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十三章 洗澡

  雖然一切很舒適,到了次日早上八點多鐘,西門太太一睜開眼睛,卻見亞男坐在牀面前一張椅子上,因笑道:“起來得這樣早?”亞男笑道:“你看我是賤骨頭,起慣了早,有這樣舒適暖和的屋子,應該多睡一會,可是天一亮我就醒了。在牀上清醒白醒兩小時,直等老媽子進房掃地,我纔起來,洗過了臉,我又坐着喝了一杯茶,看看我二姐睡在牀上,還很香,我又不願去喊醒她,所以來看看你,不想你也是睡了沒有醒。”西門太太笑道:“我也是老早就醒了的,看到主人家的人,都沒有起來,我又睡了。”亞男道:“起來起來,我們到樓下去看報。”

  西門太太被她吵着起來,梳洗過了,陪着她下樓去看報。溫公館訂有各種報紙,都放在樓下書房裏。這裏有一隻松木書架,略略的放着幾部中西裝的書籍,和一副寫字桌椅,其餘依然是一種客廳式的佈置。寫字桌上擺了幾份報,兩人各取了一份,便坐在沙發上來看。

  約莫十來分鐘,西門太太聽到簾子外客廳裏有人說話,好像是來了客,有人道:“還是請你告訴二奶奶,我們來了,等着她的吩咐呢。若是別的事,我們也不敢來驚動,這行市是一天有好幾個變化的,失掉機會,那是怪可惜的。”接着聽了女僕道:“那我就去通知二奶奶吧,若是有事,她會起來的,請二位等等。”女僕走了。有人道:“你老兄這一寶押中了,怕不會掙個對本對利?我是受二奶奶之託,打聽五金行市,她是想買進呢?還是有貨?我也不大清楚。她是叫我務必早上來一趟,不想遇到了老兄。”西門太太在有意無意之間,心裏就想着,這又是生意經,倒值得研究研究。於是手裏呆呆的捧住了那份報,斜躺在沙發上,靜靜地再向下聽去。

  這時,另一個人道:“二奶奶昨日對我說,也願意作一筆小小的生意,打算用幾十萬塊錢,先試試,以不通知五爺爲原則。女太太們的錢,不是隨便可以拿出來用的,若是把她的本錢蝕了,怎麼交卷?爲了穩當起見,就在重慶市面上洗個澡吧 !”西門太太想着,在上海的時候,常常聽到人說,某人淴浴了一回,那不是好話,淴浴就是普通話洗澡,二奶奶要在重慶洗個澡,這話似乎不妥當。因之更細心的向下聽去。又一個人道:“你看準了什麼貨物?”那人道:“我仔細想了一想,幾十萬款子,什麼貨物不好收?但爲了洗澡起見,必定找容易脫手的,還是紙菸吧。”又一個人笑道:“紙菸的市價,這兩天很疲,你不要到了手之後,有跌無漲。”那人笑道:“這幾天疲弱下來的原因,我打聽出來了,是衡陽來了一批貨,這裏壟斷的坐莊商家,要煞一煞價錢,故意把煙價連躍兩天。等到把這批來貨收買光了,立刻就要漲的。這事已經有了三四天了,恐怕不會再疲下去。今天早上的煙市,只有兩三百元的小波動,可說已經穩定,要收貨就是今明兩天,到了幾天之後,恐怕就要上漲了。我知道有兩個行莊,已在開始動手大作,我們有的是辦法,何必在重慶市上和人爭這點臘肉骨頭,所以我沒有鼓動這件事。但是二奶奶二三十萬小做,幾箱貨的進出,無論在誰人手裏搶過來,憑着二奶奶的面子,人家也只有讓一步了。”又一人笑道:“也還不至於有錢收不到貨,要人讓什麼?但是衡陽這批來貨,不見得是最後一批貨,若以後再有貨來,這煙價豈不還要向下跌?”那人道:“以現在交通而論,有車子,也輪不到運紙菸進來。最近是不會有大批運到的,目的既是在洗澡,那就好辦。到了相當的時候,就拋出去,還能等到衡陽來第二批貨嗎?而且這幾箱子貨,不必動手,在人家堆棧房裏放着,就是錢交給人家了,過幾天取貨,人家總也沒有什麼不願意。在幾天之內看情形如何,行情俏起來,說句拋出,說不定堆棧主人就買了回去。”又一人道:“這倒是一着好棋,不過怕賺頭不大。”那人笑道:“這就實在難說了,也許對本對利,也許弄個一二成,自然弄一二成,那不成其爲洗澡,但比存比期不好的多嗎?”

  西門太太把這些話一聽,才恍然二奶奶說的不用飛機汽車運貨,一樣可以作進口生意,大概她說溫五爺一掙幾百萬,也是洗澡這路生意。但聽這兩人說,他們的生意,又是走到內地去作的,並不在重慶,不知道又是怎麼樣子一個作法?心裏如此想着,自願把這些生意經繼續聽了下去。卻聽到二奶奶聲音,笑道:“對不住,勞你二位久候了。”接着,主客周旋了幾句,說話的聲音低了。

  西門太太正想聽她說什麼,卻見二奶奶掀起門簾子進來,點着頭道:“二位怎麼起得這樣早?我太疏忽了,也沒有起來招待 !”西門太太道:“我們是鄉下人,天亮了就要起來。府上傭人招待得很好,真是向來有訓練。”二奶奶道:“還有訓練呢?教二位餓着肚子一大早上。”她說話時隨手拿起一然報來,翻了一翻,這裏面似乎有了她所要知道的新聞,兩手捧了報,對着廣告欄看了一看,然後向兩人道:“請到樓上去吃些早點。二小姐也起來了,大概等着二位呢。”

  西門太太聽了,怕是她不願意自己在樓下聽去她的生意經,只好上樓去。果然上得樓來,區家二小姐已經在小客室裏等着,隔壁有間小餐廳,圓桌上擺下幾個葷素碟子,女僕用託盆託了三大碗雞湯麪放在桌上,笑着請三人用早點,說是二奶奶有點事和客人商量,請太太小姐不要客氣,她失陪了。二小姐笑道:“我們恭敬不如從命,我知道她在忙生意經。”西門太太就相信自己所料的益發不錯,這日自安下了心在溫家受着招待,以便得些生財之道。

  當日晚上是陪了二奶奶一路去看票友大義務戲。這是古裝話劇兼帶歌舞的。其中有個女主角,是個悲苦人,二奶奶看得非常同情,幾乎要掉下眼淚來。她只管說這個女主角表演得好。西門太太笑道:“這位小姐,是個藝術信徒,放着現成的太太不作,要玩票,京戲話劇全來。犧牲了她的家庭,反是過着窮苦浪漫的生活。”二奶奶道:“你怎麼知道的呢?”西門太太道:“她是我們那位博士的學生,我怎麼不知道呢?她和她未婚夫解除婚約的時候,我曾代表我們那位博士去勸過她的,到了現在她也許有點後悔吧。”二奶奶道:“那不管她了。今天她在戲臺上的表演,讓我掉了不少眼淚,只憑這一點,我相信她就是好人。現在你和她有沒有來往?”西門太太很興奮的站起來道:“你有意思和她談談嗎?”二奶奶笑道:“好的,好的!”西門太太在她家住了一日夜。極願意結交這麼一個朋友,只愁沒有給二奶奶可以服務之處,既是二奶奶這樣喜歡女票友,卻是自己替人家最好的一個服務機會了,便毫不躊躇地向後臺走去,去了很久,她才悄悄的回到座上來,低聲向二奶奶笑道:“第四幕她沒有戲,這一幕完了,她就會來。”二奶奶因臺上已在演戲,自不便說話,向她點了點頭。

  這場戲閉幕了,滿戲館子電燈大亮,二奶奶拿出皮包裏的粉鏡粉撲匆匆的向臉上撲了兩撲香粉,立刻站了起來笑道:“到後臺先拜訪人家去。”西門太太道:“不用去了,她聽說溫五爺的太太,要和她談談,她高興的不得了。”說到這裏,她突然在頭上伸手出來,向前面招了兩把,人隨着站了起來,又回過頭來向二奶奶笑道:“她已經來了。”

  正說着,一個穿藍布長衣,外套青呢短大衣的女子,走了過來。她似乎有意將臉子遮蓋一部分,頭髮散着披在肩上,大衣領子微微聳起,把臉腮掩了幾分。她走了過來,西門太太立刻攜了她的手,向大家介紹着道:“這是青萍小姐。”又把三人—一的向青萍介紹着,尤其介紹着二奶奶的時候,鄭重的道:“這是溫太太,二奶奶,我們的好朋友。”青萍笑嘻嘻地點着頭,連說:“久仰,久仰 !”

  她們坐的是最高票價的榮譽券座,照例是坐不滿,二奶奶身邊就空着一個座位。二奶奶握着她的手,讓她坐下。二奶奶這時就近看她,見她皮膚雪白的,沒有一點疤痕,約莫二十上下年紀,長圓的面孔,兩隻大大的眼睛,簇擁着兩圈睫毛,比在臺上還要好看,心裏越發歡喜。

  西門太太見她們很是對勁,便向青萍湊趣道:“青萍,你明天上午有工夫,可以到溫公館裏去玩玩。”青萍笑道:“我一定去。”二奶奶道:“若是今晚就可以去的話,我們同車子去,就住在我們那裏,這三位都住在我那裏。睡覺的地方,不成問題,大概我們出來了,廚子總會預備一點宵夜的,到我那裏吃點心去,好不好?”青萍客氣了兩句,倒沒有辭謝。二奶奶很是高興,戲散後,大家坐着一輛汽車,便同回到溫公館來。這已經是一點鐘了。二奶奶請她們吃過了宵夜,由青萍報告些戲劇界的新聞與故事,大家都聽得很是有趣,直談到深夜三點多鐘,方纔安歇。青萍小姐由二奶奶另招待到一間屋子裏去安歇。西門太太還是在原處睡下。

  次日西門太太起來,已是十點多鐘了,本待要回去,因爲二奶奶不曾起牀,究不便不告而別,依然和亞男同到樓下去看報。經過外面客廳的時候,見一個穿藍布罩袍的中年漢子,像個生意買賣人,獨坐在椅子上像等候什麼似的,卻也沒有怎樣去介意,且和亞男看報。

  不到半小時,二奶奶來了,她在外面客廳裏,先笑道:“賈先生,要你久等了。那張帳單子,我已看到,我很滿意,賺了錢,請你吃西餐。”西門太太聽了,心想這又是生意經,老在這裏聽着,二奶奶會疑心有意偷聽消息,便隔着門簾子叫了一聲“二奶奶”。

  二奶奶應聲進來了,笑道:“又是主人比客起得還遲。”西門太太道:“我早就要回去了,因爲主人沒有起來,我不便走。”二奶奶手指上正夾了一支紙菸,她銜在嘴角里吸了一口,噴出煙來,眉飛色舞的笑道:“今天中午我請青萍小姐吃飯,你應當作陪客。”西門太太道:“我也叨擾得太多了,不能再打攪 !”二奶奶笑道:“我說了是請你作陪客,這回你不必領我的情,二來呢,我今天很高興,一回到重慶來,我就作了一筆賺錢的生意。雖然賺的不多,一頓飯,反正也吃不完。”

  西門太太見她很興奮,料着她不把這喜事瞞人,便笑道:“你在家裏作太太,會作買賣賺了錢?”二奶奶笑道:“五爺幾個朋友,從前兩日起在市面上收紙菸。他們是幾百萬的幹。昨天早上不有兩個人來會我嗎?他們因爲沒有作上大數目的生意,小數目又懶得幹,而且還不願意望着那一部分人發財,便商得了我的同意,借了一點小面子,請他們代收三十萬元的貨,支票是我昨日開出去的,貨由他們算。這批收紙菸的人,竟受了我一竹槓,照前日收貨的價目讓了我三十萬元的貨,這已是佔了不少便宜了。誰知今天早上的煙市,一漲就漲個小二成,三十萬元的資本我已賺了五、六萬了。外面這位賈先生,就是代我跑路的,他來告訴我,他們還在市面上收貨,煙價只會漲不會跌,預料這一星期之內我可以賺十萬元。我是鬧着好玩的,不想真會賺錢。”說着笑嘻嘻的聳了兩下肩膀。西門太太道:“真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昨天來的兩位先生,頗有本領。”二奶奶笑道:“你說的是,昨天來的那兩個人嗎?這二三十萬的小玩意,他們根本不放在眼裏,大賭一場,也許就可以贏這麼些錢,自然也可以輸這麼些錢,不過有一位是五爺的幫手,他自己並沒有錢,他昨天已到內地去了,又是一趟大做。”

  二奶奶說得高興了,一口氣說了許多,她見亞男手裏捧了報不看,睜了眼向自己注視着,這才省悟過來,她是一位談婦女運動的小姐,怎好在她面前大談其作投機生意?臉上不禁微微泛起了紅暈,立刻把話鋒轉了,向西門太太道:“不管怎麼樣,你應當吃了午飯再走。青萍小姐是你介紹給我的,我正式請她吃飯,你倒不在座,這是哪裏話!新人進了房,媒人拋過牆了。”西門太太笑道:“你可是交朋友,不是娶新太太。”二奶奶笑道:“假若我是個男子,無論有多大犧牲,我也要和她結婚的。”亞男站起來把嘴向外努了一努,低聲道:“外面還有生客。”二奶奶笑着,伸了伸舌頭。

  這麼一來,剛纔那段話自然牽扯過去。二奶奶依然請她們先上樓,她自己和那個來人談了十幾分鐘的話,方纔來陪客。這時,那青萍小姐在樓上小客室裏,正和大家談得熱鬧。二奶奶進房來,青萍迎上前去,握了她的手笑道:“我要走了,在這裏叨擾了你一宿。”二奶奶笑道:“我沒有說請你吃飯嗎?陪客都請好了,你這主客,倒要走?”青萍還握了二奶奶的手,微微的將身子跳了兩跳,笑道:“作主客不敢當,作主客不敢當!改日再來叨優。”二奶奶向她臉上注視了一番,笑道:“你應該不是昨日舞臺上那個角色,身體是自由的吧?也許你有好的異性朋友,可是朋友究竟是朋友,你瞧你師母還不怕你老師管着,在我這裏玩了三天了。難道你這個學生,倒是那樣怕異性朋友 !”

  青萍將身子扭得股兒糖似的,鼻子裏哼着道:“我不來,我不來,二奶奶說我 !”二小姐笑道:“二奶奶,你看你新認得這小妹妹,向你撒嬌了。那麼,讓她回去一趟,改請吃晚飯,讓她下午再來吧 !”二奶奶道:“我們這裏晚飯遲,怕趕不上她的戲,以吃午飯爲宜。不要緊,人是我留下了,我知道那位大導演是……”青萍聽了這話,兩手握了二奶奶的手,越發嬌得厲害,笑道:“二奶奶開我的玩笑,我不依!我不依 !”西門太太笑道:“你看二奶奶這樣喜歡你,你就依了她的話吧 !”二奶奶真的一把將她拖到大沙發椅子上坐下,摟住她的肩膀,笑道:“可憐的孩子,讓你老大姐多多心疼你一點吧!”於是大家一陣狂笑。

  那青萍小姐也有兩隻耳朵,她怎麼不知道二奶奶是重慶市上最有錢的人!人家這樣見愛,她就拚了不玩票演話劇,也不能拂逆了二奶奶的盛意。當日就在二奶奶家吃午飯,直到傍晚才走。

  西門太太是下午三點鐘才告辭的,臨別,二奶奶約了過一兩天一定來。西門太太正巴不得這句話,也就滿口答應了。到家的時候,西門德躺在屋子裏沙發上,捧了一本書看,板着面孔睬也不睬。西門太太不慌不忙,將家裏事情料理了一番,斟了一杯茶坐在下手椅子上,向他瞟了一眼,笑道:“喲!這個樣子,還在生我的氣呢。我不是爲了想大家好,我還不出去應酬這多夭呢。整日跟在闊太太后面拍馬屁,你以爲我是甘心情願嗎?”西門德依然看他的書,隨口問道:“哪裏來的什麼闊太太?”西門太太鼻子哼一聲笑道:“人家撥一筆零頭作生意,掙的錢也夠我們吃一輩子呢!”於是將遇到區家二小姐,被拉到溫家去,因之認識了二奶奶的話,草草說了一遍。

  西門德將書扔在茶几上,挺着坐起來,向她問道:“你這話是真的?”西門太太道:“你就可以認識陸先生、藺二節,我就不能認識溫二奶奶嗎?你和陸先生、藺二爺,還談不上交朋友,只是和他手下人混混罷了。我和溫二奶奶,可真是朋友。”於是又挑着溫家招待的事情說了幾樣。西門德道:“縱然她待你不錯,也不過招待不錯而已。”西門太太笑道:“哼!我若請她幫一點忙,準比你所找的朋友強,不談她溫五爺一掙幾百萬元,就是她自己幾天之內,洗一個澡也要掙上十萬八萬,你說我交的這個女朋友,會壞嗎?”西門德笑道:“果然有點路數,洗澡這個名詞,你也學會了。這樣的事,不能不算是祕密,她怎樣肯把這祕密告訴你呢?”西門太太更不忙了,把捧的那杯茶喝了,笑着把溫二奶奶那些動作詳細的說了。

  西門德將手一拍大腿,笑道:“對勁,對勁!錢滾錢,就是這麼回事。我們和慕容仁這些人滾了一陣子,還沒有弄上十萬……”西門太太瞪了他一眼,低聲喝道:“你叫些什麼?你怕人家不知道嗎!”西門德笑着把聲音低下了一低,才道:“要在戰前,一個人手上有個三五萬塊錢,慢說吃一輩子,就是吃兩輩子,也有了。現在我們一個月開銷好幾千塊錢,手上保持的這幾個存款,能作得什麼事?物價再要漲的話,恐怕不到一年,你就用完了 !”西門太太道:“我會用光!你說我們家裏,哪個用錢多?你說我用錢多,我也承認,以後這樣辦,大概銀行裏還有八九萬元,我們平分,你那部分我一個不用,我這部分,拿去洗洗澡……”

  西門德哈哈大笑,走到她身邊,將手拍了她的肩膀道:“呵,你有了闊朋友了。就要丟開我了。可是我若把虞家那條路子打通,能買一二輛車子回來,我還可以發財呀 !”西門太太道:“你若能夠打通虞家那條路子,你也不要我到區家去了。”西門德道:“據你說:區家二小姐很贊成這件事,那很好。哪天我們辦一席豐富的酒席,請她過江來玩玩,益發託託她。”

  西門太太將脖子一扭,鼻子聳着,笑道:“那也是我的女朋友呀!”西門德笑道:“我運動運動你,今天我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老早就叫劉嫂買了一隻大肥雞回來,把板栗紅燒給你吃。鯽魚也買得了,還是乾燒呢,還是煮蘿蔔絲呢?都聽你的便。而且我還叫劉嫂向對過張家太太通了一個信,今天下午你去打八圈。”西門太太道:“不!我回來給你一個信。六七點鐘我還要到溫家去。”

  西門德眯了眼睛,握着她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你出去了一個星期,好容易盼望得你回來了,今天晚上你又不在家 !”西門太太擰着他的胖臉腮,然後兩手將他一推,笑道:“這樣大年紀了,老夫老妻的,也不怕人笑話 !”西門德坐到對面椅子上,哈哈笑道:“老夫老妻的怎麼樣?難道人倫大禮,也不要了不成?”西門太太笑道:“你這是什麼狗屁博士!在外面是作投機生意,好掙錢,在家裏是和太太講人倫大禮,你忘記了我們是在抗戰時期嗎?”西門德笑道:“好!你和我來這一套,要講那一套大道理。要是那麼着,慢說吃紅燒雞,乾燒鯽魚,稀粥也許沒有得喝 !”西門太太道:“紅燒雞,乾燒鯽魚,我還沒有啥呢,你就先誇上嘴了。那麼,我還是不吃你的,我立刻過江去。”西門德是個研究心理學的人,婦人家的做作,有什麼不瞭解,尤其是自己太太的心理,研究有素。太太這樣洋洋自得,那決非偶然,必須留她在家裏好好訓練一番,然後可以讓她出馬,抓住一條發財的路子。太太和溫二奶奶訂的是明天的約會,今天也不能真的過江去,這不過作一點樣子給丈夫看而已。當日,西門太太果然沒走,到張公館打了八圈牌,回家吃一頓很可口的晚飯。博士並親自出去買了十幾枚大廣柑,給太太助消化。西門太太經先生十餘小時的指導,也就知道要怎樣抓住溫二奶奶這位財神。

  次日下午三時,西門太太又到溫家去,她依了博士的指示,先到青萍小姐宿舍裏去,預備約着她一路去看二奶奶。可是她並不在家,向人打聽,說是她到溫公館吃午飯去了。心裏想着,自己怕人家是傻子,不會向財神爺家裏跑。這樣看起來,把在戲臺上作戲的人,看成了鄉下姑娘,自己纔是一個傻子呢!二奶奶有這樣一個開心人在身邊陪着,不知道可肯在家裏老老實實住着。於是不敢在街上徘徊,徑直的向溫家去。這裏已是熟地方,用不着通報,徑向裏面走去。還在門外,就聽到樓下大客廳裏開着留聲機,正唱跳舞音樂片子。且不驚動誰人,走向客廳裏來。見餐廳里門帷幔垂下,留聲機在那裏面響着,掀開帷幔一角,將半邊臉向裏張看,見裏面電燈大亮,餐桌已經擡開,二奶奶自當男人,摟着青萍小姐在光滑的地板上跳舞。留聲機在牆壁下茶几上。區家二小姐架腿坐在一張小沙發上,笑嘻嘻地看着。只是不見亞男,想是她有事去了。

  西門太太笑道:“好哇!你們太會玩了。”二奶奶聽了,停住了跳舞,將手拍了胸道:“你看,嚇了我一跳。”二小姐起來,抓住西門太太的手,笑道:“好極,好極!我們也來配上一對子。”西門太太笑道:“那真對不起!我不會這玩意。”二奶奶將留聲機關閉了,笑道:“夠了,兩條腿已經過了癮了,我們上樓去打小牌去。”西門太太笑道:“我們也沒有那樣大膽。”二奶奶望了她道:“你怕什麼?有人敢到這裏來抓賭?”西門太太笑道:“不是那話,我是手長衫袖短,攀交不上。千兒八百的輸贏……”二奶奶向她搖着手笑道:“再要說這類的客氣話,我就要罰你,你看你的學生,她是個精窮的藝術家,她也沒有說過你這些話。”說着,她一手挽了青萍小姐,一手挽了西門太太,回頭向二小姐道:“去,我們一路上樓去。”這樣,大家鑽出帷幔來。

  卻見前天那位穿藍布罩袍的人,從沙發上站了起來相迎。二奶奶便不牽挽着客,迎上前兩步,向他問道:“今天消息如何?”那人望了一望在面前的女賓,卻沒有說話。二奶奶笑道:“不要緊,這都是我的好朋友,有話只管說。”那人笑着低聲道:“他們今天已經停止進貨了。”二奶奶站着呆了一呆,又昂頭想了一想,因道:“我們這一點東西,當然跟着人家的大批買賣走,他們若要把貨拋出去,我們就跟着拋出去吧 !”那人笑道:“我不過這樣來給二奶奶一個信,並不是今天停止進貨,今天就拋出去,我們總得把貨多囤兩天,囤到價錢穩定了的時候再拋出去。不過據我打聽,他們協記字號,雖然進了幾百箱貨,可是他們並不能抓住市場,若是有人在這兩天拋出,價錢還要鬆動。若是二奶奶願意把穩着做去的話,明天拋出去也好,把法幣拿回來,我們可以另作一批買賣。”二奶奶笑道:“那一批買賣還沒有作完,又打算作另一批買賣了。”那人笑道:“那自然了,我們不能把五六十萬款子,在家裏白放着。”西門太太站在一邊,聽到他隨便一句報告,就知道二奶奶那三十萬元法幣,在幾天之內,就是對本對利,變成六十萬了。變成了六十萬還不足,又要拿去再買貨,再將本滾利,這哪裏是洗澡,這應當說是溼餡粘糯米粉濃場團,越滾越大。

  二奶奶對於那人的話,也還沒有答覆,卻見一個聽差,匆匆走來了,向那人道:“協記來的電話。”他“哦”了一聲,彷彿若有所悟,就隨着那人出去了。二奶奶笑道:“等一等吧,看他們的電話說什麼。”說着就在沙發上坐下來。不多大一會,那人走回來了,他向二奶奶笑道:“他們來了電話……。”說着又望望客人,二奶奶道:“你只管說!”那人道:“他們得了消息,西安有貨要到,決定立刻拋出去。二奶奶這股,可收回六十八萬,問是要支票,還是要現款?”二奶奶且不答他的話,向西門太太笑道:“賺了個對倍帶轉彎,錢出去,錢進來,並沒有用飛機汽車搬貨,這就叫洗澡。你不是外人我不瞞你,你現在懂了嗎?”

  西門太太得着這一番教訓,聞所未聞,不僅是知道了天下事有許多巧妙,而且十分有趣。聽了二奶奶的話,笑嘻嘻的絕了她。二奶奶笑道:“你望着我作什麼?我有什麼話騙過你嗎?”青萍小姐從中插嘴,兩手握了二奶奶的手笑道:“二奶奶,你這個澡洗得痛快吧?可不可以讓我們跟着出一身汗?”二奶奶手扶了她的肩膀,輕輕地拍了她幾下,笑道:“好的,好的!你要什麼?還是要衣服穿呢?還是要吃的呢?讓我買個洋娃娃給你玩呢?”她一面說着,一面又摸摸她新梳的一雙小辮子。青萍笑道:“你以爲我不好意思玩洋娃娃嗎?你就買兩個小洋娃娃,給我試試看。”二奶奶笑道:“你們窮藝術家,欠缺着什麼,我知道的,回頭我開張支票給你就是。”青萍笑道:“我和你鬧着玩的呢,真的,難道我向二奶奶借錢?”二奶奶挽了她的手笑道:“不許叫二奶奶,要叫我二姐。走,我們上樓打牌去。”說着笑嘻嘻地帶了一羣女賓上樓。

  傭人們早已在小客廳裏擺開了場面。青萍站在牌桌子角邊,望了二奶奶笑道:“姐姐要我陪着打牌,我自然遵命,可是我沒有帶瓜子胡豆來。”二奶奶一時沒有懂得她的意思,望了她道:“你還要一面吃胡豆,一面打牌嗎?”青萍笑道:“我輸了,把什麼錢給呢?記得小時候,過年和小朋友擲骰子玩,就是輸贏着分得的花生豆子。”二奶奶將手掏了她一下臉腮道:“你和你老姐姐來這一手。”說着,自到臥室去了。不多一會,提着一個小提包出來,將袋子打開,掏出一沓鈔票,大概有一千幾百元,向她手上一塞道:“!拿去當花生豆子吧!”

  青萍接着她的鈔票,倒不推卸,向她笑道:“這不成了我有心敲你的竹槓嗎?”二奶奶笑道:“你二姐洗個澡,一星期,就敲人家三四十萬,你就算敲我一下竹槓,這勁頭子也小得很,我毫不在乎。何況是我明知道你沒錢,要你打牌,我不給你墊賭本,誰給你墊賭本?”青萍向她勾了一勾頭,算是謝了的意思,笑道:“那也好,但別把你這錢輸光了,多在腰裏收着兩天,去去窮氣。”

  西門太太在一邊看着,覺得二奶奶的氣派果然不同,不想無意之間;給青萍闢了一條生財之道。論起自己夫婦,對她的印象根本就不好,西門德還常說,這水性楊花的女人,應該讓她多嘗些苦味,不料反是引她嘗着大大的甜頭,心裏這樣想着,不免呆了一呆。

  二奶奶已經在桌上的牌堆裏揀出了東西南北風,要拈風打座,看了她笑道:“我知道,西門太太又該客氣兩句了,牌大了,打不起,是不是?”西門太太笑道:“你說破了,我倒不好意思再說。”二奶奶將手和攪着牌,笑道:“來吧,來吧,我和二小姐商量着,要你合夥,作一票生意,若是成功了,打這樣的小牌,夠你輸一年半載的。”西門太太聽了,滿臉是笑,笑得肩膀顫動了幾下,問道:“什麼生意?沒有聽得你先和我說過呀!”二小姐坐在她對面,也在手摸着牌,皺了眉道:“打牌吧,現在不談這些。”

  西門太太雖覺二奶奶是不可拂逆的,但她時刻想履行西門德那個計劃,要得着虞家的幫助到仰光去,承買大批汽車。虞家這條路線,不能直接,還要仰仗區家,仰仗區家,就要這位香港來的紅人作保。因之二小姐也是不可拂逆的。心裏一橫,想着預備着兩三千塊錢奉陪一場,送個小禮。便笑道:“二小姐性急什麼,性急是要輸錢的 !”二小姐道:“昨晚上給二奶奶陪客,輸了小一萬,今天還會輸許多嗎?”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抽了一口涼氣,兩三千塊錢奉陪,還差得遠呢!

  二奶奶倒沒有理會她的態度,卻向青萍笑道:“你不要信她陪客,看陪什麼客,和你打小牌,也要來一兩萬的輸贏,那不是開玩笑!你要能打那樣大的牌,也不會蹦蹦跳跳,到臺上去掙那碗苦飯吃了。”青萍笑道:“你別瞧我窮,我倒是不怕輸 !”二奶奶道:“好哇!你倒埋沒了我這番苦心,願意打大牌,你能保證贏嗎?”青萍笑道:“我有我的算盤,贏了自然是更好,輸了呢,我把我自己作押帳,押在溫公館當丫頭,你看……”說着她將手向屋子四周指了幾指,按着道:“這樣好的房子,過着舒服的生活,有人運動還運動不到手呢 !”二奶奶笑道:“哦!你還有這樣一個算盤。可是有一個問題,你沒有顧慮到,我們家這位溫五爺,頂不是個東西,假如他家裏有了這樣一個漂亮丫頭,他拿出主人的家法來,我不能和你保險,他若是硬要收房……”青萍兩手正在摸牌,這就丟了牌鑽到二奶奶懷裏來,抓住她兩手,將頭在她懷裏亂滾,鼻子哼着道:“你佔了我的便宜,我不依你!”奶奶卻只是格格的笑。二小姐笑道:“你這麼一個進步的女子,卻是這樣小家子氣。你還是打牌,還是打滾?若是打滾,我就退席,我還要出去看個朋友。”經她這樣的說了,二奶奶才推開青萍,坐下來正式打牌。

  這牌好像是有眼睛,專門輸着沒有錢的。八圈的結果,青萍將二奶奶給的賭本,都輸光了,西門太太也陪客,陪了一千五六百元。她算是如願以償,果然送了一個小禮,心裏雖然有些可惜,但是想到要和二奶奶交朋友,並託她幫忙發財,就不能贏她的錢,教她掃興。反過來說,要她高興,就怕送禮送得太少了。因之在表面上,對於這一場輸局,竟是坦然處之。

  霧季的天氣,八圈牌以後,早已深黑了,大家自然是在溫公館裏吃夜飯。光陰在二奶奶這樣的人身上,往往是成了累贅,怎樣才能消耗過去呢?在香港那不成問題,看一場電影,看一場球賽,那是極簡單的娛樂,隨便也可以消磨大半日,其餘的有趣場合,多得很。到了重慶,就沒有了辦法,只有話劇一項,是比香港更新鮮一點的。此外甚至可徘徊片刻的百貨公司,也找不到一所。二奶奶爲了這個,每日都得打算一番。這一天,正因爲和青萍在一處瞎混,把這件大事忘記過去了,一直到吃晚飯以後,大家坐在小客廳裏喝茶吃水果,才把這事想了起來。她坐在沙發上,拍腿哦了一聲道:“是我大意了,我們這大半夜怎麼樣消遣呢?”

  西門太太擡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錶,笑道:“已經九點鐘了,坐一會子,我們就可以睡覺。”二奶奶連連的搖着頭道:“這哪裏可以!我不到一點鐘,不能睡覺。”二小姐笑道:“今天我本來要去看票友的義務戲的,被你一拉着打牌,我就忘了。”二奶奶笑道:“好!我們去看京戲。我們五爺,就是個戲迷。他說重慶雖沒有什麼名角,可是各處到重慶來的票友,行行俱全,值得一看。”青萍坐着微笑,沒有說去,也沒說不去。西門太太笑道:“我是不論京戲話劇都願意看,可是今天晚上總是白說,已經把戲唱了一半了,還可以買到四個位子的票嗎?”二小姐笑道:“我一個人去不成問題,亞男在那裏當招待員,她必定會找個位子我坐。青萍,你也不成問題。”西門太太道:“怪不得不看見她,她又服務去了。那麼,大家去。義務戲總是這樣的,榮譽券座位上,空着許多椅子。”二奶奶道:“我們家五爺,每次義務戲,總要分銷幾張券,到他寫字檯上去找找,也許現放在那裏呢。”說着她立刻起身向書房裏走。去不多一會,她手拿兩張戲票笑嘻嘻的走了來,笑道:“去吧,去吧!我這裏有兩張票。二小姐是可以找着她妹妹想法子。只差一個位子,怎麼也可以對付過去。”說時見女僕站在面前,便向她道:“到外面對小張說,開車子,我們去看戲。對廚房裏說,我們也許要到一點鐘才能回來,點心弄好一點。”西門太太笑道:“既是要去聽戲,我們立刻就走,不必化妝了。”二奶奶將手掌在臉腮上拍了一下,笑道:“撲點粉吧,五分鐘內可以出門。”她這樣說了,其實這幾位太太小姐,並非超現實的女人,女人出門,所要辦的事情,她們都得辦。一直混過十五分鐘,還是開特別快車,方纔料理完畢。

  一車子坐到戲館門口,當這來賓擁擠已過的時候,門禁已不是怎麼森嚴,半數的糾察和招待員,都已去聽正登場的好戲,坐在門口的收票員,遙遙望到四位華貴的女賓,坐了一輛漂亮汽車前來,料着決不會是聽白戲的,先就沒有存盤查的心。及至二奶奶到了面前,交過兩張榮譽券來,就笑着點頭道:“四位?”二奶奶道:“還有兩張票子在招待員區小姐手上。”查票員“哦”了一聲,絲毫沒有加以攔阻。二奶奶由一位穿西服的招待員,引到最前面的榮譽座上。果然,西門太太的話不錯,還很有些空位子。她們自由自在的找到位子坐了。青萍照例是和二奶奶挨着坐。

  這時亞男才從人叢中走過來招待,笑道:“你們坐吧,這幾張榮譽券的來賓,他們根本沒有工夫看戲。眷屬又在成都,今天是第二天了,這位子一直空着。”她交代了這句話,轉身就走。西門太太道:“你也在這裏坐吧。”亞男將手指指胸面前懸的那綢條子,依然走了。這時,臺上唱着全本“雙姣奇緣”,正演到“拾玉鐲”那一段。那個演花旦的票友,年輕貌秀,描摹鄉姑思春的那些動作,刻畫入微。全座的男女來賓,看得入神,聲息均無。

  這時有一兩聲咳嗽,由場中發出 。西門太太回頭看時,有兩個老頭子坐在身後。其中一個就是區老太爺。他也看見了,向她點了個頭。她看着戲,忽然想起來,區老太爺雖然可以銷兩張票,也不會整百元的拿出來坐着榮譽座,必是另一個老頭子請的。那另一個老頭子又非別人,必是虞老太爺。有這個機會,今天最好是請區老太爺介紹一下了。這麼一想,她倒無心看戲,只顧暗中打主意,要怎樣去和這位老太爺談上交情。

  這“雙姣奇緣”唱完,下面是一出武戲,已將近十二點鐘,一部分來賓離座了,她也就離開了座位,到戲館的門廊前去站着,預備半路上加以截攔。誰知她這番心理測驗,卻沒有測得準確,她等了有半點鐘上下,戲館子裏已經快要停戲了,這兩位老先生,卻依然沒有出來,她又怕得罪了二奶奶,只得又走了回來。她進入戲場的時候,兩眼先向區老太爺那座位上看去,還好,他們還是安然坐在那裏,於是她也回到座位上來。

  這時,亞男也在旁邊空位上坐着,西門太太便問道:“大小姐,和令尊在一處的,是虞老太爺嗎?”她答說“是的”。西門太太笑道:“你引着我去介紹一下吧,老德要和虞老先生談談,我趁便去先容一聲。”亞男道:“散了戲再過去吧。老先生們聽戲,聽得正有趣,不要打攪他們。”西門太太看到二奶奶也對自己望着,這話就不便追下去了,只得又忍耐了一會子。

  戲唱到快要完的時候,座位上總是鬧轟轟的。西門太太看到看客都大半站了起來,就站着向亞男道:“去吧去吧!回頭人家走了。”又向二奶奶道:“我和兩位老太爺說幾句話,馬上就來。”亞男看她那份情急,笑了笑,引着她走過去了。二奶奶向二小姐道:“我也本應當和令伯去見見,可是這戲座裏亂嚷嚷的,我不去了,明天見了令伯,代我致意。”二小姐笑道:“你倒不必客氣,我自己也沒過去打招呼呢!西門太太是要見那位虞老先生,其實這也不是接治事情的時間和地點。”二奶奶道:“果然的,我看她有什麼急事似的。”二小姐笑着,咳了一聲道:“她妙想天開,想到仰光去販買一批車子。她自然沒有那樣大的資本,想替人家包販一批,要借人家的力量與資本,作成這筆生意,然後她從中落下一兩部車子。依我想,這樣便宜的事,不容易撿到。可是她的博士推算出來,只要這位虞老先生的令郎能夠在運輸上和他想點辦法,他認爲就可辦到,所以她夫妻兩人,都想認識虞老先生。現在虞老先生就在這裏聽戲,她爲什麼不借機會認識一下呢?”二奶奶道:“原來如此。我也彷彿聽到人說過,這辦法有人作過,可是人家得不着比他更大的好處,人家爲什麼要幫他發財?”二小姐道:“我也是這樣想,而且我這位伯老太爺,又是個吃方塊肉的人,作投機生意的事,要請他從中作個介紹人,那也是問道於盲的事。”

  兩人說着話,這滿戲場的人,都已走光,空蕩的椅子叢裏,但見西門太太站在旁邊座位上,和兩位老先生絮絮叨叨說話,一面說,一面點頭鞠躬,像是十分客氣。二小姐道:“怎麼老是談話,這戲場里人,快要走光了。”便站着連向她那邊招了幾招手。西門太太這才和那虞老先生鞠了一個躬,然後走過來。笑向二奶奶道:“對不住,我讓你們二位久等了。”二小姐笑道:“這虞老太爺很客氣的樣子,一定可以替博士幫忙的。”西門太太道:“我也沒有那樣冒昧,一見人家老先生,就請人家援助,我只介紹我們老德和他談談。”二奶奶沒有作聲,只是帶了一點微笑。

  西門太太恐怕二奶奶誤會,到了她們公館裏,就笑向她道:“這作投機生意的事,我們還是幹不來,自有了這個意思起,心裏就掛上這一分心,晝夜轉了念頭,總怕失去了機會。不像二奶奶這樣安安穩穩在家裏住着,一掙就是好幾十萬。”二奶奶笑道:“我也不過是鬧着好玩,若真要作生意,像我這個樣子,自由自在住在家裏,自然是不行。我知道,你在進行着一件什麼事,你只管去辦,辦不通的時候,我另替你想法子吧 !”當晚夜深,宵夜已畢,各自安歇,不再談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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