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館後面這間屋子,大概是宗保長的辦公室。而在這辦陰壽大典的時候,這屋子卻是加以整理了的。這裏雖有一個窗戶,不知道外通何地,卻是將棉料紙糊得根嚴密,並沒有光線送進來。送進來的光線,是屋頂上四塊明瓦漏下的。因爲如此,所以這屋子並沒有天花板之類。擡起頭來,可以看到白木的椽子,架着灰色的瓦,屋子裏雖有亮光,卻有點幽暗的滋味。加上屋子裏人多,噴出來的煙也多,人影幢幢,霧氣騰騰。正面白粉壁上貼了一張總理遺像,配上一幅“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的對聯。遺像上面那“天下爲公”的橫額,那個“公”字都撕破了。在遺像下,橫設一張竹子條桌,鋪了白桌布,供了兩隻料器瓶子,裏面各插了一束鮮花,擺得倒也整齊。又有一對大燭,正中擺了三隻高腳碟子水果,一碟是橘子,一碟是核桃,而另一碟卻是紅苕。有一張半舊的小寫字檯,大概原是設在屋子正中的,現在卻移到東邊那紙糊而不開的窗戶下面。此外就沒有秩序可言。四處亂擺着椅子凳子,穿長衣穿短衣的,將各張椅子全坐滿了。
亞英一走進來,大家知是貴客,都站了起來。宗保長特別恭敬,讓他在小寫字檯邊一張竹圍椅上坐了。這椅子上面,放有一塊藍布棉墊兒,這大概是平常保長坐了辦公的。那小寫字檯上,就放滿了茶碗,這是無限制的供客飲品。紙菸卻是對客定量分配。有個小夥子將紙菸與火柴,都在口袋裏揣着,每一位新客入門,纔將煙火掏出來各敬紙菸一支。亞英看到這屋子加進賓主兩個,也就必須擠出客人兩個,因爲不是如此,這屋子裏就必須有兩個人站着。亞英心想,這裏實在無勾留之必要,便向家保長抱拳笑道:“我是抽出特意來恭賀的,改日我們再約一個時候長談。”宗保長突然站起來大聲笑道:“既然來了,決不能夠寡酒也不吃一口就走。雖然沒有菜,是個熱鬧意思。”亞英笑道:“我真有點事。”旁邊就有人插嘴道:“壽酒嗎!要吃一杯沾沾壽氣。”亞英心裏想着,你這不是罵人,沾陰間里人的壽,我快要死了。宗保長看到他沒有談話,因道:“朗格的,看不起我們當保甲長的,不肯賞光!”亞英連笑着說“言重,言重”。這時有人插嘴道:“酒席已經開下了。”宗保長笑道:“我奉陪,就坐這一桌,決不耽誤區先生的公幹。”說着,他又向屋子裏人道:“來嗎 !我們來湊一桌。”大家似乎都也等着要吃,只他這聲請,大家全站了起來,亞英料着推託不了,便笑道:“一來就要叨擾。”於是大家一窩蜂就擁了出來,在茶館後面擺好了一席。酒杯碟都已陳設好了,桌子正中放了四隻碟子,乃是一碟鹹蛋,一碟炒花生,一碟豆腐乾絲拌芹菜,一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似乎是雞雜,又似乎是豬肝,用醬醋冷拌的,而且量是非常少的。亞英心想,這種陳設,酒席也決好不了,可是既然受了人家的招待,也只好被推擁着坐了首席。面前放好了茶杯大的酒杯,斟滿了白酒,這倒是充量供給的。
宗保長果然十分恭敬,親自坐在主位上相陪。大家把這酒吃了大半杯,才端上第一碗菜來,吃時,乃是麪粉卷着的肉塊,將油炸過之後,連湯帶水,配些蔥花、洋芋、紅蘿蔔,煮上了一大海碗。這碗肉塊吃過了。第二碗又是扣肉,下面墊了許多幹鹹菜,再吃下去仍然是豬身上的,乃是炒肉片。直吃到第六碗,纔是一盤炒雞丁。但雞的份量很少,百分之六十以上,全是荸薺和蔥蒜。這樣的吃下去,到第十個碗,共只有兩碗,是離開了豬身上的,而也就不再有菜了。這樣的筵席,亞英自然無法吃飽,只有坐看同席來賓的吃喝態度,聊以消遣。倒是宗保長知趣,說聲請後面坐,把他引到裏面屋子裏來,再進煙茶。恰是去這裏屋門不遠,就有一桌後設的席,那桌雖是後吃,可是桌上的菜碗,卻每個洗刷得精光。而每方桌子坐着兩位客人,都沒有下席,紛紛問旁邊一隻飯桶裏盛着飯來吃。下飯的除 了十碗佳餚之外,又添了四小碟泡菜。每方一碗,大家吃的就是這個。再看這些人,都是打赤腳穿短衣的,其中夾着兩個半老的婦人,也是蓬了一把頭髮,伸出十個雞爪的手指,捧着碗筷大嚼。
宗保長在旁邊看到他出神,倒沒想着他對這個極平常的事情有點詫異,笑道:“區先生所託我的事,我打聽一半出來了,明後天請你再來一趟,我可以清清楚楚告訴你。不過同她來去的那個青年人,我已經曉得了,他叫李大成。”亞英聽了這三個字,突然站起來,將手一拍道:“我明白了。”他這句話說得非常響亮,倒嚇了宗保長一跳。亞英省悟過來,望了宗保長笑道:“就這三個字,我大有線索了。你還能供給我一點消息嗎?”宗保長笑道:“旁的不大清楚。據說他們和這家姓張的,也是朋友。這姓張的大概讓了一間房子給這位黃小姐住的。”亞英聽了這話,好像有一件東西兜胸打了一拳,立刻身子晃盪了兩下,勝子紅過一陣之後,接上又白了一陣。宗保長倒還不明白他有什麼大過不去,至多是替朋友生氣而已,因繼續說道:“現在年月不同,紅男綠女,在一處亂整,硬是說不得。”亞英定了一定神笑道:“你還有什麼消息沒有?”宗保長笑道:“這幾天我太忙,沒有會到那位張先生,詳細情形,還不知道。”亞英沉吟了一會笑道:“暫時不去打聽也好,這對我很夠了。二天再來奉訪。”他說畢,從容的和宗保長告辭,主人自是很恭敬的送了出來。
亞英慢慢的走到街口,回頭不見了宗保長,提起腳來,就跑上了大街,首先就找着人力車坐。他沒有其他的考慮,徑直到江邊,過河來訪西門德博士。這幾日西門博士已把所掙的錢。調整清楚,每日早上渡江,晚上回去,也覺得有點精力支持不住。而太太還神經緊張,見神見鬼,就在家裏陪着太太閒談。她愛好的零食和滷肫肝與雞鴨翅膀,那都是充分準備着的。所以雖是閒談,也不讓她感到過於乏味。兩個人坐在書房裏一面喝茶閒談,一面吃預備着的鹹甜點心。
西門太太對於博士賺回來的錢,要怎樣支配以便利上加利,起着很大的爭論。博士對於賺得更多的錢,雖是贊同,可是怎樣的去賺,意見卻有分歧之處。正嘆着一聲長氣笑道:“太太,你發愁什麼呀!這世界上很少餓死人的事。縱然餓死人,也只會餓死男子,而不會餓死女人。不然,宇宙間這些爲女子服務的男子是幹什麼的!”這時,亞英正走到樓廊子上,聽得這話,便應聲道:“博士,這句話再中肯也沒有了。”西門德迎了出來,握着手引進屋去。西門太太一腦子的盧比換美金,美金換法幣,再換盧比,正自糾纏不清,看到亞英進來,總算另給了她一個刺激。她站起來笑道:“好哇!現在一天到晚講戀愛,連我們這樣極熟的人都整個星期見不着面了。”亞英點着頭笑道:“青年人個個都有這樣一個時期的。那似乎不足爲奇吧。”說着,他捱了博士在沙發上坐下來,見着茶几上三四個碟子,陳設着蘇州甜食,五香花生米,另有個大碟子盛着滷雞鴨翅膀,而這裏還有一壺好茶,和兩套帶托子的茶杯。亞英笑道:“是有什麼客來了?”西門德笑道:“我今天決定不過江,也不花錢,陪着太太在家裏享受一天。”亞英嘆着氣讚了一聲道:“唉,人生幸福!”西門太太笑道:“你那幸福還小嗎?重慶市上最漂亮… … ”亞英不等她說完,問道:“難道這件事,你二位會不曉得?你們的高足弟子飛走了。”
西門德夫婦聽說,都同時的驚訝着,說是沒有知道這個消息。亞英先把青萍出走的情形,告訴了,然後再把在宗保長那裏所得的情報說了一遍。在這說話期間,西門太太已是斟了兩次熱茶,送到亞英面前。他是相當興奮,像作夾敘夾議的大篇論文,說了個不斷,也就隨時端着茶喝,把兩次茶都喝光了。博士把話聽完了,抓了把花生米,送到他面前,笑道:“小兄弟,不要放在心上吧。不是我事後有先見之明,當你那回訂婚席上,我不期而會的參加了這個典禮以後,我就相當的疑心。但我知道你很深,你既不是大腹賈,又爲人很精明,料着她也圖謀不着你什麼,既不圖謀你什麼,婚姻反正也不是一件開玩笑的事。因之,我們儘管覺得這是個奇蹟,但也不想會有什麼意外,所以並沒有對你說什麼。而且在你極高興的時候,也不便向你頭上澆冷水。”
西門太太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亞英面前,笑道:“二先生,你不要着急。青萍爲人,我是知道的,年輕好玩,任性慣了,不願受什麼拘束。若說她願意這樣漂流下去,不找個歸宿,那也看上去不對。也許她找着一個什麼好玩的機會,到仰光去小住幾天。同時也許是在重慶拉的虧空太多了,到了圈子兜不過來的時候,不得不一定了之。對於你,我想她是丟不下的。”她說時,態度很自然,架了腿坐着,左手鉗了一隻鴨翅膀,右手把翅膀上撕下的肉,慢慢的送到嘴裏來咀嚼。
亞英見她的態度十分自然,好像很有把握,便突然站了起來。望了她問道:“西門太太事先得着她什麼消息嗎?”她道:“我沒有得什麼消息,你不要多心。我夫妻是你們訂婚時候的見證人,假如你們的婚事,有什麼問題,我還有個不通知你的道理嗎了?”亞英搖着手笑道:“師母,你這樣一說,我 … … ”西門德起身拉着他坐下,笑道:“我非常的諒解你,你的心緒很亂,你所以要問我太太那一句話,你正是得着一線光明,以爲青萍會回來的。這不但是你這樣想,她這樣想,我也是這樣想。不過只是想想罷了,至於事實,我們都沒有根據的。”
亞英坐下來向他夫妻二人望着,端了茶杯在手,慢慢的送到嘴邊呷着,默然沒有作聲。西門德道:“這個問題,暫且可以不談,談也無法挽救。你來得正好,今晚就下榻在我這書房裏,我們可以作長夜之談。我有點新的生意經,和你商量商量。”亞英慢慢的喝着茶,喝一口,放下杯子來凝神一會,直把那杯茶翻出杯底來朝了天,點滴都喝光了,纔將杯子放到茶几上,按了按,向西門德道:“那宗保長所說同她來往的人,我疑心是李大成,這個人是博士常看到的,覺得我這個疑心不錯嗎?”西門德看了太太一下笑道:“這個我不敢說,我不是推諉,因爲第一,他的確得過青萍的幫助。但他們是同學,這也無足爲奇。第二呢,在你現在的心理上,任何可疑的事,都會疑到李大成身上去,那也是應當的。”亞英笑道:“博士,這是外交辭令。唉!寧人負我吧。說什麼呢。”情不自禁的把那空茶杯子,端了起來,直到快送到嘴邊上,才發現這是空杯子,便放下來。
西門德笑道:“老弟臺,不要再談這個問題了。她回來不回來,誰都難說。除了你自己也追到仰光去,並無什麼良法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你空發愁幹什麼?不如我們把心放在事業上,事業於好了,婚姻問題並非是不可彌補的缺陷。你要知道錢是萬能的呀!”西門太太道:“二先生,真的,你留在我們這裏,談一晚,老德真有一個新的計劃。大概亞傑在這兩天快到了。等他來了,把那批貨賣了,或者我們在重慶另建一番事業,或者索興大家到南洋去。”
這句話是亞英最聽得入耳的話,立刻又站了起來,問道:“怎麼着?博士還有什麼偉大的計劃?我們還能全到南洋去嗎?”西門太太笑道:“那你就可以到仰光去了,好不好?”博士點了頭道:“不開玩笑,我真有點新計劃。據我看,我們這抗戰的局面是長期的,我們原來打算到四川來躲躲暴風雨的想頭,決不可再有。我們也就應當想着適合這個環境去應付。”
這晚,西門德果然談出一大篇新事業議論。他以爲現在這樣跑進出口生意,雖可以找幾個錢,也就是鬼混幾個錢而已。自己唸了一輩子的書,作這種市儈人物,未免太看輕了自己。現在和讀書的朋友,就一日比一日疏遠。到了戰後,那簡直就和知識分子絕緣了。戰後雖不知道是怎樣一個世界,但博士究竟還是可寶貴的頭銜。現在儘管找錢,這知識分子的身份,也必須予以保留。不然的話,到了戰後,還真正的去與市儈爲伍不成?亞英知道了他這意思,便對他說:“我原是學醫未成的一個人。照着現在大後方缺乏西醫的時候,我不難冒充一位醫學博士,掛起牌子來行醫。但我沒有那個殺人不用刀的膽量,家父也不許我那樣幹。我原打算弄一筆錢,繼續學醫,現在我更有這份決心,非去學醫不可。”博士道:“那好極了。我們的路子相同,我也是打算到國外去一趟,而且帶了太太同去。回來之後,還是從事文化事業。如辦文化事業,也少不得拉上幾個資本家作董監事。現在我路上有幾位活躍的巨頭,都還可以聯絡得上。第一就是原先要我合作的陸神洲陸先生。我原以這位先生架子太大難於伺候,以後我就打退堂鼓了。現在我已瞭解了他,其實他是太忙。而且他那架子,已養成了習慣,倒不是對付哪一個。最近在一處宴會上,遇到了他,他再三約着我重新合作。而且他聲明瞭合作的事業,一定是與文化有關的。我約了明天一大早去見他,假如說得攏,我們一塊兒合作。也就是說,我們一同轉變。”亞英道:“海闊天空的說句文化事業,到底是哪個部門,從哪裏合作起呢?”西門德笑道:“請你明日上午在我這裏休息半天,我趕回家來吃午飯,一定給你一個圓滿的報告。”亞英雖不要聽這個報告,但知道李大成的家也就住在附近,自己對於青萍的那些幻想並沒有除掉,也就願意在這裏耽誤半天,以便着手調查,就答應了博士之約。
次日早上七點鐘,西門德就果然渡江去拜訪陸先生。“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有一個長時期不來見陸先生,陸先生的排場也就更加大了,第一就是公館的大門,改了東西轅門式的雙門,在門裏面坦地上有一條半環形的水泥路聯絡着,這對於坐汽車來拜訪的朋友,非常便利。汽車由東轅門走進來,可以不必掉頭,兜半個圈子由西轅門開出去。這坦地的花圃裏面,第二重門也加上了通紅的朱漆,頗有北平朱門大宅的派頭。博士進去一看,連傳達先生也神氣多了。穿着呢制的中山服,口銜紙菸,坐在一張半邊式的小寫字檯上,審查人名登記簿。博士看到這份氣派,也就不能不應付他的排場。於是掏出一張名片,交給他道:“我是陸先生親約着來談話的。”那傳達看博士身穿精緻西裝,徑直就把他引到內客室裏來。這裏另有個聽差,向前招待。傳達把名片交給他,很放心的出去,他並沒有考慮這個客人,是否主人願意見的。
聽差敬過了茶煙,將名片送進了內室,不多一會就聽到陸先生和人說話出來。聽那聲音很是高興,但他並未進客室來,直和人說話說了出去。博士心想糟了,主人必然是出門去了。他這位忙人,出去之後,知道什麼時候回來,這種大資本家一直是這樣把旁人看得極渺小卑賤,他約了我來談話,遞進名片,倒反是走了。現在的西門德大非昔比,我也有幾個錢,也有幾個外匯,根本我不用得依靠財閥吃飯,你走我不會走嗎?想到這裏,也就立刻站起身來,走出客廳的門廊,將架子上的帽子和手杖取過,還不曾轉身,只聽到身後有人咦了一聲道:“怎麼着,博士要走嗎?”回頭看時,正是陸神洲先生,他穿着譁嘰袍子,微挽兩隻袖口,右手兩個指頭夾了半截雪茄,走將進來。西門德這又重新放下帽子與手杖,和他握着手笑道:“不是我又要走,我聽到先生陪客說着話,一路說了出去,我以爲陸先生已出門了。”陸神洲笑道:“我老陸縱然荒唐,也荒唐不到如此。明知道我所約的朋友,已經來了,我不打個招呼就走嗎?”他說時,不住格格的笑着。再把客引進內客室。他今天算是特別客氣,竟把放在茶几上的一盒雪茄,捧着送到客人面前敬菸,笑道:“這是外國貨,不是土產,口味很純。我是按照‘泡我的好茶’例子敬客。”
西門德彎腰取了一支,說聲“謝謝”。看主人滿臉笑容,撅着那一叢掩不到上嘴脣的小鬍子,料着他高興頭上,這雪茄是“我的好茶”,大概不假。於是和主人對坐沙發上笑道:“我沒有想到還有比我還早的客。”陸先生將兩腿分開,微微的伸着,人向後一仰,靠了椅子背,吸了一口雪茄噴出煙來,笑道:“這客人是昨天晚上來的呢,足足鬧了一晚。”西門德擦了火柴吸菸,裝出不大注意的樣子,問道:“那麼,昨天晚上公館裏有個局面了?”陸先生道:“誰說不是。我倒不喜歡賭錢,但朋友找到我頭上來,我也從不推諉。輸個百十萬元,也不至於俄飯,又何必戴起假面具來裝窮?我覺得一個人作事,最重要的是要有興致,有了興致,作事不怕艱苦,也不怕失敗,可以繼續努力。若是沒有興致,苦命去掙扎,事情就不會作得好。就是成功了,那也不安逸。所以我這個人,終年到頭在正經工作,同時終年到頭也就在荒唐遊戲。哈哈!博士你是心理學家,你覺得我這種說法是心理變態嗎?”
西門德雖和他見面機會少,可也認識多年了,向來沒有見他這樣過分的放肆說話,因笑道:“陸先生的處世哲學,那還有什麼話說:”他兩指夾了雪茄,指了客人笑道:“你這話有點罵人。‘處世’這兩個字,仔細研究起來,就有點問題。若是處世還有哲學,這個人一定就是老奸巨猾。”說着昂頭哈哈大笑一陣。
西門德看他這樣子,一定有件極得意的事,若照他昨晚上在家裏賭錢來說,應該是贏了錢。可是他這個人輸百十萬不在乎,贏百十萬也不在乎,若說他贏了幾個錢,高興到這樣子,那真是罵他了。既然摸不着頭腦,暫時也就不去說什麼,默然的向主人笑着。陸先生見所差走來換茶,便向他道:“預備一些點心吃,將咖啡煎一壺。”然後掉轉臉來,向西門德道:“沒有事嗎?我們長談一下,我有兩件事和你商量商量。”博士道:“我是奉召而來,把所有的事早已放到一邊了。”陸先生笑道:“客氣,客氣。博士,你應當看得出來,我不是個糊塗蟲。雖沒有博士頭銜,好歹是個大學畢業生吧。而且還兩次喝過洋水,豈有人家對我態度,我還不知道之理。像教授們當面也許稱我一聲陸先生,後面還不是罵我大資本家財閥,甚至買辦階級。別的罷了,這‘買辦階級’四個字,我決不承認。我生平就討厭的是這一路人才。”西門德笑道:“陸先生既沒有進過外國人辦的洋行,又沒有和外國人合作經營商業,這‘買辦’一個名詞從何說起。”
陸先生吸了一口煙,噴了出來,然後搖了兩搖頭笑道:“那有什麼辦法。社會上對於有碗飯吃的人,喜歡眼紅。他們提到我們這所謂資本家,打上兩拳,踢上兩腳,痛罵我們幾句也頗可解恨。老實說一句,我們經營一點實業,都是與國計民生有莫大關係的。若說應該赤了腳,光着膀子去挑擔子,哈哈!博士你能這樣去幹嗎?哈哈!”西門德笑道:“一個人在社會上混,要混得方方面面滿意,那是難能的事。”陸先生吸着雪茄,昂頭微笑了一陣,然後左手夾了雪茄,右手伸出四個指頭,向空中一伸,笑道:“當今社會是四才子的天下,第一等是狗才,第二等是奴才,第三等是蠢才,第四等是人才。你想我們在這四才子中,應該是位居第幾等吧?”西門德對於這個問題,倒不怎好答覆,也只是吸着煙微笑了一笑。陸神洲道:“你或者不明白這個說法,讓我來解釋解釋。所謂第一等狗才雲者,那就是像狗一樣的人,給人家賣力,給人家看家,而所得的,卻只是些肉骨,然而他最勢利,看着穿得壞一點的人,就得疑心他是小偷,是叫化子。這樣最能得着主人的歡心,慢慢的也會熬到吃肉湯拌飯,睡舒適的狗窩。若是洋狗,還可以和主人同坐一輛汽車。這種人不能有一點人氣,見了主人,你愛怎麼玩弄就怎麼玩弄。可是見了別人,更沒有人氣,橫着眼睛,恨不得把人吃了。這種品格,非天生不可,我們當然學不會。但有了這種品格,倒是人生幸事,誰見哪個主人把喂的狗轟了出去呢。”
主人是說在興頭上,喝過了半杯咖啡之後,鉗着碟子裏的火腿麪包,舉了一舉,笑道:“這個在你看來是火腿麪包,可是到了奴才眼裏那個說法另是一樣,必須主人說了這是火腿麪包,奴才才能說這是火腿麪包。假如主人說這是花生糖,那就得跟着說是花生糖。不但此也,別人答說,這是火腿麪包,你也必須予以駁斥,說他錯了。抱了這個準則作去,倒也不怕進身無路。但得罪主人之處究也難免,因爲他只有奉承人的資格,而沒有供玩弄的資格,此其有別於狗才也。博士,我們讀聖賢書,所學何事?難道還有這樣厚臉去作奴才嗎?”他說着,放下了麪包,又捧起咖啡杯子來慢慢的喝着。西門德笑了點着頭道:“妙論妙論,這應該論到第三等蠢才了。這是哪種人呢?”陸先生捧了杯子一口將咖啡喝完,放下杯子來頭搖了幾搖,笑着嘆氣道:“所謂蠢才者,我輩是也。沒有什麼治平之策,也沒有什麼驚人之筆,更也談不到立什麼非常之業,但有一樣好處,就是埋頭苦幹。在苦幹情形之下,不識炎涼,不計得失,所以常弄得吃力不討好。其實真正和國家社會盡了一分力量的正是此輩。此輩並非不知弄些花樣,討人歡喜,但幹得起勁,就幹了下去。‘介之推不言祿,祿亦弗及,’竟致放一把火,把自己燒死,其蠢不可及也。”說着,又連連搖了幾搖頭。博士笑道:“這我就有點不敢當。”陸先生笑道:“那麼,你就應該列入第四等,是一位人才了。人才更是丟在陽溝裏的。”博士這才明白陸先生是發牢騷,全篇談話重心,大概就在“祿亦弗及”四個字上。陸先生有錢,也相當有聲望,就是政治癮過得十分不夠,小官他自不能作,而大官沒有獨立門戶的職位,他也不屑於作。因此他就像那自負甚高的老處女一樣,高不成,低不就,以致耽誤了青春。但他對於青春之耽誤,不肯認爲是自己挑選人才所致,而是別人對這個傾國傾城的美女不來追求,所以他儘管日子過得很舒服,也可以參與政治,只是沒有抓着印把子,有些不服氣。他既是可參與政治,面對政治舞臺上那班角色也都領教過,覺得自己所知道的實在比他們多,何以大官讓他們作,而不讓我作,這個理由解答不出來,他就常常要發牢騷了。
西門博士知道他這個境遇,目也知道他是什麼心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還是列入第三等吧,可是列入第三等,我又把什麼比陸先生呢?”陸神洲對於這一點,倒是自負,放下咖啡杯子,又取了支雪茄在手,擦着火柴吸了。然後架起腿來,向沙發椅上靠着,從容的笑道:“自然,就是蠢才這裏面也分個幾等。我大概要算是頭等蠢才了。”西門德聽到這裏,覺得和他也不便過謙,若不承認是蠢才,那就只有去作奴才。於是含笑默然的吃着點心。陸先生道:“我今天約博士來,倒是有點事商量。剛纔這篇話,我們可以揭過一邊去,管他幾才子,我們倒是作點事情給人看是最現實。我不能瞞你,我現在的生活,一大半是靠着阿拉伯字碼。博士也跑了一趟仰光,對於這項工作是否感到有興趣?”博士笑道:“我無非遊歷一趟而已。談不到作什麼生意,這也就沒有什麼數目字可看。”陸先生笑道:“這個我不管你,你們究竟是窮書生,就算能掙幾個錢,那也十分有限。我覺得數目字,有人看得是越來越有味,也有人看得十分煩惱。我呢,就屬於後者。我們應當來弄點文化事業,調劑調劑興趣。現在我有一個計劃,要辦點真正有益於人羣的文化事業,你試猜猜是哪一項?”
博士聽了這話,就把辦學校,辦雜誌,設什麼研究會,提獎學金,各門都猜了一次,而主人翁依然說不是。西門德搖頭笑道:“那我就猜不到了,也許陸先生有一個極切實極偉大的計劃。”陸先生吸着煙笑道:“我這是個冷門寶,果然是人家猜不着的。我想自抗戰以來,內地的西文書,已經很難得來,偶然由飛機飛進幾本,得着的人,都把它當爲奇貨,認得外國字的人,自然已很難吸受西洋的新文化,不認得外國字的人,如今根本無譯文可讀。因之我想到香港去運一批西書進來,無論是科學的,或文藝的,只要是新鮮書,都給它運了進來。我可以拿出一筆錢來,請幾位中西文精通的朋友,分着部門輕重,全給它翻譯出版。”西門德拍着手道:“妙極了,這實在是一場大功德。不過這件事,要費很大的人力物力,那功效還不是立刻表現出來的。”陸先生對於這句話,不但表示惋惜,好像還是感到搔着癢處,將手在茶几沿上輕輕的拍了一下道:“這話說得正對。這就是蠢才幹的事了。世界上若沒有這些蠢才,什麼禮義廉恥,都不成了廢話了嗎?我是個蠢才,我也想起了你這個蠢才,我想託你到香港去一趟,把好書分批的蒐羅了回來。”西門德沉吟道:“這件事我是極端願意辦。不過要譯書不專定哪一門,有科學,有文化,有哲學,有一切不勝枚舉的部門。一個人知識有限,哪裏去選擇許多西書?”主人看看客人的顏色倒不像是堅決的推諉,端起咖啡杯子骨都喝了一口,便道:“在香港的朋友,你還會少嗎?你可以請他們去推薦。”西門德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假如我目前預定的兩件事,可以推得開來,我就替陸先生去走一趟,請你給我三天的時間去考量。”
陸神洲吸着雪茄,臉上不住的發着微笑,然後將頭點了兩點笑道:“我雖是蠢才,但我常常蠢進來,卻不蠢出去。我陸神洲是人家所謂資本家,在人家看來是錢多得發癢,要作一點文化事業來傳名。可是博士並非資本家,我能教你賠下老本來和我幹文化事業嗎?”說着,身子向前湊了一湊,低聲笑道:“我不能光請你作精神上的事業,我也要請你作點物質上的事業。我有三部到五部車子,可以直放廣州灣,大概運十噸貨進來,是沒有問題的。但不管是五部車子,或三部車子,我準備讓出百分之二十的噸位出來,由你運貨。你愛運什麼就運什麼,我不管。不過附帶要聲明一句,這條路上有點危險性,不如航運那樣安全,假使運氣不好,可能帶進來的見車貨,要損失一大部分的。”西門德笑着還沒有來得及答覆,陸先生又接着道:“這個用不着你介懷,我也替你想了。你在香港,可以支用我一筆外匯,把東西帶到了重慶,把本錢賣出來了,你就歸還我。萬一出了危險,這損失是我的,與你無干。要不然,爲了我的事,讓你蝕了大本,那更是不成話了。”博士哈哈的笑道:“這簡直是不花錢的買賣了。這樣的生意,若還不做,那豈非頭等傻瓜?”陸先生道:“那麼,博士不再有什麼考慮了?”西門德聽了這句話,想起自己前五分鐘的態度,便笑道:“考慮當然不能立刻就消除。但是陸先生給予這樣優厚的條件,是什麼人也不能無動於衷的。明天來不及,後天我親自來答覆。陸先生是不是還要我擬一個計劃書?下次我來拜訪就可以把這計劃書奉呈。”
陸先生眯了眼睛,向他笑着道:“你不是說,還要考量三天嗎?”西門德看他那樣子,頗帶有三分譏諷的意味,本來是自己態度轉變得太快,卻也難怪人家的嘲笑。但是這個姓陸的高興時,揮霍起來真有幾分傻勁。他忽然有這個譯書的念頭,決不是偶然,恐怕在政治地位發展上有什麼企圖,所許的那些條件,決不會假。這樣想了,博士便笑道:“我實說了吧。陸先生給予我的條件太優厚了,予心動矣。所說的要考慮的兩件事,叫我立刻下了決心把他犧牲。何況我們究竟是四才子中的第三才子,多少有點蠢意。譯書究是一件蠢事,頗合着蠢才的口味,不能不讓人舍彼就此。那麼,我爲什麼不一口就答應了呢?這裏還有點下情,原來曾和太太有約,下次若去仰光,一定帶了她同去,現在改爲去香港,不知她的意思如何,所以必須問她一句。”陸先生且不答覆他的話,伸出手來隔着茶几,緊緊地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博士,你這些話十分痛快。我完全相信,假使太太願意丟下仰光去香港的話,飛機票子一張,也由我代買,不成問題。倒不爲了那幾個錢,乃是我去代買票子,比你們買要容易得多。這又是個優厚的條件呀。”
西門德看他始終是高興的樣子,料着必是他說的“祿亦弗及”的情形下,有點祿已可及了。便笑道:“陸先生既然認爲我是很痛快的了,我也無須多說,隔明日一天,後天上午我再來答覆。”主人笑道:“那聽便,好在這並不是一件過分爭取時間的事。我今天早上無事,坐着擺擺吧。若要吃點心,家裏還現成。”
西門德既是要答應去香港,自是要和主人多談一陣,在主人的言語中,才曉得主人有作次長的希望,而且這個消息就是昨天晚上肯定了的。可是陸先生的次長資格,已獲得有三年之久,幾次有實現的機會,他都拒絕了。他以爲不幹則已,要幹就是部長,這副字號的事情,抓不着權,發揮不了他的才情,他不屑於幹。不想如此堅持了三年之久,不但沒有絲毫進展的象徵,而且和政治舞臺竟是慢慢的疏遠了。這樣下去,那是很危險的,可能變爲純粹在野的人物。他既不便向人家表示,我現在願意幹次長了,人家不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也不知道他已軟化,所以始終無法打破這個僵局。於是這無可解除的苦悶,只有一味的去發牢騷。到了最近期間,有人徵問他可否出山,先試試副字號,他聽了甚是高興。但一來怕消息不十分準確,二來也未便立刻就表示轉圜,只許有了機會再考慮。昨天晚上送來的消息就更好了,那是說這個副字號,不是無事可做的,將在他的本職之外,另兼一個獨立的機關。若是陸先生不再考慮的話,一星期之內就可發表。他這就覺得於面子上既說得過去,和他的意味也十分相合,就答應不再考慮。這一高興之下,對任件事情都有興趣,甚至感到這一天的天氣都特別好。
對於西門博士這個譯書的約會,本是早有此意的,但原來還不失發牢騷的意味,要另作點事,向知識分子取一條聯絡的路線,以壯壯在野者的身份。現在倒變成了一種業餘的舉動。凡人業餘所幹的事,往往是比正當工作還幹得有趣的,如學生打球,公私團體職員玩票,就是一個證明。西門德和他談上兩小時話,並未向他作什麼刺探消息的企圖,主人卻是情不自禁地把這個消息陸續的泄漏了。博士知道了他這種情景,用心理學家合理的推測,料定他所許的條件,一點也不會假,這日上午,就帶了十分的興致過江。回家去,亞英還是在這裏等着,一見他把穿西服的胸脯挺起,滿臉都是紅光,這就知道消息甚好。站起身來相迎,僅僅是作了一個開口的樣子,博士將手杖放下,左手揭了帽,右手搔着頭髮,笑道:“很有趣,很有趣。今天我聽到一篇四才子的妙論。”
西門太太聽了他的聲音,自裏面屋子迎到客室裏來,望了他道:“你又是找你那些老同行擺龍門陣去了。你還有工夫去和人家研究小說。”博士且不答覆她這話,在沙發椅子上坐下去,兩腳伸着笑道:“太太,你有意思到香港去一趟嗎?”她覺得這話有點突然而來,問道:“你不是說和人家研究四才子嗎?”博士笑道:“這和四才子正是一件事,請坐請坐,我們好好的研究研究。”於是他讓着太太和客人坐了,把今日陸先生所談的話,重述了一遍。西門太太臉上的笑容,隨了博士的談話繼續增長,博士說完,她將手連拍着椅靠道:“我決定去,我決定去。這幾年在重慶,實在住得膩了。我們什麼時候動身?”博士笑道:“事情也不是那樣簡單,說去就走。”她道:“這還要辦什麼出境手續嗎?既不用得你籌川資,還不用得你買飛機票。”博士道:“我們要走,第一,這個家我們也得安頓一下。這還是小事。第二,人家允許讓百分之二十的噸位來讓我們運貨。我們總也要有個計劃,運些什麼東西進來。我們自不能同貨車繞廣州灣回來,假如我們後回來… … ”她搖搖頭,攔着道:“一切用不着。由香港坐飛機回重慶,幾個鐘點的事,還怕追不上貨車嗎?家不用得安頓,一把鎖就交代了。人家出錢,你買貨,有什麼不會?重慶需要什麼,你就運什麼進來,我就能和你計劃。”亞英坐在旁邊原沒有插嘴的機會,只是靜靜的聽下去,聽到這裏,他就不覺嗤的一聲笑了。
西門太太望了他笑道:“你笑什麼?我這些話不是實情嗎?”西門德笑道:“人家笑你這顆心,已飛到香港去了。”她道:“在重慶的人,誰不願意去香港?他姓區的也是人,他就願意在重慶過苦日子逃警報,不願意到世外桃源裏去享福,那除非真是個蠢才。”亞英笑道:“師母,我的意思,博士沒有猜着。不是那個說法。重慶的霧季,沒有太陽,總是讓人摸不着什麼時候,頗是討厭。現在該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吧。”她“哦喲”了一聲,站起來笑道:“飯大概早就預備好了,我去叫他們開飯。老德你怎麼也不提一聲?”博士看着亞英將兩手互搓一陣,笑道:“人同此心,可以白逛一趟香港,還有個不興奮的嗎?興奮也就忘了吃飯。假使現在黃小姐突然在我家出現,亞英他要記得吃飯,我就把複姓改成單姓。”亞英笑道:“這種起誓,不怎麼有趣。若照博士的說法,應該說是我就成了第一才子。”
西門夫婦聽了這話不禁大笑,正有一句話要說,只聽得樓下有女人的聲音叫道:“在這裏,在這裏,你老人家放心吧。”這幾句話自是突然,引得大家都走向到樓廊上,向下面看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