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魔舞第八章 幽靜的院落

  走過穿堂,又是一進,照樣的長五間上房,左右廂房各長三間;照樣的寬階沿,明一柱;照樣的水磨方磚鋪地,推光黑漆的柱頭和裙板。只當中有一條與階沿等高的引道,堂屋檐前擺了一座雕花貼金的活動屏風,東西是舊的,以格式同雕刻的花樣看來,起碼是嘉慶年間的作品,連同堂屋裏現掛着的四隻紫檀架的玻璃大宮燈,都是老房主臨到寫契約時,聲明本人新居狹小,無所用之,只索了一點微薄的價錢,便讓給了新房主。爲了這件事,老金當時還幾乎生了陳起雲的氣,說陳起雲太大方了,這些並不時髦的傢俱,根本就不值半文錢,及至略爲花費,收拾加漆之後,又覺得頗爲美觀了。也同現猶擺在堂屋裏那張紅木大神桌一樣,在早,被老房主丟在那裏,決意奉送新房主時,老金大起反感,認爲既佔地方,又增晦氣,“我們不是住家人戶,連天地君親師的神榜都不供,要這張又長又大的老傢伙來作啥?”卻是小馬建議,還是收拾加漆之後,在桌上陳設些古玩花瓶,把大老闆一張和氣近人的小像放得挺大挺大,擺在精緻的鏡框裏,就掛在應該供神主的地方,這下不惟使堂屋光彩了,而且也足以表示一般夥計們對於大老闆的耿耿忠誠;配着頂上那塊于右任題的“念茲在茲”四個金字的黑漆大匾,這堂屋便充滿了肅穆的氣象,任何人一走進來,都會發生一種好像即是自己祖先堂的感覺。

  也因此之故,陳登雲一轉過屏風,不再去跨堂屋的高門檻,而一直走到左邊正房的窗根下來。

  這裏,靠着萬不斷花窗櫺的窗臺之下,安有一張小小的楠木麻將桌子,兩邊幾張新式的楠木立背椅子,桌上猶然繫着白洋布檯布,椅上也都放有木棉墊子。玻璃窗上懸有湖色綢帷,把眼睛遮住了,看不見房內的情形。這間房子,正住着小馬去年纔在成都憑媒討得的新太太丁素英,一個年方二十,僅僅讀過高小的老實姑娘。右邊正房是文愛娜的寢室,老金以正經理的身份,差不多可以算是八達號的主人了,反而住在右耳房內。不過傢俱之講究,陳設之華麗,不下於愛娜房間,而確實比小馬的新房超過不知多少倍。

  陳登雲坐下了,把手一攤道:“請坐!這裏算是內院,差不多的人難得進來,倒是一個說話的地方。”

  龍子才雖是八達號最近幾個月的常客,但被引到內院來,尚算第一次。院壩裏兩株飯碗粗的玉蘭花,和好些花盆,和一小架金銀花,在眼睛裏很是新鮮有致。右廂房湘妃竹簾外,掛了一隻精緻的雀籠,有二頭白燕在裏面跳躍,嘰裏呱啦地叫得很好聽。還有一條老哈巴狗,蜷睡在右耳房門外踏腳墊子上,看見人來,只懶懶的把眼睛睜一睜。

  “好乾淨,好清靜的院子!”他不覺讚了一聲。

  “不算什麼,”陳登雲儼然以主人自居的照例謙遜道:“若是小娃兒們不上學,那就煩了。”

  “馬經理、金經理的子女們嗎?”

  “他們還沒有,是一般職員們的。”

  “你們職員的家眷都住在這裏嗎?”

  “我還不很清楚,大概這裏住得有一部分。”

  “唉!你們職員們的待遇都好,比我們公務員強多了!”

  “不見得罷?第一,沒有供應米;第二,沒有平價布;第三,沒有定量分配的日用必需品;第四,除正經薪水津貼外,沒有額外的獎勵,也沒有額外的油水。比起正式機關的公務員,或者好一點,因爲調整得快,又有紅分。比起你們來,就差遠了!”

  “你這話,就不對。你以爲我們檢察隊的人,全可以擡包袱嗎?纔不然哩!還不是碰各人的運氣,和看各人的手段。大宗囤積,垂涎的人多,鬧穿哩,得好處的是上頭。奸商們哪個沒門路?他們寧可多花錢,走彎彎路,打官話,動輒便說全部捐獻政府。比如茂祥那樁生意就如此,九百多尺陰丹布,三百多匹嗶嘰,還有那們多的仇貨指日本貨。——原編者注細紗。我們最初只要他一百萬,其實並不多;你想,我們三十多人,除了密告的獎勵外,一個人能分好多?但他舅子只肯出二十萬,說來說去,添十萬。我們自然公事公辦了,規規矩矩報了上去。他媽的纔有一手囉!過不到二十天,公事下來,說他已經全部捐獻軍政部,不惟不辦罪,還得了嘉獎,說他深明大義。我們照例的百分之三十的獎金,不多心也深明大義了。你哥子說哩,趕魚的水貓子,你也得給他條把小魚吃吃,像政府這樣只顧自己,不管當差人的死活,我們還有啥心腸辦事!”

  他說得那麼悲憤,陳登雲只好大表同情,又摸出煙盒,敬了一支三五牌。

  “但是,又要馬兒跑得好,又要馬兒不吃草,那咋行哩!政府既然有意叫我們自打主意,那嗎,不客氣,我們只好仰體聖意!不過,前程還是得顧着,大魚吃不下,只好吃小魚,小魚肉少刺多,也得處處當心,設若被刺卡住,那又麻煩了。”

  “那嗎,還是有好處啊!”

  “自然啦,不圖鍋巴吃,誰肯跟着鍋邊轉呢?只是好處有限,而且奸商們又越來越狡猾,不像前半年那樣手到擒拿;加以上頭的人也好像走了氣的橡皮人,自從着參政會叫喚了幾次,也硬撐不起了,遇事抹稀泥,還示意叫我們少生事。嚇,嚇!說起來真怪!也不想想,以前爲啥要差我們出來,要成立機關?那時下給我們的命令,又爲啥那們嚴,並且還說糾正頹風,穩定物價,以利抗戰而裕徵收!”

  龍子才發了好一會牢騷,一支紙菸去了大半,才大咳了幾聲,又向院壩裏吐了幾泡口水;一雙小眼睛緊盯着陳登雲,很使陳登雲懷疑,他是不是在打自己的壞主意。

  陳登雲確也囤積了些東西,但一多半是附在八達號帳上。比如天回鎮左近四五十倉黃谷,和東門外大田坎那一批油菜籽,除了老金小馬幾個經手人外,誰在那公帳上查得出有他的一部分在內?即令查出,除非八達號的東西查封或抄沒了,誰又奈何得了他?若要查封或抄沒八達號麼,那真太怪了!縱令日本人殺到四川,把全中國征服了,他們老實不與大老闆合作了麼?未必然罷?在今年以前的中華民國的命運,尚可能有打擺擺的時候,要是盟邦美國的飛機和軍火再遲一年半載不運來,要是滇緬間戰事仍像從前一樣不順利的話。然而大老闆的命運,卻莫準了的,輸贏都有糖吃。這是他二哥常常告訴他的,看來確也如此。然則,除非有了比日本人還兇、還有勢力、還不講人情的人,庶幾可能敢惹大老闆,敢想到他的方子。但是就這樣,也絆不到八達號的頭上。何以呢?它太小了,還不夠格,除非把成都以外那些聲名藉藉藉藉,出自《漢書?司馬相如傳》:“不被創刃而死者,它它藉藉,填坑滿谷。”郭璞注“它它藉藉”爲交橫。這裏指雜亂衆多。——原編者注的大行號全收拾了,是不容易數到它的名下。試問,要不天翻地覆,像這樣絆到八達號的頭上的事又怎能實現?

  他再想一想,作興囤積在八達號帳外的一些東西,被他們什麼人調查出了,也許可能。但是,以他二哥的聲望,以他本人和八達號的關係,他還怕嗎?因此,他頗爲坦然,對於那一雙像探照燈樣的灼灼眼光,反而厭惡起來,要不是龍子才老實吐露了肺腑,他真打算得罪他了。

  “本來,我想找馬爲富的。可是數目太小,他一定看不入眼,你哥子算是在打‘游擊戰’,自然大小不拘了,所以才特爲找你商量。”

  陳登雲已有兩年多遊擊商的經驗,對於龍子才所說,只放在腦裏轉了一下,便慨然應允道:“買是可以買的,總得先看看貨色。到底全數有好多?”

  “貨色不用看,你想,經過我們那般夥計的眼睛,還有錯了的嗎?數目哩,我們有報告可憑。你是內行,你想,我們能多報麼?先憑數目,你就有二成好處,我可以保險。問題只是要快,立刻決定,我們就好立刻呈報,上頭的話早已說好了,只要回批一下,便成定案,隨他用什麼手腕,也無法挽回。還有一層好處,就是東西並不必搬動,仍舊封存在他那裏,他還負有保管的責任,如其你嫌打零了賣不便,就以黑市的價,轉賣給他本人,他出了錢不算,還會格外感激你。在你這面,毫不勞神,前後頂多一個月罷了,坐得三四倍的利潤,真正劃得過,比你囤積啥子都強,又不犯法。哈哈!我兄弟向來心口如一,只要交情好了,總是替朋友打算的。哈哈!你不信,你事後可以問馬爲富,我曾經給他拉扯過幾樁生意,全是幹幫忙,爲啥呢?就因爲交情不同了。哈哈!”

  “一總是什麼樣的一個數目字?”陳登雲很隨便地問。

  “若照現在黑市說,那就值價了,充公官價並不多,只一百三十六萬。是兩個月前估定的。我本來叫那傢伙出兩百萬買回去罷,他偏不肯,費了多少脣舌,他媽的只肯照估定官價出一百三十六萬。”

  紙菸蒂順手一擲,恰丟在一盆蕙草中間,線似的一條青煙,筆端地冒有二尺來高。

  “哼!他算盤倒打得精!不着查封,少賺幾百萬,一查封,倒給他保了險了,擺上五個月,天天看漲。他媽的一百三十六萬,是分毫不少要呈繳的,那嗎,我們不是幫了他的幹忙了嗎?大家氣不過,硬不給他龜兒好處了,才商量下來,少拿幾文,寧可拍賣給別人。”

  “到底要好大的數目字你們才滿意?”

  “滿意說不上,”小眼睛眯成了一條縫,尖鼻頭好像越尖了:“只能說略爲點綴,因爲機關裏的大小同事都要扯股子的。我算來,少個十打萬還像個樣子,再少,恐怕不行。”

  “那嗎,至少也得一百八十萬的光景!”

  “差不多。”

  “數目字大一點,倒不能不商量了。”

  “難道你一個人還吃不下嗎?”

  “要不要期票呢?”

  “不行。我們那裏的交易,全是一盤現的。”

  “所以囉!家兄上月才調了一筆款到江西去,目前要一口氣拿出這個數目字來,哪能不找人商量?”

  “大概要好多日子?”

  “至少也得四五天。”

  小眼睛呆住了,似乎在作什麼沉思。

  “你好不好把一切有關的文件給我看一看?”

  “可以的,皮包在辦公室裏。不過還不全,要是你得空,明天上午九點鐘到我們那裏,我可以把全卷撿給你看。”

  “好的,話便這樣說了,我明天上午去看你。”

  龍子才站了起來。兩頭白燕猶然在竹籠裏叫着跳着,金銀花的清香一陣陣襲入鼻端。他四面一看,重新又讚歎了一句:“好清靜的地方!大概住滿了罷?”

  “聽說連後面圍房都沒有空的。”

  兩個人剛走到引道上,丁素英恰挾着一包東西,由穿堂外面進來。這是一個矮矮的、胖胖的、身體極其結實的女人。一張圓圓的臉,本底子就有紅有白,再加上一層技術並不大佳的脂粉,便令人感到白的太白、紅的太紅。頭髮也電燙過,式樣選得不好,理髮師又過分求好了一點,從前面看,儼然戴了一頂黑絲圓帽,把一張臉襯得更其圓,更其胖,更其紅,更其白;從後面看,活像頂了一片全起算盤珠的黑羔皮。陳莉華、文愛娜曾笑過她,譏諷過她,也曾給她出過一些別的樣式,勸她說:“你身材又不高,臉又大又胖,一定得把頭髮燙成長梭長梭的形式,腦頂上拱高點,一路大水波紋拖到頸子下,這樣,就好看多了!”但她總懷疑是她們兩人在鴆她的冤枉,她認爲兩個人都比她生得體面,雖然文愛娜更瘦點,更高點,更活潑點,口齒更伶俐點,心腸更熱點,然而,總之是女人,女人就是小心眼兒,別的不說了,對於打扮上,絕不會有什麼好心腸讓別人收拾得強過了自己的。除此之外,還有她祖老宗遺傳下來的處世格言:“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還有她住在新都的母親自幼就耳提面訓的家教:“如今的人,難得有啥子好的,尤其是城裏頭那夥妖妖精精的婆娘,無一個不是黑心爛肺,把我們鄉壩頭的人全看成耍玩意,一言一動,總要使你上了當,她們就安逸啦!遇着這般人,總得留心,不管她們說的是好話歹話,聽到了就是,自己的主意總得拿穩點!”還有理髮師的話:“如其不好看,也不會比別的樣式貴了。我們還有標本,你看,外國人都是燙的這樣式。”末了,還有她先生馬經理的一句話:“管它啥樣式,總之,花過幾千塊,電燙了就摩登。”

  就是身上穿的衣服,她也牢牢的有她自己的主意。不過很簡單,只要看見文愛娜、陳莉華,或者別一些熟人的太太小姐穿了一件什麼料子,什麼顏色,什麼花樣的東西,她一定吵着她先生馬經理拿出一把錢來,照樣縫一件,雖然有的縫好了還來不及穿第二回。此刻,左臂下挾着一大包,就是纔在春熙路買回來的兩件預備作新旗袍的衣料。一件便是看見陳莉華身上那件藍底白花印度綢的新衣,覺得好看,而特特找了半個月纔買得的。

  “啊!陳五哥嗎?你莫走,我給你看件東西,好不好?”

  “好的!龍兄,我就不奉陪了,外面坐。我明天上午奉訪時,一總過目就是啦!再會,再會。”

  回到左窗下小方桌前時,衣料已經攤開。老哈巴狗正搖頭擺尾的在女人一雙半高跟雕花漆皮鞋上打攪着。這鞋,和文愛娜穿的一模一樣,雖然文愛娜的鞋底已被跳舞廳地板上的滑粉擦光了,而她的卻還沒有。

  “你看這顏色,這花樣,像不像陳三姐身上的?”

  “好!豈但像,簡直比她的還加倍好!你在哪裏找到的?快告訴我,我再去替她買一件做夾旗袍。”

  他說得那麼正經,而且眼睛和手指還未離開那衣料。

  “你哄我。只要有陳三姐的一半好,就下得去了。”

  “我不哄你。莉華的印度綢,太薄,你買的這件,多半是嘉定貨,頂好的廠絲,又厚又經事。顏色不消說,她的是二藍,比不上這三藍鮮豔。花樣更好了,”

  “當真的嗎?”她雖然還有點懷疑,但已真心的笑了起來。

  比陳莉華年輕,確乎也比她天真得多,雖然有遺傳,有母教,到底容易相信男人們的話。厚而寬的嘴皮,一笑起來,幾乎連全口的米白牙齒通露出了,第一,不像陳莉華善掩其短,再是什麼大笑,老尖着嘴脣,不使人感到她那微暴的上齒之露出得難看;第二,更不像文愛娜之每笑必將她那也還相當闊大的口,用小手巾掩着,簡直不使人看見微有殘缺而是修補過的牙齒。就是一雙圓而大的眼睛,也老實得可愛,只管覺得遠不如陳莉華的活像一汪水,也不如文愛娜的能說話,能傳情,眉毛倒和兩個人的一樣,用人工修飾得又彎又細,只是短一些,看得出畫筆的痕跡。

  “難道你是瓜娃子麼,還聽不來我的話?今天午飯,該有好菜請我吃啦!”

  “都都真討厭,把我鞋子都纏髒了!啊!有好菜請你吃!陳三姐好了,爲啥還不進城來,我多想看她的!愛娜走了幾天,我也很想她。平日常在一堆,不覺得,隔開了,又不慣,真是的,連我都不曉得是咋個的!”

  衣料包好後,紋皮大手提包裏又取出幾包軟糖來。

  “先吃點糖,我特爲到冠生園去買的。”

  “吃飯還早嗎?”

  這又該她炫耀那隻“亞米茄”空軍手錶了。

  這對於她,已是第三隻手表,真經事,足足帶了七個月,尚未被她弄壞。爲她所承認的,第一原因是表好,時刻極準,用不着隨時撥前撥後,而把針等又好,拉出來揍上去,也不容易有毛病;第二原因是愛娜的美國朋友送給愛娜,戴了不久,嫌它樣式普通,又因與美國朋友鬧彆扭,特爲取下來轉送給她,來頭不同,不免當了八分心。然而還有一個爲她所不承認的原因,而她先生馬經理偏偏背後告訴了人的,即是她有了戴手錶的經驗,也習慣了,不再像以前動輒就把底蓋拆開,好奇的去看那機器是怎麼在動,有時還不免用縫針去東撥西撥故也。

  “啊,快了,四點一刻過了!不曉得今天有幾個客?”
Previous

Table of Cont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