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八章 好景不常

  西門德雖是作生意了,可是博士的那分脾氣,還是有的。這時看到甄有爲這個樣子,把一肚皮不耐煩都勾引了起來,因將兩個手指夾了雪茄,指點了他道:“你帶這些雜票子來,分明是誠心搗亂。我幫你這樣一個忙,不到六天,你五箱紙菸快賺了一萬,還有什麼對不起你之處嗎?你否認你是發橫財,難道發的是正財嗎?你有一百張口,也不能否認這是囤積居奇。甄老闆,你相信不相信,只憑我一封信,你這五箱紙菸就休想賣得出去。”這一套話把甄有爲提醒,當日把紙菸搬來就是存放在這書房外的,現在這書房裏外沒有紙菸,不知道放到哪裏去了。現在錢是拿來了,紙菸還在人家手裏,真是和人家決裂了,卻有什麼法子把紙菸搬走?於是心裏暗念了一百遍“忍耐”,卻是和緩了臉上的顏色,向他拱了兩拱手道:“博士,你何必太認真!我拿這些鈔票來,你說我是搗亂,我還十分不容易呢;票子放在這裏,請你們太太慢慢點收,如有不足,請你通知我,我隨時補來就是。”西門德見他軟了,自不能跟着向下生氣,便道:“你早有這些話,我們何必計較一場呢?”

  西門太太見他們不談了,恐怕博士寬宏大量,真個不點就收鈔票,於是插嘴道:“親兄弟,明算帳,這無所謂,還是讓我來點數吧。”她站在桌子邊,將大數的鈔票先拿着點數起來。她並沒有銀行界點數鈔票的技術,一張張的掀着,口裏數着一二三四。西門德和甄有爲都只好靜坐吸着煙,望了她動手,總有二十分鐘之久,她還只將大數的票子數了一半。那數量最大的一元一張的,還堆了半箱子不曾取得一疊出來。西門德隨便問一聲道:“你已經點數了多少了?”西門太太口裏念着數目,手裏點着鈔票,答道:“數過一萬八了。”只這一聲答覆,把口裏唸的數目打斷,就不能連續了,因蹬了西門德一眼道:“你打什麼岔!數了多少,我又忘記了。”她不說第二句,點着票子又是一二三四,數了下去。西門德看了這樣子,自不敢再去打岔,又靜靜的坐了幾分鐘,透着無聊,便向甄有爲道:“你要不要看着她點票子?要不然,我們到門口散散步去。”甄有爲自是要懲西門德一下子,坐在這裏,倒成了懲着自己了,便微笑着和西門德一路出去。

  西門太太自是心無二用,去點數鈔票,他們出去與否,並未加以注意。他二人在門外山路上慢慢的走了幾個圈子,約莫又俄延了半小時,於是緩緩回到樓上書房裏來,這就見西門太太已將大數的票子點完,那一元一張的票子,卻還有一半放在箱子裏。甄有爲見她斜靠了桌子站着,脖子僵着,眼光發直,兩手掄着票子,口裏還是一二三四的數着,人進來了她不擡頭,也不作聲。甄有爲雖是心裏好笑,可又對她有點可憐,因向西門德道:“博士,這兩千元票子,我保證決不會少。若是少了,我照數補來就是了。”

  西門太太已將一百張一疊的一元鈔票數了七八疊,果然不曾短少一張,看看這情形,大概是不會少,自己雖然還想用毅力堅持下去,然而脖頸痠痛得直不起來,眼睛看着鈔票上的字樣發花,也就煩膩極了,便將手上拿的一疊鈔票輕輕向桌上一拋,因迴轉頭來向西門德道:“不數就不數了吧。總數是沒有錯的。”

  甄有爲笑道:“不會錯的,朋友們作事,言而有信,豈可作那樣不規矩的事?”說着,將西門德寫的那張押據由身上掏了出來,雙手捧着送到西門德面前,笑道:“紙菸在哪裏?我可以去找力夫來搬嗎?”西門德笑道:“那是當然。”甄有爲自也不料西門德有什麼變化,聽了這話便匆匆的出門去叫了四名力夫來搬紙菸。西門德卻也很乾脆,將四箱紙菸已先搬到了書房外等候,並把甄有爲寫的那張借據也交給了他,因笑道:“還有一箱紙菸,堆在老媽子房裏,老媽子鎖了門,過江去了,對不起,請你明日來搬吧。你當然可以相信得我過,我不會把你的煙吞沒了。”甄有爲心裏明白,這是西門德鬧的報復手段,諒他不敢真的把煙吞沒了,只得先擡了那四箱子煙走。到了次日他來搬紙菸時,恰好是西門夫婦二人全不在家。第三日再去,西門德不在家,太太在鄰家打牌,直等了小半日,方纔把紙菸箱擡去。

  甄有爲吃了這一回憋,怎肯甘心?他知道西門德現在經濟活動,是兩條路子,拿了他本家西門恭的錢,加入到藺慕如手下那個小組織裏去混,完全是白手成家。費了幾天的工夫,調查得了西門德不少的弊病,他便寫了兩封長信,一封給藺慕如,一封給西門恭,把西門德的弊病詳詳細細的揭露在裏面。這西門恭是由國外新回來的一位闊人,住在郊外一位朋友家裏。自然,這朋友是相當的知己,也是相當的闊人。闊人的規矩,每逢星期六下午是要坐汽車回到疏建區去看太太的。這西門恭的居停計又然,也是如此,按期回鄉間的。回來之後,就要和西門恭暢談竟日。這日晚餐既畢,計又然飽食無事,口裏銜了真呂宋菸,捲了湖縐棉袍的袖子,踏着拖鞋,背了兩手,緩步走到客室來找西門恭閒談。

  這西門恭是老於仕途、年將六旬的老公務。抗戰以後,他私財不無損夫,僅以北平、南京兩所公館而論,所犧牲的,已不下二十萬。年歲這樣大,若不趕快設法,此生就沒有恢復繁榮之望了。可是他在仕途上,又不是接近經濟的,要靠原來的職業弄回以往的損夫,當然也不容易。所以他這次來到重慶,就把銀行裏的存款儘量的拿了出來,交給西門德出面去替他經理商業。既然是經商,目的只在弄錢,西門德是怎樣去弄,就在所不問。何況西門德是一個博士,也不至於胡來。這日忽然接到甄有爲一封信,指出西門德許多弊病,他不免坐在沙發上吸着雪茄發愁。

  計又然一走進門來,向西門恭笑道:“恭翁好像有一點心事,爲什麼坐着出神?”西門恭先站起來讓坐,然後嘆了一口氣道:“你看作事難不難?以西門德博士身份之高,和我有本家之親,這是極爲可託的一個人了。可是據人寫匿名信來報告,他竟拿了我的錢大作他自己的生意。說是他在半個月之內,買了洋房,太太買了一斤多金器,我自己還是住在你這裏,他倒買了洋房了。黑市收金子,我自己也嫌着過於不合算,他倒整斤的替太太打首飾。”西門恭好像不勝其憤慨,說話時不住將三個手指頭敲着茶几邊沿。計又然坐下來望着他搖搖頭笑道:“作生意,你實在是外行。這樣的事,你應當託一位在銀錢上翻過筋斗的人管理,至少也當找個商人經手,你弄一個窮書生管理,正是託餓狼養肥豬,他有個不把自己先弄飽的道理嗎?”西門恭道:“我也不是完全託他經管,不過由他在這裏拿了錢去交給國強公司。”計又然聽了這話,在嘴角里取出雪茄來在茶几上的菸灰缸口,慢慢敲着灰,歪着頭沉吟了一會。

  西門恭道:“你想什麼?”計又然道:“我聽到這個傳說:藺二爺現在要組織一個囤貨小機關,名字彷彿就是‘國強’。他這個計劃相當的祕密,怎麼會湊上了你一個股子了?”西門恭道:“這就是西門德去辦的,據他說和藺二爺有相當交情。”計又然道:“不錯,沒有相當的交情,這路子是走不通的。”西門恭道:“以先我也不大相信他能和藺慕如合作。後來我託他在藺二爺手下辦了幾件事,都很快的成功了,所以我相信他了。至於他之所以爲藺二爺所賞識,他倒也和我說過,因爲根據他的心得,作了一篇工商聯營計劃書,藺慕如看到,說是很好……”計又然便插嘴笑道:“加之他又是個博士頭銜,不好也好。藺二爺手下什麼人才都有,大概就欠缺了一個博士。其實,也不是博士不走他那條路子。因爲他那種二爺脾氣,說來就來,當博士的人,誰肯受他的?”西門恭笑道:“我這位本家,倒是一個能逆來順受的人。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問題,他總可以慢慢的說出一套辦法來解決。”

  計又然笑道:“這必是你也爲他的說法所動,一下子就拿出幾十萬資本來了。”西門恭道:“我倒沒有那樣冒昧,我和藺慕如也有相當的友誼,我知道百十萬塊錢在姓藺的眼裏看起來,還是個極小的數目。我也不肯在他面前失了這份面子,所以兩次交出款子去,都是西門德經手,不料他就在這上面玩了我幾回花樣。他除了把款子墊給人家用,販買短期囤貨,分取利潤之外,一面又把款子存在銀行立個戶頭,提出幾十萬作比期。對於國強公司的股款,他交一部分支票,一部分現款,他在我這裏提前把錢拿了去,在那一方面是展期交出來,兩方一拖,就是半個月,借了我的資本,很弄了幾個利息錢。據這個寫信的人說,他把四萬塊錢借給人家囤一個星期紙菸,他就分得了兩三千元,我那些錢在他手上經過,那還了得 !”說時,不免發生一點憤慨,臉紅起來了,把雪茄放在嘴角里吸着,斜靠了沙發,兩腿交叉起來,只管搖撼。

  計又然笑道:“這匿名信的玩意,可信可不信。不過既有這個報告,也不能不加小心,他拿錢去套做比期,那還沒有大關係。只是投機不得,若遇到了別人再玩他一手,也許本錢會弄個精光。”西門恭道:“那個國強公司,也無非是爭取時間的買賣,他拿了我的本錢去作他的生意,對於公司方面,當然有影響。他就是不蝕個精光,我又何嘗不吃他的大虧 !”計又然笑道:“一提醒了,你就覺得處處都是弊病了,沒有這封匿名信,你還不是讓你這位本家博士繼續經營下去嗎?有道是,投鼠忌器,你這一大筆款子交給那博士……”西門恭笑着搖了搖頭道:“我不信,他還敢吞沒我的不成!”計又然道:“那當然不敢,可是他把這事情在報上公開起來,卻和你的政治生命有關。而且這個國強公司還有其他政治上的朋友在內,也不免受着打擊。你若是打算取消他的經理權,你得斟酌斟酌,他失望之下,會不會發生反響?”

  西門恭將雪茄煙頭放在嘴角吸了兩口,沉思了兩分鐘之久,因點點頭道:“我少不得親自去見藺慕如談談。”說到這裏,有一個聽差手捧了木托盤,託着一把茶壺,兩套杯碟進來,另外還有個白磁糖罐子,一隻牛乳聽子。西門恭將鼻子尖聳着嗅了兩嗅,笑道:“好香的咖啡味。”計又然笑道:“在重慶市上,很難喝到好咖啡,託人在香港帶了幾磅來,我留了一聽在城裏,帶一聽下鄉。”那聽差將杯子在茶几上放好,提壺向杯子裏斟着咖啡,熱氣騰騰。西門恭斜躺在沙發上,望了那咖啡的顏色,很是濃厚,笑道:“咖啡館裏四五塊錢一杯,就沒有熬得這樣好。”計又然指着壺笑道:“熬了一壺,你放量喝吧,我並不論杯算錢。”

  那聽差去不多時,又捧了一隻雕花玻璃缸進來,缸裏盛着紅的大橘子,黃的香蕉,淡青色的梨,水果上面又放了兩柄象牙柄鍍銀的水果刀。這顏色頗爲調和。水果放在茶几上,西門恭先吃驚道:“還有香蕉?”計又然微笑道:“無非是飛來的,這也沒有什麼稀奇。”西門恭放下咖啡杯子,拿起一隻梨來看了一看,笑道:“這似乎不是重慶出品。”計又然道:“雲南來的。”西門恭不覺哈哈一笑,放下梨,拿着刀,指了香蕉道:“出在華南,由香港飛來的。”指了梨道:“出在雲南昭通,由公路來的。”指了橘子道:“也是出在揚子江上游吧?船運來的。一盤水果,倒要費了海陸空的力量。”

  兩人正方談得有趣,那聽差又進來了,垂手站在計又然面前,低聲道:“那個姓樂的又來了。”計又然正剝了一隻香蕉,翻出雪白的香瓤,要向口裏塞去,聽了這話,放下香蕉,將眉毛皺起,又把支擱在菸灰缸上的半截呂宋菸,塞在嘴裏,連吸了兩下。那聽差沒有得着回示,不敢走開,依然垂手站在面前。計又然自擦着火柴點菸,吸了兩口,才向聽差道:“你給他兩塊錢,讓他走吧!”聽差道:“他不要錢,他要求見先生一面。”計又然架了腿,擺了一下頭道:“討厭,他就知道我星期六一定回來,好吧,叫他進來吧 !”聽差去了,西門恭不免問是什麼人。計又然道:“說起來話長,我當年在北平讀書的時候,認識了一個姓樂的。有點普通來往。這人是他兒子,現時流落在重慶,老是找來要我幫忙。其實不過他家有房子,我們出租錢租過他的房子住罷了。連朋友交情也談不上,何況不是本人,又是他兒子……”

  計又然還要解釋這關係的疏淡,那個姓樂的便被聽差引進來了。西門恭看他時,穿了一件短瘦而且很薄的棉袍子,手裏倒是拿着灰呢的盆式帽,雖然清瘦得很,卻很藏有一股英氣,似乎是個學生,不像是難民之流。他走來向各人點了點頭。西門恭不便置之不理,也起身回禮。計又然手捧了咖啡杯子喝,卻只微欠了一欠身子,點了一下頭道:“請坐。”那青年道:“我只有幾句話請教。”計又然皺了眉淡笑一聲道:“既是冒夜來找我,你就說吧,這西門先生並非外人。”那青年不敢坐沙發,在靠牆一把木椅子上坐了,帽子放在腿上,兩手扶了帽沿,低着頭道:“歷次來麻煩老伯,我也覺得不安。現在就只敢有這一次請求,我想三五天之內,就到東戰場去,希望老伯補助我一點川資。”計又然笑道:“青年人都會選擇好聽的說。你既是來了,我自然不能讓你白來,你上東戰場也好,你上西戰場也好,我管不着。你到外面去等着,我馬上派人送錢給你。”那青年倒知趣,看到這裏有貴客喝咖啡,吃香蕉,不敢多在這裏打攬,立刻起身告辭出去。

  隨着那聽差進來低聲問道:“他在門口等着呢,給他多少錢?”計又然道:“討厭得很,給他一張五元票吧!”西門恭這就笑道:“現在的五塊錢,只夠人家買幾雙草鞋,你就只資助他這一點川資?”計又然道:“你聽他瞎說,他到東戰場去,他到東戰場去幹什麼?東戰場米要多些,要他去吃飯?”說着把手向聽差一揮。聽差走了,兩人繼續談話。不多一會,聽差臉上紅紅的走了進來。計又然道:“那五塊他不要嗎?”聽差道:“不要錢還是小事,他還說了許多不好聽的話,說什麼囤積居奇了,什麼剝削難民的血汗了,又是什麼有錢吃飛來的香蕉,沒錢幫患難朋友了,甚至於他還說我們欠過他北平的房租。”計又然跳起來道:“混蛋!欠他的房租?他有證據嗎?當年我們在北平當大學生的時候,家裏哪一年不寄幾千塊錢去作學費,會欠了他的房租?”西門恭笑道:“這種人,請求不得,說幾句閒話,總是有的,你又何必去睬他?我們還是談我們的吧 !”計又然雖被他勸解着,究竟感到掃興,因向西門恭道:“你也還是少幫人家忙爲妙,結果總是不歡而散,倒不如開始就拒絕了幫忙,少了許多麻煩。”

  西門恭對於計又然所提投鼠忌器的那一番話,倒是贊同,他決定先去找藺慕如談談。恰好次日接到藺慕如一封請帖,星期一中午在重慶公館裏請吃午飯,便在星期一早上,和計又然搭着順便車子入城。

  西門恭在城裏看了好幾位朋友,才從從容容去赴藺公館的約會。藺慕如這天請的客,都是西門恭的熟人,有兩三位是和西門恭同走一條政治路線的,有兩位是由浙贛方面回來的,還有兩位是“儉德勵進會”的中堅分子,彼此氣味相投,都很談得來,也就料着藺慕如是一種有作用的約會。在酒 席未陳列之前,藺慕如卻邀了他到隔壁小客室裏去談話。這裏陳設着矮小的沙發和茶几,窗戶上垂了綠綢帷幔,霧季的天,屋子裏正好亮着天花板上垂下的紗罩電燈,地板上鋪着厚厚的地毯,走着沒有一點聲音,正是密談之所。兩人斜靠了沙發上坐着,藺慕如首先笑問道:“那位博士和閣下是親房嗎?”西門恭笑道:“我們這本家,僅僅因爲是同姓而已,我也知道他近來的行爲了,正要來和二爺談談。”藺慕如放下手上夾的三五牌香菸,把灰嗶嘰絲棉袍袖子捲了一卷,翻出裏面白府綢褂子的袖子,將手拍了拍西門恭的肩膀道:“我知道你必定也接到那封匿名信,這無所謂!我們還是合作。我先聲明一句。不過我告訴你一點消息,你那一百五十萬股子,他還欠交二十多萬,我想着,這必是他老博士鬧的手腕。上個星期款子要繳齊,我已代你墊付了,免得懸這筆帳。”西門恭道:“唉,我哪裏知道,真對不住,下午我就補過來。”

  藺慕如拱了兩拱手笑道:“沒有關係,你我合作,前途還沒有限量,二三十萬款子代墊數日,有什麼問題?我對貴本家博士,也就早看透了,他是小有才,未聞君子之大道。但我手下正用得着這樣一個人,要應付某方面一種威望的壓力,此事現已過去,不必再提。博士的小有才,真應該在‘才’字旁加了一個‘貝’字。我也很對得住他,以後我們的事,直接辦理就是。”西門恭有一肚子話想和他娓婉相商,不料見面之後,他完全說出,這當然省事不少,便攏着袖子向他拱了拱手道:“那就有許多事費神了。”

  藺二爺在菸灰缸上拿起那半支三五牌紙菸吸了一口,笑道:“我一切都明白,西門兄,放心,我們小小玩點生意,這是極普通的事,百物昂貴,不想點辦法,難道教你我餓死不成?”說着,在身上摸出金晃晃的扁煙盒子,打開蓋來,送到西門恭面前,微笑道:“官話當然也是要打的。你儘管去說你那一套,去走你的政治路線,這裏商業上的經營,你不用操心。賺了錢,一個不會瞞你。”西門恭笑道:“藺二爺豈是那種人?不過這樣一來,我末免坐享其成了。”藺慕如起身笑道:“我們一言爲定,那面屋子裏去坐。”“一言爲定”四個字,結束了這一場談話。

  恰好這一場談話的主角西門德,正坐着轎子到了藺公館門首。在這個山城裏玩轎班,雖不是尋常家數,但對坐自備汽車的人,顯然還有一段距離。他一下轎子,看到門口停了好幾輛汽車,便料着主人翁是在請客,站在臺階石上有點躊躇。心想,還是進去不進去呢?在某人門下來往,就得體貼着某人的心事。藺二爺也自有他的祕密朋友,這時候是否宜進去打攪他?西門德這樣揣摸着在主人翁面前的行動,而在他門下吃飯的轎伕,卻沒有體貼到他的意思,已經把轎後梢放的皮包拿了過來,雙手遞着交給他。他忽然省悟到大張旗鼓的來到藺公館,若是到了門口不進去,就向回走,讓這三名轎伕看到,也要笑自己無膽量,讓公館門口停的汽車嚇跑了。無論怎麼樣,也不應在自己走卒面前丟人,以致引着他們瞧不起。這樣一考慮,他就鼓起勇氣來,夾着皮包挺胸走了進去。

  他到藺公館裏來的相當熟了,平常可以直接到外客廳裏去坐着,讓聽差去通知主人翁。只因今日門口有許多汽車,不便那樣作,就站在傳達室門口向傳達點了一個頭道:“今天二爺請客嗎?”傳達笑道:“西門恭先生也在這裏。”接着他又數述了幾個客的姓名。這些人裏面,有幾位是西門德所知道的,大概與西門恭有些政治關係,料着今日這一會,非同等閒,藺慕如大概不會抽出工夫來會自己。他便故意做出一番沉吟的樣子,笑道:“我該在今天晚上來就好了。”傳達道:“客人都在樓上,現在樓下屋子裏沒有人。”他這意思就是讓西門德在樓下屋子裏等着。西門德笑道:“我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請你悄悄通知二爺一聲,說我來了就是。”傳達在前面走,西門德夾皮包在後面跟着。傳達上樓去了,西門德也沒有進客廳,只是在走廊上走來走去。他以爲西門恭在這裏,藺慕如必定將他邀了上樓的。一會兒那傳達下來,向他搖搖頭道:“二爺說沒有什麼事,請你回去吧。”西門德透着沒有意思,只好夾了皮包緩緩走出大門來。

  可是西門德坐來的藤椅轎,斜放在牆腳下,三名轎伕,一個也不見了。走到門外四處張望了一下,也沒有人影。他便喊着轎伕頭的名字,高叫了幾聲何有才,但依然沒有人答應。於是將手杖在地面上頓了幾頓,皺着眉道:“這些混蛋,一轉身就不見了。不是他們伺候我,是我伺候他們了 !”說着,唉聲嘆氣的只管在門外走。這時忽然有人叫道:“博士,你怎麼在這裏站着?”回頭看時卻是慕容仁。西門德道:“二爺在請客,我不便上樓去,轎伕都跑了,我又走不了。”慕容仁答道:“你等着我,我立刻就出來,帶你到一個好玩的地方走走。”說着向西門德䀹了䀹眼睛。西門德低聲笑道:“有什麼稀奇?在南京,我們就看着她當了兩年歌女,到四川來,又是這多年,成了老太婆了。”慕容仁笑道:“不是那個,另外兩位,保證滿意。”他一路說着,已進門去了。西門德想道:“大概是囤的貨又漲了價了,這傢伙在勁頭子上,還是不能不去陪他玩玩。不相干的事得罪了他,正事就辦不成。”如此想着,他果然就在門口等着,沒有走開。

  大概總有半小時之久,慕容仁笑嘻嘻的出來了,舉着手在額邊向西門德行了個軍禮道:“對不起,讓你白等這樣久了,我不能去了,二爺留着我替他打通關。”西門德道:“你沒有告訴他我來了?”慕容仁道:“我不但告訴了二爺,還告訴了你那位貴本家。但是他們並沒有答覆。”西門德見慕容仁被留着打通關,自己卻冷落得未被理會,相形之下,頗有點不好意思,紅了臉笑道:“我就知道你的話不大靠得住。”說着走過牆角,又仰着脖子高聲叫轎伕何有才。但連叫十幾聲,還是沒有什麼人答應,便頓了腳罵道:“這些東西吃不得三天飽飯,吃了三天飽飯,就不安分起來 !”他儘管唧唧咕咕罵着,自然也不能發生什麼效力,不得已僱了一輛人力車,就向大街商場上去,替太太買了一些東西,準備過南岸回家。

  但他心裏總覺有點遺憾,第一是西門恭到了藺公館,藺二爺應該約自己去談談;第二是慕容仁也被邀着列席打通關,難道自己一個博士,還不如這財閥門下一條走狗?路過書店,就進去買了一部《陶淵明集》。心裏想着,回家喝酒看書去,何必把這些人的舉動放在心裏?現在和他們瞎混,不過爲了弄幾個錢,等自己發了二三十萬財,生活問題解決了,纔不睬他們呢。這麼一轉念,心裏也就怡然自得,於是又買了一瓶茅臺酒,幾包滷菜,一股子勁兒走回家去。

  到了家裏,西門太太見他沒有坐自己的轎子回來,不免問一聲。西門德道:“這三個東西實在氣人,一擡到藺公館,人就不見了。我等了他們一點多鐘,也沒有等着他們。”說着將皮包和大小紙包一齊都放在書桌上。西門太太趕快走過來,將紙包一一抖開,先將那包滷菜打開,右手箝了一塊油雞,放到嘴裏去咀嚼。左手兩個指頭,在滷菜裏面夾了一隻鴨肫肝,放在鼻子尖上嗅了一嗅,向西門德笑道:“你倒是開胃,又是吃,又是喝!”他皺了眉道:“我讓他們氣不過,自己打了酒來喝,消消這口氣。”西門太太一面撕咬着鴨肫肝吃,一面解開紙包來看,是化妝品放到一邊,是食物放到一邊,因向西門德笑道:“今天的差事,辦得不錯,我叫你買的東西,你買了。沒有叫你買的東西,你也買了。”

  西門德道:“我一氣,就多花了三百元,受累受氣,弄來幾個錢,也應該享受享受。”說着,拿了桌上一隻玻璃杯子在手,拔開酒瓶塞子,就向裏面斟酒。西門太太道:“這樣厲害的酒,你這樣大杯子喝,不會醉嗎?”西門德將酒放在沙發邊茶几上,再在旁邊茶盤子裏,取出兩隻玻璃碟子,盛了滷菜,也放在茶几上,然後將買來的《陶淵明集》,取一卷在手,斜靠在沙發上,左手把卷看書,右手端了杯子喝酒,喝口酒,放下杯子來,就用手指箝塊滷菜到嘴裏咀嚼,眼裏看到陶淵明沖淡飄逸的詩句,立刻覺着心裏空洞無物,笑問道:“醉了最好,把在財閥之下這一份骯髒氣忘了 !”

  西門太太雖不喝酒,可是坐在旁邊沙發上,也不住的夾了滷菜吃。西門德讀陶詩下酒,正到興致淋漓的時候,伸手去摸索碟子裏的滷菜,卻沒有了,因放下書本子,擡了頭向太太笑道:“你又不喝酒,把我下酒的菜都吃完了,掃興得很!”西門太太道:“你是得步進步,兩三個月前,你一包花生米也吃四兩酒下去,有這好菜下酒,你還不許別人沾光 !”西門德笑道:“太太,你只會有嘴說人。兩個月前,你僅僅只想恢復失去了的一隻金戒指,如今有了兩對金鐲子,你天天還要買金子 !”西門太太道:“你每月賺下這多錢,全是花紙,難道我還不該買一點硬貨嗎?”西門德道:“你還說掙錢的話呢!爲了掙這幾個錢,受盡了市儈的氣,若不是爲了你要花錢,我就立下宏誓大願,即日不上藺慕如的門了!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吃酒?就爲了受了人家的氣回來 !”說着他就把臉色沉了下來。

  自從西門德掙着大批鈔票以後,他太太是相當敷衍他,見他這樣子說法,就不敢得罪他,笑道:“爲了把你一點喝酒菜吃完了,也值不得這樣生氣。中午的鹹魚燒肉,還有一大碗,拿來你下酒就是了。”西門德道:“昨晚上燉的雞湯還有沒有?煮碗麪來我吃吃。”說着,端起玻璃杯子來,就喝了一大口酒,淡笑道:“有一天吃一天!”西門太太看他這樣子,像是真生了氣,把鹹魚燒肉端來了,又真的把雞湯下了一碗麪給他吃。西門德吃喝夠了,就在沙發上昏然大睡,一覺醒來,已是電燈通明。西門太太料着他酒渴未消,叫劉嫂熬了一大瓷杯咖啡給他喝。就在這時,樓下有人叫道:“西門博士在家嗎?”西門德聽得出是錢尚富的聲音,立刻叫着請他上樓。錢尚富走進門來,臉皮紅紅的,帶三分苦笑,沒戴帽子,也沒穿大衣,也沒拿手杖,就是光穿了件藍綢袍子,可想他是匆匆而來。博士便點了頭,笑道:“錢老闆來得好,新熬的濃咖啡喝一杯。我想你一定是得了棉紗要看跌的消息了,管它呢,我們少掙幾個錢也沒什麼了不得!”錢尚富對他臉上望望,因沉吟着道:“難得博士對這消息還不曉得 !”西門德笑道:“無非是鄂西我們打了個小勝仗,你的看法錯了。前天買進的那批棉紗,未免要吃虧。”

  錢尚富對他臉上注視一下,淡笑道:“並非是這件事。剛纔慕容仁來對我說,藺二爺和貴本家的事,他們直接辦理,博士欠交的十來萬款子,限明天交出來。博士怎麼會和二爺……”西門德手上還端了一大杯咖啡,聽他的話,猛吃一驚,杯子落下,噹啷一聲跌在樓板上,打得粉碎。他覺得自己這舉動過於不鎮定,便笑道:“你看,我聽你說話,聽出了神,忘記手上有杯子了。劉嫂快來,把咖啡再去重燒一壺來。”劉嫂應聲入門,忙亂了一陣。

  西門德含笑在茶櫃子裏取出雪茄煙盒子來,打開蓋,捧着呈獻給錢尚富一支,自己取了一支,銜在嘴角,架起腿來和錢尚富相對在沙發上坐着,取了茶桌上火柴,從從容容擦着火,將煙點了吸着,噴出一口煙來,笑道:“你當然知道。我還是一位心理學博士。藺先生周身是錢,瞧不起我們這種窮書生,可是我們窮書生周身是書,也有和藺二爺說不攏的時候。在此種情形之下,我們早該拆夥。不過我受了西門恭的重託,沒有將他扶上正路,我不好撒手。今天上午,他們在一處吃飯,大概商量好了,直接辦理去發國難財,我可以不必從中拉攏了。你聽了這消息,替我着急嗎?”

  錢尚富皺了眉道:“博士自有博士的看法,不過我有許多事都借重博士。上星期託博士和藺二爺商量的香港那批貨,他已經答應寫親筆信去代爲催辦了。”西門德將手一搖,笑道:“你的錢不多似他,你又沒一絲政治力量,他憑什麼替你幫忙?他哪有工夫管你這些閒事?上次所說代你幫忙,那是慕容仁的主意,他說好了,包一架飛機把香港的東西都搬了來,順便給你帶些貨,這也不是什麼好意。那一筆運費和活動費,都出在你身上,你若把這個條件痛快承認了,用不着我幫忙。以前所說,姓藺的答應與否,全是他捏造的。對不起,以先我不便和你說破,怕和慕容下不去。”錢尚富聽了,臉色有些變動,看看博士的顏色,將雪茄在菸灰缸上敲着,沉吟了道:“慕容會不會和我們拆夥呢?”西門德道:“拆夥就拆夥吧!這個你不必顧慮,我的路子很多,我明天介紹你和陸先生談談。”錢尚富淡笑道:“作生意是過硬的事,博士所答應的股子,恐怕交不出來。這次三鬥坪辦的那批貨,恐怕……”他沉吟了一會,沒有說下去。

  西門德道:“貨不是到了萬縣了嗎?”錢尚富搖搖頭道:“沒有,沒有。哦!昨天我和你提到這話,那是另外一批貨。”說着,他在身上摸索了一陣,摸出一隻琺琅瓷的紙菸盒子,西門德以爲他要吸紙菸呢,連忙把火柴盒遞到他手上,可是他把煙盒蓋子打開,並不拿煙來吸,只在銅夾子裏面掏出一張摺疊好了的支票展開來,交給西門德道:“這五萬款子,還差三天日期,放在我那裏也用不出去,博士收回吧 !”西門德接着支票怔了一怔,問道:“錢經理,你這是什麼意思?這是我交的那筆股本,你爲什麼退回?這幾萬元是預備貨到了碼頭作種種開支用的,現在我用不着。”

  錢尚富把熄了的雪茄從菸灰缸上拿起,擦了火柴,慢慢的點着煙,微笑道:“那批貨還要二三十萬款子去接濟,我一時籌不到這些款子,我把這批貨讓給慕容仁了。我想,現在的時局,千變萬變,這批貨運到,不見得就可以掙錢。博士對這趟生意不作也罷 !”西門德聽說,直覺有一股烈火要由腔子裏直冒出來,瞪了眼向錢尚富望着。可是錢尚富卻悠閒的吸着雪茄,微昂了頭,好像並不怎麼注意似的。

  西門德忽然哈哈一笑,兩手把那支票撕成了一二十塊,一把捏着,扔在痰盂子裏,因道:“錢老闆,生意是不合夥了,朋友我們還是朋友。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話,藺二爺那條路子,不是你們可以走得進去的。你們以爲掙了一二百萬,就是財主,他眼裏看一兩百萬,至多和你看一兩萬一樣。你不信,你儘管把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只有蝕本的。話盡於此,天不早了,我拿手電筒送你下山坡吧!”說着,首先站了起來。錢尚富慘笑了一聲道:“不用,再見吧。”

  西門德估量着他還不過走到大門口,便高聲罵道:“這些奸商,是世界上第一等的勢利小人 !”說着將茶几重重拍了一下。西門太太早搶出來了,陪着笑臉問道:“你說的話,我聽到了。藺二爺對你怎麼樣了?”西門德將雪茄銜在嘴角里半昂了頭吸着煙,紅了臉,並不理會她,兩手插在褲袋裏。西門太太看他這氣頭子還是不小,只得坐在沙發上,先呆坐了一會,偷看他的顏色。

  西門太太道:“以先並沒有聽到藺二爺向你說什麼閒話,那爲什麼突然要把我們擠了出來?”西門德道:“以前西門恭要走他的路子,他也想認識政治上這樣一個活動分子,所以讓我拉攏一下。他們幾次會面之後,不好意思說的話,也就好意思說了。這就用不着我在中間白分他們一筆錢用了。”西門太太道:“他們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話呢?”西門德把嘴裏銜的雪茄取了出來,手一舉,大聲道:“他們開公司,開錢莊,起的名字不是利民,就是抗建,其實他孃的扯淡,不過是借了名義,吸收遊資,囤積居奇!他們要在會場上罵人家囤積居奇,也要在辦公室裏辦稿罵人家囤積居奇,好像都是正人君子,愛國志士!陌生朋友見面,說是一同拿出錢幹着罵人家所幹的事,怎麼好意思!他還有二十萬塊錢在我手上,明天開張支票交去就是。我們是乾淨人,脫離了他們這羣銅臭也好。”說着,架了腿在沙發上吸菸,一言不發。

  西門太太聽到這話,知道事情是完全決裂了,想到香港去一趟的計劃取消了;在兩路口或菜園壩買塊地皮的計劃,,也不能實現了;李太太來說她路上有人出賣四兩金子,已經答應照黑市三千元一兩收下來的口頭契約,也只成了一句話了。這一個月來許多成家立業的設計,算是白操了一番心。這實在是可惜,夢是好夢,可惜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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