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小時以前,這屋子裏那一番歡娛的空氣,完全沒有了。西門德躺在沙發上,吸着他得來的真呂宋菸,那最後一盒中的一支,因爲和錢尚富藺慕如這些人斷了來往,這飛機上飛來的外貨,就不容易到手了。他太太怔怔的坐在一邊,回想到這一個月來的設計,都成了幻想,心裏那一種不快,實在也沒有法子可以形容。這時,她只是把兩手抄在懷裏,看着西門德發呆。屋子裏沉寂極了,沉寂得落一根針到樓板上,都可以聽到。那寫字檯上放的一架小鐘,吱咯吱咯搖撼着擺針響,每一聲都很清楚,彷彿象徵着彼此心房的跳蕩。西門太太想拿話去問她丈夫,又怕碰釘子,幾次要開口,都默然而止。
後來還是那劉嫂高高興興的進來了,問道:“菜都好了,宵夜不宵夜?”西門太太站起來問西門德道:“吃飯吧?”西門德將雪茄取出來,放在菸灰碟上,頭一偏道:“我還要喝酒 !”西門太太道:“今天下午,你喝了酒,直睡到燈亮,你才醒過來,怎麼你又要喝酒?”西門德道:“下午我就是爲着心裏煩,才喝足了那頓酒,如今心裏更煩,我就更要喝酒了。”西門太太正還想問他話,只是笑了一笑。西門德沉重的說了一聲道:“拿酒來!”她一扭頭走出了他這間名爲書房而實是接洽生意的帳房,嘴裏唧咕道:“你向我發什麼威風,我不是大資本家,我也不是大銀行家……”西門德不等她說完,大喝一聲道:“你還說呢!還不是受了你的累嗎?你一看到我手上經過現鈔或支票,好像那就是我自己的一樣,逼着要買這個,要買那個,逼得我不能不把錢扯着用,以至在人家面前失了信用。好了,現在你不想到香港去玩一趟了,也不想收買金子了 !”這一頓話說得西門太太啞口無言,再也不敢說什麼了。
劉嫂來收碗的時候,笑向西門太太道:“今晚上先生吃了這麼多酒。”西門太太和劉嫂卻還賓主相得,有事也肯和她說兩句,這便低聲笑道:“先生有氣,你們作事小心一點吧。明天不要買許多小菜了。先生和人家合股作的生意,已經退股了,我們像住在重慶一樣,又要等先生另想法子了。一天吃幾十塊錢的菜,哪裏吃得起?”劉嫂道:“明天買多少錢菜呢?”西門太太想了一想道:“日子自然要慢慢改變過去,一下子怎樣變得了?你買二十塊錢菜吧。”劉嫂道:“二十塊錢買到啥子東西喲?三個轎伕吃粗菜,一頓也要吃兩三塊錢。”西門太太道:“這三個轎伕,一月要用千是千,他們這樣吃得。這轎子真是坐不起 !”劉嫂笑道:“一個月千是千,一年萬是萬,他們還說先生轎子太大。錢掙得太少哩 !”西門太太冷笑道:“他們少高興吧!”說畢,扭身進屋子去了。
到了次日,西門太太便把自己和劉嫂談的話告訴了西門德。西門德點頭道:“好,現在先由我這裏節省起吧。今天就叫他們捲鋪蓋 !”然後自己開了一張支票,匆匆過江送到藺公館去,一進門就遇到了慕容仁,他點頭笑道:“好極了!二爺正託我找你呢!”說着將他引到藺慕如樓上小客廳裏來。西門德道:“請你進去說一聲,我已經帶着支票來了。還是面交呢,還是送到銀行裏去呢?”慕容仁進去不到幾分鐘,跟着藺慕如出來了。藺慕如穿了棉袍,卷着一截袖子,拿了一截雪茄在手上,緩緩的走進客廳,看到西門德,依然表現出他輕鬆愉快的態度,向他笑着點個頭道:“博士,兩三天不見,可忙?”
西門德這倒得了一個印象,藺慕如還沒有和自己發生惡感,因此自己的態度也輕鬆起來,便向他笑道:“昨日來過了,知道二爺請客,沒有敢打攪,所差的那二十萬款子,我帶來了,交給二爺呢,還是……”藺慕如笑道:“既是支票,帶來了你就交給我吧。”說着他先在沙發上坐下。
西門德打開皮包,將支票取出交給藺慕如。他倒是隨便看看,就把支票揣在身上,然後淡淡的說道:“今天什麼時候回南岸去?”西門德倒不知他是什麼用意,以爲有什麼事要商量了,因道:“晚半天再回去。”藺慕如笑道:“重慶的話劇,現在很時髦,今天晚上又有兩處上演,可以看看去。”說着回頭嚮慕容仁道:“今天中午賈先生的約會,有你沒有?”慕容仁笑答道:“不會有我,我還夠不上他請呢 !”藺慕如倒不去和他申辯資格問題,在衣袋裏掏出金錶看了一看,笑道:“隨便混一混,就是十二點鐘了,你和博士談談。”說着起身走了。他態度還是那樣輕鬆愉快,笑嘻嘻地走出去。
西門德幻想着還可以與藺慕如合作下去的心事,這已不攻自破。他在家裏雖然發過一夜的脾氣,然而他仔細的想過,憑着自己這個窮書生,和資本家來往,那是極端佔便宜的事,每月幾萬元的收入,多幹兩個月,有什麼不好,所以也就想憑了往日的交情,和藺慕如談談,以便恢復所幹的職務。現在見他毫無留戀地走了,這算是絕瞭望了。他迴轉身來,將放在茶几上的皮包重行關上,一言不發,夾在脅下,打算就走。慕容仁笑道:“博士哪兒去?”西門德一回頭來,見他臉上帶有三分輕薄的樣子,越發是不高興,淡淡的笑道:“我的中飯還沒有落兒,老哥請我吃頓小館嗎?可是你這忙人,中午怕有約會了。”他口裏說着,並沒有等他的答覆,自向門外走去。慕容仁知道他心裏有點難受,也不怎樣去介意。西門德一口氣走出了藺公館,左脅夾了皮包,右手拿了一根柺杖,在街沿的人行路上走。他往日感着身體沉重,是非有代步不可的,這時心裏懊喪着,就沒有感覺到疲勞,低頭沉思着,只管慢步而行。忽然有人叫道:“博士,好久不見啦,一向都忙?”西門德停步擡頭看時,卻是區亞雄。西門德伸着手和他握了一握,因道:“正是許久沒有遇到,不知府上鄉下的房子,還可住嗎?”亞雄道:“房子很好,天下事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舍妹的女朋友看到我們住在客店裏很痛苦,她家在疏建村蓋有房子,便把我們介紹到那裏去住,另外還有舍妹的一位同學,請她令兄助了我們一筆搬家費。這債權人,你會想不到是怎樣一個人,他是給一個闊人開汽車的。我們和他向無來往,竟不要絲毫條件,一下就借了五百元給我們。”
西門德笑道:“開汽車的現在是闊人啦。你不要看輕了他們 !”亞雄道:“走長途的司機,纔是闊人,開私人自備汽車的,能算什麼闊人呢?那也不去管他,士大夫階級,我們也不少故舊,誰肯看到我們走投無路,扶我們一把?”西門德道:“士大夫階級,不用提了!”說着他將手杖在地面上重重頓了一下,接着道:“這讓我聯想到了一件事,也是在一次小吃上,和令尊在一處,遇到了士大夫階級之一的藺慕如。藺二爺由談字畫談起,談得和令尊攀起世交來了,他的哥哥就是你家太史公的門生,和令尊也算是師兄弟了。他自己提議要請令尊吃飯,作一次長談,大概後來知道你們家境十分清寒,對這約會就一字不提了。我是當面指定的代邀人,這樣一來,倒叫我十分過意不去。”亞雄笑道:“家父脾氣,博士當然知道得很清楚。他根本沒有提起過這事,不會介意的。”西門德道:“雖然如此,我和令尊的交情不錯,什麼時候回家,在令尊面前替我解釋一下。”亞雄笑道:“絕對不必介意,我還沒有回去過,以後打算每逢禮拜六下午回家,星期一天亮進城,好像闊人一樣也來個回家度個週末呢。”西門德道:“明天是星期六,你該下鄉了,見了令尊替我問好。”於是兩人握手而別。
亞雄前幾天也看到西門德在街上經過的,坐着三人換班的轎子,斜躺在轎椅上,面色是十分自得。今天看他又是步行了,而且無精打彩,這就聯想到這位博士,時而步行,時而坐轎子,在這上面倒很可以測驗他的生活情形,不禁就想,還是安分作這麼一個窮公務員,不會好,反正也再不會窮到哪裏去。亞雄藏了這個問題,回機關去辦公,心裏更踏實點。
恰好司長交下兩件公事,限兩小時交卷,並且知道是另兩位科員曾擬過稿,都失敗了。亞雄坐在公事桌旁,低頭下去,文不加點,就把公事擬起來,不到兩小時,他把稿子謄清了,然後手託了稿子,站起來。他的科長是和他同坐在一間屋子裏的,因爲這屋子很大,足容十幾張桌子,屋子裏有個玻璃門的小屋,是司長的辦公室,司長當然沒有什麼事,他斜坐在寫字椅上吸紙菸,喝好茶,隔了玻璃門,曾看到區亞雄坐着擬稿,不曾擡頭,心裏有點讚歎:究竟是老下屬好,見他已把公事遞給科長,就親自開門出來,向那正閱稿的張科長道:“拿來我看。”科長把公事送過去,司長看過,點了點頭,就把亞雄叫進屋子去,把公事放在桌上,且不看,向他周身打量了一下,問道:“你怎麼老穿長衣服呢?打起一點精神來呀 !”亞雄道:“那套灰布中山服,預備在有什麼大典的時候才穿,因爲若是穿舊了,沒有錢作新的。”司長道:“在公事方面呢。”說着取出嘴角上的紙菸,在煙碟子裏敲敲灰,接着道:“你倒辦得相當純熟,只是你對於儀表上,一點不講求,沒有法子把你拿出去,你總是這樣萎靡不振的。”亞雄苦笑道:“那還不是爲了窮的原故?”司長吸了煙又沉吟着一會,點點頭道:“好吧,你若是有什麼需要的話,我私人方面可以幫助一點。——沒有什麼事了,去吧 !”
亞雄倒不知道司長所指是幫的什麼忙,不過這份好意,是小公務員所難得到的,大小是個喜訊,值得和父親報告一聲。次日星期六,便決定回家。到了五點鐘,私下告訴科長,可不可以早走一小時,打算下鄉去探親?張科長已知道司長有意提拔他,立刻就答應了。
霧季的天氣,早已昏黑,區亞雄擠上長途汽車,作了三十公里的短行,到了目的地,已是家家點上了燈。因爲這裏是個相當大的疏建區,小鎮市上店鋪,很是齊全,尤其是三四家茶館,前前後後在屋樑下懸了七八盞三個焰頭的長嘴菜油燈,照見店堂裏擠滿了人。街上擺小攤兒的,也是一樣,用鐵絲縛着瓦壺菜油燈,掛在木棍上。兩旁矮矮的草屋或瓦屋店鋪,夾了一條碎石磷磷的公路。公路不大寬,有幾棵撐着大傘似的樹。不新不舊的市集,遠處看去,那條直街全是幾寸高的燈焰晃動。亞雄想到成語的“燈火萬家”,應該是這麼個景象。
亞雄記得亞男說過,這市集到家還有一里路,正想着向坐茶館的人打聽路線,卻看到茶館門口一個女子提着白紙燈籠,站在橘子攤頭,好像是亞男;另一個老人扶着手杖,和菜油燈光下的小販子說話,正是父親,立刻向前叫了一聲。老太爺道:“我以爲你今天又不能回來了,怎麼這樣晚!”亞雄道:“我還沒有等下班就走的呢!”老太爺一摸鬍子,笑道:“可不是,六點鐘下班,回來怎麼不晚?我鄉居不到半月,已忘記了城市生活了。”亞雄看看父親滿臉是笑容,正不是在城裏晝夜鎖着眉頭的神氣,心裏先就高興一陣。老先生買了些橘子,又買了些炒花生,由亞男將一個小旅行袋盛了。亞雄道:“大妹打燈籠在前引路,東西讓我拿着。”老太爺道:“我無事常到這裏坐小茶館,花錢不多,給你母親,也給你兒子帶些東西回去吃。”亞雄道:“父親在鄉下住得很合適。”他答道:“合適極了,就只有亞英這孩子不知跑到哪裏去了,讓我掛心 !”父子說着話,順了公路外的小路走,遠遠看到零碎的燈光,散落在一片幽黑的原野上。接着又是幾陣狗叫。亞雄道:“那燈光下是我們新居所在嗎?很有趣。”到了那燈光下,看到些模糊的屋影子,間三間四的排着。其中有些空地,面前有人家將門打開,放出了燈光。有人道:“老太爺,你是非天黑不回來,這小市鎮上的趣味很好嗎?”說話的正是區老太太。亞雄搶上前叫着媽。老太太手上舉了一盞陶器菜油燈,照着他道:“我猜你該回來了。等你吃晚飯呢。”亞雄笑道:“鄉居也頗有趣味,一切都復古了,真想不到的事。”大奶奶也是含着笑由裏面迎出來。點着頭道:“城裏人來了。”這麼一來,讓亞雄十分放心,全家是習慣於這個鄉居的生活了。他在燈光下,將家中巡視了一下,土築的牆,將石灰糊劇的平了,地面是三和土面的,也很乾淨。上面的假天花板,也是白灰糊的,沒一點灰塵。屋子是梅花形的五開間,中間像所堂屋,上面一桌四椅,雖是土紅漆的,卻也整齊。攔窗戶一張三屜桌,一把竹椅,父親用的書籍文具,都在那裏,可知道父親有個看書寫字的地方了。另一邊有一張支着架子撐着布面的睡椅,又可知道父親有休息所在。亞雄點點頭道:“這房主人,大給我們方便了。”老太爺道:“亞英在外面,他決不會想到我們有這樣一個安身之所吧?”他又提到了亞英。亞雄猜着老人家是十分的放心不下。便道:“父親,我知道你老人家時刻對老二很惦記。他說是到漁洞溪去了,這是一水之地,我去找他一趟,好不好?”老太爺坐起來,望了他道:“你走得開嗎?”亞雄道:“司長現對我十分表示好感,我想請兩三天假不成問題。”老太爺道:“那很好,你預備什麼時候去?”亞雄道:“回到城裏,我就請假,可能星期二三就去。”老太爺聽說,立刻在臉上加了一層笑容,開始夜話起來。這覺得比住在重慶時候夜話更有趣味,直談到老太太連催幾遍睡覺,方纔停止,大家都以爲到了深夜了,等亞雄掏出懷裏的老掛錶一看,才九點鐘,城裏人還正在看電影呢。
睡得早,目也起得早,次日天剛亮大家就醒了。亞雄的臥室窗戶,就對了屋後一片小小山坡,山坡上披着蒙茸冬草,零落的長着些雜樹,倒還有些蕭疏的意味。開着前面大門,走出來,前面是一塊平地,將細竹子作了疏籬笆來圈着,雖已到了初冬,籬笆上的亂蔓和不曾衰敗的牽牛花,還是在綠葉子下開着幾朵紫花。籬圈裏平地上有七八本矮花,尤其是靠窗子一排,左邊有十來株芭蕉,右邊有二三十竿瘦竹子,綠色滿眼,籬芭根下長着尺來深的草,亂蓬蓬的簇擁着,沒有僵蟄的蟲子,還藏在草裏呤呤的叫。看籬外,左右有人家,也大半是中西合參式的房子,半數蓋瓦頂,半數蓋草頂。家家門口,都種些不用本錢的野外植物。居然還有一家院落裏,開着若干枝早梅,猩紅點點,夾在兩株半枯的芭蕉裏面。
亞雄正在門口四處觀望,區老太爺也來了,問道:“你看這地方如何?”亞雄道:“不錯!就是缺少了一灣流水。四川這地方,真是天府之國,開梅花的時候,還有芭蕉。”老太爺道:“若是四川親友多的話,我簡直不想回江南了。”亞雄笑道:“不會吧?年紀大的人,比年紀輕的人更留戀着故鄉。”老太爺道:“誠然如此。可是你想想,我們故鄉,就只有南京城裏一所房子,已經是燒掉了。鄉下也沒有田,也沒有地,回到故鄉去,還是租人家的房子住。這樣說來,哪裏是我們的故園?假如你們弟兄都能自立的話,那我就要自私,在這鄉下中小學裏教幾點鐘書,課餘無事,去上那鎮市上坐坐小茶館,倒也悠閒自得之至。”說着,他指向籬芭門外。
亞雄看時,門外小小的丘陵起伏,夾雜了幾片水田,稍遠一道山崗子上,矗立着許多房屋,正是那小鎮市。因道:“雖住在鄉下,買日用東西也不難,這倒是理想中的疏散區。你老人家這個志願,我想是不難達到的。爲了讓爸爸達到這一份願望,我一定去找着亞英來商量進行。”老太爺道:“你是老成持重的人,我想你可以把亞英勸說好。”亞雄得了父親這番誇獎,越是增加了他的信心,倒是在家很自在的度過了星期。家裏除了搬家還剩餘了一點現款,亞雄又帶了半個月薪水回來,大概是半個月以內不必愁着饑荒,他也暫不必有內顧之憂了。
次日,亞雄坐了最早的一班車子進城,到了辦公室裏向司長上了一個簽呈,請病假五天。他是個老公事,自把理由說得十分充足,暗下卻寫了一封信給司長,說不敢相欺,有一個弟弟失蹤,須要親自去尋找,以慰親心。那司長不但不怪他託病,反贊成手足情深,而且公事上也說得過去,竟批准他在會計處去支了二百元的醫藥費。這麼一來,亞雄連川資都有了。當日就搭了短程小輪到漁洞溪去。這漁洞溪是重慶上游六十里的一個水碼頭,每三日一個市集,四川人叫作趕場。每逢趕場,前後百十里路的鄉下人,都趕到這裏來作買賣。山貨由這裏下船,水路來的東西,又由這裏上岸,生意很好,因此也就有兩條街道。
在重慶,小公務員是不容易離開職守的,亞雄早已聽到這個有名的小碼頭,卻沒來過。這日坐小輪到了漁洞溪,都是下午三點多鐘,小輪泊在江灘邊,下得船來,一片沙灘,足有裏多路寬。在沙灘南面,是重慶南岸,綿延不斷的山。這市鎮就建築在半山腰上。在東川走過的人,都知道這是理之當然。因爲春水來了,把江灘完全淹沒,可以漲到四五丈高。順着沙灘上腳跡踏成的路走,便到了市集的山下。踏上四五十級坡子,發現一條河街,街道是青石坡面的地,只是兩旁的店鋪,屋檐相接,街中心只有一線天,街寬也就不過五六尺。店鋪是油坊、紙行、山貨行、陶器店、炒貨店,其中也有兩家雜貨店,但全沒有什麼生意。街上空蕩蕩的,偶然有一兩個人經過,腳板直踏得石板響。冬日霧天陰慘慘地,江風吹到這冷落的市街上,更顯出一分淒涼的意味。
亞雄心想,老二怎麼會選擇這樣一個地方來作生意?於是把前後兩條街都找遍了,沒有一點結果。且先到小客店要了一個房間,把攜帶着的小旅行袋放下,然後再在街上轉了兩個圈子。徘徊之間,天色已經昏黑,這個漁洞溪,竟不如家中遷居的那小市集熱鬧,街上只有幾盞零落的燈火,多數店鋪也上了鋪門。這就不必逡巡了,且回小客店中去。那左右是斜對門三家茶館,二三十盞菜油燈亮着,人聲嘈雜,倒是座客滿着。自己沒有吃晚飯,也不能這早安歇,於是在一家小館子裏買了十幾個黑麪包子,就到小茶館裏找個地位休息。但是處處都坐滿了人,只有隔壁這家茶館,臨街所在,有副座頭,只是一個客人在喝茶,且和人家並了桌子坐下。
亞雄看對方那人,約莫二三十歲,穿件半新陰丹士林大褂,頭上將白布紮了小包頭,純粹是鄉下小商人打扮,自己認爲是個詢問的對象,便點着頭道:“老闆,你有朋友來嗎?我喝碗茶就走。”那人道:“不生關係,茶館子裏地方,有空就坐。”他說着話,也向亞雄身上打量着,看他穿套灰布中山服,還佩帶了證章,問道:“你先生由重慶來買啥子貨?”亞雄笑道:“不買什麼,我到這裏來找個人。”於是喝着茶,和那人談起來。看到賣紙菸的小販過來,亞雄買了兩支香菸,敬那人一支,彼此更覺得熱絡些。
兩人又談下去,亞雄知道那人姓吳,因問道:“吳老闆在這場上有買賣?”他道:“沒得,我是趕場的。明天這裏趕場,我懶得起早跑路,今天就來了,住在這裏。”亞雄慢慢的喝着茶,把那黑麪包子吃下。吳老闆笑道:“區先生你真省錢,出門的人,飯都不吃 !”亞雄道:“我們當小公務員的人,窮慣了,這很無所謂。”吳老闆道:“在機關裏作事是個名啦,爲啥子不作生意?”亞雄料着對他說什麼“緊守崗位”,他不會懂,只是說缺少本錢。兩人喝了一會兒茶,彼此作別,回到小客店去住宿。
次晨一覺醒來,亞雄只聽到亂嘈嘈的人聲,睜眼看紙窗戶外,卻還是黑的,在鋪上醒着又半小時,那人聲越來越嘈雜,就是這小客店裏,也一片響聲,人都起來了。這時,天色已經發亮了,他也不能再睡,一骨碌爬起來,向茶房討了一隻舊木臉盆的溫水,一隻粗碗的冷水,取出旅行袋裏的牙刷毛巾,匆匆洗了把臉,付了房錢,走出小客店。這讓他驚訝,滿街全是人頭滾滾,人身塞足了整個的街。他走進人叢,前面人抵着,後面又是人推,尤其是那些挑擔子的扁擔籮筐,在人縫裏亂擠。亞雄糊里糊塗擠了一條街,看到有個缺口是向江邊上去的,就跟着稍微稀疏的人,向下坡路走去。出了街,向前看去,那沙灘也成了人海,長寬約兩里路的地面全是人。這又讓他大發了一點感想:中國真是農業社會,到了趕場,有這樣熱鬧的現象!但這沙灘上,大概也只有兩種買賣,一種是橘子柑子,一種是菜蔬,橘子柑子都是五六籮筐列成一堆,有那些不大好的橘子,索性就堆在地上賣。菜蔬更是豐盛,籮卜是攤在地上,一望幾十堆,青菜像堆木柴似的,堆疊成一堵短牆。作生意的帶了籮筐,就在這菜堆面前看貨論價。
亞雄一面張望,一面向前走,走到水邊,更有新發現,停泊在江邊的木船,也都是在卸載菜蔬、橘柑。恰又遇見那個吳老闆,站在水邊沙灘上,面前放了一挑冬筍,便點了個頭道:“吳老闆,販的是珍貴菜蔬呀!這是哪裏來的貨?”吳老闆指着面前一隻小木船頭道:“他們由上河裝來的。”亞雄看時,那船上有幾個小販,正向籮筐裏搬運冬筍,有兩個人拿着大秤在船頭上過秤。其中一個人穿了青布短襖褲,頭上戴頂鴨舌帽,叉着腰看人過秤,那形態好像亞英,可是他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且不問他,就冒叫一聲“亞英。”那個人立時一驚,回過頭來看着,可不就是亞英!亞雄又繼續的叫了一聲,而且擡起一隻手來。亞英看到了人,先 “哦喲”了一聲,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哥哥,不覺呆了一呆。
亞雄一直奔上船頭去握了他的手道:“兄弟,你怎麼不向家裏去一封信?一家人都念你,我料着你是在吃苦 !”亞英呆了許久,這才醒悟過來,先笑了一笑,然後向他道:“我猜着,你們一定以爲我在吃苦,其實我比什麼人都快活,我們且上岸去說話。”那吳老闆也就向亞雄笑道:“原來你先生是王老闆一家,他作起生意來,比我們有辦法的多。昨天我還勸着你作生意呢 !”說着哈哈一笑。亞英指了吳老闆道:“我們就在一個場上作生意,走這條路的,正不止我一個人,哪個也不見得苦。”說着提了兩隻口袋下船。
亞雄到了這時,倒沒有什麼話說,跟着他來到沙灘上,站定了腳道:“我們可以同回去了?”亞英笑道:“回去作什麼?又讓我回去吃閒飯嗎?你不要以爲我很苦,我這個小販子,是特殊階級,一切都是這朋友替我幫忙。”說着將站在身邊的那白馬,伸手拍了兩拍。
亞雄道:“你在哪裏得來這一匹馬呢?”亞英道:“說來話長,我們找個地方去吃早飯,慢慢的談吧 !”說着,將布袋放在馬身上,牽了馬到街口上一家飯館門口停住,將馬拴在一棵枯樹幹上,把它身上的貨袋給卸了下來,然後與亞雄找了臨街的一副座頭相對坐下。
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闆要啥菜?”亞英道:“先來個雜鑲,我們吃酒,再炒一盤豬肝,來一盤鯽魚燒豆腐,來……”亞雄攔住他道:“要許多菜乾什麼?你應當知道,現在飯館子裏的菜,是什麼價錢 !”亞英笑道:“這無所謂,趕場的人照例是要大嚼一頓的。”等幺師走開了,亞雄道:“我急於要知道你的情形,你爲什麼還不告訴我?”亞英道:“你不用爲我發愁,我很好,平均每日可以賺五十元。”亞雄道:“你又沒有什麼本錢,怎麼有這多利益可得?”
亞英笑道:“就是爲了本錢太少,要多的話,我還不止賺這麼些個呢!這事情真是偶然,我寫信告訴家裏不是三百多元本錢嗎?我除了船票錢全數都買了紙菸。恰巧我脫了一天船班,第二天才到漁洞溪,向街市上一打聽,煙價已漲了二成。有人告訴我,走進去幾十裏,煙價還可以高。我當然用了一用腦筋,就選擇了一個疏散機關較多的地方走去。我到了那裏,兩塊本錢一盒紙菸,三塊五角賣出去,比市價還低二角,這樣我本錢就多了。在鄉店裏遇到一個油販子,賭得輸光了,正在走投無路。我告訴他願拿六七百塊錢和他合夥作生意,他出力,我出錢,挑着漁洞溪的出產,到疏建村去賣,價錢由我走,要比市價便宜一點。他和我一樣,也是失業的下江人,並無家室。我勸他既是立志出來奮鬥,一定要做點成績給人看,人生在世,單說母親懷胎十個月,也不容易,爲什麼只顧賭錢?他受了我這種鼓勵,就努力起來,我們每日天不亮就跑一趟漁洞溪。他挑着油,我揹着零貨,在下午兩點鐘以前,就回到疏建村去。他有一樣長處,那村子裏幾百戶人家,他認識一半。我們以便宜兩角或三角錢一斤的傾銷辦法,打動了主婦。一擔油到村就銷盡。半個月下來,我們租了一間小茅草屋,買了兩口缸,盛着油或白糖。這樣,兩天可以跑三趟漁洞溪,不必貨到了挨家去送,這可以說是我們有點懶了。不想懶出了賺錢之法,我們缸裏不自覺的囤了三百多斤油,每斤油比最初收入的時候,要多漲兩元一斤。於是只一個月,我們的本錢,變成了一千多。這位仁兄,又舊病復發,開始賭錢,我勸了幾次不聽,請了幾個生意人作中,分了一半錢給他,我們拆夥。他很不過意,和我在村中各主婦面前代湊了一千元的信用備款。我利用這錢,買了一匹馬,代我馱運貨物,又將貨物在下江人的小店裏寄售,付給他們一些扣頭。於是我騰出了這條身子,終日裏牽了這匹馬趕場,而且出來的時候,我可以騎着馬走,所以實際上每次趕場,我只走一半的路。——大哥,你看我不比你這守規矩的公務員強的多嗎?你在什麼時候上小館子吃飯,要過炒豬肝,又要過鯽魚燒豆腐?”
兄弟兩人說話時,幺師將酒菜拿來,亞英斟着酒提起筷子來就吃菜。亞雄道:“你可知道我們家被炸的?”亞英道:“曉得一些,但也知道大家都還平安,我就沒有回去。現在你既能抽身出來看我,想是家庭已經安頓好了,你帶幾個錢回去用吧。我自己是不回去的。”亞雄道:“有人借五百塊錢給我們疏散,又有人在鄉下讓了兩間房子我們住,暫時可無問題。我是請了五天的假出來的,我倒不忙回去,我要看看你作生意是怎樣賺錢的。”
亞英笑道:“這沒有神祕。”亞雄道:“沒有神祕,你爲什麼改姓王了?”亞英笑道:“果然,這件事我還忘記告訴你。我初來作生意的時候,總怕會失敗得不能見人,所以預先改了姓名叫作王福生,讓他特別庸俗一點,免得丟姓區的臉 !”亞雄連喝了幾杯酒,已經提起他終年不易發生的一次酒興,這時端着杯子在手,沉吟了一會道:“徹底的把生活改變一下,我也贊成。我告訴你一個消息,西門博士也發了財了,就因爲他肯放棄博士的身份,去作一個高等跑街。可是我們老太爺就不然,西門德介紹了他一座家庭館,一個月有三四百元的束脩,他賺主人家是市儈,辭了不幹,這樣跟時代思潮彆扭,我們焉有不窮之理?”亞英將兩杯酒斟得滿滿的,端起杯子來向亞雄一舉道:“喝!我們亡羊補牢,猶爲未晚。也好,你跟着我到鄉場上去過兩天,讓你也好換一換環境。”
兩個人吃喝完畢。亞英正待取錢來會帳,幺師走過來笑道:“王老闆,你的帳已由那邊桌上一位先生代付了。”說着伸手向店裏屋角里一指。亞雄看時,見有一個黑胖的中年人,穿着挺闊的西裝,站了起來向這裏連連招了幾下手。亞雄看時,卻有些不認識。那人瞭解着他的意思,已經笑嘻嘻的走向前來,點頭笑道:“區兄,不認識我了,我是在南京的鄰居褚子升。”還是亞英先想起來了,哪裏是鄰居,是巷口開熟水竈帶賣燒餅的店老闆。當年他挽捲了青布短褂的袖子,站在老虎竈邊,拿了大鐵瓢給人家舀水,褂子鈕釦常是老三配着老二,誰會想到今日之下,他穿得這樣漂亮,便笑道:“是褚老闆,怎會在這地方遇見?”褚子升向那邊桌子上指了道:“我們有幾個朋友,在這裏不遠的地方,經營了一家小工廠,現在房子已經蓋好,快要開工了。今天約了幾個人過來看看,本來就要向二位打招呼,因看到賢昆仲兩個也像是久別重逢的樣子,談得很起勁,所以沒有上前打攪。”亞雄聽他說話是一口純粹的蘇北音,同時看到他西裝背心的口袋上垂着金錶鏈,扣着自來水筆,說話也曉得引用“賢昆仲”這個名詞,顯然不是賣熟水時代的褚老闆了,便笑道:“褚先生,還認得我們這老鄰居,只是我們怎好無故叨擾呢?”褚子升伸手拍了亞雄的肩膀兩下,笑道:“這太談不上叨擾兩個字了,府上住在城裏什麼地方?我要過去拜訪老太爺。我就住在這裏。”說着在身上掏出一疊名片,向他兄弟兩人一個遞了一張。因道:“二位若有工夫,可以到我辦事處去坐坐。”
亞英將名片拿到手上,先不必看那個頭銜,只是這紙張乃是斜紋二百磅,依着眼前的市價,這名片本身就當值一元到兩元一張,豈是平常人所能用的?便告訴了他住址,約了以後再會。褚老闆還怕區氏兄弟是敷衍語,一再叮囑,要到辦事處去坐坐,他要作個小東,直等二人肯定的答應了,他纔回到那邊桌子上去。亞英雖坦然自若。亞雄卻透着難爲情。兄弟兩人悄悄的走出了小飯店,將地上放的兩隻布口袋,運上了馬背,亞雄頭也不回,就往前面走。
亞英趕着馬跟上來,笑道:“大哥,你有一點不好意思嗎?”亞雄道:“你看,人家一個賣熟水的,西裝革履,胸垂金錶鏈,我們枉讀一二十年書,還是來賣力氣,早知如此,浪費這讀書的光陰,幹什麼 !”亞英笑道:“也許你是公務員,怕失了官體,有這麼一種見解。我覺得他未嘗不難爲情,一個人陡然換了身份,總有點不合適似的。其實要想到我們是怎樣窮了,他是怎樣闊了,恐怕只有他不好意思見人。我自己也就這樣想着,將來我有了錢,穿得整整齊齊回重慶,我怎樣把發財的經過去告訴人呢?”說着正要踏着坡子上山,那馬馱着兩袋子冬筍上坡,比較吃力、遲緩,亞英就用兩手去推着馬屁股。亞雄看了哈哈大笑道:“對了,你告訴人就是這樣發財的吧?”亞英笑道:“這就是發財的一個訣竅,我們叫牛馬替我們出力,別人叫人類替它出力,其理一也。這馬若是會說話時,它在我背後,一定會宣傳我奴役着它,所以我憑着良心,買點好料給它吃。”亞雄道:“你說這話,教我作兄長的慚愧。我不如你這匹馬 !”說着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兩人到了亞英賣貨的那個鄉場上,馬蹄踏着石板小路,啪啪有聲,不免驚動了路旁疏散來的小公館。有的主婦們由門裏搶出來,昂着頭問道:“王老闆販買着什麼來了?”亞英走着答應了一聲“冬筍”,前後左右的人家就有好幾個主婦喊着拿來看看。亞英向亞雄望了笑道:“你看見嗎?生意就是這樣的作法。”在他這說話的時候,那主婦們又都喊着“拿來看,拿來看”。有兩個腳快的主婦,索性跑到路上來,將他人和馬一齊攔着。同時又有人拿了秤和籃子,勒逼了亞英就在路口上發賣。他笑嘻嘻地應付着這些主顧。有一個主婦在選擇冬筍,笑問道:“冬筍漲了多少錢一斤?”亞英笑道:“老主顧,不漲價就是。”所有的主婦聽了這話,都表示滿意,不到半小時就秤了幾十斤去,大卷的鈔票向亞英手裏塞着。
亞英再趕了馬向前走,笑向亞雄道:“你看,怎麼不掙錢?儘管有人吃不起白菜,把冬筍當豆渣吃的,還大有人在。本來我今天販來的冬筍,比上次販來的要便宜二成。他們這些太太們,根本不打聽跌價了多少,倒問我漲價了多少。”亞雄道:“你若守着商人道德的話,你就該便宜些賣給他們。”亞英道:“你以爲在這裏賣冬筍的,就是我一個嗎?我單獨賣便宜了,人家會叫我滾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