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西門太太要等老太爺切實的回覆,當然沒有走。就是這日上午,大家正坐在堂屋裏閒談,卻見亞雄滿面紅光,笑嘻嘻的搶步走進屋來,笑道:“告訴媽一個意外消息:二妹來了 !”老太太道:“哪個二妹?”亞男在裏面屋子裏奔了出來道:“是香港的二姐來了嗎?”正說話時,已有一乘轎子的影子,在窗子外面一晃,卻聽到有個女子的聲音笑道:“不騙你們,這回可真的回來了。大伯和伯母都好哇?”說話時,那轎子已在門外歇下。
西門太太和區家作了很久的鄰居,就知道他們有個本家小姐,住在香港。亞男說的二姐,就是這位了。正這樣估量着,一陣香風,這位小姐已經走了進來。不用看人,那鮮豔衣服的顏色,老遠的就照耀着人家的眼睛。她穿了一件翠藍印紫花瓣的綢旗袍,花瓣裏面似乎織有金線,衣紋閃動着光。其次便是那一頭烏髮,不是重慶市上的打扮,頭心微微拱起一仔蓬鬆的發頂,腦後是一排烏絲紋作七八綹,紛披在肩上,左手臂搭了一件灰鼠大衣,右手提着一隻棗紅色配着銀邊沿玻璃絲的大皮包,有一尺見方,顏色都強烈的刺眼。臉上的脂粉,指甲上的蔻丹通紅,這些裝飾,表現了十分濃厚的摩登意味她搶了進來,也不鞠躬,也不點頭,放下東西,兩手抓了區老太太兩隻手,身子連連跳動着,笑道:“大伯母,你老人家好?你老人家好?”說話時,亞雄轉身出去,提了一隻密線鎖口、銀邊牌配搭的紫色皮箱進來,另一隻手卻提了一隻蒲包。區老太太說了“好”,便替她介紹西門太太。區老太太笑道:“這就是我們常說的香港二小姐。”二小姐立刻和西門太太握着手,笑道:“亞男給我寫信,常提到你,咱們是神交多時了。”西門太太一見她富貴之氣奪人,先有三分慚愧,又有七分妒意,如今見她和氣迎人,又是這樣一口極流利的國語,也就欣然說了一聲“久仰”。
二小姐又伸出手和亞男握着,笑道:“你個兒越發長高了,怪不得你信上說婦女運動作得很高興,已經不是一個小孩子了。大伯伯呢?”老太爺在屋子裏答應着,她就走進屋子去了。西門太太笑道:“你家二小姐,真是活潑得很 !”老太太笑道:“她是香港來的小姐,那當然和這內地小姐不同。”不一會,老太爺和她同走出來。她笑道:“我知道你們在重慶的人,需要香港些什麼。我動身之前。就仔細的想了一番,要給大家帶些什麼。可是等我把東西買好了,左一包,右一包,就過重太多,帶不上飛機。”老太爺笑道:“香港的東西,怎麼要得盡?把整個香港搬來,也不嫌多。”二小姐笑道:“雖然那麼說,可是有便人從香港來,一點東西不帶,那豈不是望着積穀倉餓死人?”說着,將手拍了兩拍桌上放的那小皮箱,因笑道:“這裏面是百寶囊,什麼禮品全有!”又指了那蒲包道:“這裏面東西還得趕快就吃。亞男你去拿把剪子來,將這蒲包上的繩索剪開,我給你看些好東西。”
亞男立刻取了剪子來,將繩索一陣亂剪。隔着蒲包,已經嗅到了水果香與魚腥氣。及至打開來,裏面又是些小簍子,首先看到的是一簍子香蕉,和碗大的蘋果。老太爺“哦喲”了一聲,笑道:“由飛機上帶了這樣的東西到重慶來,讓人家知道,那不要被人罵死嗎?”二小姐笑道:“不是我說句不恭敬的話,你老人家是鄉下人。我在香港就知道,比這平常的東西,由香港運進來的多得很哩 !”老太太也站到旁邊來看,笑道:“香蕉倒也罷了,那是這裏所缺少的。蘋果在重慶也有了,倒煩你想的周到。”二小姐在簍子裏取出一個蘋果,舉了一舉,笑道:“有這樣好,這樣大嗎?”亞男笑道:“重慶的蘋果,是劉姥姥說鴿子蛋的話,這裏的雞蛋,也長的俊。那蘋果比雞蛋,也大不了多少。”二小姐且不談蘋果,向她瞟了一眼,笑道:“你現在也看《紅樓夢》?”亞男紅着臉道:“我是什麼文學書都看的。”
二小姐又丟開了她,面向着區老太道:“大伯母,我們亞男妹妹,有了對象沒有?”區老太太笑道:“你這個作姐姐的不好,多年不見,見了面就和妹妹開玩笑。”二小姐笑着脖子一縮,又去解開另一隻小簍,裏面卻是幾塊魚,是大魚用刀切開的,已挖去了臟腑,另一隻小簍,又是幾十只海蝦。她迴轉頭來,向區老太爺笑道:“大概你們好多日子沒嘗這滋味了吧?”西門太太笑道:“二小姐是很能替重慶人設想的。”二小姐道:“大概這裏有錢所買不到的東西,都帶了一些來。我雖沒有到過重慶,重慶人到香港去的,我可會見多了,據他們口裏所說的,重慶所差的是什麼,我早就知道。”西門太太笑道:“據我所知,這裏迫切需要的是蜜蜂牌的毛繩,重慶雖然有,價錢貴,顏色還不好。”二小姐點着頭笑道:“這個我早已想到了,有,有,有!”老太爺笑道:“這樣有,那樣也有,你這回到重慶來,預備花多少錢?”二小姐笑道:“這半年來,你侄女婿改了行,作起生意來了,比以先活動得多。大概我半年這樣來重慶一趟,他決不反對。”老太爺笑道:“你看,這位西門太太來作客,也是勸我改行作生意,我們還沒有得到結論呢 !”二小姐聽說,滿臉是笑,向老太爺走近了一步,向着他道:“大伯,這辦法是對的呀!多少體面人,如今都作生意,我們爲什麼保持那份清高呢?”老太爺笑道:“我哪裏還賣弄什麼清高?只是上了年紀,思想也不夠銳敏,哪有這本領和別人鬥法,況且,你也知道我的家境,哪裏有這能力?”二小姐笑道:“在香港,跟着講生意經的人一處磨鍊磨鍊,現在很懂得些生意經。回頭可以和大伯談談。”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倒是正中下懷,這樣一來,大可以在這裏寬留兩日。聽這位二小姐的話,連在飛機上運輸都有辦法,國內公路上那更是不必談了。正好老太太也先說了,請西門太太不要走,大家談着熱鬧些。大家談了半日,二小姐和西門太太說的竟是很投機。談話之間,二小姐對於這屋子,首先不滿意,衛生設備,這鄉下當然是不會有,窗戶上沒有玻璃,地下沒有地板,屋子裏的桌椅不是白木無漆,就是黃竹子的,一點也不美觀。因之論到亞男年紀輕輕的姑娘,頭髮剪得短短的,臉上也不搽點胭脂粉,身上穿件藍布褂子,也還罷了,腳上那雙粗布便鞋,粗線襪子,把人弄成了個大腳丫頭,實在不妥。亞男聽了她的批評,不說什麼,只是微笑。
二小姐哪裏肯放過?立刻拿出一雙皮鞋,一雙細羊毛襪,逼着亞男換了,又打開一瓶香水,在她頭髮衣服上都灑了,還向她道:“女人愛美是天然,年輕輕的姑娘,弄得像老太婆一樣,作什麼?你本來很漂亮,用不着什麼化妝,布衣服也好,舊衣服也好。只要不和時代脫節,就很好了。”亞男笑道:“一句很好的話,倒被你這樣利用了 !”她雖然如此說了,可是當二小姐把帶來的皮箱打開,看着裏面全是衣料、鞋襪、化妝品、手錶、自來水筆、打火機一些小玩意兒,早已十分歡喜。後來談話之間,二小姐又說到香港許多好處,假使願意去的話,掙二三百塊港幣的薪水,不成問題。有了機會,再到南洋去一趟,一樣可以作抗戰工作,比在內地受這份苦悶,要好的多。這些話卻是亞男聽得進耳的,就也和二小姐繼續談下去。
西門太太見亞男都被這位二小姐說動了,這可見坐飛機來的人物,還是能引起人家羨慕與仿效的,這也就留意到他們是怎樣子在香港過活的。據二小姐說,她的先生林宏業,也不過在洋行裏當一名漢文祕書,原來是過着僅夠生活的日子。一年以來,受重慶朋友之託,常常代辦一點貨由幾個港口子帶了進來。其初是樂得作人情,後來和各方面混得熟了,知道很掙錢,與其和人家幫忙,何妨自己來?也就邀幾個朋友集合着股本,買一輛車,連貨一齊運了進來。原來是鬧着玩的,可是作了一回,就有了癮了。因爲朋友湊股子的事情,掙錢有限,作了幾回,有點股本,現在想自己單獨來作這生意。自己買貨,自己買車子運。好在亞傑會開車子了,這車子就讓亞傑來開,也不怕出毛病。這次到重慶來,就是想來談談這件事的,順便打聽打聽這裏幾樣土貨的價錢,將來可以辦些貨,運出去,免得把貨價買外匯。而況買外匯要費很大的事。
西門太太沒想到這位小姐,比自己更能幹,竟是坐了飛機和丈夫跑腿,這倒不可失之交臂,應該向人家學習,因之二小姐說着什麼,都隨聲附和了。區老太太因爲二小姐送了許多東西之外,又另外送了三千元法幣,說是給兩位老人家稍微補添一些衣服。老太太究竟是老太太,覺得這幾天,各方是太錦上添花了,心裏頭一高興,就叫亞推到十里路外去趕場,辦來葷素菜餚,對二小姐和西門太太大事招待。西門太太和二小姐在一處,恨不得一天談上二十四小時,不且對裝飾上學了許多見識,就是在說話方面,也學了不少俏皮話。同時,老太爺也回覆了西門太太的信,已和虞老先生說了,他也很慕博士的大名,願意和博士談談。西門太太總算辦得相當滿意,便打算回去。
二小姐道:“我也是要進城去辦許多事。只是這公共汽車擠得太厲害,氣味又難聞,我打算坐滑竿去,我們一路走,也免得路上單調。”西門太太聽說,心裏可就想着:“這樣遠的路坐轎子,兩個人恐怕要花好幾百塊錢,我可作不起這個東 !”正如此想着,二小姐又向亞男道:“重慶城裏,我是人地生疏,大哥自有他的公事在身,我不能遇事找他,你得陪着我住幾天。我住在溫公館,究竟不方便,不過在香港的時候,和他們二太太見過兩面,這回又是同坐飛機來的。其實並沒有很大的交情,我是急於要在城裏找家旅館。聽說這裏新辦了一家專供外國人住的旅館,房錢是用美金算,真的嗎?”亞男笑道:“有法幣就行了,不過貴一點,你也不是外國人!”二小姐道:“我聽到溫太太說,重慶只有這家旅館可住。我問其他的呢,她搖了頭,皺着眉毛。”亞男笑道:“那是你們香港高等華人的看法。我們被炸之後,在小茶館樓上住過了半個月,身上也沒有少一塊肉。”西門太太是附和着二小姐說話的,她就分解着說:“出門的人,本來辛苦,要住得舒服些纔好。二小姐若是不嫌過江麻煩的話,到南岸舍下去住兩天也好。我那屋子自然比不上溫公館,可不是疏建房子,是一幢小小洋樓,傢俱也還整齊,令妹可以作證。”亞男笑道:“對的,他們那房子,也常住着飛來的人,可惜隔了一條江。”二小姐道:“這樣說,你更是要陪我進城去住幾天,免得我到處撞木鐘。”說畢,就吵着要亞男去找轎子。
她竟也猜得出人家怕坐轎子是什麼心理,在手提皮包裏取出三百元鈔票,交到亞男手上,笑道:“這些錢夠不夠?請你包辦一下。”亞男道:“你真有錢,放了公共汽車不坐,花幾倍的錢坐轎子。”二小姐道:“我常聽到去香港的人說,重慶路不平,只有坐滑竿最舒服,坐着可以,躺着也可以,下鄉進城,更有滋味,賞玩賞玩風景,還可以帶一本書看着,我想嚐嚐這滋味。”亞男道:“你可知道,滑竿下面,有兩個也是和我們一樣十月懷胎的動物在擡着。”二小姐笑道:“你又講你那一套平權平等了。我們不出錢,白讓他擡着嗎?”
她們是坐在屋子裏閒談,老太在外面聽到爭論,倒不願委屈了這位坐飛機來的侄女。心想,教她坐公共汽車,高跟皮鞋踩着粘痰,鼻子聞着汗臭氣,也許找不到座位,要站在人堆裏撞跌一兩小時。她這嬌嫩的人,自然不慣受這個罪。於是向亞男道:“今天下午到鄉場上去,把滑竿定了,明天一早走,轎伕能趕個來回,也許肯去的。”說時把亞男拉到外面來,低聲道:“只當她自買汽油開了一越小車子回城,那錢更花的多了。你一定要她坐公共汽車,把她身體弄病了,你負得起責任?”
亞男雖不滿於二姐這一番狂妄的姿態,可是究竟是姊妹,而且她對於自己一家人,總是表同情的,也不便違反她的要求。當日在鄉場上,她果然去僱定了三乘滑竿,每乘五十元力錢,轎伕要求中午歇梢的時候,供給一餐午飯。亞男對於勞苦人兒,向來是表示同情的,雖沒有答應,卻也沒有堅決的拒絕。到了次日早上,二小姐還在牀上沒有起來,就聽到門外有人大喊:“小姐,滑竿兒來了。”二小姐雖然匆匆起牀,梳洗吃早點,也足消磨了一小時餘,方纔出門。
當日大半下午,轎子擡到了牛角沱。坐滑竿的人,也覺得曲着身子太久了,筋骨不大舒服,便命令轎伕停下。西門太太在一路上就想好了,這一筆短程旅費,未免太多,自己不能強去會東,因之下滑竿的時候,故意閃開一邊,扯扯自己的衣襟,然後去清理滑竿後身的箱籃,亞男已經拿出那一百五十元法幣來,向那矯夫道:“你們在路上支用了二十元,算我們請你吃點心了,力錢我們還是照原議付給你們。”轎伕沒想到錢是由這位小姐手上付出,她可不是飛來的人,便滿臉堆出笑容來,彎曲了腰道:“哦喲!道謝一下子嘛 !我們今天回去趕不攏了。”說着向二小姐道:“這位行善的太太,我們道謝一下子嘛 !”二小姐見亞男代付了一百五十元,便在橋夫手上取回,另打開皮包取了二百元法幣交給轎伕道:“好了,好了,拿去吧!”說着,把那一百五十元依舊還了亞男。
那溫公館所在地,是一幢新建築的西式樓房,樓下有一畝地大的花圃,鐵欄杆門敞開着,汽車水泥跑道,直通到樓下門廊外,那裏正停着一輛汽車。西門太太一看這份排場,心裏就想着,這年月住這樣闊的房子的主人翁,不是銀行界的,就是什麼公司老闆,這種朋友,如今認得兩個,總是有益無損的事。心裏這樣欣慕着,可是立時也起了另外一種感覺。那個拉二小姐的車伕飛跑向前,二小姐說了一聲就是這裏,他便將車子拉進了大門,順着水泥跑道在洋樓下停着。其餘兩輛車子,自然是跟着。西門太太低頭看看自己這身衣服,顯然是比着二小姐落伍太多,到闊人家裏去,是有點相形見絀的,她情不自禁的就退後了兩步。二小姐並未介意,徑直的朝前走。亞男居次,西門太太最後。
那裏門房認得,有一位是和主婦由香港同機來的,便迎向前垂手立着。二小姐道:“二奶奶在家嗎?”他答道:“在家,請進吧!”大家轉進屋子的門廊,橫列的夾道,左角敞着兩扇雕格白漆花門,那是大客廳,裏面是中西合參的陳設,紫皮沙發,品字形的三套列着,紫檀▲字格子和紫檀的琴臺,各陳設了大小的古董,屋角兩架大穿衣鏡,高過人。在下江,這除設也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抗戰首都裏,全是鼻子擠着眼睛的房屋,用的都是些粗糙木器,哪裏見過這個?大家還沒有坐下,一個穿着新陰丹士林長衫的少年女僕,鞠躬迎着說,請裏面坐。西門太太看她還穿着皮鞋,帶着金戒指呢,把亞男比寒酸了。心想,這人家好闊,未免放緩了步子。可是向旁邊穿衣鏡裏一看,有個婦人退退縮縮的樣子,正是走在後面的自己,現着不大自然,便連忙振作起來。
轉過了這大客廳,是一個小過道,便是這小過道里,也有紫檀雕花桌椅配着。對過一個小些的客廳,遠遠望着,又是花紅柳綠的,佈置得非常繁華。還沒有仔細看去,卻看到外面走廊上走來一個少婦,約莫三十歲,穿一身寶藍海鵝絨的旗袍,卻梳了個橫愛絲髻,頭髮攏得溜光,在額角邊斜插了一枝珍珠壓發,真是光彩射人。她笑嘻嘻的迎着人,倒不帶什麼高傲之氣,等着二小姐介紹過這是西門博士夫人時,她是十分客氣,伸手和西門太太握着,笑道:“久仰,久仰!”二小姐介紹着這是溫二奶奶,她們同機飛來的。二奶奶笑道:“怎麼說這話,在香港的時候,我們難道不認得嗎?怎麼一下鄉去,就是這多久?其實有警報也不怕,我們家裏有鋼骨水泥的洞子,非常保險。你不願躲洞子,也不要緊,我們家裏有幾個人,總是臨時下鄉的,等到掛了球,坐我們的車子下鄉去,從從容容的走,準來得及。”她說時一面走,一面引客繞過走廊,踏了鋪着厚地毯的扶梯,走上樓去。一路上遇到衣服穿得整潔的丫頭老媽子,她們全垂手站立在一邊。那一份兒規矩,卻是在重慶很少見過的。
溫二奶奶引着她們到樓上小客室裏坐着,這裏算是摩登一點,有了立體沙發和立體式的幾桌,外國花紙糊裱的牆壁上,卻有一樣特殊的東西,照射人的眼睛,乃是一架尺多長的玻璃像框子,裏面配着尺來長的半身人像,是位瘦削麪孔的老頭子,雖然鼻子下面只有一撮小鬍子,看那年紀已在五十上下了。西門太太看看這地勢已經鄰近二奶奶的內室,這像片上的人是誰,已不言而喻。二奶奶不超過三十,她的先生卻是這樣年老。
西門太太正在這樣想着,二小姐卻問道:“五爺回來了嗎?”二奶奶抿嘴笑道:“我剛剛從香港回來,這兩天無論他怎樣忙,他也要回來的。請坐,請坐。”大家落了座,她又笑向二小組道:“我料着你該來了,已經吩咐廚子給你預備下幾樣菜。”二小姐笑道:“改日再來叨擾吧。”二奶奶道:“你到了重慶來,我得作幾樣四川菜請你嚐嚐。他今天要到很晚纔回來的,就是回來了,他也管不着我們什麼事。”二小姐道:“不是爲此,我難道還怕見人嗎?我想早點出去好找家旅館。”
二奶奶站起來將手作個攔阻的樣子,因道:“什麼?你要搬到旅館裏去住?我們有什麼招待不週之處嗎?”二小姐笑道:“此話不敢當,我不過怕在這裏打攪而已。”二奶奶道:“我這裏空屋子多得很,你隨便住着,也不礙我什麼。我這裏用人湊合着也夠用了,抽調兩個人招待你,比旅館裏茶房好些。至於我這裏伙食,如不合口的話……”二小姐立刻兩手同搖着笑道:“言重,言重!”二奶奶道:“你嫌我們交情不深,搬到令伯家裏去可以,搬到西門太太家裏去也可以,你若搬到旅館裏去住,你簡直說我這裏不如旅館,我有點吃醋。”說着,將臉偏着笑了。
二小姐笑道:“這樣說,簡直教我沒的說了。可是你看我們同來還有兩個人。”二奶奶道:“西門太太,我不敢強留,怕西門先生在家等候,在我這裏便飯過了,我用車子送她回公館。令妹也就在我這裏屈居兩天,沒有什麼不可以的吧?重慶什麼都罷了,倒是話劇比香港好,明天有一處票友演的古裝話劇,這是個新鮮玩藝,有人送了幾張榮譽券來,我請三位看話劇。”西門太太在報上看到這話劇的廣告,心裏老早就打算了,對於這個新鮮玩意,一定要花幾十塊錢買一張中等戲票看看。現在聽到溫二奶奶說請坐榮譽座,這當然是最豪華的,便道:“是二百元一張的呢?是一百元一張的呢?你們自己也要留着兩張吧?”二奶奶笑道:“說到榮譽戲券,我們家裏竟是正當開支。在這霧季裏,幾乎每個星期都有幾張送到家裏來。我在香港的時候,我們五爺自己難得有工夫去享受一天娛樂,票子放在書桌抽屜裏,除了他兩位大小姐由成都來了,沒有人敢拿,錢是一文也少不了,戲可沒人看。這回又是五張榮譽券,人家算定了,在這裏掙一千元去。我除了請三位帶着自己,還多一張票呢。你三位不來,我也要把票子送人的。”
說時,女僕們已在桌上擺着茶點。西門太太看那乾果碟子,全是檸檬色的細瓷,上面畫着五彩龍。西門博士有這麼一隻茶杯,珍貴不過,說是因爲外國人喜歡這一類畫瓷,所以這一類中國的細瓷,倒摩登起來。她便笑道:“二奶奶府上,真是雅緻得很,隨便拿出一樣東西來,都不俗,現在景德鎮的瓷器,是不容易到這大後方來了。”二奶奶笑着請大家用些點心,答道:“提起這一套茶點瓷器,是個笑話。戰前我在上海託人到江西去買瓷器,到了上海,我一次也沒用,就到香港去了。來來去去,少不得又帶到了香港。上次我回重慶來,聽說這裏少有好的瓷器,又把它帶了來。”
亞男忍不住問道:“這也是由飛機上飛來的?”二奶奶在碟子裏抓了一把香港帶來的糖果,塞到她手上,笑道:“和這東西一樣,飛來的。我們五爺常指了這些碟子說,是出洋留學回來的國貨,打算霧季過了,把他們疏散下鄉呢 !”亞男兩手接了糖果,情不自禁的嘆上一口氣,重重的咳了一聲。
區亞男是個天真尚在的女孩子,看着足以驚異的事,就要表示着她的驚異。溫二奶奶說乾果碟子都是飛機飛來的,比之那些想坐飛機都坐不到的人,這樣說來,有錢的人是太便利了。二奶奶坐在她對面,看到她那臉色,怎不知道她用意所在?便笑道:“說到物品由航空運來,好像就是一樁稀奇的事。其實你在重慶街上走兩個圈子,可以看到由香港飛來的東西就多了。昨天我在一家摩登的咖啡館裏吃西餐。據他們的茶房說,不但罐頭食物是由香港飛來的,連刀叉和一些用的小器具,也是由香港來的。飛機儘管有人坐不上,可是坐機來往的人,有幾個是爲了公事?無關抗戰的物品,有什麼不可以載運的?”二小姐道:“航空公司作的是買賣。我們拿錢買票,就可以坐飛機。飛機一定要讓抗戰有關的人來坐,哪裏有許多客人買票?公司來來去去,放着空飛機飛,那要蝕光老本了。”亞男聽了這主客之間的話,顯然是沒有了自己說話的餘地,只好微笑。
大家說着話,電燈亮了。西門太太這時覺得應當謙虛一下,便向二奶奶道:“天色晚了,我還要過江到南岸去,先告辭了。”溫二奶奶笑道:“我們雖是初次相見,可是我留西門太太便飯,也是順水人情,只添一雙筷子,並不費事。既然不費事,這個順水人情倒是誠意的。西門太太爲什麼不肯賞這個面子呢?”西門太太笑道:“我家裏住在南岸,晚上回去,比較費事。”二奶奶笑道:“論起重慶情形來,也許我知道得比各位要多一點。到了冬季,江窄了,住南岸的人,再晚些也可以坐到渡船回家。要不然,益發在舍下委屈一晚。”二小姐聽說,興致也來了,倒反代二奶奶留客。她笑道:“既然到鄉下也去委屈住了幾天,溫公館這樣好的房子,就更可以委屈你了。明天早晨,讓亞男送你回去,對博士說明經過情形就是。”
西門太太紅了臉笑道:“他倒是不干涉我,我這回去見區老太爺,是有點要緊的事奉託他,他一定等着我的回信。”二小姐笑道:“你所要辦的事,我知道羅!”說着,向二奶奶把嘴一努,笑道:“真有事辦不通的,讓她對五爺說一聲,保證可以成功。要不然,你來和我們合夥作渝港兩地的進出口,也是一樣可以掙錢。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五爺最近作了一筆買賣,只兩三個禮拜,就掙了五百多萬。你有意作生意,不才如我,多少總可以幫點忙,你何必時時刻刻把博士的命令放在心裏呢?”她說到得意的時候,眉飛色舞,伸了巴掌輕輕的拍着胸。
那二奶奶等她把這篇話一口氣說完了,才笑道:“最近五爺搭股作了一筆生意,是有這事,可是他不過佔其間十分之一二罷了。我們家裏這分開支,說起來你三位不信,除了香港不算,重慶成都兩處,城裏鄉下,每月總要四五十萬,若不作兩筆生意,這個家怎麼維持?”
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心裏暗想,西門德總說陸先生會花錢,每月要花幾十萬,他還是一個財主,嫖賭吃喝,湖海結交,也許要用這麼些個。可是現在二奶奶說,她的家用,每月就要四五十萬,難道她家用錢,還會賽過陸家不成?心裏這樣一轉念,立刻也就有了她的新計劃,便向二奶奶道:“二小姐是隨話答話。我家那位先生,是個書呆子,哪裏懂得什麼進出口?只因他看到別的朋友作生意,有了辦法。他也就跟着想作生意買賣。要讓書呆子賺了錢,那就人人會作生意了。”二奶奶笑道:“那也不盡然。若是運氣好,碰到機會,一樣的會發財。我就告訴你們一個書呆子發財的事,算是我們一個遠親,在抗戰這年,大學畢了業,原來也算青年一番熱心,見入川的朋友,多爲了住房子發生困難,就在郊外把自己的地皮劃出了一塊,打算建築—座新村,供給大家住,他老太爺是個土木工程家,說要蓋房子,就當自己採辦材料,對瓦木匠包工不包料,這樣才比較蹭實一些。這樣計劃了,也只僅僅籌備了六七千元,買些木料五金玻璃之類,瓦木匠找好了,圖樣也畫好了,就要動工。不想這冬天,老太爺一病不起。到了第二年夏季,又趕上轟炸。這位青年遠親,就把蓋屋的計劃中止了。到了冬季,他上昆明去一趟。這是二十八年的事。二十九年回到重慶,工料漲了十幾倍,他是個書生,沒有力量再照原來計劃蓋房,只把原買的二三千元木料賣出去,以免黴爛,可就是這樣,他已掙了好幾萬元了。他手上有點活錢,家裏又可以收幾擔租谷,便沒有作什麼事,陪了孀母鄉居,自己弄點地,研究園藝,閒着就看看家傳的幾箱書。再爲着原來是學農業的,曾有人約他去教書,他因爲當不了教授,沒有去,越發把城裏所有的木器傢俱,完全撒下了鄉,表示堅決鄉居。他老太爺手上買的一批五金材料,有玻璃七八箱,洋釘十幾桶,電燈電線四五大箱,一齊也搬下鄉。當時本來想賣掉,因正趕上轟炸期,找不到囤貨的主顧,他鄉里的家,好在是在江邊,他便用木船全搬了回去。東西放在樓上,沒有理會它,自己正在研究四川能否種熱帶植物,如香蕉椰子之類,也忘了打聽市價,就是這樣拖到現在。最近有人想起了他藏有大批五金材料,勸他出讓,他這纔開始打聽價錢,打聽之下,他自己也嚇了一跳。原來他估計材料價值,他快成百萬富翁了。”
二小姐笑道:“真有這等事,這可成了鼓兒詞了。”亞男笑道:“你是少見多怪,在大後方,睡在家裏發大財的人多着呢。就說我們屋後那一片山場吧,是緊鄰着一家作官的別墅的。當大旱那一年,窮百姓痛哭流涕,向那官磕頭,要把山地賣給他,請他隨便給幾個錢度命。他卻情不過,幾百塊錢買一座山頭,買了十幾座山頭,算作一番好事。到如今,那裏成了疏建區,又鄰近公路。不用談山下地皮值錢多少了,就是那山上的樹木,也要值幾十萬。那個作官的躺在家裏幾年,就發了不可估計的財,連搬洋釘子的工夫,都沒有煩勞一下呢。有人說,那官拾了便宜,他倒說好心自有好報,落得他誇嘴。”二小姐笑道:“這些新聞,我在香港也是聽到過的。只是將信將疑。但是信的成分,還是佔多數。若是不相信,我也不會坐着飛機到重慶來了。”二奶奶道:“是呵!關於作生意的事,我也想和你談談,來合一回夥,你當在我們這裏暫住兩天,以便取得聯絡。”二小姐笑道:“你這個商界鉅子的二奶奶,還要和我合夥嗎?”二奶奶移到她身邊那張沙發椅上坐着,將手拍了二小姐的大腿,低聲笑道:“我是真話,五爺作五爺的生意,我作我的生意,我是不公開的掙幾個錢,作個賭本也是好的。”說着嗤的一笑。
西門太太笑道:“作什麼生意呢?可以攜帶我一份嗎?”二奶奶笑道:“如何如何?我說請你在我這裏住一天吧?”二小姐向西門太太道:“那麼,你就後天一大早回去吧,今晚上我們收收無線電,聽聽話匣子,明天晚上聽話劇。”二奶奶笑道:“打個小撲克也可以。”西門太太一進這溫公館,就覺得相當舒適,既是主人這樣殷勤挽留,那就樂得答應了。在重慶市上認識這樣的闊奶奶,還有什麼吃虧的嗎?心裏這樣想着,卻無故的將肩膀微擡了一擡,笑道:“我是極愛趕熱鬧的人,只是要到後天一大早才能回去,這未免太打攪了。今天回去,明天再來,好嗎?”二奶奶笑道:“愛趕熱鬧,那我們就對勁,別的話就不用說了。”說着,就向茶几邊的牆上一按電鈴。
老媽子隨着進來了。二奶奶道:“你把廚子找了來,我有話問他。”老媽子應聲而去。不多一會,一個身系白布圍裙,手臉洗得乾淨的白胖廚子,走了來,在這小客室門口站着,沒有進來。二奶奶道:“早上告訴你預備的菜,都預備好了沒有?”廚子垂手道:“預備好了,也買到了魚。”二奶奶回頭向二小姐道:“你別笑話。這幾年在重慶請客吃飯,買魚卻是個問題。而廚子也以買到了魚爲光榮。這話若在香港當客面說出來,那不笑掉人家的門牙嗎?”說着又再掉過頭向廚子笑道:“人家是由香港來的人,你和人家談魚鮮,那還不是關老爺面前耍大刀,你倒是規規矩矩作幾樣四川菜……呵!我又得問一聲了,三位是不是都吃辣椒的?只管叫廚子作四川菜,他就要放些辣椒的。”說着,向西門太太三人一望。二小姐笑道:“我不怕辣椒,吃四川菜若不吃辣椒,那是外行 !”西門太太笑道:“我和大小姐更是不怕辣椒,在重慶兩三年,訓練也就訓練出來了。”二奶奶回過頭來,將手向廚子一揮,因道:“去吧,快點作,時候不早了。”廚子答應着去了。西門太太看了她這一番排場,心裏就想着,這樣住家過日子,在物價高漲的今天,要多少錢來維持?在這裏盤桓一兩天,也好拉上了交情,替西門再找一條路子,弄一點手段給慕容仁、錢尚富那班小子看看。當時就安了這顆心,陪着二小姐在溫家。
不到兩小時,老媽子就來相請,說是飯已預備好了。二奶奶引着她們下樓,經過大客廳,到鏤花格扇的小客廳裏來。小客廳被綠呢的長帷幔隔斷了,那帷幔半開,看到那邊天花板下,垂的電燈白瓷罩,點得雪亮,燈下一張圓桌,四周圍了小圓椅,走進去看,正是一間特設的餐廳。這餐廳倒有外面大客廳那樣大,除了這張圓桌,偏右有套大餐桌,椅左角,一架屏風,一個穿白罩衣的聽差,站在那裏等候支使。
二小姐道:“原來樓下還有這樣一個大餐廳。”二奶奶笑道:“我沒有叮囑他們,他們就把飯開在樓底下了。”二小姐站着將高跟鞋在地板上擦了一下,笑道:“地板這樣光滑,可以跳舞了。”二奶奶笑道:“根本就是舞廳。原來我們這裏還放着一架鋼琴,是一家學校託了最有面子的人,出了五萬元保險費,請借給他們用到戰後。學生又派了四名代表到我家來請求,我們這位五爺,要的就是這份面子,他受了人家一番恭維,就把這鋼琴送給人家了。”她一面說着,一面邀請大家入座。
西門太太看看這白桌布上,放了真的象牙筷子,細瓷杯碟,中間是一隻面盆大的黃黝寶光彩花盤子,上着頭一大菜,十錦拼盤。這拼盤有點異乎尋常,一眼看去,便見有龍蝦,有鮑魚,有蘆筍,有云腿,有乳油魚片,其餘的自然也不是凡品了。這時,有個女傭人沿了桌子走着,向杯裏斟酒。二奶奶向女傭人道:“我告訴廚子了,叫他弄點拿手四川菜,你看這盤子裏全是罐頭東西,別在人家面前賣弄有香港貨,人家貴客就是由香港來的,趕快告訴他去。”女傭人答應着“是”。酒斟完了,二奶奶舉着杯子讓酒。
二奶奶又笑道:“是自己浸的橘精酒,不醉人。”接着用筷子挑動盤子裏冷葷,笑道:“今天廚子有點丟人,頭一樣菜,就是罐頭大會。”西門太太向來愛吃鮑魚蘆筍,又喜歡吃乳油淋的東西,鮑魚蘆筍乳油都是重慶難得的珍品,不料這位女主人過謙,竟是再三的說不好。這樣,自是不值得吃,因之吃了幾筷子鮑魚,也只好停着筷子。但是雖沒有吃得夠勁,心裏卻羨慕得夠勁。當這滿重慶把罐頭當爲豪舉的時候,她倒以爲不能見客。想她們家富豪得反常了。
這一點感想,似乎亞男頗爲同情,她抿着嘴微笑了一笑。但她不像西門太太這樣受着拘束,倒是很隨便的大筷子夾了冷葷吃。二奶奶笑道:“大小姐倒喜歡吃這些罐頭食品。讓我找找看,家裏還有沒有,若還有好一點的,我送大小姐幾罐就是。你不要看我們來去飛機便利,這些東西,還是託汽車來往的人帶的。上個星期,我們五爺就付出了五萬以上的款子,託人帶東西。”西門太太很驚訝的問道:“就買這些罐頭?”二奶奶道:“不,我說的這批款子,是買紙菸的。因爲如此,五爺就決定弄幾輛車子跑跑。”西門太太笑道:“五爺經營點商業,不是直接運輸的吧?”二奶奶道:“飛行運貨,不易得着機會,也很招搖。爲了人情,也許人家合組公司,他參加點股子。可是他說這樣作進口生意,起貨卸貨,報關納稅,過於麻煩。”西門太太道:“還另有作法嗎?進口生意,無非是車子和飛機而已。”二奶奶笑道:“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她這樣說着,並沒有交代個所以出來,正好廚子送上了一盤磨芋鴨子。二奶奶將筷子點着盤子裏笑說:“這是真正的四川菜,請大家嘗一點。”大家嘗着鴨子,就把這話鋒牽扯過去了。
可是西門太太聽了這話,又增加了一番知識了。進口生意一賺幾百萬元,卻不必靠飛機汽車運貨,難道他們靠人力挑了來?不對,那還是要裝貨卸貨。要不然,他有仙法,請六丁六甲用搬運法由香港堆棧裏搬到重慶堆棧裏?可是天下不會有這件事。她心裏好生疑惑,又不便在席上扯開話鋒向下追問,只好悶在心裏。
飯後,二奶奶引着各位女客上樓,仍在小客室裏坐着,女僕將熬着的普洱茶,用賽銀的瓜式銳壺,提了進來,由壺嘴子裏帶了騰騰的熱氣,斟在茶几上紫砂泥的茶杯裏。那杯子敞着口,像半個球,外面是淡紫色,裏面上着乳白色的釉彩。這普洱茶,是黑黃色,斟在裏面顏色配得很好看。西門太太兩手捧了紫砂泥的茶杯碟子,托起來看看,笑道:“溫公館裏,件件事都很考究,喝國產茶,就用國產茶具。”二奶奶笑道:“這也是我們以前在上海買的宜興陶器,現在出一百倍的價錢,也買不到了。其實我們自己喝茶,卻也隨便不過。待起客來,把漆黑的普洱茶斟在玻璃杯子裏,那未免有失雅道。”西門太太笑道:“在溫公館作客實在是舒服得很!”說着,望了二小姐。二小姐笑道:“可不是?只是打攪主人一點。”二奶奶道:“打攪什麼,我自己並沒有動手斟一杯茶。在重慶沒有什麼有趣的事,若不找兩個朋友談談笑笑,更寂寞死了。我是個好熱鬧的人,實在不願回到重慶來,可是到了霧季,空襲少了,若還留在香港,我們這位五爺,是不依的。西門太太以後若是過江來,只管到我們這裏來玩,最好先打一個電話給我,我可以在家裏等着。”西門太太笑道:“有了這樣一個好朋友,我爲什麼不來?我今天和區家兩位小姐進城,原是要趕過江去的,竟是沒有走成。若是真過南岸去了,失掉了攀交這個好朋友的機會,那纔可惜!”她說着這話,滿臉是笑,透着十分歡喜,表示結交的意思更爲懇切。而她更迫切的希望是要問問她的溫五爺不運入貨物來,怎麼會大賺其錢。可是這屋子角上,就是一架無線電收音機,這二奶奶坐的沙發正靠近收音機的箱子,她順手將箱子上的電機扭着,立刻裏面放出了一陣嘈雜的音樂聲。
二奶奶笑道:“妙極了,收到了北平,我們可以聽聽好戲。”亞男道:“不要聽吧,那些僞組織和敵人的宣傳,聽着有什麼意思?”二奶奶笑道:“照着鐘點算,宣傳已經過去了,現在光是廣播京戲,等他再宣傳,我們再轉着換一個地方就是。”她口裏說着,走到收音機前對好了波度,立刻屋子裏唱起戲來。西門太太料着在人家高興的時候,不能再去追問什麼,只得把心裏悶着的疑問擱下。到了十一點鐘,溫五爺回公館了,大家向二奶奶告退,二奶奶吩咐女傭人,送着三位女賓分房安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