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二十三章 雅與俗

  在笑聲裏,大家緩緩的走向李狗子的辦事處。這辦事處就是遠遠看到的三層樓的洋房,彎曲在山崗子下面的水泥馬路,直達到這洋樓的牆下。亞雄道:“有些日子不來,這裏改了許多樣子。看這樣子,我們不必下坡,坐着人力車,也可以到達這裏了。”李狗子笑道:“就是爲了有這條馬路,我們纔在這裏設辦公室。下坡子呢,那倒不去管他,上坡子的話,可以由大門裏面坐了汽車出來,那就便當多了。”老太爺道:“那麼,貴公司就在這幢洋樓裏了。”李狗子一聽這話,胸脯挺了起來,臉上微微的笑着,充分的表現出他的得意。

  就在這時,有兩個穿灰布中山服的漢子,搶步迎了來,垂了兩手站在路邊。等一行人到了面前,他們深深的一鞠躬。李狗子正着臉色問道:“都預備好了沒有?”其中一個很鄭重而又和軟的答着:“已經預備好了。”李狗子道:“先去教他們泡上幾杯好茶。”回頭又向另一個人道:“向陶先生那裏拿錢去,到大街上買一點好水果來。”吩咐完畢,他在前引路。到了那洋樓的大門口,側身站在一邊,笑道:“請樓上坐吧。樓下是職員們的辦事地點,回頭自然要請老太爺指導指導。”

  於是以區老先生爲首,大家踏着鋪了繩毯的梯子,走上了二層樓。早有一位穿着西裝的朋友站在一間房門口,面帶笑容,點頭引進。這裏是兩套大沙發和烏漆茶桌構成的小客廳。這也不足爲奇。所可注意的,就是這裏牆壁上也掛着字畫。正壁上一幅米派的水墨煙雨圖,落着“仙鬆先生雅正”的上款。旁邊有一副五言對聯,乃是唐詩“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另外左壁上配了一張橫條幅,草書寫着,“有酒時學仙,無酒時學佛”。上款都寫着“仙鬆先生雅玩”。此處是兩幅小油畫,無法落款,掛在旁邊。但是木框子上都用松濤箋裁了小紙條,貼在上面,楷書寫着“仙鬆先生雅存”。

  區家父子都是讀書人,而對於李狗子之出身,又知道得那樣徹底。老先生是個君子人,講究喜怒不形於色。亞雄亞英看到這字畫上的字,就覺得這是個絕大的嘲笑。李狗子這種人,周身無一根雅的毫毛,那都不去管他,他根本不認識三個大字,“雅正”“雅玩”“雅存”是從何說起。於是兄弟兩人微微笑了一笑。

  李狗子見他們未曾坐下,先賞觀了一番字畫,便也迎上前來指着那“明月鬆間照”的一副對聯道:“這裏面嵌了一個字,掛在我家裏,倒是很合適的,你看那字寫得多好。據說,這是用明朝的古墨寫的,所以字寫得那樣黑。如今宣紙也貴的不得了,比布的價錢還貴。”

  老先生笑道:“這是你拿紙託人寫的呢,還是人家寫好了送你的呢?”李狗子說道:“都是人家送的。送的字畫很多,畫我是不懂。人家說這幾幅畫,都是名家畫的,我就挑選了掛在這裏。這對聯和橫條,是我自己的主意,拿來掛的,因爲對聯裏面有一個‘鬆’字,橫條裏面有個‘仙’字,恰好把我的號都用在裏面了。老先生,你明天替我寫一副字,把‘李萬有’這三個字,都嵌在裏面,好不好?”

  老太爺笑道:“我根本不會寫大字。”李狗子迴轉頭來向亞雄道:“那麼大先生和我寫一副對聯吧。”亞雄笑道:“我也不會寫字。”李狗子笑道:“這我就不相信,大先生在機關裏,天天辦公事,怎麼不會寫字呢。”亞雄笑道:“寫公事是寫公事,寫對聯是寫對聯,那根本是兩件事。你若要等因奉此的東西,我當然可以代勞。”李狗子道:“爲什麼不要呢,你寫一張給我作紀念,也是好的呀。我就掛在這客廳裏。”

  亞雄聽他這樣說了,倒不好怎樣答覆。寫一張公事稿子給他吧,決無此理;說不給他寫吧,自己是答應在先了。正苦於不知怎樣置詞,一個穿灰布制服的茶房,將搪瓷託盆送着現泡的三蓋碗茶來了。李狗子點了頭笑道:“老先生請用茶,這是我們生意上有人從浙江帶來的真龍井,後方不容易得着的。”區老太爺借了這個喝茶機會,着實的誇讚了一陣好茶,打斷了他們談論字畫的話題。

  就在這時,有三個人在客室門口站了一站。李狗子起身道:“來,來,來,我給三位介紹。這是區老先生,是我的老師,人家可是老教育家呀。這是老先生的大師兄二師兄,都是知識分子。”區老太爺覺得在他口裏說出來的“教育家”與“知識分子”這類名詞,都生硬得很,然而人家這都是善意的恭維,就讓他叫了一聲“老師”,在人家盛情招待之下,還有什麼法子否認不成。於是起身相迎,伸出手來和這三人握手。其中一位是穿川綢絲棉袍子的,年紀約莫有五十上下,尖削的臉兒,嘴上有點小鬍子。其他兩位,都穿着西裝。介紹之下,穿長衣的是文書主任易伯同,穿西裝的是會計主任屈大德與營業主任範國發。分賓主坐定。

  李狗子又把區老先生的身份介紹一番,因道:“老先生在北京當了多年大學教授,到了南京又作了多年中學校長。他的學生,比孔老夫子三千弟子還要多好幾倍呢!在南京我就和老先生住在一條街上,熟的不得了。他們家裏的書,你猜有多少,堆滿了兩間屋子。那古書有一尺多長一本,字比銅錢還大,那些書都是上千年的,還有許多外國書,英文、美文、法國文、比利時國文都有……”

  亞雄在一旁聽到,覺得不能再讓他說下去了,便笑道:“李經理還是這樣喜歡開玩笑。”易伯同微笑了一笑。李狗子原是在沙發上側了身子坐着的,這就把胸脯挺着,坐得端正起來,面孔也正着,好像他充分的表示着他絕對尊師重道。因微微地點了一個頭道:“大先生,我不開玩笑。像老先生這樣的人,讀過那樣多的書,慢說在這大後方重慶,就是全國也找不出幾個來。”區老太爺笑道:“論讀書呢,也許我讀得不算十分少。可是讀了書不明世故,那不過是個書呆子而已。如今跑海防跑香港的大商家,誰是讀了多少書的。”

  那易伯同在茶几上紙菸聽子裏,取了一支菸,銜在嘴角,划着火柴吸了。他手持菸捲,慢吞吞噴出口煙來,點頭道:“老先生這話一針見血。這個年月,讀書識字的人,最爲無用。無論什麼問題來到當前,自己先須考慮考慮,是不是與自己身份有關。老實說一句,如今可以發橫財的事,哪一件會是無傷讀書人身份的。唉!我們生當今之世,只好與雞鶩爭食了。”他這些話雖是平常的一般憤慨語,可是他當了這位不識字的老闆說是“與雞鶩爭食”,便顯着這不是罵他主人,也是罵他主人了。區老先生便從中一笑,把他的話攔住道:“就一般的來說,易先生的話是對的。只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們也不可這樣一概抹煞。古今多少英雄豪傑,都是不識字的。”易伯同聽區老先生這樣說了,便連連的應了幾個“是”字。

  李狗子對於區老先生的話,雖不明白,但是所說的大意自己是知道的,無非是替不識字的人辯護,便笑道:“我雖然識字沒有幾個,可是對於知識分子我一向是很敬重的。現在的知識分子確是清苦,可是將來抗戰結束了,國家還有大大借重的地方。你看重慶,不是有個考試院嗎?如今還在打仗,國家忙不過來,戰事將來平定了,考試院一開考,讀書的人又是一舉成名天下知了。”屈大德插嘴道:“不,考試院現在也考的。前幾個月,我有一個朋友就去考過文官考試,據說考中了就可以做縣長。”李狗子笑道:“你看,我們究竟是生意人,國家開考,我們也不曉得,戲臺上做知縣的人,都是兩榜進士,如今的博士,大概就是考試院考的吧?可以做縣長了。”

  老太爺本想對於現時的考試製度解釋一番,可是那樣說着,形容得李狗子越發沒有知識,更顯得這位文書主任說“與雞鶩爭食”的“雞鶩”,指的就是李狗子了,因笑道:“我們既然來叨擾了,乾脆就請賞飯吧。叨擾了之後,我們各人都還有點私事。”李狗子迴轉頭來向範國發道:“範先生,有勞你去指點他們,把席擺好。”範主任站起來笑道:“早已預備好了,就請入席吧。”李狗子站起來,兩手虛捲了捲袖頭子,笑着抱了拳頭拱了兩拱道:“就在隔壁屋子裏。請請請。”大家站起身來,將區家父子讓到隔壁。

  那裏也是像這邊的客室那樣的長方大屋子,四面掛了些字畫,正中一張大圓桌子,蒙了雪白的桌布,四周擺下了賽銀的杯碟,和銀子包頭的烏木筷子,四個冷葷盆子,上面用細瓷碗蓋子蓋了。桌子下方四隻大小酒瓶子,一列的擺好。瓶子上都是外國字的商標。

  老太爺笑道:“都是外國酒,了不得。”李狗子兩手互搓着,表示他躊躇滿志的樣子,笑道:“這些酒,有的是用過的,有的是沒有用的,兩瓶白蘭地,兩瓶威士忌,是朋友帶來的。”老太爺笑道:“我們喝點花雕好了,不必這樣客氣。”李狗子笑道:“有好酒不請老師,還留着款待哪一個呢?你老人家還是喝點白蘭地吧。”說着,拿起只白蘭地酒瓶子,拔開了瓶塞,就上座的一個酒杯子裏斟下去。一面點着頭笑道:“老師,請上面坐。”

  老先生看那瓶子,還是滿滿的,因道:“那裏還有開了封的,你又何必再開一瓶?這樣會走了香氣,喝酒的人就是這樣愛惜酒。”李狗子道:“雖然是這樣說,但請老師用開過封的酒,那就太不成敬意了。”老先生聽他一再說到“老師”,覺得不能不略加申辯,否則人家將加以疑心,幾十年的老教育家,怎麼會教出這個胸無點墨的李狗子來呢。便笑道:“李經理,你是越來越客氣了,你還是以‘老先生’相稱吧。”

  李狗子放下酒瓶子,兩手一抱拳,笑道:“其實我應當叫‘太老師’纔對,因爲我已經和大先生商量好了,請他教我的書。再說,在南京的時候,附近的鄰居哪個不叫你老人家一聲‘區老師’,所以我們這樣叫法,倒不是胡亂高攀。請老師上坐。”老太爺向這位易伯同主任笑道:“人之患,在好爲人師。”

  亞英在一邊看到,覺得自家父親有點過於拘執,便擠向他父親身邊低聲笑道:“恭敬不如從命。”老太爺對他這一說,不知道是指着坐首席而言,還是作老師而言呢。因此沒有答覆。那易主任卻從中插了嘴道:“老先生既是老教育家,當然講個‘有教無類’敝經理這番誠意,老先生是卻之不恭的。”區老太爺覺得“有教無類”這四個字,又有些嘲笑主人,這個問題,頗不便再往下討論,因拱了拱手笑道:“有僭了。”屈大德兩手垂着亂點頭道:“好,好,大勢定矣,大家可以坐下了。”亞雄兄弟也都覺得再不能給予主人以難堪了,便傍了父親左右坐下。

  範國發坐在李狗子旁邊,彎曲了身子,滿臉帶了笑容道:“經理還是喝花雕嗎?我已經預備了三斤,叫廚房裏燙上。”李狗子笑道:“我當然陪區老師喝白蘭地。”老太爺笑道:“論到吸紙菸,我還不一定愛國。若是喝酒,無論山東高梁,山西汾酒,貴州茅臺,以致紹興花雕,我都覺得與我有緣。”李狗子不覺拍掌笑道:“好極了!好極了!在吃喝上我總是提倡國貨的。”亞英笑道:“這話也不見得。李經理每日也在大餐館和咖啡館裏進進出出,怎能說你不喜歡舶來品?”李狗子笑道:“這是今天商界的一種時髦玩意,你不這樣幹,人家說你不開眼,那有什麼法子呢。我吃西餐,哪一回也沒有吃飽過,十回吃西餐,九回吃的是口味不對,有一次口味對了,上一盤子,只夠我吃兩三口的。上五道菜,也只夠我吃十五口。你說吃麪包,至多他們和你預備兩片,你看我這樣一個大個子,吃十來口菜,兩片面包,就能弄飽肚皮嗎?”於是全席人都被他引得大笑起來,便是在屋子裏的兩個茶房,也都笑嘻嘻地站着。

  大家在這歡笑聲中,揭開了菜碗蓋,開始吃喝。那位易伯同主任,見這位不識字的經理,一定稱區老先生爲“老師”,便也現着這有三分搬取救兵的意思。老先生究竟是不是大學教授,中學校長,這還不容易判斷,至於這位區大先生那滿身寒酸的樣子,料着就是一位老公事的公務員,老公事未必是文學家,可是書總念得不少。經理說已經和他有約,要請他教國文,他微笑不言,並沒有置可否。假使這事成功了,經理自不會一讀書就能認識好多字,可是他有了這樣一個正式老師,許多文字方面的事,都有了個顧問,就不能像已往那樣可以挾制他了。心裏雖有這樣一個不愉快的想法,卻又深恐在臉上露出來,因此心裏更轉了一個念頭:果然如此,那會給這位洞明世事的老先生看小了的。因之故意的裝出毫不介意的樣子,時時露出笑容來。

  大家邊吃邊談,好一會才把飯吃完。飯後,李狗子把手扯着老先生的袖子道:“老師,我有一句話和你說,請到這邊來一下。”老太爺倒沒有想着他會有什麼祕密話,只得隨了他走。他們走去的地方,是門上掛着牌子的經理室,自也佈置得和別家的經理室一樣,有寫字檯,寫字椅。李狗子讓老太爺在旁邊沙發上坐下,自己打開抽屜取出了支票簿,填寫了一張,再在身上掏出圖章盒子加了印鑑,再取了一個洋紙信封,用鋼筆慢慢在上面寫着字,總有五分鐘之久,才把這信封寫完,然後把那支票塞在信封裏,兩手捧了向老先生作了一個揖,笑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李狗子不會抖文,在人家面前我不能不裝一點樣子,避開人家還不說實話嗎?你老人家不要見笑,就看我這點心。”說着把那信封遞過來。

  老先生看他滿臉鄭重的樣子,不是吃午飯時在桌上那副功架了,先有三分感動,接過那信封來一看,見上面歪歪斜斜像螞蟻爬的痕跡似的,上面有六個字,乃是“學貝公上老帥”,其下另一行小字,“李萬有邦上”。他的字體既惡劣,又不可理解。先是一怔。但凝想了一下,那“學”字一筆不苟,寫着有銅元大,雖下面“子”字脫了節,依然看得出來。由這“學”字推測,加上知道這信封裏是支票。那麼,可以猜出“貝”字是“費”字之誤。這個“費”字猜出來了,“公”字是“恭”字之別寫,也毫無疑問。他不懂得用“贄敬”或是“束惰”等字樣,所以乾脆寫着“學費”,難爲他“老帥”兩個字知道擡頭另寫一行,“老帥”之爲“老師”,又是很好明白的了。這上款猜出了,下款也就不難懂得,“李萬有邦上”之“邦”,乃是“拜”字之別了。

  這個信封,雖寫得十分可笑,可是想這樣一個字不識的人,居然能寫出這樣一個信封來,那是費了多大一分誠心,便道:“呵!李老闆,你何必還和我來這一套?”李狗子笑道:“雖然說起來數目好聽,但是也買不到什麼東西。”老太爺本不便當面抽出支票來看,只是他自己說了數目好聽,這卻不能含糊收了,將支票由信封裏掏出,卻見寫的是一萬元的數目。老太爺不覺“呀”了聲,兩手捧了支票,連拱着幾下,因道:“可不敢當,太重了,太重了 !”李狗子也拱手站在一邊道:“老太爺,你不忙,聽我說。有道是‘人爭一口氣,佛受一爐香’。”說到這裏,他一面走去,把經理室的房門掩上,然後迴轉身來道:“老太爺,我現在錢是有了,只要不遭什麼橫禍,大概這一輩子不成什麼問題,就是差着少識幾個字,到處受人家欺侮。我李狗子什麼出身,瞞不了你老人家,我哪裏能夠認你老人家作老師?但是我要裝裝面子,非攀交兩個讀書的先生不可,只要你老人家含糊答應是我的老師,我就大有面子了。還有一層,欺侮我的人,知道我有這樣一個老師,遇事就要留些地步,那你老人家照顧着我的地方就多了,好處哪會止一萬塊錢?”

  說到這裏,他臉上帶了三分笑容,低聲道:“你看今天那位易先生,對你老人家那一分請教的情形,就替我出氣不少。我敢說,從此以後,無論是你老人家自己,或是大先生,只要一個禮拜肯到我這裏來一次,欺侮我的人就要少得多了。你老人家若是不肯圓我這個場面,那自是怪我出身太低,我也沒有什麼法子,若是肯圓這個場面的話,這筆錢你老人家正是受之應當,只是怕少了。”他說着話時,臉上現出十分爲難的樣子。接着又作了兩個揖道:“你老人家一定要賞臉收下,我才能放下這條心。”老太爺先皺了一下眉,接着又微笑道:“你這麼一說,真叫我沒什麼話可以回答。就怕我幫不了什麼忙,要辜負你這番盛意。”李狗子道:“我不是說了嗎,每個禮拜,只要你老人家能到我公司裏來一次,幫我的忙就大了。”老太爺看到他這種樣子,真是不忍拒絕了,便笑道:“我倒有些不相信了,我每星期來一次有什麼用處呢?”

  正說話間,外面在敲門,李狗子開了門,見是亞英來了,他道:“我們該走了,林宏業也許是今日下午到海棠溪,大哥不得空,我應當過江去接他一下。”老太爺還想說什麼,李狗子笑道:“你老人家暫時收着,晚上我到旅館裏來奉看,再說吧。晚飯恐怕來不及預備了。”老太爺看他那種樣子,料着他不肯收回,只好悄悄點了個頭,將支票藏在身上,和他告辭。李狗子和那三位主任都恭恭敬敬的將他父子三人送出大門,而且預備好了三乘轎子。直等他們三人的轎子走開,方纔回去。

  亞雄自去辦公。老太爺與亞英在旅館裏休息。因把身上支票掏給亞英看,說是這一萬元,不受,是讓李狗子心裏不安,受了是自己心裏不安。亞英笑道:“我要說一句不怎樣合理而又極合理的話,我們受着毫無不安之處。有道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像他這類暴發戶,都是害苦了像你老人家這種安分守己的人。用他幾個錢,等於把他榨取的脂膏,撈一些回來,毋寧說那是理之應當。”老太爺笑道:“豈有此理。若憑你這樣說,那還有人肯講交情嗎?”老太爺是斜坐在那張沙發上說話的,說到這裏,他突然坐了起來,將頭昂起嘆口氣道:“我不想在李狗子這種人身上,會尋出尊師重道的行爲來!看到李狗子以攀交我這樣一位老教書匠當老師爲榮,彷彿這粉筆生涯不可爲而又大可爲了。”說着又笑了起來。

  亞英看到父親有點高興了,便笑道:“我也有點計劃,還是念書的好,打算再作它兩年生意,儲蓄一筆學費,到了戰後,我也想出國留學三四年,回國之後,作一個徹底爲社會服務的醫生。”老先生在身上取出了一支雪茄,正擦了火柴要點。聽了這話,卻把火柴盒敲着茶几,冷笑了一聲,又搖了搖頭。這分明是一種大不以爲然的樣子了。亞英不知道父親是什麼意思,倒未免呆了一呆。老太爺接着道:“讀書,自然是好事,你這個預備讀書的計劃,卻根本不好,你說再作兩年生意,等戰後去念書。一個作生意的人,胃口會越吃越大,我是知道的。現在你覺得所掙的錢,不夠將來作學費用的,你再作兩年生意,你把學費掙夠了,你又會想到不夠舒舒服服的唸書,不免再作一兩年生意,等那一兩年生意作滿了,你以爲你就肯把生意歇了,再回頭唸書嗎?那個時候,你年歲越發大了,或者你已結了婚,你的室家之累,逼得你會更想發財了。讀書是苦事,也只有苦讀才能成功,天下有多少坐在沙發椅子上讀書,會把書讀通的 !”

  亞英聽了這些話,心裏頭自有一百個不以爲然,可是他轉念一想,無論這重慶的市儈氣,對他怎樣引誘,他始終不贊成晚輩在市儈堆裏鬼混,可是不贊成儘管不贊成,他又時時刻刻被這種空氣所包圍,所以他心裏那種理智的判斷,往往就會衝動了情感,發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態度,這實在是應該充分體諒的。他這樣想過之後,臉上立時呈現出好幾種氣色,他靠了桌子站着,兩手插在衣袋裏,將頭低着,總有五分鐘之久,不曾說出話來。

  區老太爺緩緩的坐了下去,擦着火柴,將雪茄燃着了,又緩緩的吸了幾口。他對這位野馬歸槽的兒子,本來既惋惜又疼愛,再見他那一份委屈,更是有些不忍,便仰着臉放出了一種慈愛的微笑,因道:“這又發呆幹什麼?我這樣說,無非是希望你們好,希望你們更好。現在你又不是馬上就要去讀書,被我攔着。你說去接林宏業的,你就過江去吧,我多喝了兩杯酒,要在這裏休息一下,我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可是一時又想不起該從哪裏說起。”說着,他指了亞英的頸脖子道:“領帶打歪了,自己整理一下吧。”亞英沒想到父親的話鋒一轉,關心到了自己的領帶,這就手撫着衣領,把領結移正了。老太爺抽着雪茄,向他望着微笑道:“可以向茶房借把刷子來,將你那西服刷一刷,見了人家香港來的人,也不要露出內地人這份寒傖相來。”

  亞英被他父親慈愛的笑容所籠罩着,便叫茶房拿衣刷子,恰是茶房不在附近,叫了好幾聲也沒有人答應,他只得自己走出來叫茶房。他這房間外面,是一帶樓廊,正是旅客來往行走之地。出來未曾張口,卻有一道紅光射人。定睛看時,是一位穿大紅長衣的女郎走來,她穿件紅衣,已是夠豔麗的了,卻又在衣服四角釘着彩色的絲編蝴蝶。最奇怪的,是這個年頭,無論城鄉,已不見穿長衣的女人,還會在衣服下襬露出長腳管的褲子。而她不然,卻把絲襪裏的大腿藏起,穿了條墨綠色的綢褲。重慶市上的摩登女人,家境無論怎樣寒素,總會在長衣上罩一件長或短的大衣,而她卻沒有,就是這樣紅滴滴地露着一件紅綢袍子。她也沒有穿皮鞋,更沒有高跟,是一雙紅緞子平底繡花鞋,套在白絲襪子上。如說她周身還有些別的顏色的話,那就是這雙襪子了。這一種大紅大綠的穿法,可說是荒僻地方的村俗裝扮,在大後方摩登世界的重慶,倒是很少見的。

  亞英看到,着實的驚異了一下。這驚異還不光爲了這衣服顏色之俗,驚異的卻是這位穿紅綠衣褲的女人,長得很是漂亮,在通紅的胭脂臉上,兩道纖秀的眉毛罩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她走得急了一點,樓板微微的滑着,她腳步不穩,身子略閃了一下。她看到有人站在面前,不覺露齒一笑,嘴脣被口紅抹得流血一般,也覺得傖俗,只是在她這一笑之餘,露出雪白的糯米牙齒,才顯得嫵媚絕倫。她卻毫不留意別人觀感怎樣,平平常常由亞英面前走過去了。

  亞英卻呆了一呆,心想哪來這樣一個俗得有趣的女人。他醒悟過來之後,兀自嗅到身前後有一種很濃厚的香氣。他又想着這不會是都市裏的摩登女郎,哪個摩登的女人肯穿紅着綠?但說她來自田間,可是她態度又很大方,一瞥之下覺得她的頭髮還是電燙過的,剛纔只管去揣度她的衣服,卻不曾留神她到哪個房間去了。他如此出神的想着,忘了出來是叫茶房拿刷子的,空着手走回房去。老太爺對他望了望道:“你爲什麼事笑呀?”亞英道:“我看到一個鄉下女人,穿紅着綠,怪有趣的。”老太爺笑道:“我就常聽說有穿陰丹大褂,赤着雙腳的人,在西餐館裏請客,如今穀子這樣貴,鄉下大地主的兒女,又什麼花樣不能玩?”

  亞英自也不敢再說這個女人的事,戴上帽子,便過江到海棠溪去接二小姐的丈夫林宏業。在車站上遇到了二小姐,她笑着抓了亞英的手道:“沒想到在這裏遇見你,我們一路過江去痛快地聚回餐吧。我遇到你姐夫的同伴,說他的車子要明天下午纔到呢。”亞英道:“爲了接宏業,父親也到城裏來了,現時在旅館裏休息。”二小姐道:“那我們趕快回去,別冷落了他老人家。”她一面說着和亞英走路,一面向他周身上下打量,笑道:“我在伯父口裏知道了你的消息,覺得你有些胡鬧,但見面之後,看到你的西服穿得這樣整齊,不是我想象的那樣小生意買賣人,倒也罷了。你有了女朋友了嗎?”亞英笑道:“多年不見,二姐還是這樣愛說笑話。”二小姐道:“這並非笑話呀!漂亮青年是摩登女子的對象,時髦商人也是摩登女人的對象,你有找女朋友的資格呀 !”亞英笑道:“我一項資格也沒有。若是你覺得我到了求偶的時候,你就給我介紹一位吧。”姊弟兩人談笑着,不知不覺搭上輪渡過了江,因碼頭上恰好沒有轎子,亞英就陪着二小姐慢慢走上坡去。

  約莫走了一半路的時候,忽聽到有人嬌滴滴叫了一聲“林太太”。他順了叫的聲音看去,不覺大吃一驚,一個穿紅衣的女郎站在兩層坡子上向二小姐嘻嘻的笑着,不是別人,正是在旅館裏看到的那個俗得有趣的女子。她那身打扮還是和先前一樣,只是肩上多了一條花格子縐紗圍巾。二小姐已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向她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今天爲什麼這樣大紅大綠的穿起來?看你這樣子,也許是要過江,怎麼大衣也不穿一件呢?”她道:“我這是件新作的絲棉袍子,走起路來已夠熱的了。”說話時,她看到二小姐身後一個穿西服的少年,不免瞟了一眼。二小姐也回頭看了一下,向亞英點頭道:“來,我和你介紹一下,這是黃青萍小姐。”她迴轉頭來手指了亞英,向青萍道:“這是亞男的二哥,亞英。”青萍笑道:“哦!區二先生和亞男相貌差不多。”她說着走向前伸出手來。亞英看到這副裝束,沒想到她是這樣落落大方的,趕快搶向前接着她的手,握了一握。她抿了嘴微微的笑着,向他點了點頭。二小姐笑道:“看你收拾得像一隻紅蝴蝶一樣,你是去看李大成嗎?”她臉腮上小酒窩兒微微一漩,眼皮低垂着,似乎有點難爲情,笑道:“我去看我師母。”二小姐道:“你果然是要去看西門太太的話,我勸你就不必去,她和二奶奶下鄉看梅花去了,還不曾回來呢。”青萍道:“也許她回來了,既然到了江邊上,我索性過江去一趟。——你怎麼不叫乘轎子?”

  二小姐覺得她這話是有心撇開本題,微笑着向她點了點頭,讓她走了,好像這微笑之中,已含着很深的意義。在一面點頭的時候,她一面走着,已跨上幾層坡子了。亞英隨在後面連連的低聲問道:“她是誰,她是誰?”二小姐沒有作聲,直等走上了平坦的馬路,才立定了腳向他笑道:“你怎麼這樣冒昧,人家剛一轉身,就只管打聽人家是誰,你急於要知道她的身份嗎?”亞英笑道:“我這樣問是有原因的。因爲我在旅館裏的時候,看到她穿這樣一身大紅大綠,就奇怪着,不想二姐會認得她,而且亞男也認得她。”二小姐又對亞英周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若論你這表人才,也沒有什麼配她不過。不過在她認識了李大成以後,我無法和你介紹作朋友了。”亞英道:“二姐這話說得有點奇怪,我也不至於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子,就有什麼企圖。”二小姐笑道:“我簡單告訴你吧,她是一個極摩登的女郎。反正有人送錢給她作衣服,她有時高興穿得像位小姐,有時又高興穿得像少奶奶,有時又像……反正是穿那種富於挑撥性的衣服罷了。”亞英笑道:“好久不見面,見了面我們應多敘敘別況,二姐老和我開玩笑。”二小姐笑道:“哼!這位小姐,幾乎每日和我在一處,當然有和你見面的機會。我這是預先和你說明,乃是一種好意呀 !”亞英不知道是何用意,也就不再說了。

  兩人到了旅館裏,區莊正老先生拿了一張日報在消遣,在等着他們來。一見二小姐便問道:“宏業到了嗎?”二小姐道:“明天才能到呢。現在伯父難得進城來的了,我作個東吧,今天怎麼娛樂?”老太爺望了她,搖搖頭笑道:“香港來的太太,究竟是香港作風,只惦記着怎麼消遣。”二小姐強笑了一笑,倒不好再提起,只是陪着老先生談些閒話。

  不多時,亞雄也來了。老太爺倒是相當高興,爲了剛纔給二小姐碰了一個釘子,正待約着這一羣晚輩到一個地方去晚餐,卻聽到外面有一個南京口音的人,叫了一聲老太爺,回過臉向窗戶外看時,他又有一點小小的驚異,“呀”的一聲,站了起來,向外點着頭拱了兩拱手。早有一個人不斷作着長揖走了進來。亞英看時,就是原在南京開老虎竈的老褚。二小姐在一旁頗注意這人,見他穿了一件灰色嘉定綢的紫羔皮袍,手裏拿了嶄新的灰呢帽,禿着一顆大圓頭,透出一張紫色臉,一笑嘴裏露出兩粒黃爍爍的金牙,在皮袍上,他又罩上禮服呢的小背心,左面上層小口袋裏露出一截金錶鏈,環繞在背心中間鈕釦眼裏,手上還戴着鑲嵌鑽石的金戒指。她想這是十餘年前上海買辦階級的裝束,這人要在舞臺上扮一個當年上海買辦,簡直不用化裝了。

  老先生立刻讓迎他進屋,他看到亞雄亞英,又作了兩個揖笑道:“上次在漁洞溪會到,沒有好好招待,聽到李仙鬆說,老太爺進城來了,特意來奉看,並請賞臉讓我作個小東。”老太爺給他介紹着二小姐,他又是一揖。老太爺笑道:“褚老闆發了財了,越發的多禮了,請坐請坐。”老褚笑着搖搖頭道:“談什麼發財,窮人乍富,如同受罪。談不上發財,混飯吃罷了。我這就覺得東不是,西不是,穿多了嫌熱,吃多了拉肚子,一天讓人家大酒杯子灌好幾次,我倒是不醉。”說着哈哈一笑。他一張口,遠遠的讓人聞到一股酒氣。亞英笑道:“看褚經理這個樣子……”老褚將身上的衣服連拍了兩下,笑道:“二先生,你覺着我這一身穿着,不大時髦嗎?我這樣穿是有個原因的,往年在上海的時候,看到人家穿這樣一身,欣慕的了不得,心想我老褚有一天發了財,一定也這樣鋪排鋪排。如今不管發財沒發財,反正弄這樣一身穿着,總是不難,所以我就照十多年前的樣子作了這一套穿着。我本來還有兩件事要照辦,後來一想,不必了,第一是作一件狐皮大衣;第二,是弄部人力包車,讓包車伕拉在街上飛跑,腳下踏着鈴子一陣亂響。記得上海當年一班洋行買辦在馬路上跑着,威風十足,不過這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十多年前就改了坐小汽車,因之我也沒有把這願心還了。”

  在屋子裏的人,聽了這話,都心中暗笑。當他形容包車在街上跑的時候,兩手作個拿車把的姿勢,一隻腳在樓板上亂點,彷彿已經坐在人力包車上踏鈴子。亞英笑道:“褚經理,你沒有把我的話聽完,我是說你吃酒的樣子,不是說你這身衣服。自然,你現在大發其財,要什麼沒有?”說着,斟了一杯茶送將過去。老褚兩手將茶接着,笑道:“發財呢,我是不敢說。我們這幾個資本,算得了什麼。不過當年看到人家有,我沒有的東西,心裏就很想,如今要設法試一試了。記得往年在南京,看到對面錢司令公館,常常用大塊火腿燉鴨子,又把鴨子湯泡鍋巴吃,我真是看得口裏流清水。”說着,他舉起手上茶杯喝了一口,接着道:“去年我第一批生意掙了錢的時候,我就這樣吃過兩回。因爲廚房裏是蒸飯,爲了想吃鍋巴,特意煮了一小鍋飯,烤鍋巴,你猜,怎麼樣?預備了兩天,等我用火腿鴨子湯泡鍋巴吃的時候,並不好吃。我不知道當年爲什麼要饞得流口水。”說着,他手一拍腿,惹得全屋人都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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