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二章 逼

  初到重慶來的人,走在街市上都會注意到,小客店門口掛的紙燈架子上面,寫了“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十個字。久之,這“雞鳴早看天”也就成了一般人的日常習慣。早上起來,推窗一望,好天氣有好天氣的打算,壞天氣有壞天氣的打算,所謂一日之計在於晨,至少是各人心裏會有一點估計的。

  區家父子兄妹,在樓上談了半夜的話,並未解決任何一個問題。到了次日早上,依然各各要去爲生活而掙扎。第一個起來的照例是這位無工作的區老太爺,起牀之後,立刻推開窗子向外面張望一番。他這窗子外面,正對了起伏兩層的小山巒,山外是一道小江,入秋以後,平常總是濃霧把江面隱藏起來的,有時把兩層小山也都蓋起來。今天這霧黑得像青煙一般,連窗子外一個小山坪也罩得沉沉不見。人在霧中過久了,對晴雨也有點習慣上的測驗。霧若是白得像雲團一般,便越濃越晴得快,儘管早晨九、十點鐘,伸手不見掌,而中午一定紅日高升。霧若是黑的,便在一二日之內,沒有晴的希望,更黑些,便要下雨了。但一陣雨之後,必定天晴,這也是屢試不爽的。區老太爺對於這種氣象學,不但有生活的體驗,而且逐日筆之於日記簿中。現在他看了天色一遍,斷定今天是個陰霧天,從從容容,把衣服披着,一面扣鈕釦,一面開大門,出去徘徊在大門外路上,只管向通大街的一頭張望着。

  幾分鐘後,一個送報的人來了。區老太爺正是等着他,迎上前去,接着一張報紙,趕快就展開來。一面看,一面向裏走。因爲不曾戴上老花眼鏡,只好先看看報上的題目。頭一道大題目,便是“鄂西大捷,斃敵逾萬”。另外一個副題是“我空軍昨襲武漢,炸燬敵機五十架”。老頭子一高興,在大門口就喊起來,“痛快,痛快!炸燬敵機五十架 !”將報放到堂屋桌上,自己便進臥室去找老花眼鏡。無如桌子上、牀頭邊、破書架上,幾個常放眼鏡的所在,都沒有找到,便高聲問道:“誰拿了我的眼鏡?誰拿了我的眼鏡?”口裏這樣說着,手不免撫在胸前,這卻觸到口袋裏有些支架着的東西,索性伸手到衣袋裏去一掏,眼鏡可不是在這裏收着嗎?他哈哈的笑了一陣,戴上眼鏡看起報來了。看了一遍,見亞雄走出來,便將報交給他。亞雄笑道:“老太爺,我現在並不看報,我每天看的報,也許比你老人家要熟透幾倍,每日在機關裏的時間,都消耗在看報上。我何必忙着在家裏和大家搶報看呢?我倒有一條更重要的消息,要報給你老人家,就是……”說着走近一步,低聲向他微笑道:“缸裏米,不夠今天中午一頓了。”

  這裏順便交代一下:區家弟兄三人,只有亞雄有太太,並且已生了孩子。他又是個公務員,有平價米可領。所以全家日常吃的,幾乎都是他領來的平價米。

  卻說區老太爺看到報上登着那勝利的消息,就非常高興,滿臉都是笑容,現在大兒子一說家裏沒有米,不由得把臉上的笑容完全收拾乾淨,因道:“沒有米,那有什麼問題?去買就是了。”他說着這話,未免聲音高了一點。亞雄皺了眉道:“你老人家叫些什麼?”亞男由屋子裏答着話道:“這是我們不好,把大哥弄回來的米,都吃光了。那沒有話說,這責任應當讓我和二哥三哥同負,立刻籌一筆款子,買兩鬥米回來。”說着她右手扣鈕袢,左手去理鬢髮,慢慢的走出房子來。亞雄道:“你不要多心,並不是說你們把我領得的平價米吃了,我就不高興。事實上,我不能不預先告訴父親一聲。回頭我們都走了,讓他一人在家裏着急。”亞男道:“告訴了父親,父親就不着急嗎?”亞雄道:“那就表示我們已經知道了,既知道,當然我們會在外面想法子的。”亞男道:“我說實話,大哥把平價米拿出來讓大家先吃了,已盡了義務,不能再要你想法子湊錢買米。今天買米是我們的事了。你不用過問,儘管安心去辦公吧 !”

  大家一陣爭論,把亞英也吵醒了,聽到是說米的問題,便插嘴道:“我前兩天就注意到了,不成問題,今天的米歸我去買。午飯可以煮得出來嗎?”亞雄道:“不但午飯可以煮出,便是晚飯也可以煮得出,剛纔我是說得過於嚴重一點。”亞英道:“那我更有騰挪的工夫了。在下午六點鐘以前,我準扛一袋子米回來就是。”亞男道:“我也應當去想點辦法,以防萬一。”

  大家正在堂屋裏討論這個問題,西門德卻由二樓欄杆上伸着頭向樓下看,點着頭笑道:“昨晚上說得餘興未了,今天一大早又討論起來。”區老太爺昂了頭笑道:“我們家裏人口多,米的問題是最大的威脅。除了討論這個,也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假如是問題很簡單,米出在米店裏,缸裏的米還可以吃兩餐,就不必費神:提早二十四小時來商量。”這時區老太太在屋子裏面,推開窗子伸出頭來望着,低聲笑道:“老太爺,洗臉吧,熱水已給你端來了。”老太爺已知道老夥伴的用意,望着樓上搖了搖頭,嘆了一口氣,方纔走開。

  他這麼一搖頭,卻讓他第二個兒子注了意,正是那滿頭的頭髮,比入川以前,要白過一大半去。區老太爺今年六十五歲,在中國社會裏是享受兒子供奉的時候了。雖然時代是轉變了,兒子已不一定供奉父母,可是這老太爺卻是一位溫故而知新的人物。他對父母曾十分的孝順過,反過來,他要革除家庭的封建制度,由自身作起,儘量讓兒女們自由。亞英平常就這樣想着,如今想起來,老太爺卻絲毫未得着兒女們的供養,可也不要再教他受兒女之累了。老大得來的平價米,有父母妻子全份,家中所以不夠,就全由多了兄妹三雙筷子。方纔老太爺嘆這口氣,雖不爲了這三個兒女,卻實在是三個兒女逼出來的。頃刻之間,他轉了好幾遍念頭,便也就堅決的想着,今天一定去買一袋米回來。心裏有事,縱然是個大霧天,也不想多貪一刻早睡,整理着西裝,匆匆的走出大門去了。

  亞英第一個對象,便是他的老同學費子宜。因爲他在生意上掙了一筆大錢,對於朋友方面,很肯幫忙,有時在馬路上看到衣衫比較寒酸的人,便拖着問情形怎麼樣。假使真的有什麼困難,他就毫不猶豫的在身上掏出一卷鈔票奉贈。這事雖未曾親眼得見,但是大家都這樣說了,也不能不略微相信。在馬路上既是找着人送錢,那麼,到他家裏去想法子,就不會碰多大的釘子。如此想了,徑直就向他家找來。

  這費子宜住在一個半鄉半城的所在,買了一所西式新屋住着。亞英輕易不到這地方來,所以也不曾特意來看看這位好友。今天爲了借錢,纔到這裏來,多少有點尷尬,因之在路上一鼓作氣的走着,還無所謂,到了這費公館門口,便覺着有一點猶豫。同時,想着這向人借錢的話,卻要怎樣開口,才爲妥當?心裏打着主意,腳步就慢慢的有點移不動。到了大門外時,還想了一想,真的無緣無故,跑向人家去借錢嗎?平常總不見面,見了面,就向人家借錢,這卻不是交友之道。這麼一躊躇,他就不便率然向前敲門了。他站着,約莫也想過了五分鐘,由不可冒昧,想到若是碰了釘子的話,那太不值得,再想到向來不和人家來往,一見面就借錢,這碰釘子有什麼不可能!越想越膽小,只得掉轉身來,向回頭路上走。因爲他已另得了一個主意,還是去找兩個熟悉的朋友;縱然一個朋友借不到,找兩三個朋友共同設法,大概沒有問題。這樣走着,心裏倒坦然自得,大着步子走,較之剛纔在費公館門口進退兩難的情形,就截然不同了。

  區亞英還沒有走到三五十步路,後面卻有人連喊着:“左手。”這是轎伕叫人讓開的請求,也可以說是命令。在山城走路慣了的人,倒不以爲是侮辱。但這幾聲“左手”,喊得異常猛烈,這裏面決無絲毫善意。回頭看時,正是兩個穿新藍布衣褲的轎伕,藤椅高聳的,扛了一位西裝朋友在肩上。轎子後面還跟了一名轎伕跑着換班,便知道這是有錢人自備的轎子,就閃開身子,讓到一邊。那轎子上的人倒吃着一驚似的,“咦”了一聲道:“那不是亞英兄嗎?”亞英回頭看時,正是自己要去訪問的費子宜。便點着頭笑道:“好久不見了,我正是來拜訪你。”子宜道:“那太不巧了,我要過江去接洽一件事情,兩天可以回來,兩天後請你到我家裏來談談。早上九點鐘以前,晚上九點鐘以後,我大概都在家。”亞英見他坐在轎子上不下來說話,又是這樣說了,決沒有談話機會,只好答應道:“好,改日我再來奉訪。”費子宜在轎子上說了一聲“改日再會”,那轎伕顛動轎槓,頃刻走遠了。

  亞英站着又呆了一呆,心想人家約了改日相見,這意思也不能說是壞,可是我今天等着借了錢去買米,怎麼能等幾天?越想越沒有意思,也就走得很慢,在經過一家店鋪前,看到人家牆上掛的鍾,已是九點半,這已到了自己開始服務的時候,不許可去想第二個找錢的法子了。匆匆忙忙的回到所裏,先就看到候診室裏坐滿了病人,醫務主任和兩個女護士,都正在忙着。看那牆上的鐘,恰是快了許多,已是十點半鐘了。走進醫務室,醫務主任手裏拿了一卷橡皮帶子,那白褂子的衣袋外面,也垂了兩條橡皮管子。亞英知道要碰釘子,便先笑道:“今天有開刀的?”主任皺了眉道:“事情越忙,你還越不按時間來,大家要都是這樣辦,我沒有法子作‘內暴地’,這碗飯大家吃不成。你不要以爲西醫也是技術人才,可是這在大後方,很不算奇,負有盛名的醫生,都擁在重慶,要拿喬,最好是到前方去?可是大家都怕死,都怕吃苦,那就沒法子了!”亞英被他這樣一頓連罵帶損的說着,輕又不輕,重又不重,倒不好怎樣回駁他,因道:“今天請溫先生原諒我,是借錢買米去了。”溫主任道:“誰不是爲買米才這樣晝夜忙着?你以爲就是你家的吃米特別重要?”亞英老是被他說着,心裏更加上了一層難受,又想到今日六點鐘回家沒米交待,那是很難爲情的一回事,因之低頭工作,什麼話都不說。熬到下午下班的時候,便放快步子,一連去找了兩個熟朋友。

  恰是這兩個朋友,手邊都沒有錢。八點鐘的時候,一家的飯,還不曾想到法子,而自己的肚子又在要求裝飯下去了。於是在馬路上盤旋着打算找個最小的麪館,去胡亂混上一頓。忽然有個人拉了自己的手道:“老區,你在找什麼人家?”亞英看時,又是一位老同學,現在某機關當小公務員的邊四平。他穿了一套淺青制服,光頭沒戴帽子,手上拿了一串麻繩栓的酸醃菜。便笑着嘆了口氣道:“我知道你的境遇很清苦,同病相憐,對你說出來,是不要緊的。實不相瞞,我打了一天的飯算盤了。”因約略把經過的情形告訴了他。邊四平笑道:“你到我家去坐一會,保你晚飯有辦法,而米也有個可求得的途徑。”區亞英笑道:“現在請朋友吃頓飯,這不是鬧着玩的事。”邊四平將手上提的酸醃菜,舉了一舉,笑道:“就是這個,你以爲我有肥魚大肉請你嗎?”說時,拉了亞英的手就走。亞英道:“雖然你不辦什麼菜,可是款待我兩碗飯,這價目亦復可觀。”四平笑道:“若是這樣說,我們預備吃一年的樹皮草根,省下來的米,也着實可賣一筆錢了。”說着,同到了四平家裏。

  邊四平住在平民窟裏一幢木板竹片支架的三層樓上。這三樓,恰和屋後的懸巖相併,懸巖上擱了兩塊木板子,正好通到他的臥室門口。而懸巖突出去的一部,三層樓上的住戶,便利用了它,用竹片支架了作廚房。卻見邊太太繫着破爛圍襟,在小竈上煮飯,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帶了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在竈後吃胡豆玩着。另有一個兩三歲的小女孩子,站在木籠車裏,放在邊太太身邊。那屋樑上懸着一盞瓦壺兒植物油燈,風吹着,煙焰吐出來有上尺長,黃光晃晃的,照見邊太太忙得滿頭是汗。亞英一見這樣子,心裏就着實後悔,便道:“老邊,你太清苦了 !”邊太太將圍襟擦着手臂,點點頭道:“區先生,難得來的吧!請屋裏坐吧 !”他隨主人走進那屋子,周圍也不過丈餘見方,只有一張舊方桌,三隻竹凳,一副鋪板搭的牀;此外是舊箱子,破網籃,亂塞在牀下和牀角,舊報紙書本,亂堆在桌上;泥夾壁上落了石灰,用報紙補着;另有個斷腳茶几,塞在牀角,也堆滿了破爛東西。到底是知識分子,桌上也有一隻盛泡菜的白黝瓦罐子,插了一束鮮花。

  四平見他向屋子四周打量,便笑道:“想起我們作學生時,家在北平,住着獨門獨院,院子裏花木清陰,屋子裏裱糊雪白,那真是天上!便是我們在南京當公務員的時候,住着城北新蓋的那上海式弄堂房子,當年便嫌是住鴿子籠,究竟四圍磚牆,地板平滑,玻璃窗通亮,比起這一人登梯,全樓震動的玩意,還是電影上的第七重天。”亞英道:“你難道就找不到一所較好些的房子嗎?”四平道:“那固然是經濟上不許可,同時,實在也找不到房子。房子也不是絕對沒有,在離機關離防空洞不遠、而買東西又方便的三原則之下,現在住的這搖臺,就不易得。我聲明:‘搖’是‘搖擺’之‘搖’,並非‘瓊瑤’之‘瑤’。”亞英倒是哈哈大笑了。

  主人將竹凳子移出桌子外一點,請客人坐了,閒談了一會。邊太太捧了一隻瓦罐進來,瓦罐上蓋了蓋子,上面放着碗筷和三個小碟子:一碟子鹹蛋,一碟子涪陵辣榨菜,一碟子白糖。邊太太將瓦罐裏的食品盛出來,不是飯,也不是面,是糯米胡豆雜煮的粥。邊太太笑道:“區先生,你們老同學,本色一點的好,我們就不客氣了。”亞英道:“這吃法很新鮮。”四平道:“這也是窮則變的一變。我的平價米,本夠吃上兩個星期,我岳母在鄉下病了,我幫不了大忙,分了一斗米給我岳父,讓他勻出買米的錢開發醫藥。就是這樣不巧,這兩天家中米成了問題。昨日在街上跑了半天,看到一個小山貨店裏,有糯米豆子出賣。一問價錢,糯米竟會比熟米還便宜一個零頭。於是買了兩升糯米、兩升胡豆回來,就這樣煮粥吃。下江人吃雜糧,是不會吃蠶豆的。這是到四川來學的乖。”說着,兩人對面吃起來。邊太太卻下廚房去料理小孩的晚飯。四平笑道:“叨在老友,你別客氣,吃甜的就來點糖,吃鹹的只有請你吃鹹蛋了 !”亞英道:“我敢斷言,你這鹹蛋還是爲了請我而添的。”四平笑道:“實說了吧,豈但是鹹蛋,這榨菜和糖,也是添的。平常我們只吃點鹽炒的辣椒末。”

  亞英聽了,心裏着實感動,覺得他夫婦的生活,比自己苦得多,自己又何必憤憤不平!這粥裏的胡豆,大概是先煮的稀爛,跟糯米粥一和,加上糖,倒有些蓮子粥的味兒,不覺連吃了三碗。因笑道:“四平,第一個難題解決了。第二個難題,請你告訴我怎辦?”四平對他身上的西服看了一看,將筷子指着道:“你有穿這個的必要嗎?”亞英低頭看了一看,因道:“人是衣裝馬是鞍,我們這在社會上沒有地位的人,穿的太蹩腳了,有些地方走不通。”四平道:“這樣說,我就無法建議了。如其不然,你把這套衣服送到舊貨行裏去賣,依着現在的市價,夠我半年以上的薪水。這舊貨行裏,我有熟人,你如等着錢用,還可由行裏先墊付一部分,這豈不可以小救燃眉之急嗎?”

  亞英笑道:“假如我有兩套這樣的衣服,我爲什麼不把它賣了?無如我僅僅只有這一套。這竭澤而漁的手段,儘管對我目前不無微利,可是把衣服吃到肚子裏去了以後,就沒有法子再讓它穿上身了 !”四平笑道:“既是你有穿西服之必要,那就不談了。可是不妨回家去尋找尋找,假如有可以省着不穿的衣服、零碎物件,送到舊貨店裏去賣了,究竟比四處向人借錢來得乾脆。”亞英聽了他這計劃,雖不無心動,可是想着,總還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上去。飯後向他夫婦道謝一番,然後回家。

  區亞英走到大門口,就想高聲說沒有弄到米,老遠聽到父親和一個人說話,而那人的聲音在耳膜裏留下印象很深,正是可怕的房東。只聽到父親說:“我們在此,都是客邊人,彼此要原諒一點纔好。這個時候,要我找房子搬家,實在是件難事。”亞英站在門外,老遠看到房東那張雷公臉上,一雙轉動如流的眼睛,只管看人,顯示出他含有一肚子的主意。他嘴角上銜了大半截菸捲,將頭微偏着,神氣十足。他道:“老太爺,你這句話,我聽得進。大家是客邊人,彼此要原諒一點。府上有許多人在外就事,還喊生活不易過,你看我也是一大家子,就靠我一個人,我實在也不能維持。實不相瞞,趁了這房價還俏的時候,把房子賣了,撈一筆現錢,移口就糧,另找地方去過活,還是無辦法中的一個辦法。我這房子,人家已經看好了,付了一點定錢,限兩個星期交房,若是府上不肯搬,我這房子就賣不成了。而且疏散期間,這裏雖是半城半鄉的所在,究竟不是疏散區。府上也不必住在這裏。”老太爺道:“唉!我們還不願意下鄉嗎?正是唯恐入鄉不深。但是爲了吃平價米的原故,我們移動不得,而況孩子們的工作,都在這附近,家移走了,是城鄉兩處開支,那越發不得了。”那房東冷笑一聲道:“說來說去,府上總是不肯搬。那麼,我這房子賣不成功,老太爺要負責任。什麼東西都漲價,我這房錢還是去年下半年的價錢,已經太客氣了,而你們還不知足。我的房產我有權變賣,房客不能霸佔我的 !”

  亞英聽了這話,實在忍耐不住,就搶進堂屋裏,向他道:“房東,你說話要慎重一點,怎麼連‘霸佔’兩個字都說出來了!我知道,你在城裏城外開鋪子,囤棉紗,已經發了不少的國難財。你並不等着賣房子吃飯。你是嫌我們老房客租金太輕,又沒有法子加我們的錢,所以借賣房子爲名,把我們驅逐走,你好租大價錢。——我們不搬!你去告我們吧,就說我們霸佔房產 !”房東聽了這話,兩手指夾了菸捲,氣得發抖,指了亞英道:“你們不搬房子,還說這些強橫話!好吧,我就算讓你住下去,你拿房錢來 !”說着伸出了另一隻手,只管搖撼。亞英道:“我們前幾天曾送房錢去,你爲什麼不收?”房東道:“我這房子是論季租的,說交一個月,破壞契約,我爲什麼收下?”

  正爭吵着,西門博士坐了他的三人轎子在大門外下來,他手上拿了手杖,老遠在空中搖着道:“房東,又來催房子了。不成問題,我們找到房子就搬 !”房東已是由堂屋裏走出來,將一隻手高高舉起,指着天道:“不怕你們厲害,自有講道理的所在。我要沒有法子收回自己房產,我也不能由夔門外跑進四川來。好,我們比比手段 !”說着,大聲嚷罵着走出大門去。

  西門德站在堂屋裏將手杖點了地道:“這傢伙有點神經吧?”亞英道:“他有神經!這一年之間,他起碼發了幾十萬元的財,比我們的腦筋清醒得多。”西門德一手撐住手杖,一手輕輕拍了亞英的肩膀,笑道:“只要機會來了,這年頭髮個百十萬的財,並不算什麼。不要忙,我們總也會有那一天。”

  亞英對於他這個大話,還沒有答覆,卻見西門太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走下樓,花綢旗袍上罩了一件空花結繩小背心。她本是身體頗胖的人,那小背心成了小毛孩的圍巾了。她梳了兩個辮子,每根辮梢上紮了一束翠藍辮花,手裏抱着一隻手皮包,腳踏紅綠皮高跟皮鞋,走得如風擺柳似的搖撼。西門德對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問道:“這樣巧,我回來,你就出去?”西門太太站定了腳,向他道:“這並不是巧,是我在樓上看到你回來,我才下樓來的。我已經等了半點鐘以上了。”西門德道:“那爲什麼誠心和我彆扭?”西門太太將臉一沉道:“笑話!我誠心和你彆扭作什麼?你一大上午出去,這個時候纔回來,我給你看門,看守到現在,還不可以出去一趟嗎?”西門德道:“現在已經快九點鐘了,街上許多店鋪快要關門,你去買什麼?”西門太太道:“韋太太約了我好幾次,我都沒有去,我要去看看她有什麼事。”西門德道:“那是一個牌鬼,你今天晚上去了,還能夠回來嗎?”西門太太站住了腳,向他瞪了眼道:“難道爲了韋太太喜歡打牌,我都不能到她家裏去?”西門德皺了眉,揮了手道:“你只管去,你只管去!”西門太太道:“我爲什麼不去?你一天到晚在外交朋友,我就該憋在家裏看門嗎?”說着,她徑直走出了大門。

  博士站在堂屋裏,未免呆了一呆,因爲堂屋裏區家全家人都望着自己,便笑道:“老太爺,你看看,在中國社會裏,新式婦女是這樣的嗎?還要說男女不平權,豈不冤枉?我忙了回家,還餓着呢,她卻出去打牌 !”老太爺笑道:“她沒有適當的工作,就是打個小牌消遣,也無所謂。同時,也是一種交際手腕。博士成天在外交際,這事恐也難免。”西門德道:“我絕對外行。老麻雀牌還罷了,反正是理順了四五六七八九就行,這新式麻雀,連‘五族共和’的名義都弄上,什麼,‘姊妹花’,‘喜相逢’,實在讓人不知所云 !”亞英也在旁笑着插嘴道:“博士究竟不外行,還可以報告出兩個名堂來。”西門德笑道:“就是這名堂,也是從太太口裏學來的。其實她看戲也好,看電影也好,甚至打牌也好,我從沒有干涉過她。可是她就干涉我在外面跑,花錢僱三個人擡着滿街跑,這有什麼意思?我有那個癮嗎?自有我的不得已苦衷在。”區老太爺道:“也沒有聽到你們太太說些什麼呀!”西門德道:“她若肯痛痛快快的說出來,那倒也無所謂,就因爲她並不說什麼,倒覺逼得厲害。”區老太爺道:“你太太會逼你?”西門德嘆口氣道:“清官難斷家務事。”區老太爺是個老於世故的人,看他這樣一再埋怨太太,而理由又不曾說出來,透着這裏面曲折必多,就沒有再向下問。西門德嘆了口氣,也上樓去了。

  亞英這才向父親一拍手道:“大話算我說過去了,米我可沒有辦到,明天早上這頓飯怎麼辦?”區老太爺道:“反正明天也不至於不舉火吧?亞傑下午回來了,看到家裏鬧着米荒,晚飯沒有吃就出去了,大概……”這話不曾說完,就向大門口指着道:“來了,來了 !大概還有辦法。”亞英看時,他三弟亞傑穿了套青的半舊西服,面紅耳赤,肩上扛了一隻布袋子回來。亞英立刻向前,將袋子捧着,覺得沉甸甸的,抱着放在地上,笑道:“還是老三有辦法,居然弄了這些米回來。”亞傑在褲子袋裏抽出一方布手巾,只管喘氣擦頭上的汗。老太爺道:“在坡上你就僱乘轎子擡下來就是,又何必扛着回來,累成這個樣子?”亞傑道:“坡上只有兩乘轎子,我剛說好兩塊錢擡這袋米回來,來了兩個摩登太太,開口就出了五塊錢,路還比我們少些,轎伕爲什麼不擡她呢?我氣不過,就自己扛了回來了。好在只有一斗米,我還扛得動。”亞英道:“你總不能就是在坡上弄得的米,坡上那一截馬路,你又是怎樣走的呢?”亞傑笑道:“那就相差得太遠了,我是坐汽車來的。”區老太爺道:“什麼?坐汽車來的?”亞傑笑道:“你以爲這事奇怪嗎?我那五金行老闆的同學,介紹我和兩位跑長途的司機見面,說我要丟了中學教員不當,也來幹這個。他們十分歡迎,立刻要拉我吃小館子。我想一個生朋友,怎好叨擾,當然辭謝。一個姓李的司機說,這無所謂,我們兩個人,也要去找地方吃晚飯的。我同學也就一定要我去。我只好去了。在一家廣東館子裏隨隨便便一吃,四個人沒有多花,一百九十餘元,那位李君掏出兩張一百元的鈔票,會了東,餘錢算小費,絲毫沒有感到吃力。另一個司機姓張,他知道我是張羅米出門的,便說,他家裏有米,送我一老斗,於是同到他停車子的所在,搬了一斗米給我;他說他要開車子去配零件,益發連人帶米,將我送到這對面坡上。生平和知識分子交朋友,借兩三塊錢,也許還要看時候。這樣慷慨的人物,我算今天第一次遇着。我一路想着,無論朝哪一方面說,這都要愧死士大夫之流。”區老太爺笑道:“這樣更堅決了你改行的意志了?”亞傑道:“若是不贊成我改行,就是大家贊成捱餓,我也沒得話說。”亞英道:“爲什麼不贊成?我若有那力氣,也去拉黃包車擡轎,我簡直願意在碼頭上當一名挑夫,至少咱們不會每日去打着米算盤了。”

  那區老太太看到這小兒子氣喘吁吁,扛了一袋米回來,心裏十分難過,又不知怎樣安慰他好,在屋子裏斟了一杯茶來,遞到他手上,因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着道:“你這孩子,就是這脾氣,轎子走了,你在坡上再等一會,不就有轎子來嗎?喝一口水吧 !”區老太太又道:“好吧,去休息一會吧。”說着拉了亞傑到屋裏去。

  亞英在一旁看到,心裏倒着實有點感慨。父母是一樣培植兒女成人,而兒女之孝養父母,這就顯然有個行不行。心裏滿腹牢騷,無從發泄,便想到樓上去找西門博士談談,以便一吐爲快。恰在這時門口喧嚷着,西門太太坐轎子回來了,轎伕嚷道:“官價也是一塊二角錢,朗格把一塊錢羅 !”隨了西門太太之後,直跟到屋子裏來。西門太太在手提皮包裏抓了一把角票,丟在地下,一聲不言語,沉着臉走上樓去。亞英一看這情形,分明是她在外面帶了閒氣回來,自不便跟了上樓去。跑了一下午,人也有點疲倦,便悄悄溜到屋子裏去睡覺。他和亞傑同睡一間屋子,兩張竹片涼板,竹凳子架着,對榻而眠。牀頭邊的窗臺,也就一半代理小桌子的用途,上面放了零碎物件。亞英在牀頭邊摸着了火柴盒,待要擦火吸支菸,正有一陣風來,吹了一臉的細雨煙子,向窗子外看看,天色已漆黑如墨,便關上了窗子,和衣躺在牀上,沉沉的想着心事。也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忽然聽到西門德在樓上大喊起來:“你簡直混蛋!”隨了這話,西門太太嘟噥一陣,聲音低些,沒有聽出來說的是什麼。西門德又喊道:“好好!你不服我坐了這一乘專用的轎子,明天我就把轎伕辭退了。但是有一個條件,家裏老媽子也得辭退,大家都憑自己血汗苦幹,我沒有話說 !”自此開始,樓上爭吵聲,腳步奔走聲,物件碰碎聲,很熱鬧了一陣。隨後西門德大聲道:“你以爲我希罕這個家庭?我馬上可以離開 !”隨了這言語,已經走下樓來了。

  亞英忍不住要看個究竟,走出屋來,卻見自己父親已將西門德攔住,一同站在堂屋中間。西門德斜支了一隻手杖,只管輕輕地頓腳。亞英道:“怎麼了?博士,太太不是剛纔回來的嗎?這淒涼的雨夜,有什麼問題發生了?”西門德道:“淒涼的雨夜,哪能減少她這種人的興致?國難當頭,嚴重到有滅亡之虞,也不能減少她娛樂的興致。”說着,又將腳在地面上頓了兩頓。亞英看他這種態度,顯系他夫人在娛樂問題上,與他發生了爭執,這話就不能跟着向下追問,只好站在一邊望着。西門德口裏銜了半截雪茄,他微偏了頭,只是出神。區老太爺看他這種情形,也只好默然相對。

  這樣有十來分鐘之久,只聽到樓梯板一陣響,西門太太一陣風似的跑到了堂屋裏來。只見那頭上兩個小短辮子,歪到肩膀前面來,不住搖擺,鼻子裏呼吸,嗤嗤有聲,在不明亮的電燈下,她沉着臉,瞪着眼,向西門德望着。西門德道:“你爲什麼還要追到樓底下來,這可是人家家裏 !”西門太太道:“我曉得是人家家裏,特來請你上樓,我們開開談判。”

  區老太爺站起來向她一抱拳頭,笑道:“西門太太,不是我多嘴,你們家兩口子過日子,不愁吃,不愁穿,那是如今天上的神仙,有點小問題,又何必去介意?”西門太太道:“不愁吃?不愁穿?你問問他,我爲什麼和他吵,不就是爲了沒有衣服穿嗎?轉眼天氣就入冬了,毛繩衣服都舊得成了魚網,我不能不早爲預備。剛纔我在我朋友那裏來,她有兩磅蜜蜂牌的毛繩,可以轉讓給我。我回來和他一商量,他開口就給我一個釘子碰,說我是貴族生活。穿毛繩衣服,是貴族生活嗎?”西門德道:“你沒有說要做短大衣?箱子裏現成兩件大衣放着,你倒另外想去做新的 !”西門太太道:“你也有眼睛,你到街上去看看,哪個穿我那種老古董?身量那樣長,擺又那樣窄。穿上街去,教人笑話。我也不一定要做新的,還替你打着算盤呢,把兩件大衣拿到西服店裏湊合着改一改,有二百塊錢工錢就夠了。”西門德哼着冷笑了一聲道:“不算多,連買毛繩,預備五六百塊錢給你。”西門太太道:“你少端那官架子,少坐那三個頭的轎子,也就省錢多了。你滿口人道,整天叫人替你當牛馬,你完全是假面具 !”她這兩句話,未免說得太重了,西門德跳起來叫道:“你混蛋!”西門太太似乎也覺得她的言語太重,跟着爭吵下去,卻未見得這事於自己有利,便一扭身子,轉回樓上去了。

  區老太爺笑道:“博士雖然研究心理學多年,對於婦女心理,似乎還不曾摸着,尤其是在上海一帶的婦女,那心理更與內地婦女心理不同。她儘管兩頓飯發生問題,衣服是不肯落伍的。”西門德搖搖頭道:“我們衝突的原因,還不光爲了她的衣服問題。”正說着,只見西門太太左手拿了手電筒,右手拿了手皮包,身上披着雨衣,很快的就向大門口走去。西門德只是瞪了兩眼望着,卻沒有作聲。

  區老太爺看到這是個僵局,自己不能不出來作個調人,便立刻在天井裏站着,兩手伸開,攔着去路,一面道:“這樣夜深,西門太太哪裏去?”她搶着把身子一閃,便到了門邊,一面開着門,一面道:“我到什麼地方去,這時不必說。明天自有我的朋友和我證明。”區老太爺道:“這不大好,天既黑,路又滑,仔細摔跤。”他倚恃着自己年老,便扯住她的雨衣。西門太太使勁將區老太爺一推,並無言語,就開門出去了。區老太爺身子晃了兩晃,只好由她走去。西門德道:“隨她去吧!我知道她是到她女朋友家裏去,沒有話說,明天我找律師和她脫離眷屬關係。”這句話倒讓亞英聽了,有些奇怪,怎麼不說是離婚,而說是“脫離眷屬關係”呢?

  區老太爺口銜了旱菸袋,緩緩走回堂屋裏來,因向西門德道:“太太總算是讓步了,她不願和你吵,讓開了。”西門德笑道:“老先生,你哪裏知道這半新不舊的夫妻滋味?這種女人,無論就哪一方面說,也不能幫助我一絲一毫。她只管逼我,她知道這國難期間,我不便和她決裂。”說着,昂頭嘆了一口氣,回上樓去。區氏父子見他所說的話,都是含而不露,自也未便再向下勸解,各人都有了心事,睡眠的癮,也就格外大,各各掩上房門都去睡了。這一晚上,細雨陰涼天,大家睡得很安適。

  次日,第一個醒來的還是區老太爺。他第一件事情,還是打開大門去等報看,可是今天這項工作,不須他去工作,已經有人替他開了大門了。這樓上下向來沒有人比他更起得早的。他不由得驚訝一聲,叫了起來道:“誰開的大門?”連問了兩聲,把全家人都驚醒起來,首先是亞傑,他叫道:“房門也開了,不要是我們失竊了?”接着這話,全家人是一陣亂。亞英由牀上跳起來,伸手到牀腳頭衣夾子上去取西服褲子,卻只見只空夾子掛在牆上,光了兩半截腿子,穿了短腳褲子,只管跳起來道:“糟了!糟了!我的西服被偷了!”亞傑這才注意起來,全屋一看,牆上掛的那件藍布大褂,也不知所在。亞男也在屋裏披了一件舊灰色大褂出來,亂晃着兩手,跳了腳道:“怎麼辦?怎麼辦?我那小提箱不見了,要穿的衣服,差不多都在那裏面。”亞英光了兩條腿子跑出來,又跑進去。區老太太道:“亞英,牀底下小箱子還在嗎?”亞英穿了一條變成灰白色的粗呢褲子,重新出來,手上提了件皺紋結成碎玻璃似的青呢中山服,連連抖了幾下道:“這怎麼穿得出去?最慘的是我。那件呢子大衣,搭在牀頭邊的,也被狠心的賊偷去了。我就是這一套西服,和一件大衣,他就把這最好的偷去了 !”區老太爺倒很鎮靜,口銜了旱菸袋,緩緩的吸着煙,站在兒女當中說道:“孩子話!他不偷你最好的,還偷你最壞的嗎?”

  亞英只管將手上那件舊中山服抖着,連說倒黴。亞男已回到了屋子裏去,嗚嗚咽咽的哭。亞傑搖了頭道:“女人總是女人,這樣一點事,也值不得哭。”亞男將手絹揉着眼睛,站在房門口,望了堂屋裏道:“你說這事多氣人!有金錢鈔票的人家多得很,這賊全不去偷,就看中了我們這穿在身上,吃在肚裏的人。”區老太爺坐在椅子上,手揮了旱菸袋道:“不要亂,不要亂!大家把家裏東西清理清理,看看還缺了些什麼?”亞男道:“除了我那隻手提箱子而外,掛在牆釘上的兩件汗衫,也不見了。今天想要出門的話,衣服就是問題 !”亞英把件皺紋佈滿了的舊中山服穿起,兩手只管扯了衣底襟,口裏也不住嘆氣。亞傑拍了手道:“倒不是我的損失少些,我就說風涼話,把這最後幾件衣服丟掉了,也好,這樣丟得精光了,纔可以破釜沉舟,下了決心去另找出路。”亞英坐在椅子上,伸長了兩腿,將眼光望了腳上的拖鞋尖,只是出神。亞男道:“喲,二哥的皮鞋也丟了 !”亞英冷笑道:“可不是?現在叫我去買雙新皮鞋,我已經沒有這個力量了。不買皮鞋穿,拖鞋也總不能出門。”

  亞雄究竟比這年輕的兄妹沉着些,已經在各間屋子裏仔細點驗了一遍,向大家道:“這是一個摸門賊,並非蓄意要偷我們。晚上經過我們這大門口,看到大門是開的,就順手摸了些東西去。我們自己也不能不負責任,昨晚上大概沒有關大門。”區老太爺呵喲了一聲,頓了腳道:“是的!昨晚上西門太太出去的時候,我忘了關大門。”區老太太在屋子裏接嘴道:“每天晚上總要談天幾小時,是非只爲多開口,我就料着要出點禍事。如今只失落幾件衣服,我倒認爲是樁便宜事。”區老太爺口銜了旱菸袋嘴,微微搖着頭,笑道:“談天也有禍事!”亞英道:“這些責任問題,談也無用。大哥可還有舊布鞋子?請分一雙我穿。”亞雄笑着,由屋子裏擲出一雙布鞋子來。亞英看那鮎魚頭鞋幫子,固然是青顏色變成了灰顏色,而厚的布鞋底,也在鞋頭前面翻了轉來,他提起來看看,回頭向亞雄問道:“就是這個?”亞雄道:“反正你也不穿那漂亮西服了。這鞋子和你那套碎玻璃板的衣服,卻也相稱。”亞英嘆口氣道:“早知道我這套西服不免送給樑上君子,我倒不如拿到舊貨鋪裏去賣了,還可以換幾鬥米吃吃,真害苦了我 !”亞傑道:“人家說家和萬事興,別人家鬧家務,我們也不免受連累,這可見……”區老太爺兩手亂搖,低聲喝着“不要胡說”。卻聽到門口一陣喧譁,正是西門太太和兩個女友一路坐着轎子回來。她大喊着“你們再鬧,我就去叫警察 !”照例,她又在和轎伕爭吵轎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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