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芝生原知道黃小姐是相當自由的。但經她說過幾次,義母師母都可以干涉她的時候,又料着自由也有個相當的限度。這時聽到有人猛可叫了一句青萍,她立刻顯出驚惶失措的樣子,就也不知道怎樣是好。手上那張合同剛巧要送過去,還不曾交下,卻又拿了回來。這就看見一個穿海勃絨大衣的青年,半斜着戴了一頂呢帽,兩手插在大衣袋裏,挺了胸脯子,走向前來,橫了眼珠道:“青萍 !誰約你到這裏來的?”她臉上雖沒有發現紅暈,卻透着很爲難的樣子,站起來身子向後退了兩步,指着曲芝生點了點頭道:“這… … 這… … 這是曲… … 曲先生。”於是臉上帶了苦笑,又向曲芝生道:“這是區亞英先生。”曲芝生看亞英那樣子,雖不知道他們什麼關係,心裏先已三分懼怯,便深深地點了一個頭道:“請坐,請坐。”
亞英只將下巴頦點了一下,拖開旁邊椅子,大大方方的坐下,他一眼看到曲芝生面前擺了那張合同,便掉過臉來向青萍道:“下午問你這張合同,你說交給經理了,現在倒在人家手上,這是什麼道理?”這時青萍已經坐下來了,很恭敬地將那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低聲笑道:“是我丟了,讓曲先生撿着了,沒有敢告訴你,現在曲先生特意約了我來,把合同交還我呢。”亞英對於她恭敬的樣子,一點也不理會,問道:“這樣重要的東西,你在什麼地方丟的,巧了,就讓熟人撿着了。”青萍道:“回頭我會告訴你詳細情形。”亞英突然站了起來,將椅子踢開,扭轉身,就走出咖啡館去了。
曲芝生始終呆坐在座位上,沒有法子插一句話。這時見亞英走了,才向着青萍苦笑了一笑。她搖搖頭道:“真是不巧得很,偏偏就在這個當口遇見了他!”曲芝生道:“這位區先生,是公司裏同事嗎?”她猶豫了一陣子,笑道:“若是同事,我纔不理他呢。實不相瞞,我和他不久訂的婚,他自然可以干涉我的行動,那也沒有法子,他知道了就讓他知道好了,大概今晚上我們還有一場嚴重的交涉。”說着,兩道眉毛皺得很深。曲芝生這才知道亞英是她的未婚夫,那有什麼話說呢?未婚夫當然有干涉未婚妻和男子上咖啡館的權利,便聳了兩下肩膀道:“那我就很抱歉了,可惜剛纔黃小姐沒有給我介紹清楚,要不然我應當給他解釋明白。”到了這時,黃小姐的神色已經鎮定了,一扭頭笑道:“那也沒有什麼了不得,如今社交公開的時候,任何一個女子都有她交朋友的自由。我和人訂了婚,我並不失去交朋友的資格。再說,曲先生特意在這裏等着,把合同交還我,那完全是一番好意,一個人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曲芝生聽了這一番話,膽子就跟着壯了起來,笑道:“黃小姐這話是很透徹的。不過因爲了我的原故,讓二位在感情上發生了一道裂痕,那我總是抱歉的。”青萍把那杯咖啡移到自己面前,從容的喝了一口,笑着搖搖頭道:“那也無所謂。”
這“無所謂”三個字,在曲芝生聽來倒是可以玩味的。她是說姓區的不敢因此發生裂痕呢,還是說縱然發生裂痕也是在所不計呢?便向她微笑道:“但願不因此給黃小姐發生什麼麻煩,那就更好。這合同黃小姐好好的收着吧,不要再丟了。”說着,雙手遞了過去。青萍接過這合同,看也不曾看,就打開手提包來收了進去。曲芝生望了她的臉色已是十分自然,便道:“那杯咖啡涼了,再換一杯熱的吧。”青萍倒也不反對,點點頭。他這就想着她倒是很坦然,似乎她很有意思再坐下去。反正自己又沒什麼違法的把柄落在姓區的手裏,根本不必懼怕。倒是他真的和黃小姐發生了裂痕,那正是給自己造成進攻的機會。進一步說,他們因爲發生了裂痕之後,跟着廢除婚約,那就更好了。於是換過咖啡,繼續的和她談下去,幾個問題一週轉,又提到了玩票這個問題上去。這件事曲芝生有興趣,黃青萍竟是更有興趣,二人越談越有味,竟談了一個多鐘頭,把剛纔區亞英氣走那幕小喜劇都忘卻了。
後來咖啡座上的人慢慢稀少了,倒是曲先生替她擔心,笑道:“時間不早,黃小姐請回公館吧,我明日希望得到黃小姐一個電話,能夠平安無事,那就好了。”青萍從從容容的起身,穿着大衣笑道:“倒蒙你這樣爲我擔心,其實我自己看得很平常。合同在這裏,又不少一個字角,至多經理說我一聲大意,以後不把這重要文件由我經手而已。至於我個人的私事,那簡直沒有關係。”說着又伸手和曲芝生握了一握,然後告別。
她走到推動的玻璃門那裏,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還回轉頭來向他笑了一笑。這一笑比同坐在一處的那種笑意,還要好受一點,只可惜這時候很短,她一扭轉身就出門去了。曲芝生又犯了中午那個毛病,在咖啡座上很發了一回呆。他覺得黃小姐的態度,一次會面比一次感情要濃厚得多,若說她心裏是有了我這麼一個曲芝生,那或者有點幻想,可是說她絲毫無動於中,那也不見得。這是什麼道理呢?一個男子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女子,那就是所謂情人眼裏出西施。可是一個女子也會莫名其妙的愛上一個男子,另外還有一個可信的理由,就是她愛好藝術,對於一個藝人容易另眼相看。對了!必定是這一點打入了她的心坎,對了!就是這一點。他想到這裏,自己出了神,也就隨着將桌子一拍,口裏說出:“對了 !就是這一點。”這時咖啡座上的客人更稀少了,他這一聲說話,已引起隔座幾處注意,都向他望着。他自己立刻也省悟了過來,就把桌子連續的敲了幾下,茶房過來了,他笑道:“我叫了你們好幾聲都沒有聽到?”於是就掏出錢來會帳。雖然有這點點的失態,他依然是很高興的走回他的號子去。
他也有個家,但在南岸自蓋的小洋房子裏,每到生意忙碌的時候,也常是不歸家。尤其是比期頭一晚上,照例不能回去。因爲人欠欠人的,在晚上都要把頭寸估計一下。這時回到號子,帳房裏已經坐有好幾個人,老遠的就看到電燈光下面,香菸繚繞,想必同事的候駕多時,紙菸已吸得不耐煩了。看到他時,大家不約而同的喊着“曲經理回來了!”他進屋向大家看了看,其中有位商梓材先生,是一家銀號的襄理,雖然很有來往,平常是不大下顧的。這就向商梓材特意點了個頭道:“失迎,失迎 !我沒有想到有貴客光臨。不然的話,我早就回來了。”商梓材已經站了起來,因笑道:“曲經理不開玩笑,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等候大駕已有兩點多鐘了。”
曲芝生抱住拳連連拱了兩下,便脫下大衣,拉着商先生的手,同在長沙發坐下。另外還有三位聯號買賣的人,都望了他。曲芝生笑道:“我今天下午,就仔細盤算了一下,這個比期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所以回來晚一點。”本號裏的管事唐先生微笑道:“多少有點問題呢。有兩筆五十萬的款子,銀行已臨時通知,不能再轉期。還有兩張期票,是下月半的日子,原來預備貼現給人家,可是這兩家出票人,信用都有問題,貼現也恐怕貼不出去。這樣一來,就要差百多萬的頭寸。”商梓材就掉轉頭來向曲芝生搖搖手笑道:“何必唱什麼雙簧?我來想點辦法,當然是有條件的。貴號有時候也有找我們的時候,我們是盡力而爲,決不推辭。”曲芝生笑了一笑,這就向唐先生道:“我們自己的事,先擱一擱,聽商先生有什麼事見教。我說商兄,彼此的事,彼此都知道。我們是架子扯得大,其實也是外強中乾。不過你既然光顧來了,我也盡力而爲。”商先生身上取出紙菸盒敬曲先生一支菸,然後噴出煙來笑道:“架子扯得大,這句話我是承認的,而且彼此相同,可是我們那些股東,越幹越起勁,還要改立銀行。實不相瞞,我們在南岸投資蓋房子,又買了不少的貨,在上個星期我們有兩筆款子。可以收回,所以沒有把貨拋出去。不想到了今日全沒有收到,弄得明天比期頭寸不夠。我想在我們私交上說,望你幫我一點忙。”
曲芝生噴了一口煙,把頭伸過來望着他,微笑道:“你們還差多少寸頭?”商梓材表示着很自在的樣子,笑道:“其實我們也只差個五百萬。”
曲芝生笑道:“如今萬字說慣了。若在前兩年,這個數目,還是嚇倒人,照我們交情說,自然是盡力幫忙,可是你這數目,實在不小。”商梓材聽他的口氣大爲鬆動,顯然有法可想,卻把兩手抱了拳頭,拱上一拱笑道:“請幫忙吧,一個星期內昆明那筆頭寸兜轉來了,我們就歸還。你若是昆明用錢,劃給你更好,日折二元,如何如何?”他口裏說着“如何如何”,手還是拱着。
曲芝生且不直接答覆他的話,迴轉頭來向着唐管事笑道:“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當然無法調集這麼多頭寸,假如能調集這麼多頭寸,我們也不會整個比期去凍結。不過老萬那裏,聽說賣了一批外匯,很多的頭寸,還沒有找着用途,不妨替商襄理打個電話去問問。”
這位唐管事雖是下江人,卻是一身的土打扮,光了頭頂,滿頭的短頭髮樁子。身穿一件毛藍布大褂,兩腳伸出來,下套一雙雙樑緞子鞋。他把手一摸嘴脣上的短八字黑鬚,要笑不笑的露出一臉生意經的樣子。他也不向商梓材望着,淡淡的說道:“老萬那個人是好惹的?電話裏和他商量,他還不是哭窮,要找他就得親自去跑一趟。”商梓材道:“哪個老萬?”曲芝生向他微笑道:“你不認得。他是一個沒有字號的遊擊商人。這傢伙厲害萬分,不大出頭,只在熟人裏面兜圈子。我們給他起了綽號,叫遊擊司令。說慣了索性叫他萬司令。金融運輸兩個部門,他都走得通。”商梓材道:“這種人是現在最有辦法的人了。不納捐,不納稅,不要開支,不負責任,而且不捱罵。報上總說我們是國難商人發國難財,真是百分之百的冤枉。不過這位先生,還能來個不露面,那更有辦法。不過他既不露面,對外又怎樣會走得通呢?”曲芝生道:“商兄,你疑心我掉你的槍花嗎?”商梓材又拱兩拱手道:“言重言重,是我找你,又不是你找我,怎麼會疑心你掉我的槍花呢?就請你替我向這位萬司令,想想法子看。”唐管事淡笑道:“不是我說句掃興的話,和老萬去借錢,等於在老虎口裏奪肉。他是弄大花樣的,根本看不起幾分的子金。大概他一生沒有講過信用,所以他相信別人交情上的信用借款,那簡直是白說。”
商梓材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姓唐的老小子,簡直是個老奸巨猾。他們老闆已經有點鬆動了,這小子還是一棍子打了個不粘,便笑道:“唐先生,我明白,你一定是對敝號那回四十萬轉期的事,沒有答應,心裏有點不大瞭然吧。其實那回的事,有點誤會,也正是趕上我們頭寸不夠。自然我們是很抱歉的。”唐管事笑道:“沒有的話。那四十萬款子,貴號轉期了三次,還有什麼對不住我們的嗎?”說着,他向門外看了一看,低聲笑道:“商先生究竟把我們當自己人,不然的話,怎麼肯老說頭寸不夠。這樣一句話,對於一個銀號負責人,說出來,那真無異打了他一個耳光。”
商先生臉上真也像受了一個耳光,立刻臉上通紅。曲芝生也覺得太讓姓商的受窘了,因笑道:“過去的事,老說他幹什麼?老唐就給老萬打一個電話,看看他在家沒有?他若是在家,我親自和他說話。”唐管事答應着起身去了。
約莫十分鐘,唐管事搖着頭走了進來,笑道:“這位萬司令,名不虛傳,真是厲害。他一接電話,就說明天是比期。呵!你們又有什麼花樣玩不過去,連夜打電話找我?你看叫我的話怎樣說下去。經理去說話吧。”曲芝生笑道:“不要緊,讓我去和他說話。”他交代畢,起身說話去了。
商梓材向唐管事笑道:“曲先生請到你這樣幫忙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唐管事笑道:“你必以爲我剛纔所說的話,是和曲經理唱雙簧,我現在分辯着,商先生自是不肯相信。不過我舉一個例,你就明白了。假如商先生不幹銀號,來管我們這幾個字號買賣,你手上若是有個百十萬頭寸,你是願意它凍結十天半月呢?還是趕快運用起來?自然是運用這些資金了。談‘運用’兩個字,誰也趕不上銀行家,可是銀行家,也時常一個算盤子打錯,有周轉不來的時候。那麼,我們就怎能說每個比期,都頭寸很夠。你也該知道,我們不會裝假,若是裝假,上次那四十萬款子,何必轉了又轉?”商梓材哈哈笑道:“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能忘情四十萬轉期的那件公案。將來… … ”他沒有說完,曲芝生走了進來,搖着頭道:“老萬架子搭得十足,要我親自去跑一趟。好在路不遠,我給你就去跑一趟。商兄,我們分途辦理吧。我去找老萬,你也到別的地方去想點辦法。若是我有辦法,我能和你找多少是多少,萬一毫無辦法,你也別老押我這一寶,誤了你的事。你一個老金融界不見得除了我,就沒有第二條路吧?”最後這兩句話,卻是商先生所不能忍受的,臉上便有點紅紅的,因站起來道:“好!我暫時告辭。什麼時候可以得着你的回信呢?”曲芝生道:“現在是十一點了,事情不能辦得太夜深,一點鐘以前,必定給你一個回話。”商梓材笑道:“好!就是那麼說。跑比期,跑到大天亮的有的是人。我們自也不必例外。”說着還伸手和他握着搖撼了幾下,連說“拜託拜託”。曲芝生也說了句“盡力而爲”,將客人送出了大門。
曲芝生回到客室裏時,在座的幾個同事不約而同的道:“這傢伙也有來求我們的時候!”曲芝生燃了一支菸卷,坐下來笑道:“我看大家的意思,是不必睬他了,你們也是太意氣用事。人家是肥豬拱門,我們爲什麼不趁此機會,撈他一筆。”唐管事道:“有什麼法子撈他一筆?他自己說了,日折二元。”曲芝生笑道:“你們不必多事,我自然去撈他一筆。”
唐管事總算是個有心機的人,點了一支菸,斜靠在沙發上凝神想了一想,笑着將手拍大腿道:“這樣懲他一下子也好。”曲芝生笑道:“怎樣懲他一下子,我倒不明白。”唐管事道:“這有什麼不能明白。他把銀行裏所有的頭寸,都買了盧比的現貨。他們買進,大概是六塊幾。現在這兩天看疲,哪一天有起色不得而知,反正大跌是不會的。他原是想咬緊牙關,再等些時候,有現貨在手,他還怕什麼?如今我們說有錢是有錢。人家趁這兩天風勢好,是收買外匯的,不肯動,除非你有港幣、美金、盧比現貨,纔可以移動。他不是頭寸差得緊,今天不會冒夜在外面瞎抓。說是有大批的頭寸,怕他不把盧比拋出來。只要我們少刻苦他一點,自然他會賣給我們。”
曲芝生也坐下來,兩腿一伸,只管搖撼笑道:“你這一猜雖猜着了,但是照你這個想法去作,那就只有失敗。你想他是幹什麼的人,能在他手裏的盧比上轉念頭!他看透了你居心不善,一氣之下,來個業不賣謀主,妻不嫁姦夫,他就吃一點虧,有了盧比哪裏抵不了帳。而且他也就因爲捨不得盧比拋出,才短着頭寸。必須設個法子,讓他甘心把盧比拋出來。”唐管事道:“那有什麼法子呢?”曲芝生笑道:“你不必問,我自然有辦法,我們且辦我們的事。”於是就和號裏兩個負責人在帳房裏將帳目結清。約莫在十二點鐘附近,曲芝生就搖了個電話到商梓材家裏去,說是法子是有,還得當面商量,夜已深了,怎麼辦呢?那邊答應有車子不要緊,再來拜訪。掛上電話,不到十分鐘,門外汽車喇叭響,曲芝生看看經理室佈置已好,便口銜了大半支雪茄,在屋子裏踱來踱去。
一掀門簾,商梓材走了進來。見曲芝生也是在想心事的樣子,便兩手拱了一拱笑道:“對不起,深夜還來打攪。”曲芝生裝出強爲歡笑的樣子,搖搖頭道:“不要緊,我也不是現在能睡覺的,請坐,請坐。”他自己坐在一邊,將經理位子那把椅子給客人坐了。商梓材坐下,就見桌上玻璃板板下壓住了一張貨單子,這種半公開的東西,倒不用怎樣避嫌。大略的看了一下,上面寫着全是五金材料的名色,什麼七號線多少圈,九號線多少圈,五號洋釘多少鎊,三號銅針多少鎊,還有許多名色,是自己不知道的。因笑道:“曲兄真有辦法,又進了許許多多的貨。”曲芝生坐在旁邊,昂着頭先嘆了口氣,接着笑道:“你老哥真是開玩笑,現在我還有錢進貨嗎?這都是拿去向老萬抵押的。實在的話,我還差幾十萬。同時我也真想進一點貨。這傢伙把仰光、加爾各答當大路走,明後天就要坐飛機走。我說要錢用,並託他在仰光替我弄一點貨。他說:‘那不成問題,我給你白盡義務,要什麼貨,開張單子來吧,不過運輸你自己料理。我能給你帶,我自己就會多帶了。’商兄,這就是他的生意經啦。我就許了許多條件,乾脆的說,他簡直要賺一半,第一步談好了。第二步,就問我在仰光有多少外匯。我說:‘有外匯那還說什麼!知道你老兄的作風,一切現實,五金、西藥、股票,你要什麼抵押,我就把什麼抵押給你。’他也毫不客氣,指定了要五金,而且說他本來要把這批錢買外匯的。他又說:‘但是這兩天,那幾個熟人,有的不在重慶,有的已做多了外匯,不能再想辦法,所以省下這筆買外匯的錢來。你若是有外匯,貨倒是可以買,最好是開仰光或加爾各答的支票,若不然,盧比現貨也好。’你想,他這不是風涼話嗎?我有外匯,我怕換不到錢,還拿貨去押款?”
商梓材聽他說了一大片話,插不進嘴去。這就忍不住搶着問了一句道:“他出什麼價錢?”曲芝生道:“我根本沒有外匯,問價錢作什麼?我就乘機問他:‘那買不到外匯的錢,自然是暫時留在重慶,可不可以暫時移給我一個朋友度過明天的比期,你不是願意五金嗎?再把五金材料來抵押。’於是他想了一想,答應了可以再移動三百萬。”商梓材笑道:“你這又是和我開玩笑了,我哪裏有五金材料呢?”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你沒有五金材料。可是你說過,曾移挪着頭寸,買了一批貨,這一批貨我想總不會是過於冷門的東西。你若是肯拿出來押給我同行,我可讓我同行再押一批五金給老萬,這圈子就兜過來了。”
商梓材吸了菸捲,望着玻璃板下那張貨單子,很是出了一會神,因沉吟道:“以你和他這樣交情之厚,還要抵押品,當然是陌生人再無辦法。承你的情,叫我把東西押給你同行,你同行再把五金押給老萬,這要出個雙層子金,萬一兩個星期內,我還週轉不動,我的東西陷住了不要緊,把你同行的五金陷在老萬手上,那更是纏夾不清。”曲芝生道:“有倒有個辦法,可以乾脆解決。我一個朋友的太太,手上有一批盧比,約略值三百萬出頭,你若是把貨押給她,她把盧比暫讓給你,你就照市價賣給老萬。我保證今天晚上兩點鐘以前,有大批的頭寸在你手上,明天你可以太太平平度過這個比期,老萬不是買不到盧比的人,就是受了時間的限制,急於在行期前撈一個是一個。將來他兜得轉的時候,再給你買一批盧比,還那位太太就是了。”
商梓材銜了菸捲望着他,見他臉色很自然,便笑道:“這事太冒險了。我現在照市價要了人家的外匯,將來外匯漲了價,我既賠本,又出利錢,那豈不是雙蝕?”曲芝生道:“我當然知道這一點,可是因爲你連夜出來抓頭寸,總怕你着急,所以在無辦法中想辦法。”商梓材且不作聲,那支菸卷深深吸了一口,一氣把煙吸到根上,把菸頭子送到菸灰缸裏,還按了兩按,笑道:“我實說了吧。我就掌握着一票盧比,若是肯把它拋出去,我也不會在外面跑到深夜了。將心比心,誰有盧比在手上,又肯拋出來?”曲芝生倒是站起來和他作了兩個揖,笑道:“對不起,我真不知道你是錢關在保險箱子裏,到外面來忙頭寸的。要不然,我就說的這些話,倒好像是打趣你的。這還發什麼愁來,我這裏熬得有很好的稀飯,有朋友送的宣腿和大頭菜,吃點兒半夜餐吧。你若是願意吃甜的,我有糖蓮子,立刻加進去熬上一熬也好。”商梓材道:“不必費事,就是白粥好。”
曲芝生好像把所談找頭寸的話,丟到九霄雲外,馬上把店中夥計叫來,叫他預備稀飯。又問道:“那一小聽可可粉還有嗎?給我們先熬兩杯來喝。”店夥答應了。曲芝生又忙着開屋角里那個小茶櫃,捧出一盒呂宋菸放到寫字檯上,掀開蓋來向客人笑道:“真的,來一根,夜深了,先提一提神吧,別太苦了。”商梓材道:“你怎麼立刻鬆懈起來了?”曲芝生笑道:“我的頭寸有了,你根本不發愁,你有盧比,還怕換不到法幣嗎?來吸根菸提提神。”說着便取了一支雪茄遞到他手上,笑道:“這兩天跳舞來沒有?”
商梓材因他只管鬆懈,也就湊趣說了一句道:“在重慶跳舞,那有什麼意思。偷偷摸摸且不說了,地板不滑,而且沒有音樂,只管用話匣子開音樂片,實是不過癮。”曲芝生笑道:“上個禮拜六,在郊外玩了半夜,相當過癮。他們用播音筒,接上話匣子音樂,聲音響亮,電燈都用紫色的泡子,頗有點跳舞廳的意味。”說時,店夥已送着兩杯可可來了。曲芝生端着茶杯,很坦然的喝可可。商梓材坐在他經理席上,也很默然的喝可可。約莫有五分鐘之久,商梓材笑道:“曲兄,你說那位萬先生,將來還可以買到盧比,那是真話嗎?”曲芝生道:“這又何必騙你,自然,你以爲他現在就設法買外匯,將來他果真有了外匯,又豈肯讓給別人?你要知道,現在他是想帶點資金出去,不能不收買。而且也是湊巧,和他有聯絡的兩個人,都不在重慶。兩三個星期之後,他回來了,那兩位也回來了。他暫時不需要外匯的時候,他向朋友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商梓材沉吟道:“不知道這位萬先生能出什麼價錢?”曲芝生笑道:“你若是想在他面前作點人情的話,就不必敲他的竹槓,照今天的黑市賣給他。這樣,你至少不吃虧,等於拿這個賣給別人一樣。”商梓材喝着可可,緊緊的皺了眉頭子笑道:“如此作法,我要吃好幾十萬元的虧。管他呢,我圖他下次幫忙,就賣掉他吧。夜深了,我也不再去找別人了,煩你打個電話給他,我們在什麼地方交付?”曲芝生道:“你也不必再跑,吃過稀飯,你就回府吧。他開給我的三張支票,我先給你。你若是怕有退票的嫌疑,你的盧比可以明天交給我,我替你擔上這個擔子。請他明天一早補給我三張支票。反正我在明日十二點鐘以前有錢。就太平無事。”說着他就在身上摸出三張支票,很痛快的交了過去。
姓商的雖疑心這裏面多少有點槍花,但接過支票去一看,支票果然是別人出的,也許曲芝生是真肯幫忙。把人家給他的支票,先拿出來墊用一下。或者他可以藉此向姓萬的賣點人情,只要自己不吃虧,也就不必追問了。於是就在這經理桌上開了一張收據,收到若干元支票三張,並註明次日以盧比若干歸還,身上帶有私章,也蓋上了。便向曲芝生拱拱手道:“費神費神,明天準按約辦理。”曲芝生倒是鄭重了臉色道:“老兄,這個可開不得玩笑的。”商梓材笑着將手指了自己的鼻子尖道:“這個還好玩笑,難道我以後不想在重慶混了嗎?”這樣說着,於是大家又笑起來了,算是快快活活的吃了那頓稀飯,盡興而散。
到了次日早上九點鐘,比期開始忙碌的時候,曲芝生就來到銀行裏和商梓材來要盧比,說是那姓萬的非見現貨不給錢,自己的錢既拿出來了,現在可有點兜轉不動。商梓材比期的難關總算解除了,不能不替承手人擔當。那三張支票已在銀行對照過了,毫無問題,也沒有理由把盧比壓着不給人,於是和銀號裏經理商量之後,就全數交給曲芝生。在錢交出去之後,自然沒有什麼新的感想。可是在錢交出三小時之後,銀行界就盛傳着盧比漲價了。商梓材立刻向幾處打電話一問,經回電證實,果然是漲價了,而且是跳漲,一漲就漲了百分之三十。他這才恍然曲芝生這小子處心積慮,把這批盧比弄去,原來是他預先知道盧比要漲價的。這隻怪自己不好,不在銀行界兜圈子,向他去商量頭寸。那四十萬元不管他轉期,總算給他從從容容報了仇去了。盧比是已交給人家了,還有什麼話說呢?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只管氣得亂捶桌子。
曲芝生拿了這票盧比,在皮包裏放好,向脅上一夾,高高興興的走上大街,預備拿着這批財寶回南岸去享受,可是隻走了一截街,就見黃青萍小姐,直接迎上前來。曲芝生還沒有打招呼,她已是將一隻白嫩的手舉起來,向他招了幾招,滿面春風的帶着微笑。他覺得彼此是很熟了,立刻迎上去對她笑道:“我一直惦記着你的電話,而你竟沒有電話來。”她道:“我知道今天是比期呀。你不會有工夫到票房裏去。而況現在才上半天呢,也不是娛樂的時候。”曲芝生道:“我不是說這件事,昨晚咖啡館的事你忘記了嗎?”青萍笑道:“哦!你以爲我會把這件事在電話裏告訴你嗎?這事已過去了,可是總得多謝你惦記。”她口裏說着,腳下便開始行走。曲芝生情不自禁的,也就隨在她旁邊走,因道:“黃小姐現在上班去?”她笑了一笑,臉上又表示着躊躇的樣子,略點了兩下頭道:“我今天上午沒事。”說着,回過頭來轉着眼珠望了他,又是微微一笑,再問道:“你相信不相信?”曲芝生對於她這個動作,覺得嫵媚極了,同時也不知道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心裏一陣慌亂,也就想不到怎樣答覆,只有笑着,跟在後面走。
青萍並不回過頭來,只悄悄的問道:“你中午有約會嗎?”他笑道:“我已經把事情交代過去了。還有些小帳目,那用不着我自己跑。我也沒事,就請你吃中飯,要吃得舒服一點。我找一家熟識的下江館子,要兩個拿手菜,你看如何?”青萍笑道:“不,我請你。你忘了我是應當謝謝你嗎?不過你要去哪一家館子,我都可以聽便。”曲芝生看了看錶笑道:“現在快十一點,要吃飯也可以吃了,我們這就去好嗎?”青萍又迴轉頭來向他望着笑,眼皮一撩,烏眼珠在長睫毛裏轉動着,似乎在這動作裏,就向他說了句什麼。然後用很輕微的聲音答道:“我也有幾句話要和你談談,找個最好可以坐着談談的地方。”曲芝生聽了這話,覺得全身的毫毛孔都鬆動了一下,連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於是就很高興的把她引到一家江蘇館子裏來。茶房立刻把他二人引到單間裏去。青萍先站在窗子口上向外望了一望,然後隔了桌子角,與曲芝生坐下,將手提包隨便一放,就放在他面前。
曲芝生對於這種小事,自不怎麼加以注意。他所注意的,倒是黃小姐嘴上塗的口紅,和她頭髮上燙的波紋。黃小姐向他轉着眼珠微笑道:“你有什麼新感想,老是對我臉上望着?”曲芝生真不會想到她有如此一問,覺得用什麼話去答覆她,都不怎樣妥當,只好依然微笑着。青萍倒是很坦然的樣子,淡淡笑道:“現在雖然說是社會上交際文明得多了,可是男子和女子交朋友,總不能十分自然。”曲芝生道:“這話怎樣解釋呢?”青萍笑道:“比如你我之間吧,你總覺得有點新奇的滋味在裏面,不免老向我看着。”曲芝生看她面色很自然,便道:“黃小姐假如你不嫌我說話冒昧一點的話,我就直率的說出來了。平常一位小姐,若是裝飾得很好的話,猛然看着那總是很美的,可是看得稍久了,慢慢的就要把缺點完全暴露出來。黃小姐呢,卻是不然,越看越好看。因之,我只要有機會,總得向你多看看。我還得聲明一句,我這全是仰慕的意思,你不以爲我這種舉動有點冒昧嗎?”青萍笑道:“這就是我說的,你有點不自然了。假如你交女朋友,和交男朋友一樣的看待,你就不會說看我就是冒昧,更也不會老看着我。我這個人的性情,你還不能摸着。我一切舉動都是坦白與自然,這樣的作風,不免有人看着近於放蕩。但是我也隨他們去揣測,反正我覺得怎樣自由,我就怎樣的去作。男人對於不認識的女子,倒還是贊成她自由的,若是成了朋友,那就不這麼想了。”曲芝生聽她這話,不待仔細考慮,就可以玩味到她言外之意,是說自己對她有了佔有慾。女人到了承認對手方佔有了,這交情已不是一個平常的朋友了。心裏一高興,就覺得手足失措起來,不住的將手摸了臉又摸了頭髮。
這時正好是茶房泡着一壺好茶來了。他算有了一個搭訕的機會,立刻將兩隻茶杯,用茶先洗淨了,然後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她面前放着。青萍起身,略略點了兩點頭,又坐下來笑道:“我說曲先生,以後我們相處不必客氣,好不好?我希望你把我當一個男朋友看待,一切平常。”他笑道:“這也不見得有什麼特別呀?我是主人,我斟一杯茶送過來,這有什麼過分的嗎?”青萍端起杯子來微微的呷了口茶,向他抿了嘴笑着,很久沒有作聲。曲芝生笑道:“黃小姐怎麼不說話了?你覺得我的話不是出於至誠嗎?”她右手扶了杯子,左手微彎着,手臂靠住了桌沿,昂起頭作個出神的樣子,然後微笑道:“我正想着一個問題呢。實不相瞞,我在交際場上,自覺是大刀闊斧的行動,獨來獨往,沒有什麼人在很短的時間就可以和我交成朋友。可是對於你,竟是一個例外,現在我們好像是很熟了,這一點原因何在,我簡直想不出來,你能告訴我嗎?”曲芝生又是一陣奇癢,由心窩裏發了出來,擡出手來輕輕的搔了幾下頭髮,笑道:“我還不是一樣嗎?這兩年,我成天的忙着事業,慢說異性的朋友沒有結交過一個,就是男朋友也很少新交。你不提起,我也不敢開口,我真覺有千言萬語,想和你說一說。我也不知道什麼緣故,見着你就像很熟似的,可是這話我不敢說出來。”青萍瞥了他一眼笑道:“儘管說呀,話悶在肚子裏會爛了的。”曲芝生有了她這樣一句話,自不能把這好機會失掉,於是放出鄭重又親密的樣子,一連串的和她談了半小時的知心語。並說到有一批盧比,正想向銀行裏送,現在只好下午送去了。青萍只是微笑的聽着,並不答話。她忽然將手錶擡起來,看了一看笑道:“只管和你談話,我把一件很重要的事忘記交代,你等我一等,我出去一趟,十五分鐘以內準回來。”說畢,她也不待曲芝生同意,立刻就走了。
曲芝生見她匆匆而去,不但沒有拿手皮包,便是大衣也未曾穿,料着她出去不遠,自是安心等着。果然不到十五分鐘,她紅着面孔笑嘻嘻的走回來了。曲芝生起身相迎,笑道:“事情辦完了嗎,沒有誤事?”她坐下來自斟一杯茶喝,笑道:“總算沒有誤事,現在可以吃飯了,下午我恐怕要到郊外去一趟。”曲芝生料着她有什麼重要事情發生,而女人的祕密,又不是隨便可以問的,便遵命立刻叫茶房預備上菜。五分鐘後,她又恢復了平常的態度,倆人自也從容的吃飯。約莫吃到半頓飯時,卻聽見這樓板上一陣雜亂的腳步聲,似乎來了不少的顧客。這當然與曲芝生無關,他也不去關心。
又過了五分鐘,忽然有一個很沉濁的聲音,叫着青萍。曲芝生回頭看時,正是她的未婚夫區亞英又來了。區亞英兩手叉了腰,攔了房門站住,橫了眼道:“你今天還有什麼話說?”青萍也把臉紅了,站起來道:“有什麼話說,難道我請客吃飯,還有什麼請不得嗎!”亞英道:“我不和你談私事,那張合同,還在你身上,你帶了到處跑,什麼意思?”青萍道:“合同我交出去了,劉先生已交付了第一批款子五百萬。”亞英走着逼近了兩步,依然兩手叉了腰,問道:“款子你交付了嗎?”青萍道:“是兩張支票,我收在皮包裏。”亞英道:“我現在和一些朋友吃飯,不便和你聲張,我倆遲早有帳算。這一筆款子,不能放在你這裏。”說着,把旁邊桌上兩隻皮包,一把抄起向腋下一夾,拿了就走。青萍叫道:“嚇!那隻大皮包,是人家的,你不能都拿了走。”亞英遙遠的答道:“我在樓上,誰的東西,誰到三層樓上來拿,我在這裏等着他。”曲芝生坐在那裏發呆,始終不敢交言。當亞英拿着自己皮包去的時候,本想叫出來,因爲青萍已喊出來了,那是人家的皮包,所以還是沒有作聲。這時,亞英交代到樓上去拿東西,分明知道他和一班朋友在那裏等着,這一班人是什麼腳色,卻猜不出,反正他們來意不善,自己跑去拿東西,寡不敵衆,必定遭他們的暗算,好漢不吃眼前虧,實在去不得。可是真不去吧,那皮包裏藏着三百多萬盧比,好容易用盡了心機,在人家手上弄來,豈可輕易的丟了。他心中發急,臉上也變的通紅。青萍道:“曲先生不要緊,你那皮包,我完全負責,請你稍等一等,我去給你拿來。”曲芝生看她那分義形於色的樣子,倒怕她爲了取這個皮包,又出什麼亂子,因和緩着語氣道:“希望黃小姐一切和平解決。”她自穿起大衣,一面向外走着,一面答道:“沒關係,公司裏幾千萬的東西,由我手上經過,也沒有出過一點亂子。”說話時,已經走上三層樓去了。
曲先生對了一桌子菜,無精打彩的吃着飯、靜靜的聽去,樓上並沒有什麼爭吵聲。約莫有十來分鐘,一陣腳步響,有人直逼近這房門口,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向後退兩步,靠了窗戶口看時,來的人前面是黃小姐,緊跟着的是她的未婚夫,再後面是兩個穿制服的人。黃小姐正提着那個大提包,向屋子裏桌上一拋道:“曲先生,收着你的東西,我們自去辦交涉,沒有你的什麼事。”其中一個穿制服的喊道:“姓曲的,看你也是個體面人,爲什麼幹拆白黨的勾當,你也脫不了手,我們兩張支票不見了,我們一路走。”另一個道:“一路走像什麼樣子,他有名有姓有字號,反正他跑不了,走吧。”說到那個“走”字,簇擁着黃小姐走了。
曲芝生直等聽不到腳步響了,趕快取過皮包,打開來看,檢查裏面東西,大小厚薄的,樣樣俱在,就是剛由老商手上取得的那一批盧比,卻是一張不曾留下。瞪了兩眼,望着皮包,人都氣得癱軟了。他出了一會神,心想莫非黃小姐做成一個圈套來害我?不會不會,自我第一歡看到她起,我就知道她是位十足的闊小姐,她對於幾百萬塊錢,大可以不放在心上,不見她將那重要的合同丟了,也毫不在乎嗎?那麼,這筆錢是那個姓區的拿去了,看他那個樣子,原來把我的皮包拿去,是出於無心,拿去之後,發現我皮包裏有那些盧比,這就見財起意了。錢的數目太多了,這含糊不得,一定要追了回來,不過要用什麼法子追回來呢?自己既沒有親手把盧比交在人家手上,也無法找個什麼人來證明,皮包確是姓區的拿去過的,又經黃小姐取回來了。和姓區的要錢呢,這交涉不好辦。自己曾約着人家的未婚妻,單獨在這裏吃飯,自己先就無理了。還有同伴的那兩個傢伙,他竟說是丟了兩張支票,那樣子還打算訛詐我一下子,若去找他,少不了是一番重大交涉,甚至打官司。若說找黃小姐呢,並沒有親手點交給她什麼,她怎能承認賠償這款子?憑良心說,人家始終以好意對待,怎好反去咬她一口?
曲芝生就這樣自問自答,呆坐在這飯館的單間裏,足足有半小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一個適當的法子來解決。還是那個熟茶房進來了兩三次,送茶送水,他感覺得老坐着是不成話,只好會了飯帳,夾着那吐出了大批盧比的大皮包,無精打彩的走去。他總還有幾個可共心腹的朋友,自然要把這件事去分別請教。
卻說亞英和那兩個朋友,簇擁着黃小姐出了飯館,自向他的旅館而去,掩上房門,大家呵呵大笑。青萍臉上倒還鎮定,只管抱了膝蓋,坐着繃緊了麪皮道:“我也無非是對這種下流一個懲戒,這姓曲的小子丟了這一筆錢,料着他不能善罷干休,那不要緊,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都有我姓黃的出來抵擋。”亞英笑道:“有什麼了不得呢?他要敢出面辦交涉,我要他的好看。”那兩個男友便不約而同的笑道:“揍這小子一頓。”青萍道:“打架就下流了,要打架,我也不這樣懲他。”說到這裏,她忽然注視桌上一個大手絹包,胸脯挺了一挺,臉色也正了一正,她道:“這批款子,雖然不小,但我名黃的決不要一文。我以前就說過了,如今重複聲明這一句話,我要用無名氏的名義獻給國家,最遲在三天以內,就要在報上宣佈這條新聞,這個錢在手上停留不得,停留着就有很大的嫌疑。亞英,你今天可以下鄉去避開兩天,免得那姓曲的小子找到你,究竟有點麻煩,等着這筆款子宣佈了用途,那讓他有苦說不出。”亞英笑道:“怕什麼,我料他莫奈我何。”青萍臉上帶了俏皮的笑容,將眼睛微微的瞪着他,亞英一見,最是受不了,便笑道:“我去就是了。”青萍道:“那很好,明天后天,”說着,她將右手比了左手的手指計算着,接着道:“後天上午十二點以前,我自己開了小車子來接你。”
亞英見她許了這樣優厚一個條件,更是決定下鄉。因爲和她訂婚以後,家庭已經曉得了,自己也只好寫一封信回去稟告雙親。只是父親輕描淡寫的回覆了幾個字,沒有什麼贊同的懇切表示。自己曾想,約着她下鄉同去見見家人,卻沒有敢開口。如今她自動的要去,那正是合了心計,便答應了馬上就走。
青萍倒沒有什麼不信任,提了那個大手絹包在手,向他和兩位男友點個頭道:“我先去辦好這件事,自己站定腳跟。亞英,後天見。”說着提了手絹包走了。兩位男友,同時向亞英讚美黃小姐。他笑道:“這個女孩子,不但漂亮,聰明絕頂,也厲害絕頂,你看她把這筆款子,用無名氏的名義,獻給了國家,那姓曲的有什麼法子對付她?料他毀謗的話,也不敢說一句。”一個男友道:“這倒罷了。她怎麼就會知道姓曲的手上有一大筆現款呢?”亞英道:“今天不是比期嗎?她先和姓曲的五金號裏通了個電話,託名某銀行的張小姐。正要探出他一點口氣,碰巧他們那邊的管事誤會了,說那三百多萬盧比,已到銀號去拿了。黃小姐知道姓曲的小子有了錢,就打算動手。剛纔在銀行區碰到了他,姓曲的邀去吃飯,他自己說了三百多萬盧比,在皮包裏還沒有換。於是在十分鐘之內,用電話遣兵調將。我想着,還未必馬到成功,直等打開皮包,整疊的盧比,分文不少。我才佩服她料得定,辦得快。”說畢,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