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一章 心理學博士所不解

  本書開場的時候,正是抗戰時期的重慶一個集會散場的時候。天空集結着第三天的濃霧,兀自未晴,整個山城罩在漆黑一團的氣氛裏面。不過是下午三點鐘,電燈已經發亮了。老遠看那電柱上的燈泡,呈着橘紅色的光芒,在黑暗裏掙扎出來。燈光四周,霧氣映成黃色,由那燈光下照見一座半西式的大門裏,吐出成羣的人。門邊小廣場上,停着兩輛汽車和四五乘藤轎。其中有一乘藤轎,椅座特別寬大,倒像乘涼坐的。轎槓有碗口粗,將藍布纏了,槓頭上纏着白布,相當精緻。三個健壯的漢子,各人的對襟褂子敞開胸前一排鈕釦,盤膝坐在地面的石頭上,都望着大門裏吐出來的人羣,看看其中有他們的主人沒有。

  他們的主人,是極容易發現的,身體長可四尺六七,重量至少有二百磅。長圓的臉,下巴微光,這也就顯得他的兩腮格外凸出。在他臉腮上,也微泛出一線紅暈。鼻樑上,架着一副無框的眼鏡。眼鏡相當的小,和他那大面孔配合起來,是不怎麼調和的。他穿着一套粗呢中山服,左脅夾了一隻大皮包,右手拿着手杖,口裏銜了大半截土雪茄,在人羣后面,緩步的走了出來。

  轎伕看到他出來,立刻站起。前面的人蹲在地上,肩扛着轎槓,橫檔後面的人,將轎槓扶起,站着放在肩上。另一個人站在轎邊。主人泰然的坐上轎子,旁邊那人兩手捧着轎槓,讓前面的轎伕伸直了腰。於是轎子四平八穩的放在兩個轎伕肩上,立刻擡了走。轎伕照例是不開方步的,儘可能的快走,因爲有個不走路的壓着呢。剩下來的一個轎伕,跟在轎子後面跑。他第一輪該換擡後槓的下來,他兩手抄起轎槓,肩膀伸入了槓底。原來擡着後槓的轎伕,趁此身子向下一蹲,離開了轎槓,喘着氣,也在“轎子”邊上跑,在褲帶上扯下粗布手巾,擦着胸脯和頸子上的汗。他一面擦,還是一面跑。他聽到擡前槓的,也在喘氣,正和轎上的人鼾聲相應和,因爲主人已被均勻的搖撼弄得睡熟了。於是這原來擡後面的人伸入座前轎槓,換下擡前面的人來。這三個轎伕,出着汗,喘着氣,這樣交替輪換,終於把主人擡到了目的地。

  轎子一停,轎上的人自然地睜開了眼。那面一座巍峨的洋樓,代表着這裏主人翁的身份,足以驅逐他的睡魔。他下了轎子,站着定了一定神,先把衣襟牽上兩牽,然後從從容容走到大門裏面去。左邊一間門房,敞開了門,正有兩位穿西服夾皮包的人,在和傳達辦交涉。這新來的人,只好站在門外等上一等。等那兩位西裝朋友走開了,這位先生才含笑走了進去,從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向那傳達點了點頭道:“請見陸先生。”說畢,把名片遞過去。

  那傳達和他一般,穿了青呢短裝,但態度比他傲慢得多。左手夾了一枝菸捲放在嘴角里吸,右手接過名片來斜了眼睛看着。見上面印的官銜,是×國××大學心理學博士,××會研究委員,姓名是西門德,字子仁,而籍貫是河北,並非主人同鄉。便將名片隨便向桌上一扔,愛理不理的道:“今天公館裏請客,這時候沒有工夫會客。”西門德道:“是陸先生寫了信,約我今天這時候來談話的,並非我要來求見,我早料着有困難,信也帶來了。”說着在衣袋裏掏出一封信來。這傳達自然認得是公館裏發出去的信,接過來抽出信箋來看,見第一句稱着:“子仁先生雅鑑”,後面有主人鑑的字:“陸神洲”,不用看信裏說的是什麼事了,可見西門德是赴約而來。便依舊將信交還了他,臉上帶了半分和氣的樣子,點了點頭道:“請隨我來。”於是他拿了那張名片在前面引路,西門德跟在他後面,走上了一層樓,到一個會客室裏等着。

  這會客室不怎麼大,中間兩張大餐桌接起來,面對面的放了椅凳,等着來賓。這裏已有七八位客人坐着,低聲談天,並無茶水,更沒有煙。桌子兩頭各放了一隻燒料瓶子,裏面插着一叢鮮花,大概這就算是款待客人的東西了。西門德看看這些來賓中,恰沒有一個熟人,只好在桌子盡頭一張椅子上悶悶地坐下。坐到十分鐘之後,感到有點無聊,擡頭見牆上懸有兩張地圖,就反背了兩手,向地圖上查閱地名消遣。看了一陣,也沒有什麼興趣,依然坐到原來的椅子上去。這時,門口來了個聽差,舉着名片問了一聲:“哪位是何先生?”一位穿着漂亮西裝的朋友,有點受寵若驚的樣子,立刻搶着站起來說了一聲“有”,他迴轉頭來向另一個西裝朋友道:“倒不想第一個傳見的就是我 !”於是笑嘻嘻地跟着那個聽差去了。西門德看了,不由得微微一笑。坐在附近的一位朋友,對他這一笑,有相當的瞭解,也跟着一笑。接着低聲道:“陸先生見客,倒無所謂先後。”西門德借了這個機會,開始向那人接談,因道:“聽說今天陸先生請客?”那人道:“陸先生請客,那倒不耽誤見客。記得民國十六七年北伐之後,有些要人每天有三樣事忙得頭疼,乃是開會忙,見客忙,吃飯忙。”西門德道:“雖然抗戰多年了,有些人還是這樣。”

  這問題引起了在這裏等候傳見的人一種興趣,正要跟着這話頭談下去,卻見一個穿西裝的朋友走了進來;有兩個人稱他仰祕書,都站了起來。自然這種打趣要人的話,也就不能繼續再談。仰祕書向在屋子裏的人看着,西門德含着笑向他點了個頭,意思是要和他說什麼。恰好他已找着一位在座的人談話,不曾看見。西門德搭訕着輕輕咳嗽了兩聲,依然坐下。

  仰祕書和那人捱了椅子坐着,頭就頭的談了一陣,然後站起來拍着那人肩膀,笑道:“好,不成問題,就是這樣,我替你辦。”西門德見是機會了,站起來預備打招呼,可是那仰祕書不曾停留,扭身就走。西門德只好大聲叫了一聲仰先生。仰祕書迴轉頭來,西門德就迎上前遞了一張名片給他。他接着名片看了一看,笑道:“哦,西門博士。”西門德伸手跟他握了一握,滿臉是笑道:“神交已久,總沒有機會談話。”仰祕書道:“尊札我也看見過了。陸先生很同意,回頭陸先生自會向你細談,請稍坐,等一下。”說畢,他自走了。西門德雖沒有和他談話,但是已知道自己那封信,陸先生很同意。這個消息不壞,在無聊情景中,得了不少安慰,還是坐到原處去。

  這時,在座的來賓,已傳見了四五位,那個拿名片傳人的承啓員,始終也不曾向他看一眼。雖然至少他已在口袋裏掏出表來看了六回,還是不免將表拿出來看看。已是五點半鐘了,在會場上消磨了三四個鐘點,到這裏來又是兩個鐘點,提早吃的一頓午飯,這時已在肚子裏消化乾淨。他覺得肚中那一分饑荒,漸漸逼迫,同時也因爲過去在會場上說話太多,嗓子乾燥,這樣久沒有茶水喝,也不易忍受,便二次再站到牆根去看地圖。似乎這主人翁有意爲難,直待把這屋子裏候見的來賓一一都傳見過了,最後,才輪到他。當那承啓員將他的名片拿來在門外照一照,說聲“請”的時候,掏表看看,已是六點三刻了。好在這個“請”字,也有強心針的作用,立刻精神一振,一面挺起胸脯,牽着衣襟,一面就跟了那位承啓員來到了內會客室。承啓員代推了門,讓他進去。

  那主人翁陸神州,穿了件半新舊的灰嗶嘰袍子,微卷了袖子,露出裏面的白內衣,口裏銜了半截雪茄,正斜坐在沙發上,見有人進來,才緩緩起身伸手和他握了一握,讓着在對面椅子上坐下。那主人翁面前有一張矮桌子,上面放了一疊印好的見客事由單子,在各項印字下,墨筆填就所見賓客姓名、身份、事由,及其來見的背景。陸神洲左手夾着雪茄,右手翻着那疊單子,找到了西門德來見的事由。先“哦”了一聲,然後向他點了兩點頭道:“西門先生,我很久仰。來信所提到的那個工廠計劃,兄弟也仔細看過了。不過現在籌劃大量的資本,不是一件易事,應當考量考量。就是資本籌足了,這類專門人才,恐怕也很費羅致。”西門德在他說話的當兒連稱了幾個“是”,這便答道:“關於資本方面,自然要仰仗陸先生的大力,至於人才方面,兄弟倒有辦法,而且我也和這些專家談過。他們都說,若是由陸先生出來主持,大家很願意竭誠盡力,在陸先生領導之下作一點事業。”這時,聽差送來兩玻璃杯茶,放在主客面前。

  陸神洲端起茶杯來先喝了一口,然後向西門德笑道:“我是個喜歡作建設事業的人,已往成功的事不少,可是讓專家把我這乘轎子擡上火焰山的,卻也有幾回,哈哈!”他一笑之後,又喝了一口茶。西門德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心想怎麼一見面,就把我當着擡轎的?陸神洲既這樣說了,他卻自不介意,接着笑道:“笑話是笑話,真事是真事。假如有人才,有辦法,籌劃點資本,我倒也不十分爲難。”正說到這裏,有一個聽差走向前來,垂手站立,低聲報告道:“那邊客廳裏酒席已經擺上了。”他“哼”了一聲,然後向西門德笑道:“真是對不起,趕上今天我自作主人,改日再談吧。好在這件事,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決得了的。”西門德聽了這話,自然明瞭是主人逐客之意,只好站了起來告辭,主人只在客房門口點個頭就算了。

  西門德走出陸公館,那三個轎伕各人拿了乾燒餅在手上啃,便笑道:“這很好,我餓到現在連水都沒有喝一口,你們又吃點心了。”轎伕王老六把乾燒餅由嘴裏拖出來,手扶起轎槓,自言自語道:“好大一乘轎子喲!不吃飽,朗格擡得動?不爲要把肚子吃得飽,也不擡轎子!”西門德自也懶得和他們計較,餓得人有氣無力,讓他們擡了回家。他家住在一個高崖底下,回家正要下着一道百餘級的石坡。當轎子擡到坡正中的時候,恰好另有一乘滑竿綁了一隻大肥豬在上面,由下面擡上來。那豬側躺了身子,在一方篾架子上,繩子勒得緊緊的,連哼也不哼。倒是兩個擡豬的轎伕,和擡西門德的轎伕吵了起來。他道:“你三個人擡一個,走的是下坡路。我們兩個人擡一個,走的是上坡路。你那乘轎子雖大,總沒有我這肥豬重,你不讓我,倒要我讓你。一隻豬值好多錢?你把豬撞下崖去了,你賠不起 !”西門德睡在轎子上,本也有點模糊,被那擡豬的轎伕吵醒,便喝道:“你這混帳東西,不會說話就少說話,你可以把人和豬拿到一處說嗎?”他口裏喝着,身子不免氣得搖撼了幾下,這二百多磅重的身體,加以搖撼,三個在坡子上立腳未定的轎伕,便有點支持不住,藤椅一側,把西門德翻將出來。幸而“轎子”所翻的這面是石壁,而不是懸崖,轎子和人齊齊向那邊一翻,被石壁給擋住了,未曾落到地上。西門德手膀子上,卻擦破了一塊皮。那個跟着轎子換班的轎伕,立刻伸手將轎槓抓住,纔沒有讓“轎椅”翻了過去。西門德罵道:“你們三個人擡我一個,真不如人家兩個人擡一隻豬。你們把我當主人嗎?你們還沒有把我當一隻豬看待?”他坐在轎子上罵了一陣子,轎伕都沒有作聲,擡到他所住的屋子門口,他兀自罵着沒有住口。

  他這裏是土庫牆的半西式樓房,樓下住有一戶人家,樓上是西門一家。他要上樓的時候,必須穿過樓下堂屋。這時,樓下姓區的人家,正圍了一張大桌子吃飯。有的放了碗,有的還坐在桌子旁。他們的家長區老太爺坐在堂屋邊舊木椅子上,口裏銜了一枝旱菸袋,要吸不吸的抿了嘴,眼望屋樑上垂下來的電燈,只管出神。他見西門博士走了進來,就站起身來點了點頭。西門德道:“老太爺,你們二先生回來了嗎?我要向他討一點紅藥水,人在轎子上翻下來了,手膀子擦破一塊皮。”區老太爺道:“紅藥水,家裏有,用不着等他回來。他忙着要出門,在外面設法弄車子,忙得腳板不沾灰。亞男,去把屋裏桌上的紅藥水拿來,還有紗布橡皮膏,一齊都拿了來。”隨着這話,有一位十八九歲的姑娘,起身進屋去,把所說的東西拿了出來,都交給了西門德。他道過了謝,又向區老太爺敷衍了兩句,笑道:“回頭到樓上來坐坐。”說畢,上樓去了。

  西門德的夫人,已是中年以上的人,雖從旁人看來,確已半老,可是她在鏡子裏看着自己影子的時候,總覺自己很年輕。所以她除了塗抹脂粉而外,還梳着兩條尺多長的辮子,由後腦勺倒垂到前面的肩頭上來。穿一件花布長夾袍,兩隻短袖口,卻也齊平脅窩。她正收拾整齊了,要出去看話劇,因爲話劇團裏送來的一張戲票,不用花錢,覺得這機會是不可夫掉的。偏是西門德今天回來得特別晚,不便先走,只好等着共飯;而飯菜擺在桌上,全都冷了,西門先生才由大門口罵進來。話劇是七點開演,便是這個時候去,第一幕戲已經不能看到了。西門太太對於博士這次晚歸,實在有些掃興。然而他在大門口已經在罵轎伕了,必是所謀失敗,且等他上樓,看了他的態度再作計較。

  那西門德上得樓來,沉着兩塊胖臉腮,手上拿了藥水瓶子和紗布。太太更不便生氣,因道:“你這是怎麼樣了?”西門德道:“轎伕擡我下坡子,爲了讓兩個擡豬的過去,他們竟把我由轎子上翻下來。不是石壁擋住了,要把我跌成肉餅。這都罷了,我也不去怪他。你猜他們說什麼?他們說餓了一天,老爺身體太重,他們當然擡不動。他們餓了一天,我並沒有獨自吃飯呀 !”他一面埋怨着,一面掀起衣袖來,自己擦藥水,扎紗布。西門太太道:“那麼,先吃飯吧。爲什麼忙到現時纔回來呢?”西門德見飯菜全擺在桌子上,便坐在桌子邊,扶起擺得現成的筷子,夾了幾根紅燒黃豆芽嚐嚐,皺了眉道:“冰冷的,而且是清淡的。”西門太太道:“那隻怪等得太久了。”西門德又夾了一筷子菠菜吃,嚼了兩口便吐了。鼻子一聳,重重的哼了一聲,因道:“怎麼這樣重的菜油味?”

  西門太太道:“素油煮菜,總是有點氣味的,這都是依着你的營養計劃買的菜。黃豆芽富於蛋白質,菠菜富於鐵質。羅!新鮮蘿蔔,買不到 !”說着,她的筷子在一碟泡菜裏面撥了兩撥,接着道:“這醃蘿蔔總也是一樣。這含着維他命幾……我都說不上了,老實說,含着維他命A也好,B也好,沒有一點葷菜,你實在吃不下飯去。而況這碗裏又是你所說的,富有營養的糙米飯。”西門德含了富有澱粉的糙米飯,緩緩在嘴裏咀嚼着,筷子只管在泡菜碗裏撥着,翻了眼向她道:“那麼,你作管家太太的人,就應該想法子。”西門太太道:“讓我想法子去買肉嗎?那怨你不曾和殺豬的屠戶交朋友。”西門德道:“家裏有雞蛋沒有?”西門太太笑道:“黃豆芽紅燒豆腐乾,這還不能代替雞蛋嗎?據你所說的,這兩樣菜裏面,都是富於蛋白質的。”西門德道:“雞蛋究竟是雞蛋,豆腐乾究竟是豆腐乾,家裏有,就給我去炒兩個來吃。我今天受了一天的委屈了:開會,是瞎混了幾個鐘點;見人,又是瞎等了幾個鐘點;回來,又在轎子上碰破了一塊皮。”西門太太笑道:“好,既然如此,我們交換條件,我讓老媽子到樓下區家去借兩個雞蛋來炒給你吃,你讓我去看話劇,要不然,把這張劇票糟蹋了也是怪可惜的。”西門德道:“生活問題……”西門太太已經站起身來了,點着頭道:“少陪,少陪!生活問題,自然是要打算,娛樂也要享受。”她隨了這話,走進臥室去了,出來時,見她臉上粉茸茸的,分明又撲了一次粉,手裏夾着一個手提皮包,匆匆下樓去了。

  她去了,女僕劉嫂由樓下上來,笑着說:“區先生家裏沒有雞蛋,我給先生到對門雜貨攤子上買塊臭豆腐乳來吃吧。”西門德皺了眉,只擺擺頭。看看太太放下的飯碗裏,還剩着小半碗飯,倒不覺嘆了口氣。

  那區老太爺倒是應約而來,口裏銜了那旱菸袋,緩緩走近桌子,伸頭向菜碗裏看看,笑道:“博士也吃這樣的菜?”西門德道:“請坐請坐,女太太們總是這樣不知死活,天天愁着開門七件事,還要去看戲。”區老太爺坐在下方椅子上道:“這也難怪,她就不去看戲,整日在家裏發愁,又能愁出個什麼來呢?剛纔你家劉嫂到我家去借雞蛋……”說到這裏,將椅子拉攏一點,低聲笑道:“實不相瞞,我家有半個多月沒吃雞蛋了。人口多的人家,買兩三個雞蛋,請問,給誰吃?若是想大家都可以吃兩筷子……”他撅了撅鬍子,又一笑道:“那非二十個雞蛋不可。乖乖隆的咚,這勝似當年一碗紅燒魚翅。我想還是少進點蛋白質吧 !”西門德道:“我倒不是一定要吃好的。抗戰多年,我們有這碗青菜豆腐飯吃,祖先給我們遺留下來的產業,總算十分豐富。我們還有什麼話說?不過這裏面有一點不平。我們儘管是吃青菜豆腐,而吃肥雞填鴨的,還是大有其人。”他一面說着,一面到屋子裏去拿出溫水瓶來,向飯碗裏倒下半碗開水,將水和飯用筷子一頓亂攪,然後唏哩呼嚕,連扒帶吞,把飯向口裏倒下去。放下碗,向區老太爺笑道:“我這是填鴨的法子。不管口味,把肚子塞滿了完事。”區老太爺笑道:“我倒很久有一句話要問西門先生:自己沒有孩子,兩口子吃得有限,倒用上那三個轎伕,未免伙食太多。”西門德道:“這也是不得已。我整天在外面跑,上坡下坡,一天到晚,要有無數次。沒有轎子,我就成了無腳的螃蟹,一點不能活動。這問題我正在考量中,假使這個星期內,想不出辦法,我就不坐轎子了。還是幹我的老本行,去教書。”說着他又盛了一碗糙米飯,兌上開水。區老太爺道:“西門先生,還想教書嗎?我正有一件事來請教。我那第三個孩子,向來會開汽車,昨天弄到一張開車的執照,來信和我商量,要把中學裏的課辭掉,打算改行開汽車。”說着,把眉皺了起來,接着道:“我覺着這有點斯文掃地。親戚碰到了,不像話 !”

  西門德正扒着開水淘飯,聽了這話,倒引起了興趣,停下不吃,向他望着道:“老太爺,憑你這種思想,慢說半個月沒有吃雞蛋,你半年不吃雞蛋,也不足爲奇。”區老太爺吸了兩口旱菸袋,因道:“我倒並不反對,不過所有家裏的人,都像有一種……”說着,把手摸了兩摸鬍子。西門德道:“你不要干涉他,他願意幹,你就讓他幹好了。但不知跑哪一條公路?”區老太爺道:“當然是跑進出口了。主人是個五金行老闆,原來是他中學裏的同學,還是天大的交情,才把這肥缺讓給了他。”西門德道:“主人既是舊日同學,那更好了,稍微多帶一點私貨,主人也不好說什麼。”

  正說到這裏,區老太爺的大小姐來了,便是剛纔拿紅藥水的亞男女士。她站在門框邊,有點尷尬的樣子,先笑了一笑。西門德笑道:“大小姐,請進來坐,晚上無事,擺龍門陣。”亞男點頭笑了一笑,因道:“我這裏也正有一點事情要請教西門先生呢。”說着,坐在旁邊椅子上,先對她父親看了一看,笑道:“爸爸,我聽到你談起了三哥的事。”區老太爺道:“你把你反對的理由,對西門博士談一談吧 !”亞男迴轉頭來,向西門德笑道:“我知道西門先生是會贊成我的主張的。我今天聽到西門先生的演講詞,主張抗戰時候,各人緊守自己的崗位,尤其是知識分子,站在領導民衆的地位,不可離開崗位。自然,現在知識分子的生活,都是很苦的。唯其是很苦,還不肯離開,這纔可以表示知識分子的堅忍卓絕,纔不愧是受了教育的人,纔不愧是國民中的優秀分子。我三哥不能說他有什麼能耐,可是不能否認他是個知識分子,由此我相信西門先生會反對我三哥丟了書不教,去開長途汽車。”西門德聽了她的話,臉上帶着微笑,因道:“大小姐今天也在會場裏?”亞男笑道:“我還是專門去聽西門先生的偉論呢!”區老太爺將旱菸袋嘴子點着亞男道:“你猜的是適得其反。西門先生正是贊成你三哥改行呢!而且西門先生自己就爲了要改行,才用了三個轎伕,晝夜擡着自己跑。”亞男聽了這話,自是有點驚訝,可又不便反詰西門德,於是坐在方凳子上,互扭着兩隻腿,只管搖撼,眼望他搖頭笑道:“不像是真的吧?”

  西門德正好只吃得剩了一口飯,於是連飯帶水齊向口裏倒去,好像是很忙的樣子,沒有工夫談話。這樣,他有了一兩分鐘的時間,把飯吃下去之後,才向亞男笑道:“大小姐,我們是近鄰,生活環境,彼此都知道。在會上,我的話不能不那樣說。至於令尊和我談的事,那是私話。既是私話,我就不能打官話來答覆了。”區老太爺將手一拍大腿,笑道:“這就對了。在會場上說的話,哪裏句句都可以到會場外來實行?”亞男聽到這些話,好像受了很大的侮辱,臉漲得通紅,向她父親道:“你老人家還是仔細考量一下的好。三哥若是當了汽車司機,第一個受打擊的,還是他自己。朱小姐的性格我是知道的。知道了這事,必定要痛哭一場,甚至和三哥解除婚約,也未知。”

  西門德已經把開水淘飯倒了三碗下肚。進屋裏去擦臉,他隔了屋子問道:“所謂朱小姐是令兄的愛人了。這個人應該是有知識的女子。她以爲司機的地位,比中學教員的地位低嗎?”亞男向屋裏笑道:“西門先生對於某一部分婦女的心理,應該知道得比她們自己還多。這還用得着問嗎?”說到這裏,那個劉嫂來收堂屋桌上的碗。亞男便操着川語向她笑道:“劉嫂,你屋裏老闆是做啥子的?”劉嫂透着難爲情,把頭低下去,嘆口氣道:“不要提起。”區老太爺道:“這當然用不着問。她老闆若是收入還可以,她又何必出來幫人家?”劉嫂已經走出堂屋門去了,聽到這話,卻回過頭來道:“他倒是可以賺石把米一個月。”亞男哼了一聲道:“能賺石把米的人,還不能養活你嗎?”劉嫂道:“他自己就要用一大半,剩下幾個小錢做點啥子?”說着,她下樓去了。亞男搖搖頭道:“這裏面有祕密,石把米的錢一個月,比我們兄妹掙的多之又多了。是個什麼職業,還不能養活妻子呢?”

  西門德手指裏夾了一支土雪茄,笑着出來,搖手道:“沒有祕密,她丈夫是拉黃包車的。本來他每天所入,應該能養活家口。可是中國的車伕轎伕,根本是一種人力的出賣,就我所知,劉嫂的丈夫是拉近郊生意的,或者拉一天,休息一天,或者拉半天,休息半天。到了休息的時候,茶酒館裏一坐,四兩大麴,一碗回鍋肉,這不算的耗費,高興,晚上還到茶館裏去聽說書的說一段《施公案》。這種生活方式,怎麼養得起家口?在他自己呢,總算出賣力氣,一天工作也好,半天工作也好,似乎沒有白吃。可是他所出的力氣,只是爲另一種人代步,對於國家社會生產,毫無補益呵!這話說出題外去了。劉嫂之不能不出來幫人家,這答案可以明白了。”亞男笑道:“同時,她也代答了另一個問題,就是婦女們對於丈夫職業的高低,比收入多少更要重視些。假如劉嫂的丈夫是個中小學教職員,儘管收入少,她一定也自負的說,你不要看我幫人家,我丈夫還是個先生呢?”西門德笑道:“事實不盡然。假如她丈夫是位教書先生,他就爲了那長衫身份的顧慮,不出來傭工了。縱然出來傭工,她也不會說出丈夫是教書先生。你沒有聽說過這個故事嗎?有一位小公務員,白天到機關裏去辦公,天黑回家,把制服一脫,就在電燈所照不到的馬路上拉車。這種人自然可予以同情,可是他那長衫觀念,依然在作崇。既然是拉車了,爲什麼白天不能拉?他以爲晚上拉車,是飽肚子,白天作公務員,是保留面子;用兩重身份出現,可以說小小的名利雙收。其實瞞着人賣苦力,白天在機關裏暗想,自己是個車伕,晚上拉車,又暗想自己是個芝麻大的官,二十四小時吃苦,還是鬼鬼祟祟,內心更爲痛苦。乾脆拉車就拉車,工作時間拉長,多掙幾個錢,心裏也痛快。這年頭,身份能作什麼?”亞男笑道:“怪不得西門先生,要不教書另找出路了。可是在你的文章上,在你的演講詞上,並沒有變更向來的主張。”西門德將右手依然夾着那截雪茄,左手擡起來搔着頭髮皮,微笑道:“若是我的主張,要那樣公開的表示變更,我的發財機會,就相距不遠了。”亞男是反對三哥變更工作的。聽西門德的話,顯然是以發財爲目的,其他在所不問。這話就不便向下說,微笑着默然坐了,打算找個機會下樓去。

  就在這時,聽到樓梯板上一陣皮鞋聲,擡頭看時,正是區老太爺第二個兒子亞英回來了。他沒有戴着帽子,頭髮梳得溜光,一套淺灰色的西服,穿得筆挺。西門德看到,站起來和他握了一握手,笑道:“亞英兄,一個星期沒有回來了。”亞英笑道:“所裏太忙,實在分不開身來。博士也忙?”說着在對面椅子坐下。西門德吸着土雪茄,搖搖頭坐着,因道:“我這個忙是瞎忙,忙不到一個大銅板。”亞英兩手提了提西裝褲腳管,然後伸了腳,嘆口氣道:“誰又不是忙得沒一個銅板?”西門德道:“我正有一句話要問你。現在有幾個走運的醫生,每天收入幾千元,你老哥既是替人家幫忙,打個一折,每天也該有幾百元收入,何以也和我們這窮措大一樣,總是叫窮?”

  亞英道:“博士所看到的是走運的醫生,卻沒有看到倒黴的醫生,更沒有看到替醫生作助手的倒黴蛋。”亞男將手指了他,從中插嘴道:“怎麼沒有看見?這不就是!”大家都隨了這一指,哈哈大笑。

  區老太爺道:“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晚,沒有等你吃飯了。”亞英搖了搖頭道:“我不等汽車,早到家兩小時了。站在汽車站上,等一車,又過一車,不是客滿不停,就是擠不上去。後來索性車子不來了,候車的人走的走,改坐黃包車的坐黃包車,站上只剩了我一個人。又等二十分鐘之久,還是沒有車子來,不等了,開步向前走。巧啦,不到二三十步路,很漂亮的一輛公共汽車來了,而且車子上空蕩蕩,並沒有人。可是我要轉回去趕上車子,又來不及,終於一步步走回來了。”西門德道:“你若是抄小路坐轎子回來,到家也很快的。”亞英兩手抖了西服領子,笑道:“你不要看我西裝穿得漂亮,在口裝裏能掏出兩元法幣來,那就是你的。有錢坐轎子,我也不會和自己客氣。在山城裏,你若看到穿西裝的朋友,以爲就是有錢的人,那是一種錯誤。西門博士,你根據心理學,研究研究,爲什麼市面上西服一套,值窮漢一年的糧食,而穿西裝的人,身上會掏不出一個銅板來?”西門德吸了兩口雪茄煙,笑道:“這個問題,容易解答。因爲西服是舊有的,而口袋裏掏不出一個銅板來,卻是現在的事。”亞英笑道:“先生,這還是表面上的觀察。請問既是西服很值錢,爲什麼不把西服變賣了,改做別的衣服?”西門德笑道:“這又成問題嗎?誰不愛漂亮呢?”亞英搖搖頭道:“不是,”說着兩手又抖着自己的衣服,笑道:“我到現在,無論什麼地方去找朋友,從不怯場,那全仗了它,這是一。我不斷託人介紹工作,也全仗它,這是二。有時候我們東方大夫,有什麼宴會,分不開身來,派我去當代表,也爲的是有它,這是三。第四,在外面跑馬路,免遭許多無味的白眼,也爲的是有它。這原因就多了!有道是有力使力,無力使智,現在改了,應當是有實學混實學,無實學混西裝。老實說,現在社會上不穿套西裝,有許多地方混不出去,尤其是終日在外交際的人,非西裝不可。所以我穿西裝,決非愛漂亮,你想,人到了終日打米算盤的時候,還要的什麼漂亮呢?”

  西門德吸着雪茄,把頭後仰,枕在椅子靠背上,很出了一會神,笑着搖搖頭道:“這番話,我懷疑。我終日在外找朋友,我終日忙宴會,我就穿的是這套粗譁嘰短裝,而且還有兩個小補釘,我也並沒有老兄那些顧慮。”亞英笑道:“我假如有個博士頭銜,我穿一套藍布工人衣服,也不在乎。加之西門博士,又是社會知名之士,早混出去了,用不着西裝。譬如說今天會場上,西門先生這樣走上講臺去,事先經人一介紹,人家不但照樣鼓掌歡迎,而且還要說樸實無華。若是我區亞英穿這身衣服上去,大家不知道我是什麼人,少不得還有人這樣說,怎麼弄個收買破銅爛鐵的人來講演?”區老太爺笑道:“這孩子說話,沒輕沒重 !”西門德笑道:“沒關係,我自己看來,也和收買破銅爛鐵的人差不多。不過當了我太太的面,可不能說這種話。”亞英究因西門德是個老前輩,不能過於開玩笑,也就哈哈一笑。西門德道:“今天亞英兄回來,牢騷滿腹,似乎有點新感觸。”亞英道:“當然,我也並非一無所長的人,這樣依人作嫁,是何了局?昨天遇到一箇舊同學,是天上飛來的,在武漢撤守以前,我看他比我好也有限,一別兩三年,他成了大富翁。他聽說我光景不好,就勸我……”西門德笑道:“又是一位要改行的。”區亞英搖搖頭道:“我倒不一定要改行,仍舊走本行就可以發財。不過有點問題,重籌劃資本。”西門德道:“那麼,你是要自己開一家醫院?”區老太爺抿嘴道:“這年頭有資本,還怕發不起財來嗎?我只要有兩萬塊錢,放在銀行裏作比期存款,十五天就撈一大筆利息回來,我躺在牀上掙錢。現在我們所發愁的就是這‘資本’兩個字。良心一橫,發財有道,何必開醫院 !”

  亞英對他父親的話,還未曾提出抗議,卻聽到樓梯上有人慢吞吞地踏着步子道:“在家裏問題解決不了,怎麼鬧到人家家裏來了?”隨着這話音,走來一個人,約莫有四十將近的年紀。黃瘦的麪皮,尖削着腮,長滿了胡楂子,口裏落了一個牙,未曾補上,說話露出個小窟窿。身上穿了件舊古銅色的綢夾袍子,半變了黑色,雖然人很健康,但在外表上,已帶了三分病態了。西門德笑道:“亞雄兄也來了,好,大家談談。”亞男笑道:“大哥,我們在人家家裏吵,你倒好意思也加入這辯論會嗎?”亞雄正裝在旁邊椅子上坐下,聽了這話,卻又只好站了起來。西門德伸手扯了一扯他的衣襟,笑道:“只管坐下,我沒有一點事。”亞雄坐下來笑道:“我在樓下,聽到你們說改行的事,非常起勁,引動着我也要來談談。”區老太爺將嘴裏旱菸袋拖出,將菸袋頭指了他笑道:“看你這樣子,就是個十足的蹩腳小公務員,你也要改行?你這副神氣,改作什麼?”亞雄笑道:“我這副神氣,怎麼了?不爲的是當年在南京少做兩套西裝嗎?要不然,我用剃頭刀自己刮刮臉,把西裝披上,不也和老二一樣有精神嗎?”亞英笑道:“好,你倒把我來作模範!你要改行,你準備改哪一行?”

  亞雄在身上掏摸了一陣,摸出指頭粗細一支土雪茄,放在大腿上搓了幾搓,很自然的樣子,覺得這個問題提得很有興趣,因微笑道:“那也無非是經商。”西門德在胸前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交給他,問道:“但不知你這老謀深算的人,要經營哪一項生意?”亞雄把土雪茄銜在嘴角里吸着,緩緩的道:“我倒並沒有偉大的計劃,只打算擺個香菸攤子。”西門德笑道:“亞雄兄一本正經的說着要經商,我以爲你真要改行。”亞雄正色道:“並非玩笑,同一紙菸攤子,有個大小不同。假如我湊得齊幾千元資本,我決計去擺紙菸攤子。這並非什麼幻想,有事實爲證。我們科長有個窮同鄉,常常無辦法的時候,就住在他家裏。是半年前的事,科長對他說,糧食這樣貴,你平白地讓我增加一個人的負擔,於你又毫無發展的希望,彼此不利。不如一勞永逸,我借幾百塊錢給你去作小生意吧,於是給了他五百元鈔票,勸他賣紙菸。他覺五百元,還不十分充足,又把洗臉盆茶壺茶杯藍布大褂四五項可省卻的日用品,在街上一齊變賣了,買了幾條紙菸回來。不想當日他就是一場重病,在我科長廚房裏,偷着睡了十日。這就是《淮南子》舉的例子,塞翁失馬,安知非福。等他病好了,就在這幾天之內,紙菸價錢漲了個對倍,他立刻有了一千餘元的資本,加上自己勤快,每早在紙菸市買了貨回來,遙遠的跑出幾十裏,到價錢好的地方去擺攤子,居然每天有幾百元的盈利。除了個人吃喝,頗有剩餘。他又不肯把本錢閒着,有多少錢就販多少貨,於是由提煙籃變成擺小攤子,由小攤子變成大攤子,由大攤子變成紙菸雜貨店。博士,你猜他每月的收入有多少?已經超過一個次長的薪水,或兩個大學教授的束惰了!今天我還遇見他,穿了一套半新舊的西服,手上拿了斯的克,神氣之至。我爲什麼不願意擺紙菸攤子?”

  西門德將土雪茄夾在嘴裏吸着,點點頭道:“我承認你說的這事是真的。”說着將雪茄放在茶几沿上,緩緩敲着菸灰,笑向亞男道:“大小姐,我贊成你三令兄改行,加入運輸界是不爲無見吧?”亞男道:“加入運輸界,這包括得太廣了,還是作碼頭工人哩?還是駕飛機呢?”西門德笑道:“何必說成這麼兩個極端?他的朋友有車子跑國際路線,只要他出點力氣,又不費一個本錢。我認爲這個工作,可以將就。如今有力量的人,比有知識的人吃香得多。技術人才,比光賣力氣的人又吃香得多。可惜我一點技術沒有,而且還是一點力氣沒有。否則我也會去開汽車,拉洋車的。”

  亞男倒沒想到一個心理學專家,竟會認爲知識分子這樣不值錢,正想問他爲什麼還坐轎子,卻聽到劉嫂在樓下嚷起來,她道:“我是替太太轉話,我不招閒,吼啥子?我怕你 !”西門德便走到窗戶口,把劉嫂叫上樓來,問是什麼事。劉嫂上樓來,臉漲紅了,她道:“王老六這龜兒子,下輩子還要擡轎!平空白事,撅我一頓。我又不吃他們的飯 !”西門德道:“你怎麼又和他們吵起來?每天至少有一次衝突,什麼原故?”劉嫂兩手一撒道:“哪個要跟他們吵嗎?太太留下的話,叫他們去接。他們說我多事,我多啥子事?太太留下的話,我不能不跟他們說。”西門德道:“他們的意思,轎子是擡我的,太太要坐就不能擡嗎?”劉嫂道:“他們還不是那意思嗎?昨天打牙祭,他們沒打到,唧唧咕咕了一天。”說着她扭身去了,但口裏還依舊在說着。當她快離開這屋子的時候,她還在說:“連先生他們都不願意擡了,哪裏還願擡太太?”這兩句話,不但西門德聽到,便是所有在這屋子裏的人也都聽到。西門德點着頭道:“那很好,我也正愁着三個轎伕的薪工伙食,我沒有那能力維持下去。他們不擡,明天就給我滾蛋 !”亞男笑道:“這用人合作問題,實在是件困難的事。許多人家,男女僕人用得太多的,總是天天爭吵。其實都吃的是主子的飯,也都是爲主子作事;老媽子的錢,轎伕掙不到,轎伕的錢,老媽子也掙不到,何必相持不下?”西門德道:“這自然有原因。劉嫂是太太的人,替太太傳達命令,理所當然。轎伕是認爲只擡先生的,太太要他們作事,根本就不高興。他們還不能公然反抗太太,就在劉嫂面前發怨聲,劉嫂不受,就吵起來了。這點怨隙,轎伕要茶要水,甚至於吃飯的菜,權在劉嫂手上,她自然要報復一下。這樣,就越發的成仇了。”正說着,劉嫂又來了,站在一邊,板着臉道:“擡轎的,啥子傢俬嘛?牛馬,我伺候他!”說着轉身走了。大家爲之一笑。

  亞英道:“博士果然抓住了他們的心理。”博士道:“心理學,現在又值幾文?我因爲身體太重,不能爬坡,不得已而坐轎。過兩天,我把跑路的事情告一段落,決計不坐轎。我太太聽戲去了,讓他們去接一次,這也沒有什麼了不得。他們真的不去,太太回來了,又是一場羅嗦。解散了他們也好。”亞英道:“這些人也是想不通。假如博士自己去看戲,他們也能不擡嗎?”西門德道:“聽戲在我一班朋友裏,已是新聞了。因爲大家不但沒錢,也沒有那份情緒。在北平和南京的時候,找兩三個朋友花四五元,傍晚吃個小館子,然後找點餘興,甚至單逛馬路也好。如今吃小館子的話,我不敢說……”說着將舌頭一伸。亞雄笑道:“博士難道和我害了同一個毛病嗎?小的時候爲了怕看數目字,在學校裏考算學,總是不及格,想不到如今離開數學課本二三十年,不但怕看數目字,而且怕聽數目字了。聽到一二三四五,彷彿就頭痛。而博士更進了一步,還怕說數目字。博士,你說那是什麼心理?難道又是個問號?”西門德道:“彷彿唐高祖說過這麼一句話,掩耳盜鈴,我有點自騙自吧?哈哈哈!”他似乎有很大的感觸,想要發泄,而又無從發泄,於是一笑了之。

  亞男問道:“今晚上博士似乎不至於要悶在家裏擺龍門陣,不是有話劇票子可以去聽戲嗎?”西門德點點頭道:“現在又可以把話歸入本題了。世界上只有兩種人要找娛樂,一種是生活極安定的人,一種是生活極不安定的人。前者無須我說,後者是想穿了。反正過一日混一日,無須發愁,能娛樂就娛樂一下。我當然不屬於前者,可也沒到後者那番地步,所以我就不想娛樂了。”區老太爺點點頭道:“這話極有理,還是博士的見解對。”亞男笑道:“我還要請教,西門太太可不肯失了娛樂的機會,她是屬於哪一類的呢?因爲是生活安定呢?還是極不安定呢?”西門德倒未想着有此一問,紅了臉道:“……她……她……她是混蛋一個 !”說完了這話,他似乎還有餘恨,把土雪茄只管在茶几幾沿上敲着灰。博士夫婦未能志同道合,在一屋同居的人,當然知道。現在擺龍門陣,擺得博士生起太太的氣來,作鄰居的,竟有挑撥之嫌,這話自未便再向下說。大家又扯了幾句淡話,告別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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