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二十七章 無題

  區亞英去後,高先生又和主人漫談了一番,頗受主人誇獎,實在感到興奮。他回到了公司裏,嘴角上兀自掛着微笑。心裏就不斷的想着,楊先生這樣的另眼相看,自是看到自己努力的結果,若再進一步的替他找些財喜,他必然相信到每兩日查帳一次的手續,可以改爲每個星期一次。這樣對於錢在自己手上活動的機會,那就便利多了。有了這個盤算,自己第一步計劃,便決定把林宏業那筆香港貨盤弄到手,於是立刻寫了一封信派專人送到招待所,約着宏業夫婦,六點鐘在最大的一家川菜館子晚餐。

  這封信送到招待所,正好二小姐也在那裏。宏業將信交給她看,笑道:“這位高先生蓄意要買去我們這批貨,天天來包圍,我想分賣一點給他也罷。而況他出的價錢也不算少,這頓晚飯擾不擾他呢?”二小姐道:“黃青萍今天晚上請客也是六點鐘。我和她天天見面的人,若是不去,她會見怪的。”宏業笑道:“她請了亞英嗎?”二小姐道:“他是主客。”宏業道:“那她就不該請你我,專請亞英一個人,豈不方便得多?”二小姐道:“這就是她手段厲害之處。她要和亞英談戀愛,知道隱瞞不了我們,就索性不瞞。”林宏業道:“既然如此,我回高漢材的信,改爲七點鐘,我們可以先赴青萍的約會,坐一會,我們也可以先走。”說着,就回了一封信,差人送去了。

  信送出不到十分鐘,亞英來了。一進門就引起人的注意,新換了一件青色海勃絨的大衣,頭上那頂盆式呢帽,刷得一點灰跡沒有,微歪的戴着。大衣的帶子緊束在腰間,他左手插在衣袋裏,右手拿了一根紫漆的手杖,大步走將進來。林宏業本是坐着的,立刻站了起來,偏着頭對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點頭道:“這個姿勢,很好,百分之百的美國電影明星派。”亞英笑道:“這也犯不上大驚小怪。在拍賣行裏買了這樣八成新的大衣,就算逾格了嗎?”宏業笑道:“我也不開估衣鋪,並不問你這衣服新舊的程度,我只說你這個姿勢不錯。”說着,還牽了一牽他的衣襟。二小姐指着亞英笑道:“也難怪宏業說你,好好的常札帽,爲什麼要歪戴在頭上?”

  亞英取下帽子,放下手杖,坐在旁邊沙發上,且不答覆他們這問題,卻問道:“你們收到一份請客帖子嗎?”宏業道:“你說的是你的好朋友嗎?比請客帖還要恭敬十倍,她是親自來請的。但不巧得很,高漢材也請的是六點鐘,你知道他是和我們講生意經,我們到重慶幹什麼來了,這個約會不能不去。”亞英搖搖頭道:“你們誤會了,以爲你們不去是給予我一種方便呢。我看黃小姐那樣子,彷彿是有所求於二位。”二小姐坐在對面,望了他道:“這樣子,你們今天已會過面了。統共這一上午,你隨高漢材到楊公館去了一趟,又上了一趟拍賣行,再和黃小姐會面,你不是忙得很嗎?”亞英笑道:“我是偶然碰到她。”二小姐道:“你是先到拍賣行,還是先碰到她?”

  亞英舉起兩手來伸了一個懶腰,坐正了又牽了一牽衣襟,挺着胸道:“乾脆告訴你,這是她和我一路到拍賣行去買的,而且是她送給我的。我原來覺得受她這樣的重禮,實在不敢當。我就說現在天氣漸漸暖和了,用不着這個。她就說下半年這衣服一定要漲價的。她又悄悄的對我說:昨晚上在溫公館賭小錢,贏了一二十萬,若是今天晚上再賭的話,這錢也許要送還人家。這就樂得吃一點,穿一點。你看在拍賣行裏,一個小姐買衣服送男人,已經是令人注意的事,若是一個只管要送,一個偏偏不受,那豈不是叫人看戲,所以我只好勉強收下了。反正我另想辦法謝她就是了。”宏業坐在椅子上,右腿架在左腿上,將身子連連搖撼了一陣,笑道:“那麼,我願意研究一下,你用什麼謝她?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和她結婚吧?”二小姐鼻子一聳,笑道:“哼!那不是謝她,那是她謝區二爺了。”宏業道:“可是黃小姐比亞英有錢,也更有辦法,亞英有什麼法子謝她呢?”亞英笑道:“交朋友若必須先講到怎樣報酬,那就太難了。老實說,二姐雖和她相處得很久,並不曾瞭解她。”二小姐笑道:“你看你自負還了得,你是自以爲很瞭解她了,你向後看吧 !”宏業笑道:“我就常這樣想,英雄難逃美人關,無論什麼有辦法的人,必受制於女人。老二赤手空拳由家庭裏跑出來奮鬥,這一番精神,頗值得佩服。這次重回到重慶來,應該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就是我們也多少願意出點力,在旁邊幫助他一把。然而他一到了城裏,就作上了粉紅色的夢。我看他這幾天全副精神,都寄託在黃小姐身上,什麼都沒有去辦,這不大好。老弟臺,你得把頭腦清醒清醒纔好。”說着在紙菸筒子裏取了一支紙菸,又拿了一盒火柴,彎着腰送到亞英手上,笑道:“別擡槓,吸支紙菸。到晚上六點鐘的約會還早,你趁此去找一找董事長之流好不好?”亞英擦着火柴吸了煙,問道:“哪個董事長?”宏業笑着,又斟了一杯茶送到他手邊茶几上,笑道:“你不是有一家公司的老闆,要你到外縣去開設分公司嗎?別忙,定一定神,你看應當是怎樣辦。”亞英看他這樣要開玩笑不開玩笑的樣子,倒弄得自己不好怎樣對付,只有默然的微笑着。二小姐點頭笑道:“真的你應當去辦一辦正事。住在城裏每天花費幾個錢,倒是小事,所怕的是意志消沉下去。”亞英兩手指夾着紙菸,放在嘴裏很深的吸了一口,然後微笑道:“說到意志消沉的話,我們既然作了打算髮國難財的商人,根本就是醉生夢死那一塊料。”二小姐正色道:“老二,你不要說氣話,我們對於你交女朋友,並不故意攔阻,就說發國難財吧,也怕你爲了交女朋友耽誤發國難財。”

  亞英見她臉上微紅着,一點笑容也沒有,便放下紙菸,突然站起來拍了兩拍身上的菸灰,笑道:“你這話我誠懇的接受,我馬上就去找朋友。”於是把掛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來不敢歪戴着了,正正端端地放在頭上,將靠着桌子的手杖取過,掛在手臂上,向宏業笑道:“這不像美國電影明星了吧?”宏業站起來拍着他的肩膀道:“老弟,不必介意,我是說着好玩的。六點鐘的約會,我兩口子準到。”亞英沒得話說了,笑嘻嘻地走了出來。

  他右手插在大衣袋順手掏出來三張電影票,自己本來是打算約着宏業夫妻去看電影的,這時拿在手上看了一看,捏成一個紙團團,便丟在路旁垃圾桶裏。一面緩步的走着,一面想心思。走過一家茶鋪,忽然有人在身後叫道:“區先生吃茶。”回頭看時,一個是楊老幺,他還穿的是一件青呢大衣,坐在茶館旁街的欄杆裏一副座頭上。同座是位穿灘羊皮袍子的外罩嶄新陰丹大褂,天氣漸暖,在重慶已用不着穿皮袍子,這正和自己一般,穿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有點多餘。他一站住了腳,那楊老幺就站起來連連的招了幾下手,笑道:“請來吃碗茶,正有話和區先生商量。”亞英只好走進去,楊老幺就介紹着那個穿羊皮袍子的道:“這位是吳保長,我和他常談起老太爺爲人很好,他就想見見,總是沒有機會。”說着,一回頭大聲叫了一聲泡碗茶來。亞英道:“不必客氣,我有點事,就要走的。”楊老幺笑道:“這位吳保長,爲人很慷慨的,也很愛交朋友,他出川走過好幾省,早年還到過江西安徽。”亞英向他點了點頭道:“吳保長是經商出川的嗎?”楊老幺代答道:“不是,他是因公出川的。”吳保長立刻接着道:“過去的事還有什麼說的,區先生來川多年了?”他這樣的話鋒轉了過去。亞英隨便和他應酬了幾句話,把茶碗捧起來喝了一喝,像是打算要走的樣子。楊老幺向吳保長微笑道:“這事情難得碰到區先生,就託他了。”吳保長道:“要得,二天請區先生吃飯。”亞英聽到他二人這樣說,也不知道有什麼重要的事相托,望了他們微笑着,沒有作聲。楊老幺笑道:“吳保長新有一家字號要開張,想寫一塊洋文招牌。本來打算要去請教小學堂里老師,我怕他們對生意不在行,我就想起區先生懂洋文,又出過國,一定曉得寫。”亞英笑道:“跑安南緬甸,那是我的舍弟。”吳保長道:“不出國,懂得洋文也是一樣嘛。”亞英笑道:“要說寫一塊招牌的稿子呢,那倒沒有什麼困難。可是洋文我只懂一種英文。你們是要寫英文、法文或者是俄文呢?”吳保長笑道:“我們也是鬧不清,區先生你看別個用什麼文,我們就用什麼文。”楊老幺已是福至心靈了,他又常和高等商人來往,總多知道一點,便向亞英點着頭道:“自然是英文了。”亞英笑道:“你們出了一個沒有題目的文章叫我做,真讓我爲難。——吳保長開的是什麼字號?”楊老幺道:“他的字號很多,旅館、冷酒店,羅!這家茶館也是。”說着,用手輕輕拍了兩下桌子,接着道:“他現在要新開一家糖果店,打算把店面子弄得摩登一點,所以打算用一塊洋文招牌。”亞英是吸過保長兩支大前門了,覺得人家盛意不可卻,便兩手臂挽了靠住桌沿向他問道:“貴字號的中國招牌是哪幾個字呢?”吳保長笑道:“摩登得很,叫菲律賓。原來有人打算叫華盛頓,因爲這樣的招牌重慶有幾家,不希奇。又有人打算叫巴西,據說那地方出糖。但是叫到口裏巴西巴西,不大好聽,就改了菲律賓。據說那地方也出糖。”亞英笑道:“內江也出糖呀!爲什麼不叫內江呢?”吳保長一搖頭道:“還不是因爲不摩登。我們這家店就是這樣的來歷。區先生一聽就明白了,請替我設計一下用啥子英文招牌。”亞英想不到這位保長先生,居然懂得“設計”這一個名詞,不由得嘻嘻的笑了,因道:“兩位說了這樣多,還是沒有題目,這篇文章我實交不出捲來。這樣吧,我索性代勞一下,找兩家糖果店看看,他們用什麼英文招牌,看好了,我照樣擬一個送來就是。”吳保長道:“要得,遲一兩天不妨事。我每天上午總在這茶館裏的,區先生賞光交給兄弟就是。”亞英喝了一口茶,說聲再會。吳保長只是點了個頭。

  楊老幺倒跟在後面把他送出茶館來,站在路邊低聲向他笑道:“我和區先生介紹吳保長,那是另有點意思的。我聽到大先生說你在漁洞溪場上作生意,他有一個哥哥在那裏,我可以介紹一下。”亞英搖搖頭道:“我不在漁洞溪場上作生意。我那家小店,離場有些路。這個我明白,當地保甲長和我都相處得很好。”楊老幺見他表示拒絕,便笑道:“區先生不大願意嗎?你和我一樣,但是他們也看人說話,就是從前那個宗保長,如今和我也很好了。吳保長哥子也不是保長,是××公會一個常務委員。”亞英想了一想笑道:“多謝楊經理的好意。原來我是有意進城來經營商業了。假如我還回到漁洞溪去的話,倒是願意和這位吳先生認識的。”楊老幺笑道:“你若是和他交朋友,你不要叫他啥子先生,啥子經理,他最喜歡人家叫他一聲吳委員。現在就是這樣,作官的人想作生意,作生意的人又想作官。二先生若是有空的話,確是可以和他寫塊英文招牌,算幫我一個忙,我有一件事託他。”亞英道:“若是這樣說,我一定辦到。不過,難道到了現在,楊經理還有求於他的地方嗎?”楊老幺道:“朗格個沒有。我們是土生土長的人,我們的根底,他啥子不知道。我也有兩個鋪面在他管下,和他有交情,要少好多羅聯,吳保長爲人倒是不壞。”隨了這吳保長這三個字,有個人插言道:“楊經理他在不在?”亞英看時,一個三十上下的人,將一件帶了許多油漬的藍長衫,罩在一件短襖上,因之下半身更顯着虛飄飄的。下面穿條灰布褲子,油漬之外還有泥點,更是骯贓。再下面赤腳拖上舊草鞋,正與他的衣服相稱。因爲如此,頭髮像毛慄篷似的撐着,瘦削的臉挺出了他的高鼻子,那顏色像是廟裏的佛像鍍了金,又脫落了,更蒙上一層煙塵。記得當年在北平,看到那些扎嗎啡針的活死人,頗是這種形象,這倒吃了一驚!這人有了黃疸病與肝癌嗎?或者有其他的傳染病?可是楊老幺倒不怕會傳染,讓他站在身邊,瞪了眼問道:“啥子事,買鹽粑?”那人將手拿的一張四方油紙,連折了幾折,揣到衣袋裏去,只答應了兩個字:“笑話。”楊老幺道:“你去找他嗎?他在茶館裏。”那人笑着去了。楊老幺望了他後身,嘆了口氣道:“這個龜兒子,硬是不成器,朗格得了喲 !”亞英在他這一聲嘆罵中,便猜着了若干事情,問道:“這是楊經理的熟人嗎?”楊老幺又嘆了一口氣道:“是我遠房一個侄兒子,好大的家財,敗個乾淨,弄成這副樣子,年紀不到三十,硬是一個活鬼。送去當壯丁,也沒有人收。中國人都是這樣硬是要亡國。”亞英道:“他去找吳保長買鹽粑嗎?”楊老幺嘆了一口氣,又笑道:“買啥子鹽粑喲!拿一張油紙子在手上,吳保長就是這一點不好,硬是容得下這些不成器的傢俬。他是看到二先生在這裏,要不然的話,怕不問我借錢?”說着又嘆着氣走了。

  亞英看了這事情,雖有些莫名其妙,可是這位吳保長就是個莫名其妙的人,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好事。這茶館裏小小的勾留,增加了自己無限的悵惘。爲什麼要悵惘?自己不解所以然,好像在這個世界裏不經商,就是違反了適者生存的定律。今天上午坐汽車去看的那位上層人物,和適才茶館裏的下層人物,都在講做生意,自己已是跳進這個圈子裏來的人了,若不掙他個百萬幾十萬,豈不是吃不着羊肉沾一身腥?只看楊老幺這樣一個擡轎的出身,也擁資數百萬,那豈不慚愧?而且發國難財,也決不妨礙個人在社會上的地位,大概還可以提高。就以黃青萍小姐而論,她在自己面前說着實話,就爲了要錢用,不能不敷衍財主,明知出賣靈魂是極悽慘而又極卑鄙的事,但是不能不出賣。假如自己有錢,立刻就可以拯救她出天羅地網。這錢由哪裏來呢?那就還是作生意的一條大路了。作小生意已經試驗了半年,雖然混得有吃有穿,可是走進大重慶這人海里來,一看自己所引爲滿足的掙來的那點錢,和人家作大生意的人比起來,那真是九牛之一毛。由名流到市井無賴,由學者到文盲,都在盡其力之所能,在生意上去弄一筆錢,弄來了也不放手。第二次,要弄得比第一次對倍。第三次更多,要用十位以上的字數,乘第一二兩次所得的總和。就是這樣演變下去,南京拉包月車的,開熟水店的,重慶擡滑竿的,都升爲了經理。不管經理有大有小,反正當一名經理,總比當小夥計強吧?

  想到這裏,亞英有點兒興奮,猛可的擡起頭來,才發覺自己走了一大截不必走的路。這裏是新市區的一帶高崗上,站着看崗子那邊山谷上下的新建築,高一層的大廈,低一層的洋樓,象徵着社會上生活毫不困難。其中有一帶紅漆樓窗的房子,正就是朋友介紹着,去投奔的公司董事長之家。雖然那是自己所願走的一條路,曾經在人家 口裏聽到說,這位經理胡天民先生,有不可一世之概,驕氣凌人,沒有敢去拜訪,也不願去拜訪。每次經過這裏,都對這聞名已久的胡公館,要注目一下。這時不覺又注目望着了,自己心裏想着,便是他胡天民,也不見得剛跳進商界,就做着董事長與總經理。假如他是一個小職員或小商人起家的話,他也必定侍候過別的董事長與總經理。若不肯俯就人,只憑幾根傲骨處世,他至多像自己父親一樣,作個教育界窮文人,怎可以當大公司董事長?自己若想混到他那個地位,現在不去逢迎他這類人,如何能入公司之門?不能入公司之門,怎樣作商業鉅子?

  亞英由那茶館裏出來,想着那吳保長擁有許多家店面,無論怎麼比,自己也比吳保長的知識高若干倍,他可以發財,我就不可以發財嗎?想着,擡起手錶來看看,正是一點半鐘。據人說過,這位胡先生,每日下午一點以後,兩點以前,一定在家裏見客,這又恰是去拜謁的時候了。不管他,且去試試,於是伸手扶了一扶大衣的領子,將頭上新呢帽取下來看了看,再向頭上戴着,將手杖打着地面,自己挺起了胸脯子,順着到胡公館的這條路走去。

  亞英走到胡公館門口。這是一個大半圓形的鐵柵門,雙門洞開,那正因爲門裏這條水泥路面,一條線停下了三部流線型小座車,車頭都對着大門,像要出去的樣子。亞英低頭看了看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決沒有什麼寒酸之象,就徑直走進了大門,向傳達處走來。這裏的傳達先生,卻是一位門房世家,他見着亞英那件漂亮大衣,兩隻大袖子垂了下來,站在面前,操着流利的北平話含笑問道:“您會哪位?”亞英沒有料到這位傳達,竟是這樣客氣,和那些大公館的傳達大人完全兩樣,便在身上取一張名片遞給他道:“我是董事長約來談話的。因爲並沒有約定日子,先來看看。若是董事長在家的話,請你上去回一聲。”傳達倒猜不出他是怎麼一路人物,便點點頭道:“董事長在家的,只是現在正會着幾位客在談重要的事,恐怕……讓我進去看看。”他拿着名片進去了,點個頭表示歉然的樣子。亞英只得在門內小花圃邊,看着幾叢大花出神。這位傳達到了上房去,見着他的主人時,主人和三位客人在樓上小客室裏圍着一張桌子,八隻手在那裏撫弄一百多張麻雀牌。胡天民是個精悍的中等個子,長圓的臉上。養了一撮小鬍子,再配上他那一雙閃閃有光的眼睛,極可以看出是一位精明人。他身穿深灰譁嘰袍子,反捲了一寸袖口,露出裏面白綢汗衫,他正在理着牌,回過頭來,向茶几上取紙菸,看到傳達手拿名片,站在旁邊,便道:“什麼人?”傳達微鞠着躬,將那名片遞上。主人將名片看着,很沉吟了一會子,因道:“我不認得這個人呀?他說他是幹什麼的?”傳達將亞英所說的話,照直的回稟了。胡天民便將名片隨便放在桌子角上道:“約他到公司裏去見何經理先談談吧。”

  傳達正待轉身走出去,他下手一位牌友,一開眼看到名片上這個區字,便撿起來看看笑道:“胡天老,你好健忘呀!上次在樑老二家裏吃飯,他說起他認識一個青年,非常有辦法,憑了一雙空手,就在鄉場上撐起一片事業來。這種人的創業精神,實在可以佩服。假使交他一批資本,讓他去創造一個有規模的場面,那還了得!說起來這個人姓區,這是很容易記着的一個姓,這就是那個姓區的了。”這樣一說,胡天民哦了一聲,點着頭道:“不錯,是有這樣一個人。那麼,讓他來和我見見吧。”傳達含了微笑走將出去,五分鐘後,亞英被引着到這牌場的隔壁小客室裏來了。這裏似乎是專門預備着給人談心之處,推拉的小門外,懸着雙幅的花呢門簾,窗戶上也張掛了兩方藍綢窗帷,屋子裏光線極弱。傳達進來,已亮着屋正中垂下來的那盞電燈。在電燈光下面,沙發圍着一張茶几,微微聽到那邊客廳裏,傳出嘩啦嘩啦麻雀牌的聲音。這樣有了十五分鐘之久,主人還不見來。這屋子既悶又熱,亞英身上的這件海勃絨大衣,雖然質量很輕,可是兩隻肩膀和脊樑上,倒像是背了個大袋壓在身上一樣,額頭和手心裏只管出着汗珠。但是要脫大衣,在這種地方,又沒有個地方放擱,穿大衣見上等人物,自然是沒有禮貌,脫了大衣抱在懷裏,也是沒有禮貌,所以只好忍耐着端坐在沙發上只管去擦額頭上的汗。他這樣等着,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伸手到懷裏掏出手錶來看時,恰是表又停了,站起來在屋子裏徘徊了幾個來回。忽然又轉上一個念頭,我不伺候他胡天民,也有飯吃,受這烏龜氣幹什麼?自己整了一整大衣領子,正打算走出去。就在這時,胡天民口裏銜了一隻翡翠菸嘴子,帶着笑容走進來了。他取下了菸嘴子,微彎了腰,老遠看到亞英,就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有勞久等了。請坐,請坐。”亞英見主人很是和藹,把心裏頭十分的不痛快,就去了四五分,隨口便說了一句“沒關係”。

  賓主坐之。胡天民很快的掃射了客人一眼,覺得他衣服漂亮,少年英俊,沒有一點小家子氣,相信他是個有用之才,也就在臉上增加了兩分笑容,因道:“事情是有這樣巧,我的上手一連展了四個莊,簡直下不了桌子。”亞英笑着,又說了一句“沒關係”。胡天民吸上了一口煙,然後向他點着頭道:“我是久仰的了。樑先生早已提到區先生是幹練之才,將來兄弟有許多事情要請教的。”亞英已覺得這位胡董事長,很可滿意的了,他這樣的客氣,更是予人以滿意,便欠了一欠身笑道:“不敢當,作晚輩的也只是剛剛投身社會,本來早就要拜訪胡董事長的,因爲恰好有一位敝親由香港運了幾車子貨來。他人地生疏,有幾處交易,非要我去接洽不可,替他跑了幾天,就把時期耽誤了。所以遲到今天,纔來請安,這實在是應當抱歉的。”

  胡天民一聽到“香港”這兩個字,立刻引起了很大的興趣,便將菸嘴子在茶几菸灰缸上,輕輕的敲了幾下灰,作出很從容的樣子,微笑道:“令親運了些什麼貨來呢?西藥,五金,匹頭,化妝品?”說完了,他將菸嘴又塞到嘴角里吸了兩口煙。亞英道:“大概各樣東西都有一點吧。”胡天民笑道:“這正是雪中送炭了。這幾天物價,正在波動。”亞英道:“唯其是物價都在波動,所有那些貨很少肯脫手。我本應當早幾天來奉看先生了。就爲了這件事耽擱了,望先生多多措示。”他這最後一句話,頗是架空,也無意請胡先生指示他什麼。但胡天民對於這句話,卻是聽得入耳,便微笑着,又吸了兩下煙,問道:“區先生以前是學經濟的嗎?”亞英道:“慚愧!學醫不成,改就商業,未免離開崗位了。”胡天民將腰伸了一伸,望着客人的臉子,現出了很注意的樣子,因道:“以前區先生是學醫的,那麼,對於西藥是內行了。”亞英道:“不敢說是內行,總曉得一點。”胡天民笑道:“我們公司裏也有點西藥的往來……”他把這句話拖長了沒有接下去,沉吟着吸了兩口煙,因笑道:“我們在城裏,也有一點西藥事業,九州藥房,知道這個地方嗎?”亞英笑道:“那是重慶最大的一家藥房呀!許多買不到的德國貨,那裏都有,那裏一位經理,記得也姓胡。”胡天民笑道:“那好極了,他是我的舍侄,區先生可以去和他談一談。”說着,他在身上取出了自來水筆,問道:“區先生可帶得有名片?”亞英立刻呈上,他就在上面寫了六個字:“望與區先生一談”,下面注了似篆似草的一個“天”字,交給亞英笑道:“舍侄叫胡孔元,他一定歡迎的。”他說時,已站起身來。看那樣子像是催客。

  亞英既不明白叫他去九州藥房是什麼用意,也不明白要和胡孔元當談些什麼。待想追着問上兩句,而他臉朝外,已有要走的樣子。明知人家是坐牌桌子的人,自不便只管向人家嚕唆下去,深深的點着一個頭,也就只好告辭走開。他心裏想着:“這倒是啞謎,毫無目的地,讓我去和藥房經理談話。這又是一篇沒有題目的文章了。既是胡董事長教人這樣去,那也總有他的用意,就去撞撞看吧。”

  這樣決定着,三十分鐘之後,他見着這位胡孔元經理了。在藥房櫃檯後面,有一間玻璃門的屋子,上寫三個金字“經理室”。亞英被店友引進這間屋子時,經理穿了筆挺的深灰呢西服,擁着特大的寫字檯坐了,他正如他令叔一樣,口裏銜了翡翠菸嘴子,兩手環抱在懷裏,面前擺着一冊白報紙印的電影雜誌,正在消遣。他鼻上架了一副無框眼鏡,眼珠滴溜溜地在裏面看人。他也是爲亞英身上這件海勃絨大衣所吸引,覺得他不是一個平常混飯吃的青年,隔着桌子,伸出手來和他握了一握,請他在桌橫頭椅子上坐下,笑道:“適才接到家叔的電話,已知道區先生要來,有兩個朋友的約會我都沒有出去。”亞英笑着道了謝。這位胡經理和他說了幾句閒話,問些籍貫住址,和入川多少時候等等。亞英都答覆了。但是心裏很納悶,特地約到這裏和他談些什麼呢?未到之前,胡天民還有一個電話通知他,似乎對於自己之來,表示着很關切,決不是到什麼機關裏去登記報告一遍姓名籍貫就了事,爲什麼他這樣毫不介意的閒談?便道:“胡董事長叫兄弟前來請教,胡經理有什麼指示嗎?”胡孔元笑道:“客氣,據說有位令親從香港來,帶有不少的西藥,我們想打聽打聽行市。”亞英笑道:“胡經理正經營着西藥呢,關於行市,恐怕比兄弟所知道的還多吧。”胡孔元笑道:“兄弟雖然經營着西藥,那可是重慶的行市。香港和海防的行市,雖然電報或信札上可以得着一點消息,那究竟差得很遠。未知令親帶來的藥品,有重慶最缺少的東西沒有?”亞英笑道:“兄弟離開醫藥界,也很久了,重慶市現在最缺少些什麼藥品,我倒不知道。”這位胡經理就在玻璃板下,取出一張紙單,交給亞英,笑道:“上面這些藥,就是最缺少的了。”亞英接過來看時,中英文字倒開了二三十樣藥品。其中十之八九都是德國藥。第一行就開的是治腦膜炎與治白喉的血清,因點點頭道:“這上面的藥品,的確是不多的藥。敝親帶來的,大概也只有其中的一小部分罷了。”胡孔元聽了這話,表示着很得意,將頭擺成了半個圈圈,笑道:“我們都保存了一部分,”說着將手邊一架玻璃櫥子的門打開,向裏面指着道:“這實在不多。我們鄉下堆棧裏,還預備得有一部分,你看如何?”

  亞英看櫥裏面紅紅綠綠裝潢的藥瓶,藥盒子,層層疊疊,堆了不知多少,就笑着點了幾點頭。胡孔元就在裏面取出了一個藍色扁紙盒子,晃了一晃,笑道:“這是白喉血清,我們就有好幾盒。在重慶西藥業中,許多人是辦不到的。”亞英看他那得意的樣子,正也不知怎樣去答覆是好。胡經理向亞英笑道:“我雖然存有這樣多的貨,但是有貨新到,還願意陸續的收買。”亞英道:“好的,讓我回去和敝親商量看,是怎樣的供給。”

  胡經理微笑了一笑,嘴張動着,正有一句話要想說出來,卻聽到門外邊有人發出很沉着的聲音道:“說沒有就沒有,儘管追問着幹什麼?”胡經理便拉開玻璃門走到櫃房裏來問話。亞英不便呆坐在經理室裏,也跟了出來。看時,櫃檯外站立着一位蒼白頭髮的人,嘴上蓄有八字須,身上穿了件灰布袍子,胸襟上掛了一塊證章,似乎是個年老的公務員。他將兩隻枯瘦的手扶了櫃檯沿,皺了眉道:“這是大夫開的藥單子,他說貴藥房裏有這樣的針藥,那決不會假。先生這是性命交關的事情,你們慈悲爲本,救救我的孩子吧 !”說着把兩隻手拱了拳頭,連連的作了幾個揖。胡經理先不答覆他的話,拿起那藥單子,看了一看,便淡笑了一聲道:“好,藥的價錢都開在上面了。我們這裏沒有這樣便宜的藥。”那蒼白頭髮的老頭子,在身上掏出一卷大大小小,篇幅不同的鈔票,完全放在櫃上,又抱着拳頭作了幾個揖,皺了眉道:“我就是這多錢,都奉上了,請你幫幫忙吧。”胡孔元笑道:“老人家你錯了。我們這裏並不是救濟機關,我們作的是生意。有貨就賣,沒有貨,你和我拚命,我也沒有法子呀。”

  亞英站在櫃檯裏面,雖不便說什麼,可是當他看到那老頭子那樣作揖打拱的時候,良心上實在有些不忍,便向胡孔元道:“我來看他這單子。”說時已伸出手來。這在胡經理自不便拒絕,笑着將單子交給他道:“你看,作大夫的兼作社會局長,把藥價都限定了。”亞英看那藥單時,乃是白喉血清,單子下層,大夫批了幾個中國字,乃是約值一千元。在這個時候白喉血清每針藥約值兩千元,亞英是知道的。大夫所開的單子,不但沒有讓藥房多掙錢,而且替他打了個對摺。胡經理對這個病家,並沒有絲毫的交情,那也就怪不得他說沒有貨了。他沉吟了一會子,便向那老人道:“老人家,你出來買藥,也沒有打聽打聽行市嗎?”老人道:“醫生也告訴過我的,說是這種藥不多,讓我多打聽兩家。我也走訪過幾家,他們一句話不問,搖着頭就說是沒有。我到這裏是第五家了。因爲醫生說九州藥房大概有,所以抱着一線希望到這裏來,現在這裏也沒有,我這孩子大概是沒有什麼希望了。”他說到最後,嗓音簡直的僵硬了,有話再說不出來。亞英問道:“你的孩子多大?”老人道:“十歲了,我唯一的一個兒子。先生。我五十六歲了,我是個又窮又老的公務員,唯一的希望,就是這個孩子,假如他出了什麼事,我這條老命留不住,我內人那條老命也留不住。換一句話說,我是一家全完 !”他說到“全完”兩個字,將兩隻手分開來揚着,抖個不住,同時兩行眼淚,也都隨着掛在臉上了。那位胡經理瞪了眼道:“這個老頭子真是胡鬧,我說沒有就沒有,儘管在人家這裏糾纏,怪喪氣的。”說着一扭轉身子走進他的經理室裏去了。亞英怔怔的站在櫃檯裏,心裏很覺難過,回想到胡孔元拿出整盒的藥針給人看,一轉眼,他又說沒有,那是如何說得出口?再看那個買藥的老頭子時,他的手抖顫得像彈琵琶一樣,把櫃檯裏的鈔票連抓了十幾下,方纔一把抓住,然後塞到衣袋裏去,擡起另隻手,將袖頭子擦着眼角,就垂着頭走了。

  亞英看了他那後影,還有些顛倒不定的樣子,也顧不得向胡經理告辭了,立刻追着出店去,大聲叫道:“那位老先生,來來來,我有話和你說 !”口裏說着,也就徑直的追向前去。那老人迴轉身來,立住腳問道:“先生,我沒有拿你們寶號裏什麼呀。”亞英本來想笑,看到他那種悽慘苦惱的樣子,那要涌上臉來的笑意,立刻又收了回去,便道:“我也不是這藥房的人,我看你這份着急的樣子,很和你同情,假如你可以等一小時的話,我可以奉送你一點藥,不,這時間關係很大,半小時吧。”老人想不到有這種意外的收穫,睜了眼向他望着道:“老生,你這話是真的?”亞英道:“你現在是什麼情緒,我還能和你開玩笑嗎?”老人聽了這話,立刻取下頭上的那頂帽子,垂直了兩手,深深的向亞英鞠了一個躬,接着又兩手捧了帽子,亂作了幾個揖。亞英更是受到感動。林宏業託他經售的一批西藥,正是剛拿了來,放在旅館裏。老人跟了前去,於是不到半小時,就把這事情辦妥了。這時亞英的心情簡直比賺了十萬元還要輕鬆愉快。拿出表來一看,已到黃小姐請客的時候,林氏夫妻已有不赴約的表示,自己若是去晚了,倒會教黃小姐久等,於是整整衣冠,便向酒館子裏來。剛到那門首,恰好看到黃小姐,由一輛漂亮的小座車上下來。她反身轉來,帶攏了車門,含笑向車子上點了兩點頭。亞英是很諒解黃小姐有這種交際的,若是立刻搶向前去,是會給黃小姐一種難堪的,因之站在路上呆了一呆。

  青萍卻是老遠的看到了他,連連招了兩下手,手擡着比頭頂還高。亞英含着笑跑了過去,笑道:“巧了巧了,早來一步都不行。”青萍將兩三個雪白的牙齒,咬着下面的紅嘴脣,將那滴溜溜的烏眼珠,向他周身上下很快的掃射一眼,微笑着點了兩點頭。亞英問道:“你覺得這件大衣我穿着完全合適嗎?”青萍笑道:“我是很能處理自己的,同時我也能代別人處理一切。”亞英聽了這話,卻不解所謂,望了她微笑着。青萍伸過一隻手來,挽了他的手臂笑道:“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你真不瞭解,我們吃着喝着再談。”於是被她挽進了一間精緻的雅座。她將手上拿的皮包向茶几上一拋,大衣也來不及脫,一歪身子坐在沙發上,將右手捏了個小拳頭在額角上輕輕地捶着。亞英坐在她對面椅子上看了這情形,就問道:“怎麼了,頭有點發暈嗎?”

  青萍原是含着微笑向他望着的。經他一問之後,她反是微閉了眼睛,簇涌了一道長睫毛,似乎是很軟弱的神氣。那一隻捏拳頭的手,已不再移動,只是放在額角上。亞英對了她看着出神,很有心走向前去握着她的手慰問兩句話,但剛有這個意思,茶房將茶盤託着兩蓋碗茶送了進來,茶碗送到她面前茶几上放着,她只是微睜開眼來看了一看,依然閉着。過了一會她才向亞英微笑道:“我睡着了嗎?我真是倦得很。”說着眼珠向他一轉,微微的一笑。亞英拿了火柴回來坐着,望了她笑道:“你今天下午打了牌了,有什麼要緊的應酬?”他說着,就取出紙菸來吸。青萍並不答覆他這一問,卻伸出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互相搓挪了兩下,表示着向他要紙菸。亞英道:“你疲倦得話都懶說,既是這樣,你爲什麼還要請客?不會好好的回溫公館去休息嗎?”青萍看了他一眼道:“你還不瞭解我,以爲我很願意到溫公館去休息嗎?而且我也不能事先料到,今天下午有這樣子疲倦,這是在你當面,我可以隨便,若是在別人面前,我就是要倒下地去,我也會勉強支持起來,像好人一樣。”亞英道:“我瞭解你,你是不得已的。但是你不這樣作,也可以的,你爲什麼這樣子作踐自己的身體?”青萍向他瞅了一眼道:“你難道忘記了我上次對你說的話?我在一天沒有跳出火坑以前,我就不得不出賣我的靈魂。”她說着,身子又向後一仰,頭枕在椅子靠背上,在身上取出一塊花手帕矇住了自己的臉。

  亞英坐在她對面,倒是呆了。可以疑心她在哭,也可以疑心她在笑,或者是她難爲情。這一些雖都可以去揣測,而究竟她是屬於哪一種態度,卻還不可知,於是沉默了幾分鐘。她端起蓋碗來呷了一口茶,慢慢地放下了碗,正色道:“亞英,我實說,我還沒有和你發生愛情。可是我認爲你可以作我一個極好的朋友。我現在終日和一羣魔鬼混在一處,也實在需要你這樣一個朋友。”亞英笑道:“你這話有點兒兜圈子。你要我這樣一個朋友,這個朋友是存在着的,你還說什麼?”青萍笑道:“傻孩子!”說着兩手又端起茶碗來喝茶。她兩隻烏眼珠由茶碗蓋上射過來。亞英雖然不看見她的笑容,在她兩道微彎的眉毛向旁邊伸着,而兩片粉腮又印下去兩個酒窩的時候,是可以看到她心中很高興的。只是她這話很不容易瞭解,彷彿說自己是她的好朋友,又彷彿說,還不夠作她一個好朋友。自己在無可措詞的時候,掏出掛錶來看了一看,因沉吟着道:“宏業他夫妻兩個還沒有來。”青萍這時又斜靠在椅子背上了,淡淡的道:“他們不來,也不要緊,我們慢慢的可以談談。”說到這裏,她突然噗嗤一聲的笑了起來。亞英道:“你笑什麼,笑我嗎?”她笑道:“那天我們下鄉,遇到一個被車子撞下來的人,搭着我們的小座車,同了一截路,你記得這件事嗎?”亞英道:“記得,你爲什麼突然提到這個人?”青萍笑道:“我笑的就是這件事。在某一個場合,遇到這位先生了。他約略知道我一點身份,竟追求起我來了。”亞英道:“那他也太魯莽一點。”青萍瞅了他一眼笑道:“你外行不是,求戀有時是需要魯莽的。然而看什麼人,至於像我這樣在人海里翻過筋斗的人,什麼手段都不能向我進攻,除非我願意。現在空話少說,你先給我參謀一下,我怎樣對付這個傢伙?”亞英道:“你還用得着我來作參謀嗎?你已說過了,什麼人也不能向你進攻。”青萍道:“然而你要知道,他是一個發了財的投機商人。他發財是發財了,還在公司裏充當平凡的職員,遮掩別人的耳目。”亞英道:“這是他爲人,與他對你的那份企圖,以及你如何應付他的手段,有什麼關係?”青萍笑道:“當然是有。他若不是一個發國難財的人,他會曉得黃小姐不是一個窮小子所能接近的人。這種人我打算教訓教訓他,你覺得我這個辦法對嗎?”亞英道:“我看着,都是有點‘那個’的。”青萍擡起頭來,向他嫣然一笑道:“‘那個’這一名詞,怎樣的解釋?”亞英道:“隨便你怎樣解釋都可以,你不說我接近你是一個例外嗎?憑這個例外,我就有點那個。”青萍將手裏摺疊的手絹捏成個團團,向他懷裏一扔笑道:“好孩子!說話越來越乖巧。”亞英笑道:“雖然如此,但是你又說,我們終於不過是一個朋友。”說時,他把那手絹拿在手上播弄了幾下,送到鼻子尖上嗅着。

  青萍笑道:“這個問題,我們作爲懸案吧。四川人說的話,懲他一下子。”亞英道:“你怎麼樣子懲他呢?”亞英是毫不加以思索的把這話說出來了。可是他說出來了之後,腦子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懲他一下子,是把他弄得丟丟面子呢,還是敲他幾文?關於前者,那無所謂。關於後者,那或者有些不便之處。他的面色隨着他心裏這一分沉吟,有點兒變動。青萍笑道:“你有什麼考慮嗎?”亞英道:“我考慮什麼?這個人又不和我沾親帶故。”青萍笑道:“好的,你聽候我的錦囊妙計吧。不過有一層,這件事,你無論如何,不能告訴宏業夫妻。你聽,他們來了。”隨着這話,果然是這對夫妻來了。

  黃小姐這一頓飯,專門是爲這三位客人請的,並沒有另請別個,辦了一桌很豐盛的菜,款待得客人不便全走。宏業只好留下二小姐,自己單獨去赴另一個約會。這裏散的時候,大家同散 。當晚亞英回到旅館,就沒有再向別處去,一人在屋子裏靜靜的想着,黃小姐對自己的態度,漸漸的公開起來,到了什麼話都可說的程度。然而同時她又坦率的說,彼此談不到愛情,其實男女之間相處得這樣好,不算愛情,也算是愛情了。她那三分帶真,七分帶玩笑的樣子,頗像是玩弄男子,莫非她有意玩弄自己?不然的話,以她那樣什麼社會都混過,什麼男子都接近過的人,何以會像外國電影故事似的,一見傾心呢?想到這裏,他擡起頭來要作個進一步的想法。他看到一樣東西,讓他有些警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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