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英的表情,青萍是看得清楚的。她默然的吸完了那一支紙菸,將指頭在菸缸裏捺熄了紙菸頭,嘆了一口氣道:“我這個希望是不容易完成的。有人給予我一種同情,我就十分滿意了,我看你是個奮鬥着的現代青年,對我一定是同情的。”
亞英見她亮晶晶的眼睛,將眼光射在自己身上,料着她是不會怪自己說話冒昧的,因道:“我們是初交,有些話我還不配說。不過我向來是喜歡打抱不平的,假如我對於一件事認爲是當作的,我就不問自己力量如何,毅然去作。黃小姐雖然精神受着痛苦,自不是發生帶時間性的什麼問題。你不妨稍等一等,讓我們更熟識了,你有什麼事叫我去作,我要是不盡力……”說到這裏,他端起桌上那杯檸檬茶來,骨都一聲,一飲而盡,然後放下那隻空玻璃杯子,將手蓋在上面,還作勢按了一按,表示出下了決心的樣子。
青萍抿嘴微笑着,向他點了幾點頭道:“好的,你的態度很是正當。把話說到這個程度爲止,最是恰當,將來我們再熟一點,我可以把我的計劃告訴你。總算我的眼力不差,沒有看錯了人。也就在這一點上,你可以知道我急於要和你作一個朋友,又送一張相片給你,那並不是不可理解的冒失舉動,你在重慶還有幾天耽擱嗎?”
亞英道:“還很有幾天,假使你有事需要我代辦,我多住幾天,那也無所謂。我現在是個自由小商人,沒有什麼時間空間限制我。”她搖搖頭微笑道:“那也不盡然吧。像你這樣說法,可以爲我多勾留些時,不是受了我的限制了嗎?”亞英道:“這是我自願的,你並沒有限制我。”她笑着想說什麼,可是她看了他一眼,又把話忍回去了。手上端着玻璃杯子要喝一杯茶,看到杯子是空的,又放下了。亞英道:“你還要喝點什麼?”她看了看手錶,搖着頭道:“不必了,今天我們談得很痛快,我本當約你去吃一頓小館子,只是我還有一點要緊的事。你那旅館我知道,明天我若有時間,寫張字條來約你吧。”亞英道:“什麼時候呢?我在旅館裏等着你。”青萍笑道:“不用等。我若約你,一定會提前幾小時通知你的。”她說着,就站起身來取掛鉤上的大衣。
亞英以爲她把話說得這樣熱烈,總要暢談一陣,不想她就在這個熱鬧的節骨眼上要走,只好掏出錢來會了東。她穿起了大衣,一路走出咖啡館來,伸手和他握了,低聲笑道:“你不應當把我當一個平常的女朋友看,覺得花錢是男朋友義不容辭的事。老實告訴你,我比你有錢得多,我要敲竹槓也不敲你的。”說完,她搖撼了兩下手,才轉身去了。可是隻走了兩步,她又立刻迴轉身來,向他對立着站了問道:“今天你見不見到林太太?”亞英道:“我想請他夫婦吃頓川菜,可是……”她並不要知道二小姐吃不吃川菜,立刻攔着笑道:“我並不問他們的行動,你看到她,你不要說和我見過面,懂嗎?”說完她飄了一眼微笑着。亞英笑着點頭說“知道了”。然後她笑着去了。
亞英站在馬路邊,看了她走去,卻呆呆的出了一會神。覺得她剛纔在咖啡館座上說的話,實在夠人興奮的。看那樣子,她分明是對自己表示有很大的希望,可是突然的把話止住,好像大人故意給小孩子一塊糖吃,等着他把糖放在舌頭上,卻又把糖奪回去了。她是和自己開玩笑嗎?不是不是!她臨別,不是還給了一個很有意的暗示嗎?正如此想着,兩部人力車子在面前經過,有人連叫着亞英。擡頭看時,正是林宏業夫妻坐了車子經過。二小姐叫車停了對亞英道:“你站在這裏等人嗎?老遠就看到你了。”亞英道:“誰也不等,我沒事閒着在街上逛逛。”二小姐笑道:“不能吧!你忘了你是站在咖啡館的門口嗎?”林宏業笑道:“我們管他等誰呢!我們現在去吃飯,你可能來的話,請到珠江酒家。我們可以等你半小時。”亞英道:“等什麼?我這就和你們同去。”二小姐道:“我們在街那邊,看到青萍過去的。你的成績,總算不錯。”亞英這就沒說什麼,跟着他們到珠江酒家。
一進門,茶房就把他們引到樓上的單間雅座,茶房送來三隻細瓷蓋碗茶,又是一聽三五牌紙菸。亞英原坐在沙發上,“呀”了一聲,挺起身來。二小姐笑道:“你是看到三五牌的香菸,有些驚訝吧。”說着她就在聽子裏面取出一支,送到他手上,笑道:“你過過癮吧,這是不用花錢買的。”亞英擦着火柴,點了煙吸着,笑道:“你瞧,你這一份排場 !”這句讚歎還不曾說完,一個穿青呢學生服的人走進來。他是介乎茶房經理之間的店員,也是大館子裏的排場,他手上拿了一張橫開的紙單子,彎着腰送到林宏業面前。林宏業接過單子去看了,笑着向那人操着廣州話說道:“我們只有三個人,哪裏吃得了這些個菜?魚是可以要的,蟲草燉雞可以,墨魚……”亞英也懂得一點廣東話,便搖手道:“你們在香港的那種吃法,在重慶實在不能實行,我們既是吃便飯,炒兩個菜,來一碗原盅湯就很好。”林宏業道:“說不定還有一個客人來,我不浪費,可也不能太省。”於是點了六七樣菜,吩咐那店員去作。不一會,菜端來了,第二道就是一盤魚,長可一尺。
亞英道:“二姐應該知道,在重慶吃這樣一條大魚,比在廣州吃一隻烤豬還要貴。”二小姐道:“這個我明白,這是我想吃魚,不關宏業的浪費。說也奇怪,無論在香港,在上海,什麼魚都可以吃得到,可是什麼魚也不想吃,一到了四川,魚就越吃越有味,越吃越想吃,這與其說是嗜好,不如說是心理作用了。”亞英道:“與其說是心理作用,又莫如說是法幣多得作祟了。”
二小姐聽了這話,眉毛揚着,臉上頗有得色,偏轉頭來向雅座外看了一看,然後低聲笑道:“我告訴你一點消息,你不必和伯父說。我今天高興有兩層原因,第一點,是宏業帶來的一批電氣材料,原來只想賣八十萬,今天溫五爺特地打我一個招呼,乾脆出一百萬。我們這已覺得白撈二十萬元了。可是作生意人的消息,真也靈通,就在過去半小時,就有兩位五金行的老闆找到招待所,把我們貨單子一看,關於電氣材料,問要多少錢?宏業究竟是個書生,他笑說,人家出一百萬,我還沒有賣呢。這兩位老闆就自動的加了十萬,而且隨身帶了支票簿子,就要簽寫三十萬元定金,一轉眼又加了十萬。”亞英道:“我要說一句了,你們也不可以太看重了錢。二姐住在溫公館,姐夫又受着人家這樣的招待,怎好把貨讓給別人?”二小姐笑道:“這個我當然知道,那支票我並沒有收下,不過這話是要對五爺說的。因爲數目字大了,就是送禮也要送在明處。”亞英將筷子挑起大塊的魚肉,放到自已面前醬油碟子裏,笑道:“這樣說來,我們還是大吃特吃吧。一日之間,你的一部分貨物,就看漲幾十萬,把全部貨物算起來,你可以照美國資本主義的煤油大王鋼鐵大王的算法,應該是一秒鐘掙多少錢了。”二小姐倒不反對這話,笑道:“只可惜人家是天天如此,而我們是平生只有這樣一次。”亞英道:“平生大概不止,也許是一年一次吧?然而一年有一次,也就很夠了。”
大家正說得高興,茶房拿進一張名片來,鞠躬遞了過來。林宏業接着看了一看,笑道:“來了,來了。”說時向太太一笑,又向茶房道:“你請高先生進來吧,你說我這裏沒有外人。”茶房走了,亞英接過名片來看,上面是“高漢材”三個字。右上邊倒掛了一行頭銜乃是某省第五區專員。但這一行小字,已將鉛筆塗了兩條線,表示取消的意思。他倒想不到林宏業初到重慶卻會和這類人往來。正揣想着,進來一箇中年人,身穿青呢大衣,取下頭上的帽子卻露出了是個光頭,倒還保存了幾分內地公務員的模樣。宏業向前和他握着手,又替他介紹着亞英,立刻添了一副筷碟,請他上坐。高漢材脫了那件呢大衣,裏面穿着是一套橙黃的中山服,左邊小口袋沿上插着自來水筆,右邊小口袋沿上,露着一小截名片頭子,下面兩個大口袋,鼓鼓的突起。他謙遜着兩句話,在上面坐了,笑道:“飯我是已經吃過了,我坐下來陪您談幾句話吧。”亞英看他四十上下,嘴脣上微露胡樁子,長方的臉,卻是尖下巴上,頂出鷹鉤鼻子,兩隻眼睛光燦燦地。在這裏透着他二分精明,又三分刁滑。心想,宏業和這種人有什麼事可商量的?高漢材似乎看到亞英有些注意他,便笑問道:“區先生在哪裏服務?”亞英笑道:“初學作生意,跑跑小碼頭,作個小販子。”高漢材笑道:“客氣客氣。現在這種生活程度,逼得人不能不向商業上走。以兄弟而論,對於此道可說一竅不通,現在朋友都把我向這條路上引,我也只好試試了。”亞英這才明白,他也是一個新下水作生意的。宏業代他介紹着道:“高先生作過多年的公務員,最近才把一個專員職務辭掉了,回到大後方來。他們現在有一個偉大的組織,要辦兩家銀行,五家公司,高先生就是這事業裏面的主持人。”亞英點着頭道:“將來必有偉大的貢獻。”高漢材笑道:“兄弟也不過在這個組織裏面跑跑腿而已。你想,我們一個當公務員出身的人,還拿得出多少錢來作資本嗎?”說着哈哈一笑。
高漢材就很自在的樣子,扶起了筷子隨便夾了一些菜,放在面前小碟子裏,然後將筷子頭隨便夾些菜送到嘴裏咀嚼着。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這才偏轉頭來向林宏業道:“林先生對我所擬的那個單子,意思如何?”宏業道:“我已經和高先生說過了,這三輛車子,只有兩噸半貨是我的,其餘卻是別人的。那一批電氣材料,我不能作主。”這時茶房送了一蓋碗茶,放到高漢材面前,他拿起茶碗來吸了一口茶,然後放下來,還用手按了兩按,笑道:“我們把這些東西買下來,決不是囤積居奇,是要分配到各個應用的地方去。與其出讓到那些囤積商人手上去,就不如分讓給我們。”林宏業笑道:“我是真話,決非推諉之辭。兄弟在重慶,不打算多耽擱,在一個星期上下就想再到廣州灣去跑一趟。請問,在這種情形下,我的貨還有個不急於脫手的嗎?”高漢材又端起茶碗來呷了一口茶,笑道:“我還有一點外匯存在仰光和加爾各答,這對於出去的人,可是一種便利。”林宏業笑道:“我們倒不一定要外匯。我們在重慶要辦一點實業,這就感到現在有點週轉不靈。”
那位高先生聽到這個要求,面有得色,臉腮上泛起了兩團淺薄的紅暈,眉毛向上揚着,兩手扶了桌沿,挺起胸來,笑道:“那更好辦了。無論林先生要多少頭寸,決不虞缺乏。”亞英想着,這傢伙說話有點得意忘形,無論要多少頭寸也有,若是要一千億也有嗎?他如此想時,臉上自必然發現一點表情,而眼光也不免向高漢材射了兩陣。林宏業已知他的意思,便故意在談話中來和他解釋,因向高先生笑道:“高先生這個偉大的組織裏,資本雄厚,那我是知道的。無論在政治和經濟上,都有充分的力量。”高漢材對於“政治”這兩個字,似乎感到有點刺耳,臉上的表情,隨着他的眉眼,齊齊的閃動了一下,搖着頭笑道:“我們既作生意,那就完全放棄政治,政治上的力量,那可是……”說道,他又端起茶碗來喝了一口,放下來將手按了一按,笑道:“當然要說一點聯繫沒有,那也太矯情。但我們絕對是規規矩矩的作生意。”
二小姐聽了,臉上泛出了一陣微笑。林先生卻怕他們笑得高先生受窘,便插嘴道:“兄弟並非要現款在內地收貨,我們雖一般的是商人,究竟是讀過幾年書,多少解得一點愛國。我們既把貨好容易的帶進來了,不應當把貨變了錢,又弄出去。”高漢材透着他對資金內移有相當的辦法,便將手指輕輕的敲着桌沿道:“那必是在內地辦工廠了。是紡織廠,還是酒精廠呢?現在許多回國的華僑,利用內江製糖的原料,開辦了很多酒精廠。”宏業笑道:“靠我們這點些微的資本,哪裏就能說到辦工廠。我現在的意思,只想找一個相當的位置,找好一塊地皮,有了這點根基,再去找朋友合夥,作點事業,多少有些根據。”高漢材昂頭想了一想,笑問道:“林先生總有點準備,打算經營哪項工業呢?”林宏業答道:“我對此道,完全外行,還得請教專家呢。倒是對於辦農場,感到興趣,因爲那有點接近自然。談到這件事,我聽說有一件奇怪的新聞。據說郊外有所農場,出產倒不上十萬元,可是他們的地皮,一年之間倒獲利二三百萬元。”高漢材搖搖頭笑道:“這還不算新聞。一個大規模的農場,一年可以獲利千萬以上。這千萬元,正也無須從地裏長出什麼來,把地皮放在那裏就行了。”二小姐笑道:“高先生真是練達人情。”高漢材將兩手掌互相搓着,表示他的躊躇滿志,笑道:“我們終日在這經濟圈子裏走動,當然也聽得不少。我有一個朋友,他就爲了一個農場,頗佔了不少便宜。”亞英道:“這橫財只好由四川朋友去發了。”他倒沒有加以考慮,笑答道:“不,下江人也一樣可以發這筆財。有個朋友是我的同鄉,他就是走這條路的。”
他說到這裏,忽然醒悟過來了,改口笑道:“問題不要談得太遠了,我們還是說我們自己的生意經吧。”說着,他在身上小口袋裏,掏出了一個小日記本子,先翻了一翻,然後在本子裏摸出一張紙條,起身走到林宏業座位邊,將紙塞到他手上,於是彎下腰去,將右手掩了半邊嘴,對了他的耳朵,嘰咕了幾句。亞英本來是不必注意林先生的生意經的,及至高先生有了這分神祕的舉動,頗引動他好奇心,便不免偷看了幾眼。見宏業耳朵聽着話,臉上不住的泛出了微笑,手裏託了那張紙條,將眼睛望着鼻子,哼哼的答應,只是點頭。
高先生說完了,走回原來的座位,又向主人深深的點了一下頭,笑道:“這個辦法,我想林先生當可予以同意。”說着,又把茶碗拿起來喝了一口茶,眼光在茶碗蓋上,向對方飄了一眼。林宏業兩手把那張字條折了幾折,塞到口袋裏去,還用手按了一按,似乎對這個單子很慎重保存似的。高漢材看到了,便站起來道:“三位請用飯,我要先走一步了。”二小姐笑道:“我們知道高先生一定會來的,還預先叫了兩樣比較可口的菜,怎麼高先生筷子也不動就走了 !”高漢材已把衣架鉤上那件大衣拿起來穿上,向主人握着手,笑道:“我心領了,我還有個地方要去。”說着分別的向大家點頭,匆匆的就走,好像有什麼要緊的事似的。林宏業跟着後面,也送了出去。亞英料着他們是有話要談,也就坐下來吃飯。
二小姐低聲笑道:“你看這位高先生爲人如何?”亞英道:“小政客氣息很重,市儈氣息也不少。”二小姐笑道:“你是以爲他行動有些鬼鬼祟祟。你不要把他看小了,他是一個極有辦法的人。你看他拿出那張名片上的頭銜,不過是一位專員,而他實際上的身份,卻不止比專員超過若干倍。”亞英道:“我倒看不出,他有什麼了不得。”二小姐道:“他若讓人家看出來把他看作了不得,便又失去他的作用了。重慶有一批大老官,有的是遊資,爲了政治身份,卻不能親自出來經商,不經商法幣貶值,他的遊資怎麼辦呢?於是就各各找了自己最親信的人,拋去一切官銜,和他們經營商業。他們有錢,又有政治背景幫助商業上的便利,業務自然容易進行。這類親信之輩,也就樂於接受。大老官交出的資本幾千萬是平常的事,房屋車輛,也一切會以政治力量替你解決。有錢有工具,公司或銀號,自然都很容易組織起來。組織之後,有這些資本在手上,可以作總經理,經理,也可以作常務董事,或董事長,大老官並不干涉的。而且彼此都有默契,將來抗戰結束了,依然可以給他找官作。一個人白得了地位,又有錢花,對於暗底下投資的這位東家,豈可沒有什麼報答?而且不報答也不行,人家暗底下拿出大批資本來,勢必定個條件來拘束着這人的行動,這人也必然無孔不入的替東家囤積居奇,買空賣空。一句話,就像那爲虎作倀的那個 ‘倀’字一樣,必然引着……”
說到這裏,林宏業搖着頭笑嘻嘻的進來了,坐下來問道:“咦!在外面聽到你們說得很熱鬧,怎麼我進來就突然把話停止了?”二小姐道:“亞英問我這位高先生是什麼身份,我詳細的解釋給他聽了。”亞英已吃完了飯,坐到一邊椅子上,兩手提了西服褲腳管,人向後靠着椅子背,很舒適的樣子,隨手在茶几上紙菸聽子裏,取出一支三五牌紙菸,銜在口裏,摸起火柴盒擦了火柴將煙點着。吸了噴出一口長煙,火柴盒向茶几上一扔,拍的一聲響。二小姐將筷子點了他道:“看你這一份排場!”亞英笑道:“這種年月不舒服舒服,太老實了。你看那個作行政專員的人,也不免在商業上爲虎作倀,作老百姓的人太苦了,是省出脂膏來,給這些人加油。”林宏業笑道:“你這話罵得太刻毒些,他究竟是我的一個朋友呢。而且我還有一件事託重你去和他接洽。”說着很快的吃完了飯,和亞英坐到一處來。亞英笑道:“你說什麼事吧。只要我辦得到的,我就和你跑一回腿。”林宏業也取了一支菸吸着,伸直了腿,靠了椅子背,噴出一口煙來。然後兩手指取了菸捲,用中指向茶几上的菸缸子裏彈着灰,他很躊躇了一會子,笑道:“真是奇怪,作官的羨慕商家,經商的人又羨慕作官。”亞英望了坐在對面的二小姐道:“你看這是什麼意思?有點兒所答非所問吧?”林宏業又吸了兩口煙,然後低聲笑道:“我有點私事要請高先生轉請他的後臺,給我寫一封八行。昨天曾和他露過一點口氣,你猜怎麼着,他給我推個一乾二淨。他說我所求的人他不認識,這樣我自不便向他說什麼了。剛纔他看我不願和他作成交易,當我送他到外面的時候,他又問我,我要求取一封怎樣的八行?我說,那事極小,有個朋友的老太爺要作八十歲,想得到一塊某公寫的匾額。這朋友在香港,因我來重慶之便,託我代爲設法。因爲時間太急促了,本月內就要到手,我沒有這種能力,想高先生可以。他不料是這樣一件事,一口答應好辦。他又說了實話,若是生意路上的人請求,他也不便開口,有些人是不願意接近商家的。我就說敝親區老先生是個老教育家,他出面如何?他就說那很好。爲了讓前途完全相信,他說讓伯父親自登門求見一趟。我想這是不可能的事,就推薦你去。他考慮一下,也就答應了。請你明天上午,到他公司裏去見他一趟,由他引你去。”亞英道:“我替你跑一趟,這無所謂。可是你爲什麼把這件事看得這樣重大?”林宏業笑道:“你是沒有和買辦階級來往過。你不知道買辦階級心理。我和你二姐在上海拜訪過一家小買辦公館,他客廳裏有兩樣寶物。一件是一本冊頁,那上面不是畫,也不是題字,是把政界上略微有名之人的應酬信,裱糊在裏面。另一件是個鏡框子,掛在壁上。你們做夢也想不到是什麼東西,原來是一張顧問聘書。”亞英聽了,不覺昂頭哈哈大笑。
次日早上,亞英吃過了早點,就到公司裏來拜訪高漢材。這家公司佔着一所精美的洋式樓房,樓房下面有個小小花圃,有條水泥面的車道,通到走廊旁邊。那花圃裏花開得深紅淺紫,在小冬青樹的綠籬笆裏,鮮豔欲滴。然而在這小花圃兩邊,左面是幾堵殘牆,支着板壁小店,右面一塊廢基,堆了許多爛磚。再回看到這精美樓房的後面去,一帶土坡,殘磚斷瓦層層的散列着,其間有許多鴿子籠式的房子,七歪八倒,將黃色木板中的裂縫,不沾石灰黃泥的竹片,全露出來。而且還配上兩個土坑,這把空襲後的慘狀,還留了不少痕跡。而這公司樓房的完美狀態,就表現了這是災後的建築,也可以想到這片花圃,是由不少災民之家變成的。災民的血,由地裏伸到花枝上,變了無數的花,泛出嬌豔而媚人的紅色,對着這大公司的樓房,向總經理與董事長送着悅人的諂笑。
亞英站在樓房遠處,出了一會神,直待一輛油亮的流線型小坐車由花圃出來。挨身開着走了,他才省悟出他是來幹什麼的。於是走到走廊下甬道口上,向裏面探望了一下。這裏果然有一間很有排場的傳達室,油光的地板屋子,寫字桌前坐着一個五十上下年紀的人,穿了青呢制服,坐在那裏吸菸。亞英進去,向他點了個頭,遞給他一張名片,而且先聲明一句,是高先生約來的。那人看了客人一眼,雖然在他這一身漂亮西服上,可以判斷他不是窮人,可是向來沒見過,而且憑名片上這個“區”字,就知道本公司沒有這樣一個人來往過。名片上又沒有職業身份注出,也很難斷定他是哪一路角色。他起身接過了名片,向亞英臉上望了望道:“你先生是哪裏來的?”亞英對於他這一味的盤問,自是不高興,可是想到宏業那樣重託着,不能把這事弄糟了,便含笑答道:“我們是教育界的人,但不是來募捐,也不是借款,是高先生約了來談話的,請你到裏面去看看高先生來了沒有。若是沒有來的話,把我這張名片留下就是了。”他如此一說,那人覺得沒有什麼爲難之處,便點着頭說,“我進去給你看看。”說着,他由甬道的扶梯上樓去了。約莫有五分鐘,他下了樓來點着頭道:“高經理說請區先生樓上坐吧。”亞英隨着他上樓,卻被直接引到經理室來。
那高漢材先生在一張加大的寫字檯前,坐着一把有橡皮靠子的轉椅。寬大的屋子,有六把沙發,靠了三面擺着。頗想到坐在經理位子上,對四周來人談話的方便。他左手拿了一疊漂亮紙張上寫的表格在看着,右手握着了電話桌機的耳機說話,看到客人進來,來不及說話,只微笑着點了點頭,又把那拿住表格的手,向旁邊沙發上指了兩指,意思是請他坐下。高先生打完了電話,將表格摺疊了塞在衣服袋裏,然後走過來笑道:“對不住,兄弟就是亂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說着,並排隔了茶几坐下,就在這個時候接連的進來三個人,一個送茶煙的茶房,一個又是送一疊表格進來的職員,他讓放在桌上,一個是回話的,他吩咐等下再談。亞英不便開口就談來意,說了一句“高先生公務忙”,他笑着說了一聲“無所謂”。茶房又進來了,說是會計室的電話機來了電話。他道:“爲什麼不打經理室裏這個電話呢?”於是又向亞英說了一句“對不住,請坐坐”,就走出屋子去了。
約莫有十來分鐘,他才匆匆的走回來,又向客人說了一遍對不起。亞英看這番情形,已用不着再客氣了,便把來意告訴了他。高先生坐下來,很客氣的點了個頭,又把茶几上的茶杯向後移了一移,然後將身子靠了茶几,向他低聲笑道:“令親託我的事,本來是個難題目。他託我所求的這位楊先生,我們根本沒有什麼交情。只是我和令親一見如故,在他看來,這僅僅一紙人情的事,我若是也不肯作的話,那實在不重交情。請你稍等幾分鐘,讓我去通個電話。”亞英說聲請便,他又出門去了。
放着這經理室現成的桌機,他不去打電話,卻要到外面去打電話,顯然他是有意避開自己,這也不去管他,一會子,他帶了滿面的笑容走將進來,點着頭道:“機會很好,楊先生正在家,我們這就去吧。到楊先生公館是很遠的,楊先生答應派小車子來接我們,再等一會吧。”亞英笑道:“這面子大了,不是高先生如何辦得到。”他笑道:“本來呢,他也是我的老上司。”他猛可的說出了這句話,想到以先說了和楊先生不大熟,有點兒前後矛盾,便又笑道:“原來我們是很熟的,自從我混到商業上來了,和他老先生的脾氣不大相投,我們就生疏得多了。”他說着話,自己走回經理的座位上,兩隻手掌互相搓了幾下,笑道:“我還有點文件要看看,請坐請坐。”他把話鋒扯開了,就真個把桌上積放的文件清理着,看了幾分鐘。
茶房便進來報告,說車子在外面等着。高漢材在抽屜內取出了皮包,將許多份表格信件,匆忙地塞進了皮包,然後左手夾了皮包,右手在衣架上取下帽子,向亞英點着頭道:“我們這就走吧。”亞英說了聲“有勞”,便同着他一路走出公司來。那花圃的車道上,果然有一輛小汽車在那裏停着,車頭對着門口。司機坐在那裏吸紙菸。看這情形,這車子不會是剛到的。兩人坐上小車子,約莫走二十多分鐘,纔到了那半城半鄉所在的楊公館。高漢材先下了車,引着亞英向大門裏面走。亞英想着,是應該到傳達室去先遞上一張名片的,然而高先生卻徑直的帶了他走將進去,並不向傳達打個招呼,就把亞英引到一間精緻的客廳裏來了。一個聽差迎着他點頭道:“高先生,今天早 !”他笑道:“今天引着一位客人來了,特意早一點,請你進去回一聲。”亞英看這情形,立刻就在身上掏出了一張名片,交給聽差。聽差去了回來,卻請高漢材先生前去。高先生夾了那隻皮包就立刻向裏面走去。
這位楊先生只五十來歲,厚德載福的長圓臉,一點皺紋也沒有,嘴上蓄了撮小鬍子,兩隻溜圓的眼珠向外微凸,亮晶晶地,現出他一份精明。他身穿古銅色呢袍子,手握了菸斗,架着腿坐在沙發上。這是離客廳只有兩間屋子的精緻小書房,屋子裏有張烏木寫字檯,圍繞了四五隻烏木書架,但架上的書擺得整整齊齊,好像未曾動過。楊先生只是每日上午,偶然在這裏看看報,但報也不見得都看。這時楊先生看見高漢材進來,只笑着點了一點下巴,不但沒有起身,連手握的菸斗塞在嘴角里,也不曾抽出。高先生先將皮包放在寫字檯上,然後抽出兩疊文件表格,雙手捧着送到楊先生面前來,他隨手接了,放在手邊的茶几上。左手仍握了菸斗,右手卻一件件的拿起來先看一下。他看到一份五十磅白紙填的精細表格,感到了興趣,口銜菸斗,兩手捧着,仔細的看了一看。這還覺得不夠,又在袋裏取出眼鏡盒子來,架上老花眼鏡,很沉着的樣子向下看着。
高先生見他是這樣的注意,便站在身邊微笑道:“這表上的數目字,都經幾位專家仔細審覈過的,大概不會有什麼浪費的。”楊先生鼻子裏唔了一聲,右手握了菸斗,指着表上一行數目字道:“共是五百六十八萬餘元,這是照現在物價情形估計的呢?還是照半年後物價估計的呢?”高漢材道:“當然是照現在物價估計的。因爲採辦磚瓦木料以及地價,我們都是現在付出現款去,躉買回來用。那批五金玻璃材料,找得着一個機會,上兩個星期買的,無非是怕遲了會漲價而已。真沒想到漲得這樣快,這一個星期竟漲了三分之一。由此看來,我們這工廠有趕快建築起來的必要。假如半年內能成功的話,不用開工,那價值就不難超過兩千萬。”這話楊先生聽得入耳,手摸了嘴脣上的一撮小鬍子,微微的笑着,點點頭道:“好,你就這樣子去辦吧。你到昆明去,什麼時候動身?”高漢材道:“把這建築合同訂了,我就走。好在我們有人在那裏,隨時有消息來,貨價漲落,我們知道得不會比別人慢。”楊先生皺了眉道:“我覺得在昆明的張君,手段不夠開展。一天多打幾個急電,能花多少錢?有些事在航空信裏商量,實在誤事。凡是惜小費的人,不能作大事,你最好趕快去。那邊頭寸夠不夠?”高漢材道:“張君手邊大概有二百萬,打算今天再匯一百萬去。”楊先生道:“哦!我想起了一件事,那一票美金公債,不是說今日發出來嗎?我們可以儘量的收下來。”高先生笑道:“先生哪裏知道,這竟是一個玩笑!他們還沒有領下來之先,幾個主腦人物,就私下開了一個會,覺得這分明是賺錢的東西,與其拿出去讓別人發財,不如全數包辦下來,一點也不拿出去。有的說,總要拿出一點來遮掩遮掩。有的說,何必呢?肥水不落外人田,把分配給別人的,分配給小同事們吧。因之這東西,前天到他們手上就分了個乾乾淨淨。其實就是到他們手上的,也不十分多,在發源的源頭上,已很少泉水流出來。所以他們昨天還說是今天分配,那簡直是騙人的話了。”楊先生臉紅了,左手握了菸斗,舉右手拍一拍大腿道:“真是豈有此理 !”高漢材笑道:“天下事就是這樣,先生也不必生氣。”楊先生口銜了菸斗,又把其餘的文件都看了一看,約莫沉吟了五六分鐘。高漢材料着這又是他在計算什麼,也就靜悄悄的站在一邊。
楊先生放下了文件,手握着菸斗,吸過了一口煙,因道:“我們那兩筆新收下的款子,詳細數目是多少?”高漢材道:“共是三百六十二萬,現時存在銀行裏,這兩天物價沒有什麼波動,還沒有想得好法子怎樣來利用。有位姓林的從香港帶來了一批貨,正和他接洽中。”楊先生又吸了一口煙,微皺了眉道:“你可別把這些錢凍結了。”高漢材笑道:“若是那樣辦事,如何對得住先生這番付託呢?大概一兩天內,就可以把這批貨完全倒過來。這兩天幾乎一天找姓林的兩三趟。不過這傢伙也很機警,既不可以把他這批貨放走了,又不可以催得他厲害,別讓他奇貨可居。”楊先生吸着一下菸斗,點了點頭。高漢材道:“還有一件事剛纔和先生通電話說的……”楊先生呵呵一笑,站起來道:“你看,我們只管談生意經,你帶着一個人,我都忘了,我出去看看他吧。”說着,起身把文件放在書桌抽屜裏,就向外走。他走出了房門,忽然又轉身走回來,望了高漢材問道:“這人決不是在生意經上認識的嗎?”高漢材笑道:“若是生意經上的人,我怎能引來見您?”他這才含笑向客廳裏走來。高漢材本是隨在他身後走着的,到了客廳裏卻斜着向前搶走了兩步,走到區亞英面前,笑着點頭道:“這是楊先生。”亞英一看這位主人,面團團,嘴上蓄着小鬍子,身上穿的古銅色呢袍子沒有一點皺紋,自現出了他的心曠體胖。早是站起來向前一步,微微一鞠躬。
楊先生見他穿着稱合身材的西服,白面書生的樣子,自是一個莘莘學子,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讓他在椅子上坐下。亞英看他究是一位老前輩,斜了身子向着主人,很鄭重的說道:“家父本當親自來拜謁的,也是老人家上了一點年紀,每到冬季總是身體不大好,特意命晚生前來恭謁,並表示歉意。”楊先生道:“這兩年教育界的老先生是辛苦了,也就爲了如此,格外令人可敬。”高漢材老遠的坐在入門附近一張沙發上,就插嘴道:“楊先生向來關切教育界的情形,對於教育界諸先生清苦,他老人家十分清楚的。”亞英便微起了身子,連說了兩聲“是”。
楊先生又吸了兩口煙,點頭說道:“這也是我們極力注意的。每個月關於教育事業的捐款,我已是窮於應付了。”說時眉毛微皺了一皺。亞英心想糟了,他竟疑心我是來募捐的,這話得加以說明,否則誤會下去,會把所要求的事弄毀了。然而高漢材恰是比他更會揣摸,就正了顏色,柔和着聲音道:“這位區先生的來意,就是漢材昨天向先生所說的。”主人點着頭道:“好!好!可以,我一定照辦,這一類慶祝的事,當然樂於成人之美。今天我一定着人把信寫好,就交給高先生。區先生可以在高先生手上拿。”亞英又起身道謝。主人又吸了兩下菸斗,很隨意的向客人問了幾項教育情形。亞英本不在教育界,作了小半年生意,對在教育界的人也少接觸,根本也不懂,也只好隨答了幾句。看看主人的意思,已有點倦意,便站起來告辭。主人也只站起來向屋子中間走兩步,作出一種送客的姿勢。倒是高先生殷勤,直把客人送到大門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