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西門夫婦都有點兒紙醉金迷,他們完全不曾理會別人對他們有所注意。西門德博士正自高興着,在樓廊上踱來踱去,嘴角上抑止不住那分得意的笑容。看到亞英上來,立刻搶上前握着他的手,緊緊的搖撼了一陣,笑道:“恭喜恭喜!我們昨天晚上,和青萍談了兩小時,她說她這樣歸宿,是很好的。不過談完之後,你師母,——哦!不,我說錯了。她的師母,又拉着打了八圈牌,這顯着有點矛盾。”西門太太還是靠了欄杆在咀嚼糖果,這就接嘴道:“這有什麼矛盾?我贊成青萍和亞英訂婚,也並不爲了這事,就勸青萍戒賭,你別以爲這一趟仰光,是頗有收穫,可是大部分的力量,是由我出的。”博士對於夫人無話可說,拉着亞英的手道:“我們到屋子裏去談吧。”亞英隨他到屋子裏,心裏又不免動了一動。原來這裏除了有三張嶄新的花絨面沙發而外,樓板上鋪的地毯,也是新的,新得上面沒有一點灰跡。照這樣子看來,也必是昨天購辦的新傢俱。他只管坐下來東張西望的,腦子裏卻不住的在想,博士這一趟生意,縱然很好,一來是貨在途中,二來帶回來的是貨而不是錢,究竟是賺是賠,如今還不能確定,何以他到家之後,就這樣大事鋪張。如今買一套沙發,非家有百萬的人家,就當考量。他難道有了幾百萬,或千萬的家財嗎?
西門博士根本沒有注意亞英在想什麼,口裏銜了半截雪茄,很高興的架了腿,坐在新置的沙發上,噴了一口煙,將手指夾了雪茄,指着亞英道:“你預備什麼時候結婚?”說着,他走過來,同在這張沙發上坐了。將夾着雪茄的手,掩了半邊嘴,將頭靠近了他的肩膀,對着他的耳朵低聲笑道:“這種事情類似打鐵,趁熱訂了婚,就當趁熱結婚,不可冷了。鐵出了爐,被風一吹,就會冷的,冷了的鐵,可不好打。”
亞英原是一頭高興的前來,忽然聽到了這話,倒是很有些驚異,望了他道:“她昨晚另外有什麼表示嗎?”西門德拍了他的肩膀笑道:“那倒沒有,你可以放心。古人說得好,女大十八變,由我看來,倒不光是在相貌上而論。小姐的心理,也是時時刻刻有變化的。”亞英見他是以心理學家的資格來說話,這就坦然得多,便笑道:“博士這樣看法,那自然是對的。不過在我個人,覺得是受了一個閃電戰的襲擊。”西門德又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你這是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哪一個青年人不希望有這個閃電的襲擊呢?就說是我……”說着他伸頭向門外面看了看,低聲笑道:“我就希望有這麼一個閃電式的襲擊,可是就沒有人來襲擊我這老牛。喂!老弟臺,你快有家眷了,以後當謀所以養家之道。你現在雖然也會經營商業,我看那小湊合究竟不是遠大的計劃。現在我們經手的這一批車輛和貨物,自然可以掙一筆錢,我打算把這一筆錢辦點貨出口,再向仰光跑一趟,你看如何?我們現在應當把握一筆錢,到了戰後,經營一點實業。抗戰把大家抗苦了,戰後我們有事業可以好好享受一下,來補償補償這個損失。我覺得我這個打算,是應該有的。尤其是世兄有了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夫人,戰後不能不有一個完美的家庭來配合。不然的話,將一盆鮮花供養在黃土牆茅草蓋的屋子裏,那究竟欠妥。”亞英笑道:“這樣說,我得大大的去努力。可是我哪裏去找一筆本錢呢?”西門德夾了雪茄的右手一拍架起來的大腿,笑道:“有呀!你根本就有呀!令弟這一次回來,所得的將不下於我所得的。”
正說到這裏,西門太太拿了一張發票進來,揮着向先生一照,笑着說了兩個字,“要錢!”西門德接過發票來看了一看,點頭道:“付現給他吧。”西門太太道:“還付現嗎?那三十來萬元,快花光了。”博士道:“那麼,我就開張支票。”說着在衣袋裏掏出了支票簿,伏在寫字檯上開了張支票,又在另一個衣袋裏,掏出圖章來蓋了,立刻將支票交給太太,好像花這筆錢,全不必加以考慮。亞英心裏想着,真是發了財回來了,毫不在乎。但是他掙了多少錢回來,這樣狂花呢?順帶着這一個問題,便是西門博士坐飛機回來,所帶的貨有限,縱然是貴重的珍品,也不能一到重慶就換出了錢來。就說他根本帶了錢回來,他是作進口生意,又不是作出口生意,只有帶了錢出去辦貨,哪有帶錢回來之理?好在和博士是極熟的人,有什麼話要說,也不必十分顧忌,便笑問道:“這樣子看來,博士回家來,兩三天用得錢不少了。在昆明就賣脫一批貨嗎?”博士銜着雪茄噴出一口煙來,點頭笑道:“你這話問得很中肯,我當然不能由飛機上帶現款回來,可是……”他又吸一口煙,接着道:“可是那也沒有一定。我告訴你一件奇事,運氣來了,也是門板都擋不住。我們上次到宛町的時候,有令弟熟識的一個商人,帶了一些川貨出去,如蟲草、白木耳之類。但他接了家裏的急電,有極重要的事,叫他回家。他就照血本算價,把貨讓給了我們,而且知道我們沒有現款,就寫一張字據,由我們在重慶付款。我們白得一批貨,在仰光遇到廣東商人,賣得很好,而且得了這位廣東商人幫忙,我竟是帶了一批盧比現鈔回來,到了重慶,你想這東西,還怕換不到法幣嗎?”亞英道:“在仰光帶現鈔出境,是不大容易的事吧?”博士笑道:“重慶市上盧比現鈔,也有的是吧?別人有法子運進來,我們自然也有法子運進來了。這筆錢,總算是意外財喜。這事情讓我這夫人知道了,她哪肯放鬆?這樣也買,那樣也制,忙得她一塌糊塗。”亞英道:“是一個很大的數目嗎?”西門德口裏銜着雪茄,微笑了一笑。
偏是西門太太在門外聽到了這句話,便插嘴笑道:“你先不忙打聽數目,等亞傑回來,他自然會告訴你。你若是差着什麼結婚費的話,那不成問題,我們可以幫你一點小忙。”說着,她走了進來,架腿在對面沙發上坐下,向了亞英笑問道:“據人說鑽石的價值最穩定,到了戰後,別的東西價目或者不免波動,鑽石的價格決不會跌落,這話是嗎?我又不便問生人,怕人家笑我外行。”亞英道:“那麼,西門太太打算收藏一點了。是打算要項圈呢,是打算要戒指呢?”西門太太笑道:“鑽石項圈,中國找得出幾個人配戴那東西?弄一隻戒指玩玩,那就很可以了。等貨到了,變出錢來,我是想買一個。”她說這話時,眼睛可望了丈夫,略略帶了三分生氣的樣子,將手點着他道:“你又該說什麼奢侈了,浪費了,銀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有錢不花幹什麼?你總脫不了那股子寒酸氣。”西門德笑道:“我又沒作聲,你怎麼先說我不贊成呢?”她道:“我看你那樣子,就有幾分不贊成。”西門博士不能怎樣辯護,只是微笑。
西門太太向亞英道:“現在你訂了婚,應該回家去和老太爺老太太報告一聲了。你打算幾時回去?”亞英沒想到她把問題一轉,又轉到自己身上來,因笑道:“我自然應該回去一次,不過什麼時候回去,還沒有決定。”西門太太道:“你若是回去的話,我奉託你一件事,我覺得你府上那個環境,很不錯。我也想在那附近找一塊地皮,蓋一所自己所願意住的房子。”亞英道:“你們這房子不是很好嗎?”她道:“我們在這裏受盡了房東的冤枉氣,自從溫家二奶奶到過這裏來以後,接着又是我們博士出國,我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要聯絡我們,總算態度變了。可是我總覺住得不舒服,我有錢自己蓋房子住,永遠不會有人來轟我了。”西門博士銜了雪茄,架了腿,坐在沙發上,聽她的話,這就情不自禁的兩手一拍,叫了一聲“好”。那銜的大半截雪茄,卻卜突落在地上。但他並不去管它。亞英立刻彎腰下去,把那截雪茄拾了起來。西門德還不等遞過來,笑道:“算了,不要它了。”亞英看那雪茄落在乾淨的樓板上,並沒有沾上什麼灰塵,倒不想到他就嫌髒了。記得當初同住一幢房子的樓上與樓下時,西門博士買那一角錢兩三支的土雪茄吸,由樓廊欄杆邊落到樓下石階上,還親自下樓來撿了去呢。亞英這樣想着,臉上有點猶疑。心理學博士還有個看不出來的嗎?便立刻迴轉身,走到裏面屋子去,捧出一木盒子雪茄來,雙手捧着送到亞英面前,笑道:“來一根,來一根,倒是真正的外國貨。”西門太太道:“他吸紙菸,他不吸雪茄。二先生,我也要送你一點禮,送你一條紙菸吧。”
亞英看他夫妻這樣客氣,明知道是爲了遮掩那分兒失態。但他兩人究竟是長輩一流,縱然有一點失態,自也只有忍耐着。於是把手裏那半截雪茄扔了,順手取了一支整雪茄看了看,雪茄中間圈的那個紙套上面,有英文字母。便點頭道:“大概價錢不小吧?”博士笑道:“在加爾各答,那不算什麼,反正也花不了一個盧比。”說話時,西門太太已由裏面屋子取出一個銀套嵌綠心的打火機來,她打着火送到亞英面前來,笑道:“連盒子帶火,都送給你了。”
亞英道謝後點了煙,因笑道:“這東西送給我,得讓我多一件事去求人。”西門太太道:“我曉得,你是說不容易找到汽油了。這件事不成問題,我打算買一部小座車,有車子就有油,我也不光是要享受,有錢囤交通工具,也是生財之道。老德他在昆明,就聽了一個奇怪消息,有人囤了大小車子一千多輛,那還了得,就算這消息誇張一點,打一對摺,這資產的數目也很可驚人了。老德這次由仰光回來,在車子中間,可以留下一兩部卡車的話,我主張不賣出去,我們坐着到郊外去玩玩也好,給人運運貨也好,幾個月下來,怕不是個本錢對倍。”說到這裏,卻聽到有人接嘴道:“我師母現在成了個老生意經,眼裏所看到的東西,全是貨品了。”說着,黃青萍由外面進來。她身上穿了棗紅色絲絨的晨衣,攔腰將絨帶子打了個大大的蝴蝶結子,頭髮將根紅辮帶子紮了個腦圈。光着白腳,踏了雙紅絨拖鞋。那雪白的皮膚,被大紅色託着,格外嬌嫩。亞英是帶着幾分吃驚的樣子,口裏有個咦字不曾說出來,笑着欠了欠身。西門太太笑道:“人家真是奉命唯謹,早就來了,你洗過臉了嗎?”青萍道:“謝謝,一切都由劉嫂招待着。”西門太太道:“我的化妝品,雖不高明,湊合着也可以用,不過你不化妝,這樣睡意惺忪,也就夠美的了。我說亞英,你是幾生修到,有這樣一位美麗的小姐作終身伴侶?你看她穿什麼行頭,就怎樣好看,而她也就有這些行頭。她到我這裏來一趟,還把她的睡衣拖鞋帶着,你若不造一所金屋,怎樣藏下這位嬌小姐?”
亞英看到青萍這番裝束,本來心裏就一動,再聽了西門太太的話,簡直和博士所說一樣,莫非青萍曾有什麼表示,說區家太窮了。的確,她怎樣能到南岸來往?還把……他還沒有想下去,博士已在他臉上看到猶豫之色了,因笑着搖了兩搖手道:“別聽她開玩笑。青萍是怎麼一個調皮的孩子,她肯到老師家裏來弄這些排場?我和太太買了三套睡衣睡鞋,頗蒙獎賞,昨晚一樣一樣的拿給青萍看了,她鬧了個愛不忍釋,我太太就送了這麼一套,她還不是孩子喜歡新鮮的脾氣?昨晚上就試新了。”青萍聽老師解釋,只是不住的手理着耳鬢邊的亂髮,抿了嘴微笑。亞英道:“那真該謝謝了。博士千山萬水,帶來給太太的三套睡衣,我們就分去三分之一。”西門太太笑道:“好響的‘我們’兩字。”亞英和青萍也就都相視而笑。這樣一來,才把西門德那個失態的事件牽扯過去。
青萍向亞英道:“你就先回去吧,師母今天中午請客,留我在這裏陪客,這一桌全是女賓,可容納不了你。”亞英道:“我不吃飯,在這裏等着你,也不要緊。”西門德笑道:“那差使也太苦了,女客來了,我也是坐不住的,我陪你過江去。”西門太太將嘴一撇道:“一張紙畫了個鼻子,你好大的面子。人家迎接未婚夫人,連飯都可以不吃,你太太請客,你要躲出去。”青萍笑道:“留老師在家裏幹什麼呢?給來客斟酒?”西門太太道:“我若不怕教壞了你,我就這樣辦。”博士突然站起來,伸了三個指頭,比着額角行了個童子軍禮,笑道:“太太,你這句話說得我最是舒服。你也承認這是一件壞事了。”西門太太笑着,沒說什麼,卻是指了他的臉,嗤上一聲。亞英想着,自從認識西門夫婦以來,沒有看過他老兩口兒這樣耍過骨頭,在年輕的晚輩面前,這樣打情罵俏,那還是第一次。大概這就爲了有了幾個錢吧?他心裏想着,望了青萍,她也忍不住笑,扭轉身向屋裏走。說聲:“我洗臉去。”
等着她梳妝出來,桌上放了一玻璃碟子方塊糖。劉嫂提來了一把咖啡壺,向幾個白瓷杯子裏斟着帶了熱氣的咖啡。另一隻大磁盤子,放着去了麪包皮、切成薄片的麪包塊。相反的一隻較小的磁盤子裏面,卻堆滿了極厚的宣威火腿片。西門太太首先將兩個指頭箝了一片火腿,送到嘴裏咀嚼着,隨手又取了兩片面包,一片火腿,卷夾好了交給青萍道:“黃小姐,你嚐嚐,火腿是真宣威貨。我的手是乾淨的。”青萍將手伸來接着。西門太太道:“你別拿手接,我送到你口裏。孩子,我們孃兒倆多親熱親熱。”說着,把火腿麪包送到青萍嘴裏。青萍也真只好笑嘻嘻的吃了。西門太太又箝着糖塊,向咖啡杯子裏陸續放着,笑道:“咖啡是真咖啡,糖也是真太古糖,就是有點缺憾,……”亞英笑道:“缺少好新鮮牛奶。”她搖搖頭道:“不,我不喜歡在咖啡裏面放牛奶,那樣把咖啡的香味都改掉了。我覺得我們用的傢俱不夠勁。杯子不像喝咖啡的杯子,糖罐子沒有夾糖的銀夾子。喂!老德,我想起一件事,前兩天我在拍賣行看到幾套吃西餐的傢俱,幾時去買了來?”
西門德並不答話,那位太太也不追問。她只是陸續的放糖,陸續的端着咖啡杯子,送到各人面前,也許是西門博士那個童子軍禮行得她滿意,她也捧了一杯咖啡,送到他面前。他放下手上的雪茄,兩手捧住杯碟,彎了腰笑道:“謝謝。”說着回過頭來向青萍笑道:“這一點你得學着我們,這就叫相敬如賓吧。”青萍已坐在桌子邊喝咖啡,偏過頭來向亞英道:“我看師和師母都十分高興。”亞英是坐在旁邊椅子上,手捧了咖啡杯子的,這就立刻放下杯子,在茶几上起了一起身,垂着兩手點着頭,道了一個“是”字。青萍正喝了一口咖啡,笑着一偏頭,將咖啡噴了滿樓板。亞英倒不怎麼介意似的,很自然地坐下去喝咖啡。西門太太站在桌子角邊,正將麪包夾了一片火腿,於是拿了火腿麪包,作個要擲打的樣子,笑道:“你這小鬼頭,還來和老長輩開玩笑,我把麪包砸到咖啡裏去,濺你一臉的水。”西門德兩手捧了茶杯,也是笑着抖顫。青萍在身上掏出了一塊手絹,擦抹了嘴脣,笑道:“今天大家真是高興。老師這樣的高興,我雖不是第一次看見,可是老師和師母同樣的高興,我倒是第一次看見。”西門太太嚼着火腿麪包,因點頭道:“我坦白承認,的確是這樣。可是我們高興,還能比你們小兩口兒高興嗎?不過你們不說出來就是了。”
亞英坐在一邊,心裏想着,像這老兩口兒一二十年的夫妻,又在這抗戰期間共過患難,生活還有什麼不能相處得融合的?而他們還必須大大的發了一筆財,才能夠有說有笑。以黃青萍的人世閱歷而論,她儘管比西門太太年輕得多,可是她所經驗過的人生享受,可比西門太太夠勁。若是要叫她像西門太太這樣高興得發狂,那真非千百萬不可。自己有這個能力嗎?他端了咖啡杯碟,將茶匙慢慢舀着喝,臉色呆定着,舉動也一下比一下遲鈍。西門太太看了他的樣子,卻不免發生了誤會,因望着他笑道:“你放心,我們不會把你的未婚夫人吞吃下去的。老德,你就陪他出去散散步吧。這兩天,重慶跑到南岸,南岸跑到重慶,一天來回五六次,緊張的不得了,也可以輕鬆一下了。”西門德笑笑。亞英點了頭道:“好的,我奉陪博士出去走一趟,領教領教。”西門太太聽了這話,立刻兩手撐了桌沿,伏下身子去,將口對了青萍的耳朵嘰哩咕嚕了一陣。說話的時候,可把眼睛望了西門德。青萍聽了她說,又是“嗤”的一聲笑了。博士看了這個樣子,心裏也就想着,太太是個中年人了,你看她這樣搔首弄姿,簡直要和青春少女爭上一日短長,這似乎有點過分吧?可是他心裏雖如此想着,面孔上不敢作絲毫表示,但又立刻想着,這樣的舉動,讓亞英看着究是不妥。於是在用過了早點之後,就約着亞英一路出去散步。
青萍雖是不愛鄉居的一位姑娘,她在這兩天看到西門德夫婦高興得有些過分,心裏也就想着,老師還有大批的貨物沒有運來,真不知道還有些什麼生意要作。在這地方多看看,與自己總是有好處的。西門太太呢,自己感覺到有些不能掌握自己的神經,青萍在這裏可以熱鬧些。已往是三天不見溫二奶奶,心裏就不大安貼,總怕會把這個有錢的好朋友失掉了。現在不解是何意思,對於這層,已毫不關心。所以自己在家裏寬心請客,並不想過江去。就以所請的這些客人而論,也十分捧場。原約的時間是十二點鐘,然而十一點鐘剛過,這些朋友都來了。這些人裏面,十分之七八是牌友,其餘也是平常說得很投機的。這裏只有一位高等公務員的太太,其餘各位太太的先生,不是在銀行裏辦事的,便是在公司裏當職務的,她們耳濡目染,對人生另有一種看法。西門博士從仰光回來,他太太大請其客,這也正是各人所欣慕的,所以也都來了。這些人到了之後,牌角齊全,自不能坐着等飯吃。因之主婦就預備了兩桌牌,請大家消遣。來的客人一共七位,加上青萍一個,正好湊足兩桌。外面的堂屋和書房各安頓了一場牌。
西門太太是不斷的在兩間屋子裏,進進出出,招待客人。有時自也站在戰友後面看上兩牌。她在看到人家和個萬子一條清龍的時候,忽然有個感想:從前人家打牌一萬號叫財神,九萬叫大財神,若是論到九萬元,就可以稱大財神的話,那自己是不知道已賽過這大財神多少倍了。這樣想了,她就不能放下心去看牌,悄悄的走回臥室裏去,先掩上了房門,然後把箱子打開,將幾家銀行裏的存摺,都拿着從頭到尾將數目字看了一遍,心裏一面計算着數字,一面又想着:縱不利用這些錢去作生意,就是拿去存比期,也可以有個相當的子金數目。心裏這樣想得高興,這幾個銀行存摺,也越看越有味,便拿了躺在牀上,再看着細細的計算一番。想到許多數字是盧比票子換來的,便想到西門先生帶回來的幾張盧比,頗也有趣。還有那個小金元,拿來作個裝飾品,也是重慶市上少見的東西。心裏這樣想着,這就不免再去打開箱子來玩弄賞鑑一番。
剛打開箱子,把盧比票子拿到手上,便聽到黃小姐在隔壁屋子裏叫道:“師母,快來快來,你看我這牌!”西門太太因她叫得太急,便隨手蓋攏了箱子,立刻跑到外面屋子來看時,青萍還沒有取牌,而手上的牌就聽了。不過聽的是邊三筒,比較難和一點。她手扶了十三張牌,迴轉頭來笑問道:“我報聽不報聽?”西門太太笑道:“爲什麼不報聽?你若是自摸了,加上門前清,不求人,缺一門,你也滿了。你趁着這幾天的十二分喜氣,沒有個不能和的。”青萍聽了這話,果然按下牌報聽,可是牌轉了六七個圈子,始終沒有三筒出現。西門太太急的了不得,眼望了桌上的牌,不肯離開,直等她這牌居然和了個滿貫,她才笑嘻嘻的進房去。這纔想着,自己太大意,把那些銀行存款摺子,都弄在牀上,不曾收起來,若是讓別人看了去了,卻是犯了“財不露白”這一條款。趕忙爬到牀上,要把這些摺子收起來。可是向滿牀一看,並沒有一個銀行存摺。掀開被來,掀開枕頭來,依然沒有。她想落在牀底下了嗎?爬在樓板上,伸着頭向底下看去,還是沒有。
她坐在牀沿上,呆呆的想了一下,這就奇怪了,進這屋子,非由外面屋子穿過不可,許多人打牌,並沒有看到有一個人進來,莫非有人由樓窗子裏爬進來不成?於是爬到窗子邊,手扶了窗口探頭向窗外的牆角看去。這下面是個小山坡,相距窗口很遠,不會有人爬得進來。其他一面的窗子,卻是玻璃窗,關得緊緊地,更不會有人進得來。她這就想着,這事真奇怪,難道這幾個存摺,會飛去不成?她坐在牀上沉沉地想,究竟想不出來這幾個銀行存摺,是怎樣丟去了的。想來想去,覺得還是把這些東西丟在牀上,於是二次掀開被褥,重新再找一遍,但依然還是沒有。這就想着,這必定是人家拿去了無疑,雖然所有的存摺都是往來帳,另有支票拿錢,然而這些東西都落到人家手上去了,那究竟是個麻煩。還是看支票簿子在箱子裏沒有,若是支票簿也丟了,那才糟糕呢!
這樣想着,她才起身去開箱子。她手觸着箱子蓋的時候,見箱蓋雖然合上的,卻是不曾鎖,她大大的嚇了一跳,脊樑上冒出一陣汗,立刻掀開箱蓋來,見所有幾個存摺,和幾張盧比票子,都放在衣服上面。這不由她自己不“噗嗤”一聲的笑了出來。自己忙了半天,原來是自己送到箱裏來了。記性真壞,一轉身的事情,就不記得了。於是她把東西重新檢點一番,並沒有什麼遺失,才放下了這顆心,將箱蓋關着,把扣在鈕釦上的一把鑰匙,取下將鎖鎖好。但她立刻想着,不要匆匆忙忙,開得箱子太急,又把什麼東西遺落在外面,便將鑰匙開了鎖,第二次打開箱子再檢點一遍,才安心將箱子蓋好。
這時,那位也是在得意情景中的黃小姐,卻又在叫喊了。她道:“師母,快來快來,我這手牌起的更要好,快來看!快來看!”西門太太口裏雖然答應着,但是她心裏可在想着,不要又爲了看牌,自己再發一回神經病,還是坐在牀上對箱子看着出了一會神,方纔走出去,站在黃小姐身後看她的牌,並沒有神奇之處,因笑道:“哪裏有什麼再好的牌?若是比那牌還好,你一起上手就該和了。”青萍笑道:“我不騙你,你怎會出來。外面牌打得這樣熱鬧,你一個人躲在房間裏幹什麼?在那裏數鈔票嗎?”西門太太覺得這話說中了她的心病,紅了臉,感到不好怎樣子去回答。牌桌上一位張太太,就代她答覆了,笑道:“這個日子數鈔票,那是紙菸店小雜貨店老闆的苦買賣。發了財的人,如今是不看鈔票的。至多看看美鈔,或盧比,那就了不起了。”這話又說中了西門太太的病。她想着,難道我在屋子裏的舉動,她們都看到了?以後自己要慎重一點,不要一舉一動,都讓他們看見了。她心裏這樣猶豫着,自然沒有把話說下去。只是怔怔的看了桌上的牌。打牌的人,自是不會把閒話當了正題,說完也就算了。
西門太太將牌看了半圈,不知何故兀自站立不住,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青萍後面,也只坐了五分鐘,又離開了。她首先是到廚房裏去,看看這酒席作得怎樣了。可是她在廚房門口站站,見酒館廚子的上下手,正在忙亂着。她想,這是不便再攪亂人家,便遠遠的站住。但她看到自己家裏的傭人,也在廚房裏進出參觀,她想着自己倘若走進廚房,有些不成體統。有錢的太太溫二奶奶就是個例子,她幾時到廚房裏去過呢?自今以後,要端出一點闊太太的排場來纔好。要不然,就不能和自己手上那些錢相配合了。她這一轉念,立刻感到不能再站一秒鐘,便回身出來。她經過樓下的走廊,看到院子裏陳設的那些新運到的花木,猛然間引起了自己的興趣。她想着,錢實在是好東西。有了錢,一座荒山,不難立刻變成一片森林。我們這位博士,從前就胡扯過一些什麼清高淡泊的話,人家也相信了,對他那種扯淡的話,亂恭維一陣。若真是照着他們那種恭維話幹下去,我們還能在重慶住這樣好的洋房子嗎?你看,這位房東錢太太,以前多麼厲害,恨不得我們立刻搬出去,如今不但歡迎我們住着,還讓我們整個院子都佔了。
於是她一面想着,一面走到茶花盆邊,就近看那茶花,紅是紅,白是白,開得那麼鮮豔。就隨手摘了一朵,送到鼻子邊嗅了一嗅。她這又有了一個感想了,從前在花攤子上,看到賣茶花,隨便買上一枝,拿回來一看,卻是假的。原來是一朵花,插在一枝冬青樹的枝上,並非生長在上面的,就想着什麼時候,自己也買盆鮮茶花,放在家裏擺擺。如今不但可以買一盆,而且買了幾十盆放在這裏,這不都是有錢的好處嗎?以後我們博士再要翻幾個身的話,憑現在的資本,那數目就可觀了。她想到這裏,只管將花在鼻子尖觸動着,不住的微微發笑。正好青萍由樓上跑下來,遙遠地看到她一人呆站在這裏發笑,就走向前來挽住她一隻手道:“師母,你真是高興,怎麼一個人在這裏發笑?”西門太太將這朵茶花,塞在她鈕釦眼裏。笑道:“這樣就更漂亮了。亞英的魂魄,都會被你吸引去了。”青萍笑道:“不知怎麼着,這兩天我看到師母,也是格外漂亮了。”西門太太伸了手,輕輕在她臉腮上掏了一下,笑道:“你這小鬼頭,打趣我。”青萍道:“我並非打趣師母,這是真話。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好,自然就顯着年輕了。”西門太太笑道:“這句話你又是自己替你自己說了。你纔有喜事,我有什麼喜事呢?我問你,你也是太高興了吧?好好的放着牌不打,跑下樓來幹什麼?”青萍笑道:“師母猜猜,我下來作什麼?”西門太太道:“那必是錢輸光了,那要什麼緊,無論輸多少,我回頭給你付款就是了。”青萍道:“這個自不成問題。你看桌上都是些生人,欠帳總不大好,昨天我想着,到老師這裏來,用不着帶錢,所以… … ”西門太太不等她說完,搶着道:“這還成問題嗎?”口裏說着,手就伸到腰裏去掏錢,順手帶出來就是一大疊十元關金票子。她不但不數,而且還是不看,就塞到黃小姐手上道:“你先拿去輸,輸完了,我再上樓拿給你。”青萍接了錢,自不免問是多少。西門太太笑道:“你沒有聽到剛纔張太太說過嗎?現在數鈔票是小紙菸店裏老闆的苦買賣,你現在就花我幾個錢,我也不能去計較,何況你也不會花我的錢?你拿了我的錢,你還會少還了我嗎?去吧去吧,別耽誤你的好牌。”說着兩手扶了她的肩膀,輕輕向前推着。
青萍雖是走去了,心裏可就想着,這位太大雖是向來有點馬虎,但是在銀錢上卻不肯隨便。看她這兩天的情形,簡直是不知道有了錢怎樣去花,不知道究竟發了多大的財?青萍心裏想着,在走上樓梯半中間,還回頭向西門太太微微的笑了一笑。這一笑,西門太太受着以後,感到有點譏諷的意味,便追上兩步問道:“黃小姐,你要向我說什麼?”青萍答道:“不說什麼,上樓來看牌吧。”說着話,她已走盡樓梯上樓了。
西門太太這就想着,這傢伙是個人精,眉毛會笑,眼睛會說話,到了她真向人笑,真正向人說話的時候,那意思就要更深一層,你得在笑和說話以外,細心去揣度她的意思。西門太太跟着青萍走去,扶了欄杆,走一步,慢一步,最後她就站在半樓梯當中,看了院牆外面露出來的一帶青山影子,只管出神。在站了十幾分鍾之後,牌場上的笑聲,把她驚悟過來了。她忽然想着,我是在這裏作什麼的?上不上,下不下,站在樓梯正中。今天家裏這樣多的客,自己不要太不能鎮靜了。這附近的鄰居,大概都知道我家發了財,這必需要裝着像往常過日子一樣,方纔免得人家議論。別人對我的看法怎麼樣,我還不知道,若以亞英和青萍的言語看起來,好像是嫌着我有點興奮得過火。那麼,自己還是持重點的好。
這樣想着,她立刻就覺得鞋子上像加了兩塊鐵板,步子固然是移動得慢,而且整個身子也像搬移不動似的。這時內外兩間招待客人的屋子,正爲麻雀牌的酣戰空氣所籠罩,卻沒有人注意她的樣子。她在每個人的後面,略站一站,或者參加一點發牌的意見。有時也坐在人家身後,燃上一支紙菸,兩個指頭夾着放在新塗着英國口紅的嘴脣裏,抿上幾秒鐘,便噴出一口煙來。那煙還真是像放箭一般的射着,覺得這纔可以表示她心裏沒事,而表面也甚爲悠閒。其實她這分悠閒,是她感覺如此。她始終沒有在哪一位戰友後面看過兩牌。在差不多把兩桌牌友的牌都看過以後,她又發生了一個新的感想,平常看牌,只是一個人永久坐定,也不過偶然掉換一下位置而已。這時這樣走馬燈似的走着,不又失了常態嗎?她這樣一想,便耐心坐在青萍後面看了兩牌。但她心裏卻在計劃着,她新得的資金,要怎樣去運用。她覺得暫留一個整數,交給博士去經營,而可以提出一筆款子來,置地造房。這款子應該是二十萬呢?還是三十萬呢?以當前的物價情形而論,二十萬元足夠造一幢精緻的洋房。但是屋子裏面的陳設,要闊氣一點纔好,那麼還是三十萬吧。她心裏下了決斷,是用去三十萬。而口中也就情不自禁地喊出來三十萬。正好青萍手上在作筒子條子的缺一門,見萬子就打,恰恰打出一張八萬。而她又並沒有作聲。西門太太所說的這句三十萬,好像是代她發言了,牌桌子上的人都不免驚訝起來,三十萬,哪裏有這樣的怪麻雀牌?大家全是這樣疑問着,不約而同向黃小姐和西門太太兩個人望着。
黃小姐始而還不理會,及至大家望了她,這纔想起來了是個笑話,因回頭望了西門太太道:“師母,這是你教我打的牌嗎?哪裏有三十萬的一張呢?”西門太太被她坦率的一問,才知道兩件事誤打誤撞混到了一處,笑道:“你打了一張八萬,一張七萬,一張三萬,共合起來… … ”她一面說着,一面想着,才發覺這個算法不對,七八一十五,加三共是一十八萬,二十萬還不滿,怎麼會是三十萬呢。便接着笑道:“我也不過隨便的這樣誇張一下,誰還仔細的算着嗎?”還是那個喜歡說話的張太太道:“黃小姐,你跟着你發財的師母學學吧。銀行裏存款的數目字,越來越大,眼面前一切用數目字計算的東西,都跟着大了起來。就是牌上刻的字,一萬二萬嫌不過癮,也得二十萬三十萬!”滿桌的人隨了這話,都笑起來。女主人自己也奇怪,今天越是矜持,越是出漏洞,真教人怪難爲情的。所幸女傭人通知酒席業已辦好,這就請牌友停戰,忙碌着應酬一番,把這事就混過去了。
女客吃飯,並不鬧酒,結束得快,到了下午繼續着竹戰,卻把女主人爲了難,還是繼續的看牌呢,還是另到一個地方去坐着?若到另一個地方去坐着,沒有人招待客人。坐在這裏看牌呢,又不住的鬧笑話。因之坐在牌桌外的另一把椅子上,不住的嘻嘻地笑。而且爲了興致很濃,在席上也喝過兩杯酒,這便現得臉腮上熱烘烘的,屢次擡手去摸臉。這個動作久了,自也引起人家的注意。牌桌上的人,不便說是她喝醉了,客人只回頭去看着她。她心裏又慌了,便想着:是我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爲什麼大家全注意着我?這就裝着坦然無事的樣子,慢慢走到自己臥室裏去。但到了臥室裏,一眼看到那口鎖着銀行存摺的箱子,心理上又起了一個變化。坐在椅子上,對那箱子設想一下,洋樓、汽車、精美的傢俱、鑽石、珠寶、華麗的衣料,已往所想象不到的東西,這箱子都可給我一個很確實的答覆。不但如此,戰後到南京住宅區,蓋一所新奇的洋樓,比住宅區原來什麼立體式的、羅馬式的、碉堡式的、中國宮殿式的,都要賽過他們。或者到北平去,在東城去買一所帶花園的大住宅,這麼一來,後半輩子就不成問題了。這是從哪裏說起,不想在抗戰之中,倒把自己一輩子生活解決了。博士常常勸失意的人,“塞翁失馬,安知非福。”這樣看起來,倒不是虛無縹緲的空心丸,人生真是有這個境遇的。想到這裏,真覺有一股遏止不住的快活滋味,由心窩裏直衝頂門心。自己也就嘻嘻的笑了起來,自己沉靜着,想了一會,想不到博士跑一次仰光,就弄得了許多錢。三年以來,跑仰光海防香港的人多了,雖不曾聽到說有什麼蝕本的,可是賺大錢的人,究竟沒有幾個,博士短短的日子,跑這麼一趟,會掙上這樣多的錢,這不要是作的一個夢吧?
一念是夢,便有些放心不下,於是她打開箱子來,緊緊地靠了箱子站着,把原放下的存摺存單,一張張的拿起來看看,將單上填的字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實實在在的,鋪在白紙上並沒有一點彷彿。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真的一點也不假。”這倒有個人插言道:“誰說了什麼是假的呢?”她回頭看時,是西門博士回來了。這還是她第二個感覺,便是聽到有人答言,已很快地兩手把箱子蓋起來了。回頭瞪了他一眼道:“冒冒失失的走了來,倒嚇了我一跳!”博士笑道:“這也要算我第一次聽到的事,先生走進太太的臥室,也就是自己的臥室,還必須來個報門而進?”說着,他走近前來,也掀開箱蓋來看了看,笑着指了她低聲道:“你又把這些存摺拿出來看,看了,這還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嗎?老看着是什麼意思?”西門太太道:“我在家裏仔細想着,把款子存在銀行裏,把資金凍結了,那不是個辦法。”西門德笑道:“你和銀行家的夫人在一處混了幾天,就曉得了這些行話。這根本談不到什麼資金,也不會凍結,你在家裏請客呢,丟了兩桌打牌的人,悄悄的在屋子裏算存款,我看你有點神經。”
往日博士要把這樣重的言語說他夫人,夫人是不能接受的。這時,她倒承認了丈夫這句話,低聲笑道:“我真有點讓這些款子弄得神魂顛倒,莫非我沒有這福享受嗎?我看人家二奶奶有那麼多錢,天天還在漲大水一樣的漲,她也毫不在乎。”博士看看太太那帶了七分笑,兩分憂愁,一分驚恐的面色,倒有些可憐她,便笑道:“別在這裏發愁了,等着牌散了,我們和青萍一路過江去,你可以看看電影,逛逛拍賣行,先輕鬆輕鬆,也好轉轉腦筋。”西門太太笑道:“你看這不是怪事,我在街上走,心裏就老惦記着家裏。可是到了家裏,又沒有什麼事。”西門德哈哈笑道:“這是笑話了。難道從今以後,你就永遠守在家裏不出門了嗎?”她坐到桌邊椅子上,手按住了桌子,像個出力的樣子,要把今天弄的這一大疊笑話都說了出來。她突然一轉念,就是讓丈夫看輕了,那也不好。男人不能有錢,有了錢就要作怪。作太太的總別讓丈夫看輕了,尤其是丈夫得意的時候,應該表示着比丈夫還不在乎。她這樣想着,就依了西門德的提議,悄悄的到牌桌上,告訴了青萍:亞英也來了,午後同路過江去。青萍輸了幾個錢,原沒有介意,打完了,以大輸家的資格表示停戰,其餘三家自無話說。另一桌也因主人並沒有留大家吃晚飯,自也跟着散場。西門太太將女客一個個的應酬着走了,到了屋子裏,就向小沙發上斜躺下。西門德看她人既不動,話也不說,顯然是累了。心裏雖想着:好端端的請什麼客,這不是活該嗎?可是他也沒有直說,向她微微一笑。
亞英和青萍這時對坐在隔壁屋裏椅子上。亞英覺得黃小姐那一分美麗,隨時都在增漲,真是越看越有味。想找兩句話和她說,一時倒不知從何說起,又因主人主婦,全不在屋子裏,而且隔壁送出博士嘻嘻的笑聲,覺得他們今天實在是太高興了,便笑道:“你老師家裏,今天有什麼喜慶大典吧?我們似乎應當表示一點敬意纔好。”青萍道:“我也摸不着頭腦,正要問你呢。你和他們家作了很久的鄰居,應該比我還知道。”亞英笑道:“讓我來想想。”於是他搔着頭髮低頭沉思了一會。這時西門德口銜了雪茄,臉上抑壓不住心裏發出來的笑,踱着緩步走出來。正要偷看這一對未婚夫婦的態度,把兩人的話聽了一半,因笑道:“什麼喜慶事也沒有,我太太有這麼一股子勁,忽然想到要請客,才覺過癮,她就請客。不過這在先生支出的帳上,多付出一些款子而已。”
亞英知道博士夫婦的脾氣,有時先生站在上風,有時又是太太在上風,但站在上風的人,又很容易的落到下風。今天太太在高興頭上,博士迭次站在上風,截至現在酒闌人散,西門太太已感到疲乏,高興的高潮,業已過去,這就應該煩膩了。博士自己也是在高興頭上,還只管向夫人加以批評,可是在旁觀者的眼裏,此風也不可長了,於是把話題撇開來,笑道:“過江去,我還有點事,假如博士和太太要過江的話,我們就走吧。”西門太太這就在屋子裏隔了門插言道:“你二位請便吧。我有點不舒服,我不能勞動了。”
青萍聽到說師母不能勞動,便跑到裏面屋子裏來探望,見她斜躺在小沙發上,兩手十字交叉的放在胸前,微微的閉了眼睛。看那樣子實在也是疲倦的不得了,因握了她的手笑問道:“師母還是喝醉了吧?”她是微閉着眼的,這就微睜了眼睛,笑道:“吃過飯都兩三個鐘點了,要醉我早就醉了,還等着現在嗎?我四肢無力,也說不上是哪裏有病。”說着,打了個無聲的呵欠,伸着半個懶腰。可是她坐在椅子上,動還不曾一動。青萍道:“那麼我們就先過江了。明天我們在溫公館會。”西門太太點點頭,並沒有說什麼。青萍告辭出來,向亞英丟了個眼色,這在他,比得着一道緊急命令還要感到有力,立刻起身向主人主婦告辭。
西門德並沒有要緊事過江,送着客人走了,就回房來看太太。見她還是那樣躺着,就笑道:“不要真的累出病了。”她笑道:“什麼道理,好好兒的會病了,我是北平土話所說,這是錢燒的吧?”西門德笑道:“不要讓外人聽到了笑話,我們這纔有幾個錢呢?就會把人燒病了。”西門太太笑道:“真有那麼點。這個地方,雖然在江邊上,對面就是重慶。可是這裏是山上,人家很稀少,晚上治安有問題。依着我的意思,我們搬到城裏去住吧。不過城裏也不好,我又愛制點東西,倘若有了空襲,縱然有好防空洞,也不能把東西搬到洞子裏去。最好是找一個治安很好、而對空襲又安全的地方… … ”西門德不等她說完,靠了她旁邊的椅子坐下,拍着她肩膀笑道:“最好是進城又便利。”西門太太將他的手一推,撇了嘴道:“你想,誰又不作這樣的想頭?你不要和我說話,讓我自己靜靜的在這裏安息一會。”博士見她將兩手高舉,抱了頭斜躺在椅子上,又閉了眼睛,便也不再打攪她,悄悄的走了出去。
西門太太雖是閉了眼睛的,心裏總還在想着這個地方,人家太少,總怕有點不安全。她慢慢地想着,慢慢地有點模糊不清,忽然看見搶進來幾個彪形大漢,拿棍子的舉了棍子,拿馬刀的舉了雪亮的大馬刀,不由分說,將自己圍了。其中一人,像戲臺上扮的強盜,穿着紅綠衣服,畫了個綠中帶紫的大花臉,將一支手槍,對了她的胸膛,大聲喝道:“你丈夫發了上千萬的國難財了,家裏有多少錢,快拿出來!”她嚇得周身抖顫,一句話說不出來。那花臉道:“快說出來!要不,我就開槍了。”她哭着道:“我們沒有現錢,只有銀行存款的摺子。”綠花臉後面,又有個黑花臉道:“你還有金珠首飾呢?”她嗚嗚的哭着,還沒有答覆出來,又有人道:“哪有許多工夫問她的東西,無非都在這幾隻箱子裏,我們都扛了去吧。”只這一聲,這些彪形大漢,鬨然一聲,亂扛了箱子就跑。其中有兩個人,卻找來了一串麻繩,將她像捆鋪蓋捲兒似的,連手帶腳,一齊縛着,周身一絲也動不得。她眼見那些人奪門而去,心裏要叫救命,口裏卻無論如何也叫不出來。急得眼淚和汗,一齊涌流出來。
西門太太在又急又怕當中,越是喊叫不出來,越是要喊叫。最後急得她汗淚交流的時候,終於喊出來了,“救命呀,快快救命呀!”她喊叫之後,立刻有人喊道:“怎麼了,怎麼了?”她聽出了那聲音,是博士說話。睜眼看到博士平平常常站在面前,立刻跳向前抓住他的手道:“嚇死我了。”她一面說着話,一面望着四周,見自己屋子裏一切都安好如平常,大概天是昏黑了,電燈正亮着,其次是剛纔那幾個花臉所搶去的箱子,好端端的還在那裏,自己身上沒有一點傷痕,更也不曾被一根繩索捆綁着。凝神想了一想,原來是一個夢。
西門德將她的手握住,看了她的臉,見她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口裏只管喘着氣,兩道眼光也呆呆的。這倒嚇了一跳,莫非她真個瘋了。依然握着她的手,連問她怎麼樣了。她自己已經醒過來四五分鐘,才轉了眼珠笑道:“沒事,我作一個惡夢。這夢真怕死人,你摸摸我心裏還在卜卜的跳呢。”西門德真個伸手在胸口上摸了一下,隔着好幾件衣服,還可以感觸到她心房卜突卜突一下下的跳。便笑問道:“坐在椅子上,你就會作夢了,夢了些什麼,可以告訴我嗎?”她似乎感到夢裏那些紅花臉,還有藏在窗戶外的可能,便迴轉頭去四面觀望着。
西門德拉了她同在牀沿上坐下,依然握了她的手,笑道:“現在只六點多鐘呢,屋子裏外全是人,不必害怕。”西門太太因把夢裏所見的事,全告訴了他。西門德打了個哈哈道:“你以爲你夢見的是強盜嗎?那有個名堂的。”她問道:“這是主吉,還是主兇?”他笑道:“我是研究心理學的,我不是算命卜卦的,我可不會圓夢。”她道:“我和你說正經話,你又胡扯。”博士笑道:“我並非胡扯,根據心理學來說,你夢裏所夢到的,乃是錢魔。”她還沒有了解這句話的用意何在,因望了他問道:“什麼叫作錢魔?”博士笑道:“你瞧這兩天,你就爲了有幾個錢,坐立不安,弄得神魂顛倒,越來越兇,索性鬧得白天坐着也作起夢來,總而言之一句話,這是幾個錢在那裏作祟。所以夢寐裏,也是那幾個錢,名正言順的,那就該叫作錢魔了。不把這幾個錢弄的… … ”說到這裏,他笑了一笑,沒有把話說下去。她將博士的手一摔,站了起來道:“人家作惡夢,你不安慰安慰我,還要把話打趣我,把幾個錢弄光了,是窮了我一個人嗎?”西門德等太太摔了手,他還覺得手掌心裏溼粘粘的,不用說那是太太手上的汗了。他怔了一怔,覺得太太的行爲雖是可笑,究竟還是可憐,也不忍再說什麼了。他握了她的手,輕輕撫摸着她的肩膀笑道:“你不必害怕,明天我就設法到城裏去找房子。”她搖搖頭道:“那也不好,霧季快過去了,以後免不了常鬧警報。”西門德道:“我自然會在疏建區去想法子,我不要性命嗎?以前對付着過日子,死了拉倒,沒有什麼想頭。如今多少可以混個下半輩子了,我有個不願活着的嗎?”她這纔有了笑容,低聲道:“這個地方房子外面多空闊,你說些大話,讓人聽了可不是鬧着玩的。”
西門德看她這情形,知道她立刻還不容易由魔窟裏逃出來,若繼續談錢的事,只是給她一種神經上的刺激,便攜着她的手,引她到外面屋子來,笑道:“你在椅子上好好休息一會,我還有兩封信要寫,寫完了信,大家早點兒睡覺。今天這一天的忙亂,不但是你累了,我也夠累了。今天亞英和我出去散步的時候,告訴了我許多對於青萍的事,很有趣味,回頭我告訴你。”說着,他就向寫字檯上去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