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三十四章 速戰速決

  這個說話的女人,是亞英堂姐妹區二小姐,後面跟着一位穿長袍子,扶着手杖的老人,卻是區老太爺。西門太太“喲”了一聲道:“老太爺來了。這是稀客呀!”老太爺將頭上的呢帽子取下來和手杖一把抓住,另一隻手卻拿了手絹不住的去擦抹頭上的汗珠。亞英老遠看到父親,還有些氣喘喘的,必是過江來上這個坡子有些吃力,便奔下樓來直跑到院子裏來,迎着父親笑問道:“你老人傢什麼時候進城來的?”老太爺瞪了兩隻眼睛望着他,總有四五分鐘之久,然後微微的搖撼着頭道:“你這個孩子,哎!你這個孩子!”博士也迎下樓來了,笑道:“老太爺也沒有僱乘轎子上山來,請上樓休息休息吧。”老太爺和博士握了手,搖着頭笑道:“可憐天下父母心!”他斷章取義的就只說了這七個字。博士自覺得他感慨良深,但不知這感慨由何而起,當下很恭敬的將客人引到樓上客室裏來。老太爺坐下只是打量屋子,笑着點頭說:“這地方很好。”主人主婦忙着招待茶煙,用人們卻在隔壁屋子裏送上了飯菜。二小姐和老太爺,雖是匆匆而來,但他們坐定了,倒並不作什麼表示。西門太太卻是忍不住握了二小姐的手問道:“你們是找亞英來的吧?”她答道:“這事你自然明白的,我們是怕青年人太任性。現在他既在這裏,那就不必再說什麼了。”西門德聽了這一篇話,那就知道他們是爲着什麼事來的了。於是向老太爺點着頭笑道:“好在是極熟的人,大概說一句遇茶喝茶,遇飯吃飯,是不嫌怠慢的,先請吃便飯吧。”區老先生坐着喝了一杯茶,自己沒有把爬上山坡的這口氣和緩過來,因此也是默然的沒說什麼。主人一請,他就將手巾擦着汗,緩緩的站了起來,笑道:“飯倒是不想吃,請再給我一點開水。”

  亞英這已料着父親是追尋自己來了,但爲什麼這樣焦急着的追尋,還有點不明白。而老人家這樣驚惶未定,透着受了很大的刺激,於是站在一邊呆了,說不出話來。主人笑道:“不必喝茶,有很熱的雞湯。我看你老人家也是累了。”老太爺微微一笑,隨同着主人入席吃飯。在飯桌上,西門太太就問着爲什麼老伯不坐轎子上來。老太爺笑道:“我那一會子也是心不在焉,急於要和博士伉儷晤面一談,也就忘了坐轎子了。”西門太太偏着頭向二小姐道:“爲什麼這樣急呢?”二小姐笑答道:“說起來是一件笑話,事情過去了,也就不妨說出來。是青萍離開重慶的第二天,我曾寫一封信給伯父,同時這天報上登了一條新聞,說有個西服男子投江自殺。原因大概是爲了失戀。這兩件事本來不能混爲一談,可是就憑我們這位博古通今的伯父大人,竟認爲這個投江的西服的男子,就是他。”說着,將筷子尖向亞英點了幾點。西門德笑道:“可能的,這在心理學上,是極可能的一種錯覺。在心理上受到新的刺激的人,隨時都可以發生的。”西門太太笑道:“這我就明白了。二先生,爲人還是要講一點孝道。你看作父母的人,是怎樣掛心他的兒女。”亞英只是微笑着吃飯,卻沒有說什麼。西門德因笑道:“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在亞英和青萍訂婚的那個時候,我們卻撞着去吃了一頓,答應給他們作個見證人。到了現在,這個局面已是變得很壞。我們雖沒有那個力量,可以讓這個局面好轉,可也不能讓它再壞下去。老太爺你一見面說句‘可憐天下父母心’,真讓我受了很大的感動。我一定勸亞英去創造事業,把這個女子丟開,他也不是那樣沒出息的人,就爲了女人拋棄他而自殺。我正有件事要和他商量,還沒有說出來,老太爺就來了。實不相瞞,陸神洲現在有一件文化事業委託我辦。我要到香港一趟。在重慶許多不能結束的事,我都想委託他呢。”於是把要運西書到重慶來譯的話,說了一遍。

  這件事自是搔着區老先生的癢處,連聲稱讚。二小姐也道:“我是神經過敏,怕香港有事,匆匆忙忙飛進重慶來。現在看到大家不斷的向香港跑,我也想再去一趟。”西門太太吃得很高興,夾着紅燒雞塊送到嘴裏去大嚼,眼睛可又望着端上桌來熱氣騰騰一碗蘿蔔絲鮮魚湯。自西門德發了洋財回家,她神經雖然有些失常,而每頓飯菜餚總是很好的。今天得了博士要帶她上香港去的消息,這頓飯更是吃得酣暢淋漓。這時她一口將嘴裏的飯菜嚥了下去,望着二小姐笑道:“去呀!最好我們能一路。我也不知道到香港去能遇到一些什麼。你若是在那裏,我就有個伴了。在重慶大轟炸之下,沒有炸死,是白撿着的一條命,應該到香港去足足的玩上一陣。縱然香港有問題,反正撿來… … ”西門德皺了眉,望着她攔住了道:“得了得了,雖然我們是不講迷信的,可是憑了你這個思想出發點去香港,那也怪掃興的吧?”她笑道:“怎麼怪掃興,人要是想通了才肯盡情去找娛樂。”老太爺也曾聽說自博士弄了一票錢回來,他太太頗有點神經失常。北方人形容窮人發財的話,“有點招架不住”。現在觀察她的言行,果然如此。這就聯帶想着博士,若是帶她到香港去,那真說不定會發生什麼不幸的事情,當時也沒有說什麼,倒想着要開導開導她。

  飯後,西門德留着區老先生長談,沒有讓他們父子渡江。到了三四點鐘的時候,滿天的雲霧下面,西邊透出一片紅霞,落山的太陽帶了七八分病態,將那雞子黃的陽光,偷偷看着山城的兩岸。博士就邀着他們父子二人,趁了晚晴出去散步。

  他們這莊屋後面,就是小條石板鋪的人行道。因爲這裏私有別墅多,不斷的有着竹和樹林,那石板路順着山崗,在竹樹陰裏疊着坡子曲折前進,頗也有趣。區老太爺扶着手杖,走了一二十分鐘,遠遠看到這條路伸入一個山埡裏去,便在大黃桷樹下一個小山神廟的石臺上坐着笑道:“再向前走,可不能安步當車了。”西門德道:“在沒有開公路以前,川東一帶,恐怕根本就沒有車子。當車不當車那是說不上的。在四川散步,這樂趣倒是有相當的限制。作個短程旅行,像我們這種腰腿欠缺功夫的人,就要坐轎子,旅行坐轎子,卻又減少興趣,所以我也很少下鄉。”老太爺道:“不過根據人道說,坐轎子是不應該的事。這不知道是哪一位大發明家發明的,把人當牛馬來用,‘始作俑者,其無後乎?’現在打仗的時候,大家喊着節省人力。大後方卻把大批壯丁,作爲伺候有錢人的牛馬,這是一個極大的浪費。”西門德把老太爺的話所下去,昂起頭來向天上望着,嘆了一口氣道:“戰爭真是改變宇宙的東西。多少擡轎的,變成坐轎,又有多少坐轎的變成擡轎。”西門德默然了有兩三分鐘,先點點頭,接着又搖搖頭,隨後笑道:“老太爺回到我家去,煮一杯咖啡,慢慢談談這一問題吧。”老太爺看他的情形,似乎這裏面藏着一個問題,因道:“博士還有什麼感慨嗎?我是個很知足的人。”說着話,三個人慢步向原路走了回來。大家順了石板路走,未曾分途走向西門的寓所,卻不大介意的踏上了江邊一條小街。因爲是接近過江渡口,所以店鋪相當熱鬧。巷口一家吊樓茶館,鬧哄哄的坐着茶客。因爲這很可引起行人的注意。西門德不免停腳,向裏張望了一下,他原無意尋找哪一個人,卻在這時,有人高聲喊着“老師”。隨聲在茶座叢中站了起來。大家看時,是個穿西裝的小夥子。博士向他點了點頭,他迎着走到屋檐下來,又向老太爺鞠了半個躬,叫聲老先生。區老先生問他貴姓時,西門德道:“他叫李大成,到府上去過的呀!”這李大成三個字,卻由亞英耳朵裏直打入心坎裏去,原來就是他。順了這個念頭,向他再檢查一遍,見他身穿淡青帶暗條的西服,裏面是米色的毛繩背心,拴了紫色白條領帶,手指上還帶了一枚金戒指呢。一個賣橘柑的小販,哪裏來的這一身闊綽?很快的他就想到青萍代自己買衣物這件事上去。他心裏一陣難過,把西門德和他談的話全沒有聽到。及至自己醒悟過來,前面兩個人已走開好幾丈遠了。李大成呢,也走回了茶座。

  亞英站着想了一想,也就跟着走進茶館來。李大成佔着的這個茶座,恰好並沒有他人,他徑直的走向這裏。李大成見了他,立刻站起來點點頭,臉可漲得通紅說不出一句話來。亞英看他這情形,心裏明白了問題的一半。但看他躊躇不安,卻又不忍給予他難堪,便微微的點頭道:“你認得我嗎?”大成道:“你是區二先生。”那聲音非常低微。亞英笑道:“沒事,我不過想和你談談,我找你兩三天了。坐着坐着。”於是兩人對面坐下。

  李大成叫着泡茶來,表示一番敬客的樣子。亞英且自由他,笑道:“你不要疑心,我找你兩三天並沒有什麼和你爲難之處。只是要向你打聽消息。你知道青萍到哪裏去了嗎?”李大成道:“我也不大清楚,只是在朋友那裏得的消息,她坐飛機走了。”亞英道:“難道說事先沒有告訴你一句,臨走你也不知道?”李大成道:“她臨走的那幾天,我只在街上碰到她一次。她說是忙得很,並沒有工夫和我在一處,叫我回南岸等着她。她會過江來找我。過了兩天,我到城裏去,才知道她走了。”亞英道:“奇怪,她竟沒有給你一封信?”亞英望了他,見他面上的紅暈,並沒有退下,兩眼不定神,滿帶了恐懼的意味。因搖搖頭笑道:“不要害怕,我也犯不上和你爲難,我們都是受騙的。”李大成默然,挑選面前一堆殘剩的葵花子,送到嘴裏去咀嚼。茶房送着香菸火柴來了,他抽了一支菸敬客,並代擦着火柴,起身給客點菸。他自己雖然坐下,並不吸菸。亞英越發就不忍把言語逼他了。吸着煙沉思了一下,和緩的笑道:“你當然知道她和我訂了婚。可是我很尊重彼此的人格的,小兄弟,你沾我的便宜不小哇。”李大成聽到這裏,臉越發的紅了,紅暈直漲到耳朵根下去。他低聲道:“不,不!我決沒有沾二先生的便宜。她和我原是早已訂婚了的。”說着,他舉起手來,將那金戒指向亞英照了一照。亞英道:“什麼?你們也已經訂了婚的?”說着,睜眼望了他的臉色。大成臉色正了一正,似乎覺得理直氣壯,點點頭道:“訂婚很久了。不過她不許我告訴人。”亞英道:“你爲什麼和她訂婚… … ”他這句話說出口之後,自己立刻也就覺得荒唐。他又爲什麼不能和青萍訂婚?姓區的憑什麼可以問這一句話?男女之間,到了那個程度,自然要訂婚,訂婚上面根本沒有爲什麼。有之,就是要結婚了。

  李大成先被他問得頗有點愕然,最後,只好傻笑笑。亞英接着笑道:“對不起,我是受的刺激太深,言語有點孟浪。你大概知道,她和我也已經訂婚的了。”李大成和他談了十來分鐘的話,發覺他並沒有什麼惡意,因捧起碗來喝了一口茶,接着道:“這件事,她一直是瞞着我。這用不着我說,二先生也會明白。她已經和我訂婚在先,怎能又去和別人訂婚呢?後來我在西門老師那裏得了消息,我非常奇怪。”亞英道:“你沒有質問她嗎?”李大成又捧起碗來喝了口茶,而且把那盒紙菸在手上盤弄了一陣,眼望紙菸盒道:“我不能瞞你,我一家人都倚靠她挽救過的。起先我沒有那勇氣敢問她,不過在我的態度上,她也看出我有什麼話要說似的。他倒先問我有什麼話,到過西門老師那裏沒有?我告訴她去過。她說:‘那我就明白了。他們告訴你,我已經和區亞英訂婚了吧?那有什麼關係,是假的呀。’”

  亞英聽了這話,臉色變了一下,但是他依然強自鎮定着,微笑了一笑,鼻子也哼了一聲。大成道:“你莫見怪,這是她說的,不是我說的。”亞英笑道:“我知道是她說的,我也不怪你。”說着,很從容的又取了一支紙菸吸着。笑道:“你儘管說,以後你怎樣問呢?”李大成道:“我就問她,怎會是假的呢?而且也有我老師師母作證人。她說的話更難聽了,她說:‘那有什麼關係呢?並沒有留下什麼證據呀。這不過教他三個人擡一頂三個頭的轎子我坐坐罷了。’我又問怎麼是三個頭的轎子呢?她就說‘你不用問,事後自知。’而且叮囑我,這話不能對老師師母說,若是說了,彼此的婚約也取消,以後誰不管誰。我不知道什麼原故,非常怕她,她這樣叮囑着,我就沒有告訴過第二個人。一直等她離開重慶了,才知道讓她騙了。可是憑良心說一句,我只有沾她的好處,她並沒有沾我的好處,她也不能算是騙我。不知她可騙了二先生什麼沒有?”亞英淡笑道:“她雖沒有騙去我什麼,可是她讓我精神和名譽上受了莫大的損失。我再問你一句,你已經和她同居了,這是真的嗎?”大成道:“沒有,不過彼此常常見面。”亞英道:“我已知道很清楚了,你們不是住在一個姓張的家裏嗎?你們同居了多久?”大成道:“二先生當然知道,她是住在溫公館的。”亞英道:“但有時她也住在外面,當然那就是住在張家了。”大成道:“她的行動,我向來不敢問。她寫信叫我到張家去等,我就去等。有時候空等一起,她也不來。”亞英道:“但有時你是等得着她的呀!”李大成沒有回答他的話,將茶碗蓋翻過來放在桌上,將茶倒在茶碗蓋裏,紅着臉低頭不作聲。亞英發過脾氣之後,也是默然着,大家約莫沉靜了五分鐘,還是亞英先道:“我並沒有什麼怪你之處,我不過向你打聽打聽消息。”李大成道:“她不過是玩弄我罷了。她哪裏會向我說什麼真心話,我想這一層二先生也是知道的。”亞英對他周身看了一下,因道:“那麼,你已經不想念她了。”李大成也微笑道:“那不是空想她嗎?她也不會嫁我這個窮小子。”亞英點了點頭,又喝了口茶。

  兩人正沉默着,西門德卻由外面匆匆的跑了來。他老遠看到兩人正坐在茶桌上喝茶,很隨便的談話,便站在門口先掏出手絹擦了幾擦額頭上的汗,然後才慢慢的走了過來。這裏兩人都站起來相迎。博士向亞英笑道:“一路走着,忽然把你丟了。老太爺大爲驚異,但是我猜着你一定在這裏,所以立刻迴轉身來找你。”亞英笑道:“我和這位李君談談,雖然… … ”他笑着,看看李大成,可沒有把話繼續說下去。西門德道:“不用談了,你要談的話我知道,無非是越說下去越煩惱,走吧。”說着,他伸出一隻手來拉了亞英就走。博士一面向李大成揮着手道:“茶錢就奉擾了。”亞英當然知道博士是什麼意思,老遠的擡起手來,向大成叫着道:“朋友,再會了。”西門德將他拉到街上,方放下手笑道:“你和他還是朋友嗎?你雖年輕,倒是胸襟闊大。連我是她的老師,她都順手玩弄了我一下。從此以後,你可以不必以她爲念了。你的前程還遠大着啦。”

  大家回到西門公館,吃了一頓很好的晚餐。晚上,加入西門太太和二小姐圍坐夜話,大家都有點刺激。西門德夫婦是覺得陸先生的去香港的條件太優厚。亞英覺得受青萍的玩弄太大,下不了臺,應該離開重慶,運動西門老師,要求陸先生允許他到廣州灣去一趟,那樣他可以把他們運貨的車子押解進來。區老先生對於西門博士和陸神洲譯書的工作,也很贊成,認爲如果自己也能加入,倒可以弄幾個譯書費。西門太太是爲了能到香港去,贊成先生去和陸先生幫忙。只有區家二小姐是個事外之人,但是聽到大家正很起勁的要到香港去,大概那裏是沒有問題,就是溫二奶奶也在重慶過得膩了,覺得一切不如香港,假使她願意去的話,一路坐飛機去,也可以得到許多便利。於是她把這意思告訴了西門太太,西門太太立刻握着二小姐的手道:“那好極了,我十分贊成。我們明天一路去和二奶奶商量,到了香港,我們三個人又在一處,那是多麼好呢?好在押運的那批車子,還在路上走,就是貨到了要脫手,總也要個相當的日子。陸神洲對於這件事,也沒有限定什麼時間辦理,自不催着。”

  這晚談得很夜深,方始安睡。第二日早上,區莊正帶了亞英和二小姐,向西門德告別,一同渡江。這裏所着急的,倒是西門太太,因爲她約着區二小姐和溫二奶奶一商量,二奶奶遊興勃發,慨然答應着同走。那邊約好了這個快樂旅行,可是這方面是主體,倒沒有了日期。她又是苦惱起來。博士坐在椅子上,倒發了一陣呆。心想這位太太實在難於應付,過窮日子她會瘋,有了錢,她也會瘋。雖然到了現在,生活有了個小小的辦法。一生一世得不着個美滿家庭,究竟也是乏味。

  這天,匆匆吃過午飯,西門太太自換好了衣服,穿上了皮鞋,完全是個要出門的樣子。但她並不向西門德打一個招呼。博士自不須她吩咐,立刻穿上大衣,拿了手杖恭候在走廊上。就在這個時候,電報局裏信差送着一封電報來了。博士一看電報封套上,寫着發電的地址是貴陽。便拿電稿向屋子裏來,自言自語的道:“貴陽有誰給我來電報呢。”於是去找圖章以便在收電回執上蓋了,打發信差,偏是圖章放失了方向。十幾分鐘沒有找到。這時西門太太走到走廊上瞪了眼道:“懶驢上磨屎尿多,我一個人走。”西門德來不及理會,自在抽屜裏找到了圖章,將收電手續辦完,笑着跑出來道:“好消息,好消息!亞傑來電,由貴陽動身了。若是車子不拋錨,三四天之內一定可到。”說着話看時,太太已不見人影了。追到大門外來,叫了幾遍,也不見有人答應。

  博士覺得太太脾氣太大,正經事也不容人說理。反正她平常是不要先生陪着自己去遊玩的。也就不去追她了。亞傑快到了,有些賣貨的事,須預爲佈置。趁着太太不在家,靜下心來寫好幾封接洽業務的信。一混天就昏黑了,獨自吃晚飯,料着太太又住在溫公館了,自也不必等候。可是這次出乎預料,只吃了半碗飯,便聽到她在樓下叫着女傭人的聲音問道:“先生在家嗎?”她的問話卻沒有人答應,便快步走進屋子來。看到西門德坐着在吃飯,卻站定了喘過一口氣,但她的兩隻眼睛依然滿屋張望。西門德笑道:“又有了什麼問題呢?你不住的在找尋什麼線索吧?”她慢慢的定了神,放下手皮包,脫下大衣,坐在桌子邊,紅着臉笑道:“我在電影院裏看電影,看到那男主角丟了太太,私下逃走,我疑心你和那人一樣也逃走了。”西門德放下筷子,哈哈大笑道:“你真是神經過敏,怎麼會把電影裏那個男主角,和我聯想起來?怪不得你一進大門,就大聲喊問。你是怎樣妙想天開的就想到這上面來了呢?”她道:“妙想天開嗎?我出門的時候,有封電報來了,我想是亞傑由昆明或者貴陽打來的電報,叫你去接貨,你接了貨,還怕賣不到錢嗎?有了那大批的錢,你就好去香港。”西門德笑道:“你七猜八猜,居然猜着一點線索,那電報果然是亞傑由貴陽發來的。”她搶着道:“他約你到貴陽去,拿電報我看。”說着,伸出手來。西門德不敢再逗引她,就在衣袋裏掏出電報來給她看。

  她見電稿譯着現在的,“一車貨平安抵築,即來渝,傑。”西門德笑道:“這可放心了吧,他並沒有約我去。吃飯吧,菜冷了。”她拿着電稿遲疑了一會道:“也許這是密碼電報,譯出來的全不是這一回事。”西門德笑道:“真是笑話了。這電文是電報局裏代譯的,又不是我譯的,難道我串通了電報局來欺騙你?你如再不信,桌子抽屜裏有電報本,你自己校對一下。”

  她這纔算是放下了心,笑道:“我見黃青萍不聲不響的就飛走了,覺得人心難測。”西門德笑着,連說“是了”。便起身拿了碗筷來替太太盛飯,又叫劉嫂將湯拿去熱。她吃着飯笑道:“老德,你待我總算不錯,不過男子們有了錢就會作怪的。你現在可算是有了錢了,以後你無論到哪裏去,我都得跟着你。你說可以嗎?”西門德笑道:“豈但是可以,簡直非這樣辦不可,你不放心我,我還不放心你呢。你是越來越年少,而且越漂亮了。”她笑着哼了一聲道:“反正配你配得過。”說時,將筷子頭指點了自己的鼻子尖。博士也就笑了。

  第二日,安靜的過去。到了第三日,她就有點忍耐不住。到了第四日,她根據博士所說,三天半的時間,認爲這日下午車子一定可到,兩三次催着他到海棠溪去看看。西門德明知這日下午車子未必能到的,可是太太卻是實心實意的期望着,若要不去的話,也許會急出太太的病來。吃過午飯,就走向海棠溪。到了這裏,當然也就在停車的地方探視一番。雖是沒有車子的蹤影,依然不敢回去,在小茶館裏直坐到四點鐘,方纔回家。還在山坡下,老遠的就看到太太倚靠着樓欄杆在張望,自己倒笑了。自言自語的搖着頭道:“對付這位太太,真是沒辦法。”還只走到樓下呢,她老遠的就向下喊着道:“車子來了嗎?”博士走上樓來才笑道:“我說你又不相信,讓我自去候了半天。”太太沉着臉道:“你幹什麼事,都是這樣慢條斯理的!”博士笑道:“這真是冤枉了,車子不來,我特別加快也是無用。”她道:“我是說你答覆得太慢了。你在院子裏,我就問。可是你一定要上了樓才答覆我。”西門德聳着肩膀,只是架腿坐着吸雪茄。太太望了他道:“你是存心氣我,你不知道我是個急性子的人嗎?你既然去等車子,你就該多等一會兒,這麼一大早的就回來,也許你剛剛一走,車子就到了。”博士看她是真生氣,也就不敢再和她開玩笑了。

  但今天這關雖已過去,料着她明天一大早又是要催着去的。若是一大早就上海棠溪,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方纔回家,這一天的工夫怎樣經受得了。因之預先撒了個謊道:“到了明天,你可別忙呀!他們跑進出口的人,有個不可解的迷信。就是上午不到站,縱然開到了,也要在離站幾公里的地方停下車子來,捱到下午方纔開到站頭。所以我們要去接車子還是下午去。”太太道:“那是什麼原故呢?”博士道:“就是這樣不可解了。我根本不迷信這個原則,我也沒有去打聽,大概是由昆明的市場,習慣傳染下來的。昆明照例上午無市。”西門太太自沒有料到這是謊話,也就沒有追究。

  次日上午,她因爲知道車子不到站,卻也照常過活。到了十一點鐘,就催開飯,吃過飯,不到十二點鐘,她已化妝換衣服,穿皮鞋,一切辦得整齊了。問博士道:“今天我們不去接車子嗎?”博士笑道:“海棠溪可沒有什麼地方讓你去休息,你不嫌去得早一點嗎?”她已把手皮包拿在手上,看看手錶道:“已是十二點半了,可算是下午了。假使亞傑上午就到了,停在幾公里外的地方,我們到了海棠溪他也就到了。”博士暗叫了一百聲“豈有此理”,可是嘴裏不敢說出來,只好帶了微笑,跟着她一路走。下得山坡,僱了兩乘滑竿,坐到海棠溪。博士知道這位夫人,是不到黃河心不死的脾氣,空言勸說不生效力。下得滑竿,就徑直帶她到海棠溪車站上來。短短的小鎮市是幾家酒飯館,雜貨店,馬路上空蕩蕩的,倒不見有什麼車輛進口。這一帶有幾爿進出口的聯絡站,亞傑那爿五金西藥店,也有個不懸招牌的聯絡站。博士帶着她到了那裏,先問過了一遍,車子並投有到,話是當面問人的,當然她沒有什麼不信。先讓她安下了這顆心,然後帶了她在附近一家茶館裏,找一個臨街的茶座坐了,而且還請她上座,讓她面對了大街。這樣過來任何一輛車子,她都可以看見了。

  西門太太理想中的海棠溪,以爲也是儲奇門、都郵街這樣的大街,又以爲他們的聯絡站,也是個字號。殊不料這個碼頭上根本沒有街,要走一兩華里,纔有一截市面,而問信的那個聯絡站,也是黃土牆矮房子,裏面並無處可以落腳。這樣博士引她來坐小茶館,那就無可推辭了。小茶館她是看見多了,也是覺得不堪領教,根本沒有坐過。現在靠住一張黑漆漆的桌子,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凳上,決沒有在咖啡座上那樣舒服。面前放着一蓋碗沱茶,喝起來自沒有龍井香片那個滋味,也沒有紅茶那個滋味。她喝一口,根本就感到有一點兒澀嘴。茶兌過一回開水,變成了陳葡萄酒的顏色。這是她自己甘願來的,不便有所怨尤。卻向博士笑道:“我在溫公館也喝過沱茶,可不是這個味道。”博士笑道:“什麼東西能拿溫公館打比呢?狗吃三頓飯,也會比普通人士高上一籌。他們喝的沱茶,自然是精選的。溫公館裏的沱茶,小茶館裏也有,那也不成其爲溫公館了。”

  西門德心裏可就想着,我這位太太,這兩天逼得我也太苦,我應當懲罰她一下。於是出了茶館,帶着她順了公路走去。羅家壩這一帶,恰是窮山惡水,兩邊毫無樹木的黃土山下面,窪下去一道帶梯田的深谷。順流着一條臭水溝,溝兩邊有些民房,不是夾壁小矮屋,就是草棚,還有些土饅頭似的墳墓,亂堆着在對面黃土山頭。博士道:“過去十八公里可以到南溫泉去洗個溫泉澡。此外是沒有什麼可遊玩的地方了。”

  她今天恰穿的是一雙半高跟鞋,走着這遍體露出骨頭的公路,自不怎樣的舒服,慢慢地感到前腳板有點兒擠夾難受,身子也就隨着有點前仰後合,於是離開路中心,就在路邊有乾草皮的路邊沿上走。博士道:“太太,你是不慣抗戰生活,在路邊草地上坐一會子吧。等着空手回頭滑竿,擡了你回去吧。”她倒真是有這點意思,但是她最不愛聽人家說她無用,便扭着身子望了他道:“你就那樣小看了我,這兩年在重慶住家,你出門不是坐轎就是坐車,走路的能力你就比我差得遠。”說着,她拔腳就向羅家壩走去,一口氣真走了一公里多路,到了原來的那家小茶館。她無須博士要求,就在茶座上坐下了。

  西門德隨後跟了來,左手揭起呢帽,右手掏出衣袋裏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走到茶館門口站住。看了太太微笑,她兩道眉毛一揚,笑道:“你看還是誰不行?”博士點着頭道:“我不行就不行,我決不勉強充好漢。”說着,在桌子一邊坐下,笑道:“太太,坐在這種地方等車子,你知道不是生意經了。休息一會子,我們坐滑竿回去吧。你受不了這個罪。”她笑道:“你以爲我是勉強充好漢嗎?”博士笑着沒有把話再向下說。她自然也不跟着再向下說。第二次各泡了一碗沱茶。西門太太便覺得不是像初次那樣難喝,口渴了喝過半碗茶,再喝半碗,接連就兌上了兩次開水。這樣的枯坐了半小時,西門德就去買了些瓜子花生糖果之類,放在茶桌上,笑道:“枯坐無聊,我們擡擡槓吧。”她道:“這是什麼話?”說着,一賭氣站起來,借了這賭氣的一個姿勢,就走出了茶館去。西門德趕快會了茶帳由後面跟着來,追到向黃桷埡的分路口上,幾個擡滑竿的轎伕子,正圍了她講價錢。

  西門德看到,臉上透出了一點得意的微笑。她立刻就很快的揮着手道:“過去過去,我們不坐滑竿。”西門德淡淡的笑道:“還是坐了去吧,到家得有幾里路呢,而且路也不好走。”她道:“我反正拚得你過,笑話,我走不回去?再走兩遍我也不在乎。”西門德道:“那麼,我不送你了,我過江去一趟。”說着,果然立刻轉身走去。她始而還不信博士真走了,站着遲疑了一會子,約莫有五分鐘,然後出了一筆高價的價錢,坐着一乘滑竿走了。西門德不免在羅家壩兜上半個圈子,也就坐了滑竿回家。到家時屋子裏靜悄悄的,推開房門一看,太太已是和衣在牀上睡着了。博士心裏暗喜,覺得不怕這位夫人難於對付,只要稍微肯用一點腦筋,那就勝利了。

  到了次日早上,她自是醒得最早,而西門德卻痛快的多睡了兩小時,不像過去兩日受到情不能堪的聒噪。醒來之後,自自在在的吸菸喝茶看報,太太不再要他到海棠溪接車子了。午飯以後,太太還是不提什麼,西門德口裏銜着雪茄,架了腿坐在沙發上,故意的向太太道:“家裏還有啡啡吧,熬一點喝可以嗎?今天我的興致很好,我想看幾頁書。”她道:“熬咖啡你喝可以的,可是你今天下午,總也應當到海棠溪去一趟呀。”西門德還沒有答言,門外卻有人接嘴道:“不用去接我,我自己會來報到的。”隨着這話,區亞傑走進了屋子來。他上身穿着一件麂皮甲克,下套長腳青呢褲,不過周身都帶了灰塵,臉上的健康顏色,也是浮出一片黃黝的汗光,充分的表示一種風塵之色。他手上拿了一頂灰呢的鴨舌帽,見着主人翁夫婦各鞠了一個躬,很誠懇的執着晚輩晉見的禮節。

  西門德立刻迎上前執着他的手道:“辛苦辛苦,我們接你三天都沒有接到,今天不接你,偏是你又來了。”西門太太正也是有許多話要說,然而在亞傑後面緊隨着有一個跑碼頭的孩子,他將小扁擔挑了一擔東西進來。前面是兩隻火腿,另外一個小籃子,籃子裏面有許多大小紙包。後面是兩簍廣柑也附着一個小籃子。這些東西在樓板上放下,亞傑掏錢將小孩子打發走了,才笑道:“這和押運的貨無關,是我個人沿路買的一些土產,請博士和師母的。”西門太太笑道:“我們也要出門坐飛機了,哪裏帶得了許多東西。”亞傑愕然的,望着問道:“你們要出門到哪裏去呢?”她笑道:“我們要到香港去住家了。”西門德皺了眉笑道:“這消息雖是你所急於要宣佈的,也不要這樣太急,人家遠道而來,還沒有坐下呢。”她道:“我哪裏是急於宣佈這消息,也不過因話答話罷了。”

  博士不再和她辯論,一面叫傭工和亞傑送來茶水洗臉喝茶,一面陪他談話。亞傑告訴他:一路都還順利,只是過路的特別交際費,多用了一點,有帳可查。也就因爲這樣,路上沒有什麼留難,不然可能在最近的一個關口耽誤個三五天。找了一點機會,昨日下午闖過來,今天上午九點多鐘,就到了海棠溪。

  西門太太靜靜的坐在一邊聽着,這就插嘴道:“亞傑,你只管要趕到碼頭,忌諱都不顧了嗎?”亞傑道:“什麼忌諱?我倒沒有想到。”她道:“你們的規矩,不是在上午不許到站的嗎?我還是昨天才知道這規矩的。”亞傑笑道:“沒有這話。”博士只管向亞傑以目示意,要攔阻這話,可是已來不及了。她望了博士道:“好哇!你又是騙我的!”西門德起身向她欠了一欠腰,然後笑道:“雖然是撒謊,也完全是善意的。假如不說這話,也許你上午就要去接他,那你就更要受累了。”亞傑也向她欠着身子笑道:“要師母去接我,那真是不敢當。”西門太太笑道:“老實告訴你,我是個性子急的人,聽說有機會要到香港去,我恨不得立刻就動身。可是你沒有回來,我們這一筆帳沒有了結,怎麼走得了呢?我要走,我就盼你來,所以我就來接你。”亞傑道:“那真是抱歉得很,師母也不打個電報給我,我怎麼會知道你到碼頭去接我?”西門德道:“就是打個電報給你,你也不能不分晝夜的走。她未嘗不曉得你自然會來,不去接你也並沒有關係,可是她心理作用,能在海棠溪接着你,她心裏就可先安慰幾小時。”亞傑笑道:“現在師母可以去籌備一切了,車子同貨全到了,貨也好脫手。只要我們不太貪圖多得錢的話,很快就可以脫手。這個年頭你還怕有貨變不到錢嗎?人家只怕是有錢買不到貨。”西門太太便迴轉頭來向博士道:“我們也不靠這一次發財,就靠了天,我想能掙幾個錢,我們就脫手賣了它吧。”西門德笑道:“豈但是能掙幾個錢我們就脫手,少蝕幾個錢的本,我也肯脫手。”

  亞傑倒吃了一驚,望着他道:“怎麼回事?時局有什麼急遽的變化嗎?”博士笑道:“時局沒有什麼急遽變化,難道我們心理也沒有什麼急遽變化嗎?我們現在急於要到香港去,不違背這個原則之下,我們是無論什麼都可以犧牲的。”西門太太聽了這話,不覺得把眉毛一揚,因道:“你老說這些俏皮話幹什麼?那麼,你一個人到香港去,我不去!”她正坐着在喝茶,把茶杯放了下來,撲篤一聲碰着茶几響,站起身來就向臥室裏去了。

  亞傑自知西門太太的個性,就不放在心上,向西門德報告了一番路程的經過,將昆明貴陽的物價情形,也略說了一說,就在衣袋裏掏出一張單子,交給博士。博士看了一看,輕輕拍着他的肩膀笑道:“你當年在中學裏面當教員,哪裏會有這樣一番見識,我們走是走定了,我們走了之後,你打算怎麼樣?你令兄看到我們跑進出口,他也紅了眼,要跟着我們學,你看怎麼樣?”亞傑笑道:“那也好。不過我也是青年,覺得大家都沉迷在見錢就掙的主義下不大妥當。亞英他爲了生活,在郊外一度作小販子,這是可以原諒的。現在家庭生活不會像以前困難,最好還是讓他去學醫,錢的方面,我可以幫助他。兄弟三人犧牲我一個人夠了,他何必也要作這種遊擊商人去?西門老師該勸勸他。”西門德笑道:“勸他?能勸他的只一個黃青萍,可是她又走了,失戀的痛苦,讓他更急於要去發一筆財,以便掙回這口氣。他對於你很欣慕,他說你現在發了財,那朱小姐又時常的打聽你的行蹤,這一個對比讓他… … ”亞傑搖着手道:“老師,我們談生意經吧。現在我們就到海棠溪去,以便把貨運過河來。”西門德道:“讓它在堆棧裏放幾天吧。”西門太太卻在隔壁房間裏高聲插嘴道:“對了,讓它堆在貨棧裏過上一年吧。囤積居奇,怕不會再漲個十倍。真是報上說的發國難財的人,口胃越吃越大。”西門德聽了不作聲,向亞傑微微的一笑。兩人都知道她急的是爲了什麼,也沒有和她辯駁,只是繼續的把生意經談下去。

  約莫有十來分鐘,只見西門太太衣服穿得很整齊的,手上拿着皮包走了出來。她站住了腳向博士伸着手道:“你剛纔收下的貨單子,交給我看看。”西門德還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自然把那貨單交出來。她接過單子,一句話沒有說,打開皮包向裏一塞,徑自出門向樓下走去了。

  博士這倒不能不有點詫異,立刻由後面跟着追出來,連連問道:“你這是幹什麼?那單子我要拿着和人去接洽事情哩。”她已走到樓下院子裏了,回過頭來道:“你不會讓亞傑再給你抄上一張嗎?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她說着話,越走越遠,竟自出了大門。亞傑也追到樓欄杆邊上來了,自覺得西門太太的行動有些出乎常軌,問道:“師母爲什今突然走了?老師是心理學家,你難道還摸不着師母的脾氣?”西門德站着想了一想,笑道:“你請她到哪裏去了?她是拿了那貨單子,去見她們那一圈子裏經濟學大師溫二奶奶。可是二奶奶拿了這貨單,她會有什麼辦法,至多是告訴我們太太一些道聽途說的行市,那是絲毫無補實際的。她想早點去香港,還得向我求教,賣掉這批貨。別理她這神經病人。”亞傑想着也是並不介意,可是博士只猜着了這趨勢的一半。

  西門太太過了江,上車子就坐到溫公館,二奶奶正在小飯廳裏吃午飯。恰好溫五爺今日無事,在家中和二奶奶共餐。西門太太在飯廳外就叫道:“好幾天沒有吃溫公館的飯,趕上了這… … ”她一腳跨進門,只見是夫妻兩人,並無第三人伴食的,笑着“喲”了一聲,縮着腳未曾上前。溫五爺立刻站起來笑道:“我們也是剛坐下,不嫌欠恭敬,就請上坐。”二奶奶笑道:“五爺也是極熟的人,你還避嫌嗎?”西門太太笑道:“我是說笑話的,二位請用飯吧。五爺在家我正要請教,我在一邊等着吧。我是吃過飯來的。”溫氏夫婦謙讓了一會,西門太太笑道:“五爺,我是你府上的常客,還會客氣嗎?我們這幾天的中飯特別早,爲了是吃過飯,好去海棠溪。”

  溫二奶奶便不勉強,讓她在一旁坐着,笑道:“我早知道,你們還有一大批貨,連着車子進來,現在是貨也好,車子也好,全是暢銷的,你們又要發一大筆財了。在重慶你忙着收錢進口袋吧,還是打算到香港去花呢?”西門太太笑道:“我忙着到海棠溪接車子,幹什麼?不就盼着貨物來了我好走嗎?現在車子貨全來了,我搶着賣了,就可以走了。五爺,你說我這話對嗎?”她是面對了溫五爺遠遠坐着的,就望了他笑着,希望有個答覆。五爺並沒有考慮,吃着飯點點頭道:“那沒有問題,你只要一鬆口,上午放出風去,下午就可以賣光。”西門太太道:“真的嗎?我很願意速戰速決。只要能掙幾個錢,什麼我們都賣了它。你看這是我們一張貨物單子。”說着就打開皮包,將那張單子遞了過去。溫五爺把那張單子放在桌沿上,自捧了碗吃飯,將單子一行行的看下去。看了幾行,他臉上似乎有點驚異的樣子,手捧了碗筷,呆着不曾動作,口裏卻輕輕的“啊”了一聲。西門太太笑問道:“東西都是好銷的嗎?”溫五爺向她點着頭道:“凡是搶運進來的貨,當然都是後方所缺乏的東西,但究竟時間是生意經的第一因素。”他說了這樣一句含混的話,西門太太卻是不解,望了他還不曾再問呢,他笑道:“你讓我詳細把單子看看。”

  西門太太看他那樣子,又像有點願承受這些貨,這倒心裏大喜。她想溫五爺是銀錢上極有調動手法的人,只要他肯承受下來,馬上就可以得着錢坐飛機了。於是很安靜的坐着等他們吃飯。飯後溫五爺接過女傭人送上的熱手巾把,一面擦着臉,一面向她點着頭道:“請到隔壁客廳裏坐。”西門太太看他這樣子,倒是把事情看得很鄭重似的,也許他會提出一個很好的建議,便隨着他走過來。溫五爺說了聲請坐,先在一張沙發上坐下,架起腿來把那張貨單子由衣袋掏出來,又重新的看着。西門太太倒沒有留意,是什麼時候,在吃飯之間,他已把單子揣到身上來了。穿着青藍標準布的青年大娘,衣服外罩着白圍裙,雙手洗得雪白,給男主人送上一隻黃色彩花瓷杯,裏面是精緻的香茶。隨後又是一盒雪茄捧到主人面前。溫五爺取了一支在手,咬去菸頭,那大娘立刻取了火柴盒來擦着火,給主人點菸。西門太太雖常在溫公館來往,可是很少和他在一處周旋,見他當了太太的面,這樣享受,卻是第一次。這位大娘,皮膚雖不怎樣白嫩,倒也五官端正,立刻生了個念頭,自己對於丈夫就不能這樣的大方。西門德以博士的身份,爲了養家,只好去和市儈爲伍,那倒是委屈了他了。她只顧暗想,卻忘了理會主人,忽然聽得他叫了聲“西門太太”,坐在對面椅子上看他時,見他左手夾了雪茄,在茶几菸灰碟子裏彈着灰,右手捧了貨單子沉吟的看着,問道:“西門先生把這些東西,都定下了價錢嗎?”西門太太道:“沒有,他也是剛剛看見單子,還沒有一樣一樣的去打聽行市呢。”溫五爺道:“那麼,西門太太拿這單子來,也是打聽行市的了。”她笑道:“我沒有那本領,可以去滿街問行市,我的原意就是託二奶奶轉問五爺,這些東西有人要沒有?不想來得正巧,就遇到了五爺。五爺剛纔說是不成問題,說出話去就有人要,我高興的不得了。可是現在看五爺的情形,又像是還有點問題。”溫五爺吸了一口雪茄,噴出一口煙來,笑道:“西門太太知道,我一班朋友們裏面,也有吸收進口貨的。但我自己對這個沒有興趣,我知道有人要,但不曉得人家出什麼價錢。要據西門太太說,只要能掙幾個錢就脫手,這話就好辦,現在作生意的人,都是知己知彼的,豈能不把買貨人的利益打出來?你肯少收利益,他們自然樂於接受。”

  西門太大聽了這話,忘其所以的站了起來,兩手抱了拳頭,連作了幾個揖,笑道:“那就好極了,一切拜託五爺。”說到這裏,二奶奶也走過來了。她手裏端了一杯茶,一面走着一面喝,笑問道:“爲什麼你先生的事,要你這樣的努力?”西門太太笑答道:“還不是那句話,賣掉這些牽手牽腳的東西,我們好到香港玩玩去呀。”溫五爺微笑着點了點頭,然後向她道:“雖然如此,這事最好能請博士作了數目上的決定。我纔好向他方面接洽。其次,這些貨不能恰好有那麼一個人願意完全接受,必得加以挑選。可是爲了符合西門太太的要求,我不妨找一個大手筆的人完全承受下來,只是完全承受,人家就把挑選的權利犧牲了。恐怕在價目主要有個折扣… … ”

  西門太太還是站着的,這就繼續抱着拳頭拱了兩下,搶着攔住了道:“拜託拜託。這一切都好說。”溫五爺看到她站着,也不能不站立起來,笑道:“要像西門太太這樣速戰速決的辦法,那隻能在利益上看薄一點,反正不會蝕本。不過最好能請西門博士過江的時候和我談談。”西門太太伸手輕輕的拍了兩拍胸脯道:“不要緊,我可以全權辦理,不信請你問一問二奶奶。我這話是可以負責的。”說着,伸手拍了拍二奶奶的肩膀,笑道:“請問你們太太,我的話,我們那位博士,倒是不能怎樣反對。”二奶奶笑道:“是的是的,西門先生乃是標準丈夫,誰都像我這位五爺,遇事都彆扭,爲了教他怎樣作標準丈夫,我倒也希望博士能和他談談。”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不問是玩笑是真話,反正這是作太太的人有面子的事,因笑道:“好的,今天我回去,明天一大早讓他到公館裏來拜訪五爺。”溫五爺道:“我一定在家裏候教,倒不一定要一大早,九十點鐘也可以,我會吩咐廚房裏作幾樣可口的菜,請西門先生來吃頓便飯。”西門太太道:“不必客氣,還是讓他一大早來。”說着,偏頭想了一想,接着道:“再不就讓他今天晚上來吧,我馬上回去。五爺今天晚上在家嗎?”

  二奶奶笑道:“假使博士今天晚上能來的話,我爲着讓他受點良好的教訓,一定教他在家裏等着。”溫五爺也在這時感到了高興,向二奶奶鞠了半個躬,深深的說了個“是”字。西門太太道:“好的,就是這樣辦,回去我通知他,讓他今晚七點鐘來。”她說着,把放在飯廳裏的大衣穿起,手裏夾着皮包,就有個要走的樣子。

  二奶奶笑道:“也不忙在這一會子,老遠的跑了來,你也應當休息休息。要不,下午我們去看場電影,你再回家,還是請你兩口子,明天到我這裏來吃午飯吧。”西門太太道:“看電影改爲明天吧。”說着,她已向外走去。剛剛跨過大客廳的走廊,又回身向裏走,笑道:“我還得問五爺一句話。”二奶奶笑道:“你放心,我保證他會幫你一個忙的。”西門太太並不理會這個保證,直走到小客廳裏來,見五爺正向內室方面走,便笑道:“對不起,我還要問一句話。”溫五爺見她急步的走回來,倒有點愕然,望着她等她問話。她笑道:“五爺,你能再幫一點忙,可以請買主給我們在香港劃款嗎?若能夠讓我們在香港拿錢,我們在價錢上可以再讓步一點。”

  溫五爺根本就沒有聽到她初次讓步是個什麼數目字,覺得她這個說法有點平空而來。更也沒想到她急於回來問的是這樣一句話,笑道:“那也許可以辦到,但我沒有把握。”西門太太凝神了一會,懸起一隻右腳將皮鞋尖在地板上點動了一陣,隨後笑道:“只要五爺說出‘也許’兩個字,那就是有辦法的,好好好,我去把話告訴老德,他一定會來的。”說着話,人已走了出去。

  主人夫婦全在後面送她,她都沒有加以理會,她的心已完全放在見到博士的面,如何把這個消息告訴他。連坐車坐轎過輪渡,不到一小時她把這旅程搶着過去了。趕到家裏,在樓下就笑嘻嘻的叫了一聲“老德”。“老德”這個稱呼,向來是她對博士一種欣喜的稱謂。她今天在溫公館看到五爺的享受,對於博士之未能享受,引起種同情心,而且要博士依了自己的主張速戰速決,也覺得非給他些好感不可。所以她這樣的喊着欣喜之詞,打算一直的把所見所聞告訴他,更給予他一些溫暖。料着博士聽到這一聲“老德”,一定是會迎到樓梯口上來的。然而不然,喊出去之後,一點反響沒有。她心想博士一定因爲自己早晨當亞傑的面發脾氣,使他太難堪了,所以任她怎樣喊叫,也不理她。這是自己過分了,也許他還生着氣呢。便笑着走上樓來,在樓廊上笑道:“老德,你別誤會,我出去沒有打你的招呼,那是像亞傑一樣,不聲不響的給你辦好一件事,讓你驚異一下子。你猜怎麼着,這件事… … ”她說着話,先走進半充客室、半充書房的屋子,沒有人,便向外高叫着劉嫂。女傭人進來了,西門太太問道:“先生不在家嗎?房門都沒有鎖,怎麼回事?”劉嫂道:“先生和區先生說話,說了很久,大概是到河邊去了。他沒有吩咐我鎖門。”西門太太道:“去了好久呢?”劉嫂道:“不到一點鐘。”她一想,大概是上江邊去了,要不然,他也不會不鎖門,於是斟了一杯茶坐在書房裏等着。

  可是由二十分鐘到三十分鐘,由一小時到兩小時,看看天色快黑了,而西門博士還不曾回來。她時而在屋子裏坐着發悶,時而站在樓廊上靠了欄杆眺望,可是博士始終沒有消息。她口裏不住的罵着,“豈有此理!”她心想原約着溫五爺,今晚七時會面,耽誤到現在,這個約會是不能實行了。她急了一下午,不免影響到她的胃神經,因之她晚飯也不曾吃,就上牀睡覺去了。朦朧中倒是聽到隔壁屋子有博士說話的聲音,一個翻身爬了起來,將長衣披在身上,扶了房門就衝將出來。博士看了她披了頭髮,滿臉凶氣,不由得嚇了一跳。還不曾開口呢,她就瞪了眼道:“你是無處不和我搗亂,這樣的日子,叫人活不下去了,我們只有拆開各幹各的!”博士望了她道:“什麼事你又大發神經?”她將手一拍桌子,咯的一響,把桌上的茶壺茶杯都震動了,喝道:“你才大發神經呢!房門也不鎖就走了,讓我等你這一下午。”博士道:“就是爲這個事嗎?劉嫂是我們所信任的,有時候不都是教她給鎖門嗎?”她一直衝到博士面前來,挺了胸道:“我不爲的是這個。我爲着替你們銷貨,特意跑過江去,把主顧都接洽好了,約了今天晚上七點鐘作最後決定。你看,這時候纔回來,把很好的一件事吹了,真是可惜。”說着,把腳連連的在樓板上頓了兩下。

  博士雖看到她這樣着急,可是對她所說的還是莫名其妙,因道:“你沒頭沒腦的生我的氣,我始終是不知道原由何在,你別忙,穿好了衣服,慢慢的告訴我。天氣涼,別凍着,若是生了病,那會耽誤到香港去的行程的。”這兩句話倒是她聽得進的,就扣起衣服,再加上一件大衣,坐在書房裏,把和溫五書所說的話告訴了博士。他笑道:“原來如此。就是我們明天早上去,也不算晚呀。這又不是坐公共汽車,搶着買前面幾張票。”她道:“難道我這麼大人說話不算話嗎?約好了今天七點鐘 … … ”博士想到和她辯論,是毫無用處的,便陪着笑臉道:“我已經誤了你的約會,就是你發我一陣子氣,那也無補於事,明天早上我陪你去特訪溫先生就是。再就生意經說,我們今天不去也好,免得他揣測我們除了他就沒有法子銷貨。”西門太太道:“你這纔是胡說呢 !入家爲了我去相求,無條件幫忙。他要經營的是幾千萬幾萬萬的大買賣,你這點東西,他根本不看在眼裏。你還以爲他要貪你的便宜呢。”博士實在也想得着一點休息,就忍受了她幾句罵,沒有多說。而太太還是顧慮到今天失了約,怕明天早上過江,溫先生不會等候,一宿都不曾安心。

  到了次日七點多鐘,就催着博士起來,他雖明知是太早,料到一推諉,就要引起夫人的不快。終於在九點鐘就到了溫公館。西門太太向傭人一打聽,五爺還不曾出門,心裏才放下了一塊石頭。由於她之內外奔走,引着博士在小客廳裏和溫五爺相見,大家謙虛了幾句。主人說佩服客人的學問,客人又多謝太太常在此打攪。隨後又談點時局情形。西門太太坐在一邊旁聽,倒忍不住了,便插嘴道:“五爺,關於昨日所說那批貨的事,我們在家裏商量過了,爲了免除麻煩,若有人承受,我們一齊賣了它。”五爺便向博士笑道:“環境逼得你們讀書種子,也不能不講生意經,這實在是可嘆息的事。自然,你們書生就不願意像市儈一樣顛斤播兩,兄弟也曾代問過幾個朋友,大概沒有什麼問題。只要博士給我一個概括的數目字,我就可以在最短期內答覆。”西門太太不等丈夫開口,她又在旁邊插了一句,“好極了。”博士笑道:“那一切有勞溫先生幫忙。不過有一句話要聲明的,那單子是朋友開給我看的,把車子也開在裏面。這車子是替一家機關代辦的,車子不在其內。”溫五爺聽了這話,臉上表示了失望,輕輕地“哦”了一聲。西門太太道:“這裏面我們自己有三輛車子,可以賣的。”

  溫五爺聽她說着,倒覺得這位太太是過分的將就,成了北方巴結人的話“要星星不敢給月亮”。一個賣主這樣的將就主顧,作主顧的再要挑剔,那便有點過分苛求,便笑向西門德道:“我雖是個中間人,但是必須問得清清楚楚的,方好和對方接洽,當然一般上飯館子裏吃飯的人,不能把人家筷子碗都買了去。”西門德笑了一笑,還沒有開口,他太太又搶着接嘴道:“我們等於一家飯館子出倒,不但是筷子碗,連鍋竈我們都是願意倒出去的。”五爺覺得她的發急,真有些情見乎詞,也就隨着哈哈大笑。

  所幸這個時候,二奶奶也漱洗化妝已畢,出來見客,大家周旋一陣,把這話暫時擱置了。要不然,博士坐在這裏,真有點啼笑皆非,不知道怎樣措詞纔好。大家繼續商談,結果溫五爺就約着西門夫婦當天晚餐,就在那個時候先作一個答覆。西門德無所謂,他太太卻十分的滿意。臨別的時候,還向主人再作一個讓步的伏筆,她道:“只要是五爺和我們計劃的,一切都好商量。”主人把話放在心裏,臉上也就只是表示一點笑容。

  他們約的是六點半鐘晚餐,溫五爺到六點鐘纔回家,來到了內室,見着太太,先問請客的菜都預備好了沒有。二奶奶道:“這個不用你煩心,不過你答應西門夫婦,今天給人家一個答覆,我倒疑心你未必就找着那一個適當的主顧。”溫五爺見屋子裏並沒有第三個人,低聲笑道:“我哪裏就那樣下三濫,給他夫妻去當跑街。”二奶奶原是坐着的,這就站了起來,望着他的臉,“呀”了一聲道:“你可別開玩笑,那西門太太真是求佛求一尊,你若是完全把她所託的事打消,她太太的失望之下,會急出病來的。她雖然有點神經,倒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平常和我跑腿很多,可不能鬧着玩,我不願對不起人家。”五爺笑道:“你放心,我不能開罪你的好朋友。我已經給她找着主顧了。她倒店就有人頂她這個店開,那還不行嗎?”二奶奶道:“據你說,你又沒有和他們去兜攬,那承受的是誰呢?”五爺笑道:“不用得兜攬,現成的一個坐莊客人收下。此人非他,就是區區。”他說着,用右手食指指了自己的鼻子尖。二奶奶笑道:“怪不得了,我看你見了她那貨單子,見神見鬼的做出各種表情。”五爺笑道:“我本來不一定要買她的,我看這位太太要急於跑香港,恨不得把這些貨一腳踢出去。我若不要,也不過好了別人發一筆小財。肥水不落外人田,我就收下來吧。反正天公地道,我也讓她弄幾文。話放在你心裏,回頭見機行事吧。”二奶奶知道他決不會吃虧,自也不必多問了。

  到了六點半鐘,西門德夫婦按着時間雙雙的到了。溫氏夫婦在客廳裏見着,先是滿面笑容,這第一個印象給西門太太就很好。她今天也是特別的親熱,走向前雙手握了二奶奶的手,連連的搖撼了幾下,笑道:“一直打攪着,今天又要特別打攪了。”二奶奶知道她是個急性的人,不等她開口便笑道:“我們總算不負朋友所託,一切都接洽好了,款子由我們負責。你在重慶要也好,你在香港要也好,隨時可以支用。”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向博士笑道:“那太好了,真應當謝謝溫五爺。不說別的,這省掉我們多少事呢。”西門德聽說這事如此容易解決,也有點詫異。在溫先生還沒有宣佈價錢多少,先就向人家道謝,似乎也欠着考慮。可是太太已經這樣說了,又不便置之不理,便握着溫五爺的手道:“一切都煩神了。”

  大家坐下來,主人夫婦感到發了一筆小財喜,自是高興。西門太太速戰速決的計劃成功了,也是滿身輕鬆。博士雖不見得有別人那般高興,可是也沒有什麼相反的情緒。因之,大家談得很融洽。到了向飯廳吃飯的時候,一切飲食品都是特殊而珍貴的,博士也就感到主人這番招待,決非出於敷衍。關於貨物所談的價錢,連考慮的態度,也不便發表出來,因爲凡是主人所說的話,西門太太是滿口子的說好,實在不容許他另外還說什麼話。飯後,溫五爺特別客氣,把自己的座車將二人送到江邊。

  西門夫婦回到家裏,博士如釋重負,以爲可不受太太的逼迫了。可是太太又提出第二個問題出來了,她說現在貨脫了手了,還有兩件事你得趕快去辦,第一件事把車子交給虞先生,不要放久了,車子出什麼毛病,全脫不了手。第二件事,應當去見陸先生,把飛機票子把握到手。西門德大爲後悔,大不該告訴太太有這個到香港去的機會,被她逼得坐立不安。事已至此,爭執也是徒勞脣舌,只有把她送到香港去了再說。因之他沒有駁回太太的話,次日一早就過江向虞先生辦公處打聽,恰好是虞先生下鄉探望老太爺去了,他想着這筆買賣,是老太爺介紹的買賣成功了,下鄉去看看老太爺,就說現在算是這趟路沒有白跑,可以提幾萬元作爲工讀學校資金。當然數目太少,還要跑兩三趟,這樣作法,雖不十分周到,頗也能自圓其說。順便將車輛的事接洽一下,倒也一功兩德。他出了那辦公處,看着表還只十點鐘,趕上午的班車,還來得及,於是就直奔汽車站。

  到了下午四點鐘,博士回家向太太報告一切進行順利,收拾行李,準備上香港吧。西門太太所盼望着到世外桃源的機會,終於來到,也是喜歡得樂不可支。不過到了第二天,卻有點小小的掃興事情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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