱本書。拉陳莉華包車的莊青山也同這夥朋友攪熟了,他年輕一點,很想摻下去打幾牌的,但礙着周安在跟前,只好抱起兩隻空膀子,東站站,西靠靠,一會兒又溜到側門邊向裏面望望。
楊世興正呆在天井上面穿堂門邊,照顧着上房兩間大辦公室不時的呼喚。看來那差使很清閒,但據說起來,誰也不願幹,沒事時不能走開一步,像哨兵樣,只能在那張茶具架前兜圈子,只能在一張圓木凳上坐坐;有了呼喚,聲叫聲應,便沒有停腳的時候,經理們、師爺們的脾氣又不好,稍爲弄差一點,“混帳!龜雜種!狗日的!老子日你媽!”一切粗魯的辱罵,就會劈頭蓋面而來。也有好處,就是外水多,不過最近沒有那麼忙了,趙少清被陳三小姐估着安插下來後,凡是提壺沖茶,專門伺應客廳,掃地撣灰,打抹桌椅,都有人分任,吃飯時趙少清專門服侍外場,而經理飯桌上仍由他經由,事情輕巧了些,可是外水也不能一個人獨佔,楊世興就爲這一點老不自在。
他有本事,能夠像以前把那幾個同事弄走一樣,只須向馬經理、馬經理太太,或汪會計等人跟前,悄悄去捏造幾句:某人把什麼事弄錯了,某人把什麼東西弄丟了,一次兩次,引起了聽者的疑心,再一調查:“到底楊世興忠厚老誠,說的硬對!”趙少清大概也可弄走的。不過他明白這一手現在還來不得,陳三小姐是不吃癟的。於是他只好等機會了,而面子上卻非常對得住趙少清,說是很憐憫他是殘廢人,右手摺斷了,用不得勁,許多事還是他擔任了罷;事實上,趙少清卻擔了重頭,一天到晚沒有一刻鐘的空。比如此刻,他剛從客廳裏衝了茶出來,才把那隻黃澄澄的大銅壺放上了茶爐子,便又聽見楊世興的聲音,說經理室要開水,快一點。他提着大銅壺才走到穿堂後面,又被馬經理太太喚住,說是不忙走,把開水壺放下,先來把方桌拉開。一看,內房窗根外面已站了好幾個客人,拉開方桌,自然爲的要打牌了。
打牌是丁素英提議的,她感覺到男女客人一到四個人以上,既沒正經事可辦,光是空手坐着閒談,實在不成體統,倒不如打牌好些。嵇科長太太只是笑了笑,意思是打幾牌也可以。羅羅同她的丈夫劉易之心情不同,他們不曾做生意,他們之來八達號,只是作客,主人要打牌,他們也可以奉陪,雖然不及跳舞、唱歌來得有興趣。
一場麻將的人數是夠了。但丁素英卻想到自己是主人家,今天的客都是有故而來,不像平日,她如何不應該先讓客而自己便坐了下去?於是叫趙少清擺凳子時,便親自跑到經理室來邀請陳三小姐和其他的人。
陳莉華和陳登雲並肩坐在靠窗一張皮墊沙發上,正交頭接耳說着什麼話。兩個人都拈着一支紙菸在指頭上,兩個人的眉頭都稍稍有點蹙,兩個人都像有什麼大事情在心裏。沙發正對面,是她馬經理的大辦公檯,檯面上放了一大疊帳簿。汪會計坐在橫頭一隻方凳上,正挽起長衫袖子,在一張長算盤上滴滴答答的打着。她的馬經理則翻着一本厚帳簿,一面念數目字,一面向汪會計說:“六十七萬三千零八元三角二分,這要加入那筆到期的項目上,看一看總數有好多,”
由側面看去,馬爲富的眉頭也皺緊了,鼻翅一張一翕,臉巴子上沒一絲笑意,和他平日簡直是兩個人。
她有點詫異了。照道理想來,今天是不應該的呀!說是有了電報來,老金調到上海,她的馬經理——在總號名冊上本是副經理,不過在八達號卻不分正副,凡在經理辦公室坐檯子的,統統都稱爲經理。——實升了經理,別的不說,在八達號總算擺端了,是名實俱符的主人。大家今天全是說來給他們道喜的,爲啥偏做出這種嘴臉?而陳登雲他們,何以也那樣的不高興?
“陳三姐,陳五哥,打牌嘛,已經擺好了!”
陳登雲只看了她一眼,陳莉華只向她揚了一下眉,都不做聲。
她的馬經理簡直不理睬,仍然同汪會計算着帳。
“咁!今天碰了鬼嗎?”丁素英大爲不高興。強勉學來的禮貌幾乎範圍不住她那來自鄉間的本性。
陳莉華一探身抓住她的胖手腕,向懷裏一帶道:“你才碰了鬼哩!人家傾家破產,正焦得不得了,你倒有心有腸鬧打牌”
她幾乎一個倒栽蔥撲到陳莉華身上,算是手腳還伶俐,才把一個肥軀體滾到那空一頭的沙發上。
“該歪該歪,系四川方言,意謂好凶,帶有驚歎之意。——原編者注喲,幾乎絆我一跤!”
一面勾着陳莉華圓而豐腴的肩頭問道:“咋個會說傾家破產?你們的生意不是天天在打滾,在進貨嗎?”
“哼!你倒說得好。就是進貨進多了,現在害起鼓脹病來了。”
“要是鼓脹病,那有啥稀奇。三姐,你記得不?愛娜那時不也鬧過鼓脹病嗎?嚇,嚇,哪曉得纔是揣了個洋娃娃在肚皮裏!三姐,我好久了,都想到重慶去看看那洋娃娃,不曉得多乖喲!”
陳莉華定睛看着她那張圓而胖的臉。臉上是一派由衷而發的笑容,沒一絲做作,自然更無半毫的譏諷。
“你也是囉!見風就是雨,一點祕密都守不住,愛娜曉得了,不撕破你這張嘴!”
“怕啥子,我又沒有向旁的人說。”
趙少清提着開水壺進來,把幾碗茶衝好後剛出去。
馬爲富把帳簿一闔,站起來向汪會計道:“算來還不大虧。”
“問題不在這裏,”
“我曉得,大關來了,頭寸頭寸,系商業用語,舊時指銀行、錢莊等所擁有的款項。收多付少叫頭寸多,收少多付叫缺頭寸,結算收付差額叫軋頭寸。也指銀根,如銀根鬆叫頭寸鬆,銀根緊叫頭寸緊。
——原編者注自然很緊,何況又正當着戰事緊急。”
“日子也促了,款子的調動該早點着手。幾處的透支都滿了額,幾年來,八達號從不像這樣緊火過!”
馬爲富兩眼望着窗外,自言自語道:“看來,得一千萬才跑得過!”
“啊喲,一千萬元!”丁素英驚驚張張地叫道:“駭人呀!從前我們在新都,聽說哪家有錢,上了萬,也不過一萬啦!如今動輒就是一萬,十萬,上百萬也算大數目了,現在竟鬧到千萬來了!”
陳莉華把她一推道:“吵啥子?人家要笑你沒開眼哩!”
汪會計喊楊世興進來,把帳簿算盤抱着,同到對間大辦公室去了。
陳登雲有點怯生生的神態,向馬爲富問:“我同莉華名下怎麼就該到一百七十幾萬?”
“叫汪靜波開個單子你看,就明白了。”
“你剛纔所說的一千萬,有沒有那一百七十幾萬在內?”
“不在內,凡私人名下的都不在內。”
“這筆數能不能轉一個比期?”
“本號上辦不到。”馬爲富今天的態度聲氣,簡直和從前不同,差不多又是一個老金。
陳莉華頗不自在地說:“咦!馬經理,一點忙都不能幫了嗎?”
馬爲富才露出了一點笑容道:“三姐,你怪錯了人。若是平常日子,百把兩百萬還待你們操心嗎?前幾天,你沒看見過這裏同總機關的來往函電嗎?那是如何鬥硬呀!連我同老金名下的,都叫理抹清楚,半點不許通融。三姐,你還不曉得我私人名下得拿出的八十六萬,尚正在打主意,扯指拇哩!”
丁素英道:“當真的,三姐,我纔想起了,昨天一個通夜他都沒睡好,呻呻喚喚的,問他,又不肯說,不曉得纔是爲了錢的事。其實,我倒說,着啥子急,把人急壞了,也沒用。我們有這們大個字號,有這們多貨,又有這們多的往來朋友和銀行,隨便也可借些錢來抵住呀!”
馬爲富瞪了她一眼道:“你曉得啥!現在就是各往來銀行都要辦結算,借出來的錢,通要收回去。恰恰又碰着日本鬼子打到了貴州省,人心惶惶,大批的貨拋出去沒人買。並且以前高價收入的,背了大數的子金,而今價錢跌下來,連本都不夠。如其這一關捏不攏的話,”
“我倒不信日本鬼子當真就殺到四川。貨物賣不出去,就不賣,囤起來,等平靜一點,怕沒有人要?”
“你的主意倒牢靠,但是借的錢要還哩。”
“拿貨去抵押嘛!”
“但是人家不要貨,要現錢。”
“這咋個搞呢?”
“對囉!”陳莉華道:“這咋個搞呢?你的馬經理幫不了我們的忙,你想,我們咋個搞呢?一百七十多萬現金,並且幾天裏頭就要,你的馬經理說得好,如其這一關捏不攏的話,你想想看?何況大老闆又有了電來,”
“三姐,莫向她說!”小馬連忙打岔道:“她是沒心肝的,再一漏了出去,才更下不了臺哩!”
丁素英一跳而起:“我沒心肝!你鑽到我肚皮裏去過嗎?”
費副官一頭推門進來,笑道:“除了馬經理,哪個敢鑽進你的肚皮去,告訴我,我不依他!”
陳登雲起來,拉着丁素英膀子向門外推引着道:“他說錯了,歇一會兒到房間裏打他耳巴!現在,請你讓一手,等我們好商量辦法。”
丁素英出房門時,尚紅着兩片臉巴,一張厚嘴哆得像打腫了樣。
劉易之向嵇太太笑道:“你看丁丁那神氣。”
“一定同什麼人吵過嘴來。”
羅羅迎着她問道:“啥子人把你氣着了嗎?”
“你還說哩!”丁素英氣哼哼的向一張矮藤椅坐下,把兩手一拍:“你們看,有道理沒有?我好心好腸地去請人打牌,鬼也沒一個張我的。”
老哈巴狗都都汪汪吠着,跟一頭小花貓從山花邊一條小巷裏追出來。貓兒跳上白蘭花樹的草架上,筆端伸起一條尾巴,勝利的把都都瞪着。都都朝草架上撲了兩撲,好像感到無法用武,車轉身跑到它女主人腳下。它的用意不明,說是乞援也可,說是討好也可,但絕未料到女主人今天此刻忽然變了態度,什麼都不說明,只是攔腰一腳。
都都是怎樣的狂吠着,並夾起尾巴逃向堂屋去的模樣,她一點也不注意,仍接着說道:“他還好意思叫人不要睬我,罵我沒心肝!大老闆來電報,叫準備關門,我難道不曉得?我又向哪個說過來呢?偏罵我沒心肝!真是活天冤枉囉!他們的一些鬼八卦,我哪一樣不清楚,你們可曾聽見我起嘴巴說過他們啥子祕密話來?”
羅羅把嵇太太一看,兩個人都不覺抿着嘴笑了笑。劉易之只是憨癡癡地瞅着她。
“大家都在趁渾水打蝦笆,乾的是啥正經事!一句話說完,發國難財嘛!平日太得意了,一鋤頭挖個金娃娃,還要問他媽在哪裏,只默倒一帆風順,一天天的黃金萬兩,哪曉得人有百算,天有一算,日本鬼子一下就打到裏頭來,欠別人的要還,囤的東西又賣不出去,這下幾個人就脹慌了!你差幾百萬,我差一千萬,幾天裏頭捏不攏,都會傾家破產!呃!也是天理昭彰喲!這並不是我姓丁的鴆他們的冤枉啦!啷個拿我來發脾氣,這個也不睬我,那個也不理我,還罵我沒心肝!嗯!我嫁給他也兩個年頭啦,還第一回捱罵,我曉得倒不一定爲了生意,大老闆的神通我是曉得的,哼!中間難免沒蹊蹺!”
羅羅遂向她丈夫說道:“老劉,你說我們還要到胡處長家裏去哩,再遲,怕他走了。”
劉易之也像是纔想起了似的,點着頭道:“你不提起,倒忘記了,果然,我們該走啦!”
嵇太太說:“我們科長還在外面客廳裏,我代女主人送你們出去。”
三個人款款告別後,走到穿堂前面,回頭看時,丁素英已氣沖沖的衝進房間去了。果然,一步也沒有跟送,一句客氣話也沒有說。
劉易之低低笑道:“好大的氣性!倒看不出來。”
羅羅把嘴一撇道:“不懂事!啥子叫氣性?我們再不走,她還有怪話罵出來哩!”
嵇太太道:“她同愛娜倒還相處得好。”
“愛娜哪裏把她瞧上了眼,只當作瓜娃子在逗她。我們那位陳三姐,偏是不敷衍,嘴頭子又硬,所以她一罵就連她也牽在裏頭去了。嵇太太,你該聽得出那話裏的話罷?她還說挨第一回罵,虧她片嘴囉!憑我碰見就有好幾回了!”
劉易之要向經理室走,羅羅把他一攔道:“人家正在商量大事,我們莫去打攪,客廳裏去看,還有哪些人沒走。”
嵇科長、龍子才一般熟人都在,還有幾個面目較生的,只嵇太太認得一個身材魁梧、穿了身寬大皮袍,捏着一根象牙旱菸管的,是近幾年來才由現役軍職改行爲商的陸旅長。
正這時,陳登雲忽然匆匆走進來,筆端走到武樂山跟前,正要說什麼,這個山西老兒忙笑容可掬的搶先說道:“小陳來得好,給你介紹一位挺有關係的好朋友,朱主任!”
那個挺有關係的好朋友朱主任正站在長條兒跟前,一身上等青呢中山服,把人也顯得頗爲精神,面目很熟。
“哦!原來在榿木溝同時躲飛機的稅局職員朱樂生!”他不便說出,只好儼若初相識似的,熱烈地伸出手去道:“久仰得很!上月就聽見武老闆講過了,恭喜榮升主任,不曾先來道喜。”
互相敬禮之後,陳登雲便邀着武樂山到經理辦公室去,說是有件重要事和他商量。
龍子才撐着一雙倒笑不笑的小眼睛看着兩人出去之後,方掉過頭向嵇科長把眼睛眨了幾下道:“覺得不?八達號今天很不像是喜事。馬經理不說了,責任所在。陳老五爲啥也失魂落魄似的?”
嵇科長點點頭道:“這幾天,恐怕不單是陳老五才這樣罷?”
“據我曉得,捏不攏的雖是不少,大概都沒有他惱火。”
“我想他的數目也不見得頂大,有他二老者指兄弟間排行第二者,系四川人的語彙。——原編者注撐住,或者不會坐大蜡。”
“你這樣看嗎?”龍子才很有意思地說了這一句。
“哦!倒是呀!遠水難救近火!不過,小馬總得幫幫忙,他們的關係既是那樣不同。”
龍子才還是那麼狡猾的皮笑了一下。
嵇科長似有所悟地道:“是的,小馬也正泥菩薩過河哩!剛纔,丁丁正碰了一鼻子的灰。他找了武老闆進去,你看這老西能給他搭搭手麼?”
“不見得罷?只怪陳老五平日太不爲人。走上風時,見啥都是一抹不梗手,仗恃他二哥的勢力,有好處,半點也不讓人,啥都吃幹,好像朋友夥都該盡義務似的;有了事才求人,誰肯照閒?我若是武樂山,我根本就不管!”
嵇科長也是抓了不少的貨在手上,只是還週轉得過,沒有一般人那麼窘。他現在急欲曉得的,倒是貴州的局面穩得住穩不住。因才走去跟陸旅長打了個招呼。兩個人遂切切實實研究起戰爭情形來。
陸旅長自稱是蔣百里的高足,並在省內、省外打過好多次內戰,現有的一分家當,就是憑內戰打起來的。對於戰情的判斷,當然內行。他說:“這次湘、桂的撤退,完全是戰略錯誤,說起來話就長了。”
他遂從第三次長沙會戰起,一直批評到金城江的不守。話像流水樣,滔滔不絕的由他那張尚未留須的大嘴巴里涌出,而且聲勢還那麼大,活像枯水天的叉魚子岷江中游一險灘名,在四川犍爲縣上首。——原編者注;而且一雙猶帶殺氣的眼睛鼓得銅鈴大,右手上那根空的象牙旱菸管飛舞得直似一位名音樂師的指揮棒。
“我真不懂怎們會把日本鬼子的力量忽然低估得如此兇法!既處在那種地位上,怎能諉口於情報的不確呢?”
全客廳的人都被他的聲勢吸住了。先生們、太太們在他跟前不知不覺地扯了個半圓圈,每一雙眼睛都注意的盯在他臉上,這比什麼會場中的什麼會議都嚴肅得多。
陸旅長的話,其實也很尋常,凡近幾年來但肯留心報上消息的,都說得出。只不過沒有他那們多的軍事名詞,和他那樣能夠組織成有首有尾的片段,像說評書樣,彷彿每一件事都是他親身參與過似的。例如說到河南戰事失敗時,日本人是怎樣利用走私路線,司令長官僅僅挾着一隻收音機是怎樣的狼狽而逃,以及李家鈺李家鈺(1892—1944),四川蒲江人,川軍將領,抗戰爆發率部出川抗日;1944年5月21日在陝縣秦家坡力戰而亡,國民政府追贈其爲陸軍上將。——編者注是怎樣的陣亡情形,大家雖都已到處聽人說過了,但此刻在他口裏聽起來,猶然像初次入耳,這,確乎是他的本事!
到他的話浪漸漸氾濫得幾乎要“懷山襄陵”“懷山襄陵”,出自《書?堯典》“蕩蕩懷山襄陵”,意指包藏、包涵。——原編者注時,——他自己也知道這是他的缺點,每逢正經的軍事會議,他只好強制着讓別人說,讓自己聽。——幸而嵇科長才給他放下了一道閘門:“謝謝你這篇精彩演說。不過我們急於要曉得的,倒不在已往的失敗,我們只問日本人能不能佔領貴陽?設若不幸貴陽也淪陷了,他下一步將怎麼樣?老實要照他廣播所說,真果會進攻我們戰時的陪都嗎?莫忙!我先說我個人的信念:我一根筍就不相信日本人真有這大力量的,你看如何?我只想請你這位軍事專家給我一個明確的結論。”
朱樂生連忙插了下來:“我也和嵇科長一樣的見解,日本鬼子決沒有力量打到我們四川來。”
陸旅長把象牙煙管在自己肥臉巴上擦了擦,定睛看着朱樂生道:“我不知道你先生從何估定日本人決沒有力量。依我判斷,如其日本鬼子真果攻下了貴陽,他就有力量到四川!”
幾個女的都一齊尖叫起來,差不多是同一句話:“啊喲!那還了得!”
居太太道:“阿彌陀佛觀世音菩薩!但願你家的話莫說準!我們逃過一次難了,經不住再逃二次難!”
龍子才道:“命中註定,也沒辦法呀!那般從桂林、從柳州逃出來的,誰又願意呢?”
於是話頭便轉到逃難情形上去了。各人都不由要將自己所聽聞來的,添鹽添醋地轉播出,而且還要引經據典,賭咒發誓,表明全是直接材料。
但是再直接卻都不如嵇太太所聞的。原因是嵇太太聞之於納爾遜中校的吹噓,據說納爾遜中校則是自桂林基地撤守後,便時常奉命駕着一架最新式的偵察機,沿着中國大兵倉皇后退,而日本大兵跟蹤前進的路線上,低飛偵察得來;不但眼見,而且還有空中攝影爲證。據納爾遜中校的述說,大抵退走的行列是小汽車第一,大兵第二,大車第三,載物資的大卡車第四,最大羣的難民第五。而火車和大卡車根本就辨認不出是車,無論從任何角度看去,只看見的是人;倘若是一大堆的集體在公路上像蝸牛般爬,而後面拖有兩條泥漿,或一陣塵土的,知其必是卡車;倘若是一長列人的集體在鐵軌上蠕動,而行列頭上時時突出濃煙的,知其必是火車而已。又據納爾遜中校說,日本兵與難民羣的距離並不太長。日本尖兵大都是小羣的便衣隊,要是遇見美國飛機,他們不躲躲藏藏,也像中國難民樣站在公路當中,搖着手跳躍,就頗難分辨出他們是追兵。前兩次他並不知道那些戴着“鳥打帽”,穿便衣的就是所謂“無敵的皇軍”,及至在影片上看出每個人的手上都拿有武器時,再根據前線的報告,他方認出了與中國難民羣的不同之點。嗣後,他便不得不暫時違背軍令,給這些尖兵羣一個掃射和迎頭痛擊,以便減少他們的速度,讓前面大羣難民的距離拖得長一點。“然而這總不行的!”納爾遜中校曾自得地說:“倘若真個有計劃的撤退,今後的軍隊應該有紀律的放在頂後面,節節阻止敵人的銳進纔對呀!看樣子,要望眼前這般中國軍隊能夠站住腳跟,聚集力量,給日本人一個堅強反擊,真不可能。但也不怪軍隊。那些在前線拼命的傢伙,也夠苦了,真不應該叫作兵,簡直是一羣又髒又臭,飢餓不堪的苦力!這樣的兵,哪裏還有戰鬥意志,但是,你們就憑這樣的兵,還打了七年仗,在戰史上,只好說是奇蹟!”
據說,納爾遜中校是很悲觀的,同時又很着急。因爲美國人訓練的中國勁旅,尚未完成,又因只靠飛機運輸的裝備,實在有限,而能用得的兵,又正用在滇緬線上,和打通雷多公路的國際線上,絕不能調動。日本人也看準了這一點,所以纔在這最脆弱的一環上用力一擊,希冀把這危險的局面翻過來。納爾遜中校最近的結論是:“要是你們統帥部不再設法把日本人阻止在貴州山地中的話,我們只好由四川基地撤退,那局面就將兩樣了。”
納爾遜中校所說撤退的話,並非危言聳聽,事實上各國在重慶的外交官吏俱已有此準備。各國在雲南、貴州的僑民和傳教士們已用飛機集中到重慶、成都兩地,以備貴陽一失,即便以運輸機冒險由駝峯載往印度。而中國的朝野要人也準備了:就是人衆皆知的,一部分已經派員到蘭州佈置,一部分則到西昌去安頓他們的財貨去了。以地理形勢說起來,蘭州是通西北的門戶,相當遼遠,日本鬼子只注意南下,尚不大瞧得起西北,潼關以東沒有他們的重兵,而潼關以西卻有我們的精銳,此其一;甘肅的油田已經發掘成功,西北的羊毛也抵得住陝、豫兩省的棉花,棉花雖被自己用統制方法摧殘了,而毛紡織卻是新興事業,一樣可以把握生財,有油有毛,還有其他可以利用的東西,此其二。然而西昌也有它的蠻荒價值:第一是叢山峻嶺,無論如何日本人是不能去;第二有西祥公路,只要有汽車,只待滇緬路一通,將才毀不久的金沙江上的鐵橋一修復,則自西昌出行,幾天工夫仍然可以出國,人能夠出國,貨便能入國,你想,從去年起,由印度大吉嶺出發的駝隊,且能輾轉馳驅,從西藏而到西康省的雅安,一色英國的“喀勃斯坦”英國捲菸名。——原編者注,尚比美國的“菲力浦”美國捲菸名。——原編者注吃香而賺錢,則將來由印緬而祥雲,而會理,而西昌,路線既短,交通又便,只要有資本,還怕不可以做個獨門生意,一方面統制,一方面專賣,再一方面包攬傾銷?縱然暫時當了亡國大夫,豈不仍可作個陶朱公范蠡的別號。陶,山名,在山東肥城西北。他善於經營居積,到陶山十九年致富,故後世稱富者爲陶朱公。見《史記?范蠡傳》。——原編者注第二嗎?西昌本是不足道的蠻荒,便以這兩種資格,也和蘭州一樣同爲朝野要人看上了。
八達號的確實消息,就是準備把成都的分號結束,聽命遷往西昌。今天使小馬和陳登雲、陳莉華在辦公室爲大難的,便是手上的物資囤得太多,現金週轉不靈,要趕快脫手,就非想辦法不可。不然,是會弄到拿着金碗討飯吃的。
在客廳裏的一般人誠然也都做着囤積生意,可都是自由自主的遊擊商,他們並不打算遷地爲良,他們只擔心日本人當真打到四川,在短時間不免要吃點虧。所以他們今天只管說來八達號是給小馬道喜,其實是藉機會找人,打聽一下前方的真實消息。他們全都不相信官辦通訊社和官辦報紙的新聞。
然而他們也只是抱着一種妄念:不相信許多惡劣消息都是真的,卻又相信許多好消息大多是假的;他們只是把大家已知的,半真半假的謠言和肉電報,互相傳播着,來作一種精神上的安慰。
故以夫婦之親如嵇科長、嵇太太,而嵇太太所轉述的納爾遜中校的言論,也不足取信於她的先生。
嵇科長讓他太太在人叢中去誇耀她的直接材料,他仍然挽着陸旅長的膀膊,將他拉到階沿上,很認真地低聲說道:“旅長,你我都是同一條路線上的朋友,我們的利害不比他們,他們能夠滿天飛,我們卻是走不動的。所以得請你切切實實判斷一下,四川該不要緊罷?但是,請你莫再探源溯流,大發議論,只簡短的一句話!”
陸旅長倒也凝重的沉思了一下,把那支空的象牙煙管向左手掌上一擊道:“還是我那句話,要看貴陽守得住不?”
“就是請你判斷守得住守不住!”
“現在聽說正由陝西調了一師兵去。”
“這是千真萬確的,是魏德邁參謀長的建議,是指定華生他們一大隊運輸機去運的。”
“雖說陝西的兵比較裝備好些,但是大都沒有作戰經驗。”
“唔!”
“這又得看日本人是不是安心要進佔貴陽?他安心要來,師把人是擋不住的。”
“你看哩!”
“我看嗎?”
陳莉華同武樂山一面說着話,一面恰從經理辦公室出來,陸旅長的精神一下就貫注到陳三小姐那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