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十六章 其命維新

  這戲館子裏的看客,都是疏建區的男女,雖不免有一部分是發了國難財的暴發戶,然而大部分人,還是薪俸階級。照薪俸階級說,在當年都是見過世面的,這樣的鄉下舞臺上,幾個歌女,又湊上幾個下江跑小碼頭的四五等伶人,來演幾齣耳熟能詳的京戲,實在是往日白送都不要看的。這時花了幾塊錢來買戲票,實在也是悶極無聊,來消磨兩小時的苦悶日子。這時看到有人點一千元的戲,已很奇怪,不想在十分鐘之後,還有一個點戲三千元的,尤其奇怪,大家也就猜着不知這個混小子是什麼人。及至老高微微坐起,向後面說了一句“叫你認識我”,大家就知道是他所爲,於是看戲的人,都在四周紛紛議論着。

  老高回頭看人,見有人向他張望,更是得意,兩手插在褲袋裏,挺起的胸脯格外加高。戲不曾完場,後面的一羣西裝朋友先走散了。而老高這羣捧場的朋友,發現了那些人被比賽下去,像啦啦隊替足球隊助威一樣,在那羣人還不曾完全溜出戲場去的時候,又大大的鼓了一陣掌。有幾個人得意忘形,卻把放在懷裏的帽子向空中掀了出去。

  亞傑到底是個中學教員出身,他迴轉臉來向大成笑道:“抗戰年頭,有這種現象,實在不像話!”大成是個青年,他雖窮,在學校裏所得的那愛國愛身的教育,還沒有喪失。這半日之間,看到老高那種行爲,早已奇怪,現在看到他們點戲這一幕,心裏大不以爲然,臉上也就表現出不愉快的樣子。亞傑一說,他就皺了眉笑道:“區先生也有這種感想。”亞傑笑道:“回去談。”說着,伸手拍了一拍他的肩膀。大成知道,四周全是老高的好友,而且又受了人家兩番招待,當然也不便跟着說什麼了。

  戲演完了,大成跟着亞傑一路走出來。亞傑在大衣袋裏取出了精緻的小手電筒,照着腳下,向小路上走,回頭看看沒有人了,才低聲向大成道:“老弟臺,你看着,這實在不成話了吧?幹我們這行的人,就是這樣的。一路上開着車子,辛辛苦苦,有時吃兩個燒餅,喝一碗白開水,也可以混過去一頓。可是到了站頭,身上錢裝足了,那就不管一切了,不妨三兩天花一個精光。花完了,也不要緊,再辛苦一趟就是了。老高這回他很掙了幾個錢,大概有三四萬之多,他沒有家室,也沒有負擔,爲什麼不花?”大成道:“像他這樣花,三四萬元,也花不了幾天吧?”亞傑笑道:“那要什麼緊?下個星期一他又要開車子走了。到了我家裏,我們不必談這些話了。家父對這種行爲,是不贊成的。明天回去見西門博士,也不必說起。我們算在半師半友之間。他知道了這些事,說我們後生狂妄,不知死活。”大成笑道:“他是我的正式先生,我更不能對他亂說話。”亞傑道:“其實,我也沒有幹什麼不像樣的事情,不過和這班人在一處瞎混,究竟不是戰時的生活,我們也不能當司機一輩子,到了戰後,也許再回到教育界去。那個時候,人家要知道我們在抗戰時代,曾經胡鬧一陣,那豈不與自己終身事業有關?”

  大成也不便再說什麼,默然的跟着走了一陣。到了區家,也不知道哪裏的狗在黑暗的地方叫了兩三聲,接着呀的一聲閃出燈光來,大門開了。聽到大小姐的聲音在那裏問道:“三哥,你怎麼這時候纔回來?我都看完了一本書了。”亞傑笑道:“對不住,我不知道你等着我的。”說着引了大成進來,見她在燈光下,衣服還是整齊的,手裏拿了一冊卷着書頁的書。

  亞傑關上了大門,回身見亞男帶着微笑,靠了屋子中間的桌子站定,只管向他身上看着,便道:“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亞男笑道:“你猜我會有什麼話對你說吧?”亞傑笑道:“那我就代你說了,荒淫無恥,有愧抗戰,對不住前方浴血抗戰的士兵。”亞男道:“我怎敢這樣說你呢?不過父親說你從回來以後,還沒有和他暢談一回,不分日夜,只是和你那班朋友應酬。他本想等你回來,和你談幾句話的,等你兩三小時,你還不回來,他只好去睡了。可是他留下了一個字條給你,你自己拿去看吧。”說着她在衣袋裏摸出了一個信封給他。

  亞傑心裏瞭解了六七分,笑着將信揣在衣袋裏,先把大成送到客房裏安歇了,然後自走到外面堂屋裏來,在燈下將信封拆開了。裏面是一張白紙,上面草草寫了幾行字:

爾改業司機,意在救窮,情猶可原。今則本性盡失,一躍而爲眩富,變本加厲,與原意不符矣。昔日窮,尚不至飢寒而死,今日有幾文浮財,並非真富,放蕩如此,靈魂已失!行屍走肉,前途縱無危險,已全無人氣,二十年來之教育盡付東流。況多行不義必自斃,迷途未遠,應速歸來,否則爾自脫離家庭,不必以我爲父矣!


  亞傑將紙條反覆看了兩遍,倒沒有想到父親會生着這樣大的氣。站着出了一會神,聽聽父親屋子裏,一點聲音沒有,想必是業已睡熟,只好忍耐着睡覺。次日一大早起來,見母親在堂屋裏掃地,便伸手來接掃帚,笑道:“還要你老人家做這樣的粗事,我來吧!”老太太將掃帚放到身後,笑道:“你穿了幾千元一套的西裝,要來掃地,也有點不相稱吧?人老了,也不應當坐着吃,多少要做點事,纔對得住這三頓飯。”亞傑道:“我們家現在也不至於僱不起一個女傭人。”

  老太大放下了掃帚,走近一步,拉了他的衣襟道:“你沒有看到你父親給你的那張字條?”亞傑周圍看了一看,皺着眉笑道:“我就爲了這事,一夜沒有睡着。他老人家何故生這樣大的氣?”老太太道:“你覺得他不應該生這樣大的氣嗎?你應當想想,你回來這兩天,所作的事,是不是狂得不像個樣子?慢說是你父親,就是那虞老太爺,他說你預先在茶館裏付一百元條帳,也太肯用錢。你想你在家裏,至多住個三五天,怎麼會喝得了一百塊錢的茶呢?”亞傑道:“那是因茶館子裏當時沒有錢找,暫存在那裏的,而況父親又是天天到那裏去喝茶的。”老太太道:“你不用和我辯,反正我也不管你這些事,還是回到你問我的一句話,我爲什麼不僱個女傭人呢?你父親說,我們要記得前幾個月,無米下鍋,教你扛一斗米回來的時候。你現在不過是個司機,老二還在魚洞溪作小販子,你大哥是個窮公務員,你們都是沒有根基的職業,說不定哪一天大家再回到沒有米下鍋的那一天。”亞傑笑道:“那大概還不至於。我這回再跑一趟仰光,總可以在老闆手上分個五七萬元,就算從此休手……”

  老太太把手上的掃帚,向地面上一扔,瞪了眼道:“你還說這一套呢!你父雜說這些發國難財的人,掙錢來很容易,花錢自也痛快。將來戰事結束,沒有了發橫財的機會,可是花大了手的人,必定是繼續的花,還有那染着不良嗜好的,一時又改不過來。那可以斷定,現在這班暴發戶,將來必定有一班人會討飯終身,就是討飯,也不會得着人家的同情。人家會說是活該,你呀!將來就有那麼一天。至於你那好朋友老高,恐怕等不了戰事結束,他就會討飯的。”

  亞傑見母親說着話,面色慢慢變得嚴肅起來,這纔想到父親所給的那封信,並不僅是一種教訓之辭。因道:“父親說的話,自然是對的,我有時也覺得自己這樣揮霍,有些反常。可是落在這個司機集團裏面,這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要不然,將這班朋友得罪了,就沒有幫助。舉一個例,有一個司機,他很謹慎,少結交朋友,他的車子,在路上拋了錨,他向同行借一把鉗子,都借不到。”老太太道:“唯其是這樣,所以你父親不許你再向下幹了。”亞傑道:“就是不許我幹,這一趟車子,我是要開的。一來我承當了老闆一筆生意,當然踐要和人家作完。二來這一筆生意,很可以掙幾文錢,就是休手不幹了,有了這筆本錢在手,也……”老太太搖搖頭道:“你不要和我羅哩羅蘇,有話和你父親說吧!我只知道他不教他兒子再作司機,若是你去拉黃包車,也許他還會贊成的。”

  亞傑躊躇了一會子,不免在身上取出紙菸與火柴來。看到母親向自己望着,他又把兩樣東西揣回到袋裏去,因爲他原來是不吸紙菸的。老太太也沒理他,又去掃地。

  那位青年客人李大成,也起來了。他走出堂屋,先“喲”了一聲道:“老太太還自己掃地?”老太太笑道:“倒不是沒人掃地,我想年老的人,也應該作點輕鬆的事,勞動勞動,要不然,不就是成了個廢物了嗎?”亞傑見了這種情形,也就只好拿了臉盆漱口盂向廚房裏去替客人舀水。只見大奶奶身上繫了一塊藍布圍巾,頭上又包了一塊青布,正坐在土竈門前向竈口裏添着柴火。小侄子手上拿了一塊冷的煮紅苕,站在母親身邊吃。她笑道:“三爺,你穿了這一套好西裝,跑到廚房裏舀水,你叫一聲,我和你送去就是。”亞傑將臉盆放在竈頭上,先伸了一伸舌頭,然後低聲笑道:“你不要和我開玩笑。老太爺嫌我這樣子不對勁,都不認我做兒子了。在戰前,你是不折不扣的一個太太,你看,現在你又燒火,又帶孩子。我們一個司機,還擺什麼架子?”大奶奶道:“司機怎麼樣?壞嗎?你大哥說一張開車子的執照,憑他一年的薪水,也弄不到手。”亞傑道:“可是父親就不許我幹下去了。”大奶奶站起來,在鍋裏舀着熱水,向臉盆裏倒下,笑道:“老太爺昨晚是真生了氣。可是我要說一句沒出息的話,我們老太爺,究竟是過於固執,這個年頭,錢越多越好。三爺和二爺,改向掙錢的一條路,那本是對的。慢說我們家很窮,正要找錢用,就是我們家有錢,再……”

  她的話只說到這裏,卻聽到老太爺在外面笑道:“與其亂花,不如少掙。”大奶奶立刻把話停止,搖了搖頭。亞傑又是伸了伸舌頭。她低聲笑道:“三爺,你忍耐着一點吧,有客人在家,老太爺說你兩句,也不會過於嚴重的。”亞傑已是端了面盆,走出廚房門,聽了這話,把頭又縮了回來,向大奶奶笑了一笑,再伸了一伸舌頭。大奶奶泡了一壺茶,就自己送了出去。

  亞傑將臉盆放在竈頭上,漱洗過了。透着無聊,看到砧板上放着一把白菜,就拿了刀一段一段的切着,將一把白菜完全都切成一段一段的了,他第二次,又把它切成段的,再—一的加上兩刀或三刀。這工作做完了,他又來個第三次。因爲不能再切成段了,將刀在菜上一陣亂剁。正剁個得意,大奶奶回到廚房裏來,“哦喲”了一聲,走上前去,將亞傑手上的刀奪了過去。笑問道:“三爺,你這是幹什麼?和我這棵白菜過不去嗎?”亞傑仔細一看,砧板上的一棵白菜成了一堆菜醬,也“哦喲”了一聲道:“我這是幹什麼?”大奶奶道:“我知道你這是在幹什麼?難道你忙了這一陣,你還沒有把你那腦子放在上面嗎?不用害怕,老太爺是和客人談心,並沒有說到你,而且他和客人談話,臉上笑嘻嘻的,並沒有什麼怒容,倒是來的那位年輕的客人,和老人家說話,端端正正的坐着,有點受拘束,你去替人家解解圍吧。”

  亞傑站着想了一想,點着頭笑道:“此話不錯,有客在坐,縱然老太爺要罵,‘尊客之前不叱狗’,也許罵得和緩一點。”於是帶了笑容走進堂屋。看見李大成和老太爺對面坐着,挺了胸脯,一句一個是。老太爺道:“這裏一天有好幾班車子進城,不忙起來,何不多睡一會?”大成也站起來,笑道:“作小生意的人,趕早市販貨,向來就要起早。起早慣了,睡在牀上,倒反是不舒服。”老太爺口裏街了土製雪茄,噴出一口煙來,兩個指頭夾了煙枝,點着亞傑道:“世事洞明皆學問,你聽聽他這話,頗含有至理。孟子道性善,荀子道性惡,都不是中庸之道。只有孔子說的,性相近,習相遠,合乎人情。一個人肯吃苦耐勞,會練成一種習慣;驕奢淫逸,也會染成一種習慣。吃慣了苦的人,他不以爲苦,也正如花慣了錢的人一樣,他不曉得心痛。”

  亞傑不想李大成隨便一句話,又兜引上了老太爺一肚皮墨水,雖然有客在前,也不能不聽,只好垂手站着。老太爺把臉色正了一正,問道:“我給你的那張字條,你看到了?”亞傑道:“看到了,正要請父親指示。”老太爺將雪茄取了下來,放在茶几沿上,慢慢的敲着灰,低頭沉思了一下,然後帶了兩分笑意,向亞傑道:“我並不矯情,見了錢會怕咬手。我之那樣寫信給你,我是想挽救你出孽海,否則你就再掙個二十萬三十萬,你自己會從此陷溺愈深。錢多有什麼用?所以我的意思,最好是從此不幹。吃過午飯,你可以送這位李家兄弟到城裏去,順便向五金行老闆辭職,把這事情告一段落。”

  亞傑看了父親說話,越說面孔越正經起來,料着不能有所表示,只好答應了一聲“是”。老太爺將雪茄夾着在嘴角上吸了兩口,然後正了顏色道:“你不是隨便答應了我一個‘是’字就可以了事,你簡直就要這樣辦。你聽見了沒有?”亞傑靜靜的站立有了五分鐘之久,才笑道:“父親叮囑了我的話,一定緊記在心裏。”老太爺 “哼”了一聲,點了點頭。

  李大成在一邊看到,自未便在旁插什麼嘴。老太爺倒見着他們的窘狀,就站起來,將袖子頭拍了一拍身上的菸灰,向亞傑笑道:“我出去散散步,你陪着客人談談吧。”他一面說着,一面已走出門去。

  李大成等他走遠了,站起來笑道:“昨天在這裏過一晚,已經是延誤了西門老師的限期了。若再等到下午回去,恐怕他更要疑心。區先生既是要走,我們一路去吧。”亞傑笑道:“家父剛纔留你吃午飯,你爲什麼不說話?”大成笑道:“他老人家那嚴肅的樣子,我覺得比我老師還更當尊敬些。”亞傑望了他格格的笑了,因點頭道:“回覆博士的信,大概已交給你了,我也急於要見他,我陪你一路去和他談談吧。”他交代了這句話,便進去了。十來分鐘出來之後,手裏已提了大皮包,笑道:“家父囑咐,我已答應了和你同路進城。”大成笑道:“老高不是約你今天早上去會……”亞傑搖了兩搖頭,伸手扶了他的肩膀,低聲笑道:“走,走,走!我們走吧!”他比大成要走的性子還急,帶拉帶推的,就把大成拖出了大門。

  三小時後,他們已經同到了西門德的公館裏。西門德正背了兩手,口銜雪茄,站在樓上走廊邊,向樓門外望着。看到亞傑隨在大成後面來了,他大爲心動,一面想着,這必是區老先生有了大計劃,要不然,有李大成回來,也不必再由他陪着送回來。於是高擡一隻手,在樓上招了幾招,等到他們進來,他就高聲笑道:“三先生,久違久違,一向都好 !”他奔下樓來,迎到他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緊緊搖撼了一陣。

  亞傑道:“博士好?越發的發福了。”西門德搖搖頭道:“不像話,越來越胖,不成其爲抗戰時代的國民了。請樓上坐,請樓上坐。”他一陣周旋之後,看到大成恭敬的站在一邊,便道:“有勞你跑這一趟了,上樓來吧。”

  西門太太在屋子裏,聽到樓下這一陣歡笑,料着博士有極高興的事,早就迎了出來。看到亞傑一身漂亮西裝,她便笑嘻嘻地偏着頭望望他道:“喲!三先生,這一身富貴,發了財了 !”亞傑道:“可是我聽說博士也發了財了。”西門德一手握了他的手,一手拍了他的肩膀,笑道:“不要提,不要提,一言難盡!”

  大家走進屋子,西門太太一陣忙亂着,招待茶水,擺糖果碟了,又打開書櫥子,從抽屜裏取出一聽大前門煙來,放在茶几上。博士搖搖手笑道:“人家平常吸的是三炮臺和三五,你倒把這下一級的紙菸敬客 !”亞傑望了大成道:“怪不得家父要把我救出孽海,無論生熟朋友,都以爲我奢侈的了不得了。”

  西門德已經拿起區老先生的信,坐在沙發上仔細的看,卻沒有理會到亞傑的話。看完之後,向他一點頭道:“多蒙老太爺替我留神,信上說可以託虞先生和我介紹,只是沒有說到詳細情形。三世兄特意前來,一定有所指教。”亞傑道:“恰正相反,我是來請教的。”因把自己回來這一趟的用意以及老太爺昨晚發脾氣的事,說了一陣。

  西門德斜躺在沙發上,吸着雪茄,聽到亞傑談的生意經和他用錢的情形,已是出神。西門太太坐在一邊,口裏含了一顆糖果咀嚼着,也是滿臉的羨慕顏色。她先搶着道:“你們老太爺,就是這樣想不通!現在上上下下,哪個明裏暗裏,不研究作生意發財?”西門德攔着道:“別開玩笑,我寫一封信給老太爺就是。”

  亞傑已是站了起來,將帶來的皮包放在桌上展開,從裏面陸續抽出幾個大小紙包。他先將一個扁扁的紙包送到西門太太手上,笑道:“雖然不算上等料子,卻是真正的英國貨。在重慶,恐怕還不容易買到。”西門太太在印着英文的包貨牛皮紙上,已感到這不是重慶家數,掀開紙角張望着,早看到裏面的玫瑰紫的顏色包,光豔奪目,不由得“喲”了一聲道:“這是絲光嗶嘰。”她的矜持,已遏止不了她那先睹爲快的情緒,便將包紙抖了開來,兩手拿了這段料子,舉在胸前貼農垂下,低頭看看,又把腳踢起料子的下端,再審查審查。然後笑向博士道:“料子是太好了,太漂亮了,只是我這大年紀,還能穿嗎?”

  西門德向亞傑笑道:“其詞若有憾焉,其實乃深喜之。”說着,又向太太笑道:“你無端受人家這一筆厚禮,你知道這值多少錢?”西門太太笑道:“我怎麼不知道?大概二兩金子。”她口裏說着,把衣料摺疊起來,繼續翻弄。

  亞傑手上還拿着東西呢,只因她愛不忍釋之餘,又加上了一個讚不絕口,自己也沒有機會插言,只好手扶了皮包,站在旁邊等着。等她摺疊好了,並說了一聲“謝謝”,這才答道:“我們這向國外跑路的人,總是受着人家太太小姐的重託,希望帶些料子。假如要—一都帶到的話,我這車子不用裝貨,全給人家帶衣料,也不會賺多。所以我只能挑交情較深的人略微帶一點。另外還有一點小意思送給西門太太。”說着,將一盒香粉和一支口紅管子遞給她。博士道:“東西一體全收吧,人家的利,我也不忍代你辭謝,可是也該作點好菜,請請遠客。”亞傑笑道:“提到這個,我還有點東西送給博士。”說着在皮包裏一摸,掏出一瓶白蘭地,放在桌上。博士打了一個哈哈,抱着拳頭笑道:“三世兄,真有你的!你送的禮,完全是投其所好。”亞傑笑道:“千里迢迢的帶東西送人,就要帶人家中意的。”西門太太笑道:“就憑這一點,老太爺也不該反對你跑仰光。”亞傑笑道:“然而家嚴就認爲這是造孽。老太爺的見解,自有他的正義感,我不敢說不是。可是我東家依靠我很深,正望我這次出去,給他再大大的賺一筆錢,我若不去,在交情上說不過去。老太爺就是不許我幹,至少我應當再跑這一趟。博士,你看我這件事怎麼辦?”

  西門德吸着雪茄,昂頭想了一想,然後將煙枝在桌沿上敲着菸灰,笑道:“這樣吧,我和你一路去見老太爺。我現在有這個決心,親自到仰光去一趟。說好了,咱們哥兒倆聯合作個長途旅行,我就坐了你的車子去。假如兜攬不到定車子的人,我也可以連貨帶車子由仰光辦兩部車子回來。”亞傑笑道:“博士,這樣一來,真是要改行作商人了。”西門德放下雪茄,將四個指頭在桌沿上輕輕一拍,挺了胸脯道:“豈但是作商人,我簡直要作掮客。我現在瞭解怎麼叫‘適者生存’,你不要看我是個心理學博士,這一博,就掉下書坑裏去了。有道是‘周雖舊邦,其命維新’。”他說着很得意,不免把嗓門提高了一些,連樓下都可以聽到這句興奮的話。

  這時聽到門外有人應聲道:“好一個其命維新!”隨了這話,進來一個五十上下的人,穿了獺皮領大衣,脅下夾了一個皮包,含笑着走了進來。他放下帽子和手杖,伸手和博士握了一握,問道:“博士,何其興奮也乎?”博士道:“無非是談上了生意經。”那人笑着點了兩點頭道:“若不是談生意,也不會談得這樣興奮。”博士便對區、李二人介紹着道:“這是南寶權大律師,已往商先生作過許多年的司法官,並且在法政學校當過多年的校長,如今也掛冠林下,作保障人權的自由職業。”他又告訴了商律師,這兩位青年都是商人。

  南寶權笑道:“博士這一誇獎,我倒有些慚愧,掛冠雖已掛冠,卻不在林下。保障人權這一句話,我也不否認,但包括我個人和我全家的生活在內。若是這樣一算計,你所恭維的四個字,也就人人所能爲了。”說着向區、李二人哈哈笑道:“幸匆見笑!”他在說“幸勿見笑”這句話時,望了望,在一條直線的視線上,看到了桌上那瓶白蘭地,不覺又是“哦喲”了一聲道:“這還了得!有這樣的好酒 !”西門太太笑道:“那麼,商先生就在這裏便飯吧。”他笑着道:“不應該說是便飯,應該說是便酌。”說着扭過頭來向博士道:“我正要找你來暢談一番,有了這瓶好東西,我更是不能隨便走了。但不知耽誤你三位的事情沒有?”西門德道:“也不過是談談生意經,並沒有什麼要緊的事。”西門太太笑道:“我這就去預備菜,商先生不必走了。”她交代着走了出去。

  商先生看了看桌上的酒瓶,笑道:“博士,實不相瞞,今天是到南岸來調解一件案子,順便來看看你,打算小坐便走。如今這瓶白蘭地挽留着我,我非叨擾你不可。”他坐在桌子邊椅子上,順手提起酒瓶來,轉着看了一看,點點頭道:“真的,真的!”西門德指了亞傑道:“是這位仁兄由仰光帶來的,焉得不真 !”商寶權點點頭道:“這是一條黃金之路。在這條路上跑汽車,那是好職業。可是這話又說回來了,這一個角落,唯有對我們這行不景氣。”西門德道:“不盡然吧?利之所在,也就是官司之所在。”

  商寶權放下了酒瓶,取了一支菸卷吸着,笑道:“我不是說律師。有這麼一個縣份,來了一位考察大官,他所要考察的機關,設在城隍廟裏。據當地人說,這是陰陽二衙合一的表現。大官考察到了廟裏,見公堂就是神堂,已覺簡陋;被考察的官,帶了全衙三名員工,迎到廟門口,臉上什麼顏色不必說,便是他身上這件藍布衣衫,已有七八個補釘。這位大官看到,想起誰不是十年窗下,心裏已是惻然。在廟裏看了一週,看到殿後舊僧房裏有個煤竈,支着一鉢番薯糙米粥,已是涼了,問起來,便是全衙人的午餐。他們本來是把神案當了公案。城隍偶像還高踞在公案後的神龕裏面。想象公堂上問話,問官有陰有陽,乃是雙層的,真是有些尷尬,如今看到這半鉢粥,他便覺更有些那個,也是應當,就不說什麼了。你想,這個故事,若有幾分真實性,豈不慘然!所以我聽到你說‘其命維新’的話,十分贊成。我若不是‘其命維新’一下,現在也許住在城隍廟裏,雖不致在土竈上熬紅苕粥,這件衣服,決不會穿上。”說着抖了幾抖大衣皮領子。

  亞傑聽說他是一位久任官吏的老先生,而年歲已相當大了,自然起了一番尊敬之意,感到嚴肅起來。現時聽他說的很有風趣,便笑道:“聽說現在重慶律師業務,非常發達,這是國家走上法治之途的一點好現象。”商寶權笑着對西門德道:“你這位老弟臺說得很對。其實一個人能幹一件終身事業,豈不是最好的事?我假如是一個人,後面不跟隨了十幾口子,就不穿這件皮領大衣,穿一件七八個補釘的藍布長衫,也沒有關係。”

  亞傑笑道:“我是個外行,我太免問句外行話,難道打官司的,也都是跑仰光跑海防的?”西門德笑道:“我兄可謂三句不離本行。”商寶權笑道:“這種人也有,但打官司打得最起勁的,還是紳糧們。如今川鬥一擔穀子,要賣上千元,家裏收百十擔穀子的人,坐在家裏,收入上十萬,親戚朋友誰看了不眼紅?只要他的產業有點芝麻大的縫隙,就免不了人家搗麻煩。產業有麻煩,官司就多了。法官忙,律師也忙。但法官忙,還是拿那麼些個薪水,律師忙,這可不能不跟着物價漲,因之學法律的人,都願當律師。”西門德笑道:“你這個說法,使我想起了一件事。我有兩個朋友,全是醫生,年長的,本領高於年輕的,在公家服務,既忙又窮。最近還拿了三套西服去賣,維持了伙食。年輕的自己行醫,帶做西藥生意,卻發了百十萬的大財。”亞傑笑道:“談到這個問題,我要補充兩句話。有一個時期,私人行醫,確是不錯。但到了藥價大漲之後,小病不找醫生,買些成藥吃吃就算了。大病不找私人醫生,乾脆進醫院。因之許多名醫生,也很難維持那場面闊綽的生活。次一等的,就全靠出賣囤積的藥品。再次一等的,並無什麼本領,那就只好改行了。學醫的和學法律的,到底不一樣。”

  商寶權突然哈哈一笑,接着又自己搖了搖頭,笑道:“我今天下午走了三處朋友家,三處都談的是生意經。我找博士來了,總以爲可以談點心理學,不料談的又是生意經。”

  西門德含着笑,沒有答覆他的話,忽然走到隔壁屋子裏去,不多一會,拿出兩樣東西來,右手拿了個彩色大瓷盤子,裏面裝了十來個橘子,左手是一張粗草紙,上面託了一捧青皮豆,都放在桌上。商寶權且不去拿橘子吃,走到桌子邊,對五彩盤子看了一看,笑道:“你拿這樣好的瓷器,隨便用。前兩天,我經過一家拍賣行,看到有這樣一個盤子,比這個大不了多少,標價是九千元。”

  西門德笑了一笑,沒作聲,抓了一把豆子給亞傑,又抓了一把豆子給李大成。商寶權也抓了幾十粒豆子,將左手心握着,右手鉗了,陸續送到嘴裏去咀嚼,然後笑道:“很好,有家鄉風味。可是,博士,你這豆子,爲什麼不用玻璃盤子裝着?茶社用玻璃碟子裝了百十粒豆子,就可定價五元。”

  西門德哈哈大笑,指着他道:“老友,你上了我的當了,你受了我的心理測驗,作了我的測驗品了。現在重慶大部分的人,就是這樣,無論什麼事在眼前發現,都會想到生意經上去。我常這樣想,這不應當說是心理變態。個人心理變態,有整個牽涉到這問題上去的嗎?毋寧說是社會都起了變態。所以我們幾個書呆子在一處開座談會,爲這事起了一個比較冠冕的名詞,叫做‘其命維新’。你想,既然如此,怎能不隨處有生意經呢?”

  商寶權偏着頭想了一想,鼓掌道:“果然的,我們被你拿去當了一回試驗品了。運氣,我算趕上了兩次‘維新’。”西門德道:“此話怎講?”商寶權道:“前清末年變法,一切接受西洋文明的事情,都叫‘維新’。那個時候,我們脫離了科舉,走進了學校,人家就都叫我們做‘維新分子’。不想到今天,又‘維新’起來。豈不是兩重‘維新’?”

  西門德拿了橘子,分給來客,然後坐下,將一個橘子舉了起來,轉着看了兩遍,笑道:“即以經商而論,也大大的用得到心理學,孔夫子說的‘子貢億則屢中’,那就說他是懂得社會心理的大投機家。從前的商店,喜歡在櫃檯裏寫上‘端木遺風’的直匾,那就是說繼承端木子貢那點投機學問。有人已經計劃到戰後了,預備在川東設一個大出口公司,專運四川土產,如橘子、柚子之類,就在一齊包攬之列,打算順流而下,運到下江去賣。尤其是廣柑,主張仿花旗橘子例,每個用上等白紙包起來。”商寶權鼓掌笑道:“在包紙上,印上英文。”

  西門德且不批評他,向亞傑望了笑道:“你覺得商先生這主張如何?”亞傑定了眼珠,凝神想了一想,因道:“在戰後,舶來品當然還是社會所歡迎的。但根據‘其命維新’的理論說起來,戰後用洋貨號召,不能算極新鮮的事。所以出奇制勝,也不定要用外國字作出產的標誌。那時候,自然是沒有了租界。不在租界上,這樣僞造外國貨的舉動,也許要受干涉。那時出奇的玩意,應當是一些土特產了。”

  那個小夥子李大成,販賣橘柑,成天跟窮苦人打交道,這兩日所聞所見,實在覺得到了另一個世界,根本不懂,所以也無從插話,只是坐在屋子角上,抓了青皮豆子吃。這時,他忽然從中插了一句話笑道:“這世界越變越奇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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