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二十二章 舊地重遊

  區亞雄這番驚歎,他兄弟也有些不解。殷克勤是個久不見面的老朋友,自然更是奇怪,都不免一同呆望了他。他正端了一杯茶,慢慢的要喝下去,看到兩人對他注意,便將茶杯放了下來,笑道:“我不嘆別人,我嘆我自己。我們辛辛苦苦一天八小時到十小時的工作,決不敢有十分鐘的怠工。偶然遲到十分鐘,也是很少見的事。至於意外的錢,不但沒有得過一文,也沒有法子可得一文。這一份兒誠懇,只落到現在這番情形 !”說着,便將右手牽着左手藍布罩袍的袖子抖了幾抖。

  殷克勤笑道:“亞雄兄,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以爲你奉公守法,窮得餓飯,那處在反面的,卻穿得好,吃得好,還要在人家面前搭上三分架子,充一個十全的好人。”亞雄道:“可不就是!”殷克勤笑道:“亞雄兄,你雖然還幹着這一項苦工作,可是兩位令弟,現在都有了辦法。你就住在家裏休息,有他們兩位賺大錢的老闆,也不至爲生活發愁。”亞雄道:“我倒不是爲生活而發生感慨,我覺得作壞人,不但沒有法律制裁,也沒有人說他一句壞話。作好人呢,固然不必圖什麼獎勵,有時還真會在社會上碰釘子,這叫人何必去作好人呢?”

  亞英想着殷經理這種賄賂行爲,在重慶市場上是很普通的。照說收支票的人,雖然不對,拿出支票來的人,也是一種不合法行爲。如果他哥哥只管說下去,殷克勤是會感兩難爲情的,便在桌子下面用腿輕輕碰了亞雄兩下,笑道:“不必再討論這些閒話了。我們該和殷經理先留下一句話。”說着將臉掉過來,對着殷克勤道:“有一位舍親,由廣州灣那邊押了一大批貨入口,大概今明天可以到海棠溪,若有西藥的話,你要不要?”殷克勤道:“我們作生意的人,現在只要有錢,沒有不進貨的道理。只是要考慮這貨,是不是容易脫手的。”亞英笑道:“我們這位舍親,也是百分之百的生意經。假如不是容易脫手的貨,他也不會千辛萬苦的從那邊帶了來。我想他一定是先把各種貨物的行情,打聽好了,再去辦貨的。”殷克勤想了一想,點頭道:“這樣好了,令親來了,請通知我一聲,我請他吃飯,由二位作陪。”亞雄笑道:“怪不得館子裏生意這樣好,你們作大老闆的人,對於請客,那是太隨便了。我那舍親姓什麼,你都不曾問得,我們口頭上一介紹,你就要請他吃飯,現在小請一頓客,已非數千元以上不辦,更不用說大請了。”殷克勤笑道:“令弟知道我在商人中,並不是揮霍的人。這樣隨便請客,可以說是商人的一種風氣,也可以說是一種生意經。演變的結果,那不願接洽生意的人,常常可以這樣說:‘他飯都沒有請我吃過一頓,我理他作什麼?’這麼一來,每一趟生意的成功,吃個十回八回館子,那簡直算不了一回什麼事。”亞雄笑道:“仔細想來,這不是行商請坐客,也不是坐客請行商,乃是消費者請商人。你們請客的那一筆帳,都記在貨品身上。老實說,像你們老闆們這樣慷慨的花錢,我們消費者在一邊看到,心裏就想着,又有什麼貨品要漲價了。”殷克勤笑道:“我們商人,還有貨換人家的錢,至於銀行蓋上七層大廈、十層大廈,你就沒有聯想到有些物品要漲價嗎?”亞雄笑道:“有的。昨天上午,我還爲着銀行招待所招待貴賓,白吃白住,發生極大的感慨。那些錢是由銀行的經理掏腰包呢?還是由會計主任掏腰包呢?老實說,爲了這些,我對於世界上所有的商人,都不發生好感。商人是什麼,商人就是生產者和消費者之中的一羣寄生蟲,……”

  他說得高興了,只管把他的感覺陸續的說了出來,直到說出寄生蟲這個名稱,覺得實在言重,便立刻笑道:“高調是高調,事實是事實,我自己就有着很大的矛盾,我兩個兄弟不都是商人嗎?”殷克勤笑道:“我們也不十分反對亞雄兄這話。亞英兄是個學醫的,我也是個學醫的,若不是戰爭壓到我們頭上,也許我們兩個人還都在學醫,或者考取了公費,已去喝大西洋的水了。現在有什麼法子呢?要繼續求學,根本沒有這種機會,而且家庭情況變了,也不能不叫我出來作事,以維持家庭的開支。談到作事,如今只有作生意比較容易掙錢,我就走上作生意的這條路。等到戰事結束了,只要有法子維持生活,我決計繼續去學醫。就是年歲大了,不能再學醫,我也當另想個謀生之道,我決不這樣渾水摸魚,再作生意了。”

  亞英道:“現在作生意,也許有點渾水摸魚的滋味,然而到了戰後,社會的情形恢復了常態,難道還是渾水摸魚嗎?”殷克勤望了亞雄笑道:“若照亞雄兄的說法,作商人的永久是渾水摸魚呢 !”這樣說着,大家都笑了。

  亞英在身上掏出一張百元的鈔票,擡起手來向經過的茶房,招了一招。茶房走過來笑道:“這桌上的帳,殷經理已經代付過了。”亞英看他時,殷克勤微笑道:“在這個地方,我要插嘴會帳的話,無論你有什麼本領,你也會不了帳,這個地方我太熟了。每天至少來一次。”那茶房點頭道:“剛纔殷經理會那張桌子的帳時,已經存錢在櫃上了。”亞英笑道:“這個茶房說話,還帶上海口音,年紀又輕,照例不會太知道對客人客氣的。但是他左一聲殷經理,右一聲殷經理,大概殷兄在這裏,果然不錯,我們只好叨擾了。”亞雄皺了眉道:“只是今天的叨擾,我覺得不大妥當,人家正在所費不貲之時……”說着微微一笑。

  亞雄雖感覺到兩日來每一次的聚會,都可以得着許多知識,多談一會也好,然而擡頭一看食堂牆上的時鐘,已到八點,因向亞英道:“我該辦公去了。中午這頓飯,假如可以不去叨擾人家,就不叨擾人家吧。你也應當去看看二姐,她到重慶來了這樣久,你還沒有見過面呢!她住在溫公館,你可以先打個電話去問問。”說着向殷克勤道謝而去。

  亞英此時無事,倒感覺無聊,走出了廣東館子,站在人行道上,東西兩頭望着出了一會神。自言自語的笑道:“截至現在爲止,我還沒有花過一個錢呢!”於是兩手插在大衣袋裏,閒散的在街上走着。忽然一想,何不到拍賣行裏去看看,也許還有一些用得着的東西?想到這裏,不免伸手到西服口袋裏,覺得裏面的鈔票是包鼓鼓的。他又繼續的想着,把這些鈔票花光了,也不要緊,眼前幾個熟朋友都很有錢,隨便向哪個借個幾千元都不會推辭的。於是就找着最大的一家拍賣行進去參觀。

  因爲這時還在上午,還不到拍賣行的買賣時間,兩三個店夥正在整理着掛竿上的舊衣服。帳房先生拿了一份報,坐在帳櫃裏。口裏打着藍青官話,在那裏自言自語的讀社論。還有兩個店夥,將頭伸在一處圍了玻璃櫃子,站着在看一樣東西。看時,乃是一張填滿了號碼的單子,大概是一張儲蓄獎券的號碼單。由此看着,他們是相當的閒了。亞英不去驚動他們,他們也不來注意客人。亞英看左屋角一道衣架上,總掛有上百套西服,雖然舊的極多,也有若干是顏色整潔的。便背了手,順着衣架子,一件件的看去。正注意看着,偶然有幾下高跟皮鞋響聲,送進了耳鼓,也不曾去理會。隨後,又陸續聽到兩個婦女說話的聲音。聽到一個男子聲音道:“賣給我們也可以,但我們出不了那多價錢,最好是寄賣,多賣到一些錢。”又聽到一個女子聲音道:“寄賣要多少時候,才賣得了呢?”亞英覺得這個人聲音很熟,不免迴轉頭來看上一看。原來是兩個少年女子,站在櫃檯邊和拍賣行里人說話。其中有個女子手上夾了一件青呢大衣,恰好她回過頭來向四處打量着,亞英看清楚了,她正是亞傑的好友朱小姐。在亞傑沒有改行做司機前,兩人已達到訂婚約的階段了,自從亞傑改行以後,很久不曾見面,沒有聽到過她的消息,不料會在這裏遇到她。這是未便裝糊塗的,便向前一步,點了個頭笑道:“朱小姐,好久不見,你好?”

  朱小姐身上,穿着薄棉袍子,看到了熟人,向她手上大衣注意着,便先紅了臉,勉強點點頭道:“真的,好久不見,聽說你發了財了。”她說話時,覺得站在這拍賣行的櫃檯邊,是很大的嫌疑,便很快的掉轉身來,要向外走。和她同行的那個女子,很瞭解她的用意,也就跟着走了過來。但她在這匆遽之間,烏眼珠子轉了兩轉,似乎有了一點新念頭,便鎮靜着把臉上的紅暈褪下去了。她站定了腳,向隨着走來的亞英笑道:“不是聽說你到仰光去了嗎?”亞英道:“到仰光去的是亞傑,不是我。他回來過一次的,沒有見着他嗎?”朱小姐在臉上現出一種憂鬱的樣子,將兩條纖秀的眉毛緊蹙到一處,但立刻又微微露着牙齒一笑,微微搖頭道:“你不知道他現在的態度嗎?”亞英笑道:“亞男常念着你,見過沒有?”朱小姐點頭道:“她倒是很好,只是你府上喬遷到鄉下去了,我無法遇見她。”

  這位朱小姐一面說話,一面向亞英周身上下打量着,把上面牙齒微微的咬了下嘴脣,然後點頭道:“你現在是開公司呢,還是開寶號呢?”亞英已想到她現在的境況了,笑道:“既不開公司,也不開寶號,說來你未必相信,我挑着一副籮擔在鄉下趕場,作小生意。”朱小姐鼻子聳着哼了一聲,笑着搖搖頭道:“年頭兒真是變了,有穿着這一套漂亮西服,挑籮擔趕場的嗎?”

  那位同行的小姐聽了這話,笑着把頭一扭,長圓的白臉兒,漆黑的頭髮,在這一笑中,格外透着嫵媚。亞英笑道:“這是亞傑穿剩下的西服,分給了我一套,這也算不得什麼排場。”他說這話,是替他兄弟再試一試朱小姐的態度,看她到底是親近,還是疏遠。朱小姐本已站定腳,聽了這話,又向拍賣行外面走了兩步,臉上帶了一些微微的笑容,點着頭道:“我早知道他發財了。他常回重慶來嗎?”亞英道:“不多幾天走的。他回來總是很短促的幾天,也沒有工夫去看你。”朱小姐淡笑了一聲道:“他看我作什麼!亞男怎麼樣?她現在經濟問題解決了,可以到大學裏去,把那一年半學業唸完了。”亞英道:“她很想念你,你何不到我們家裏去玩玩?她還有點東西要送你呢。”

  朱小姐低頭一笑,又沉默了一兩分鐘,然後向亞英笑道:“你先帶個信去謝謝她,下鄉是沒有工夫。她進城來,若是肯來和我談談,我是十分歡迎的,我們總是老朋友呀。”她正是這樣連續的向下談話,那位同行的小姐站在拍賣行門口,半側了身子,一隻腳已跨到大門外,迴轉頭來向朱小姐望着,只管皺了雙眉,微微的笑着。朱小姐再向亞英點了個頭,連說“再會再會”,就挽了那位小姐一隻手一路走了出去。

  亞英覺得朱小姐的態度,很有轉圜的可能,大可以回家去給亞傑寫一封信,報告他這一段好消息。可是那一位小姐,笑嘻嘻的跟了她走,也很有趣,可惜不知道她姓什麼。他這樣想着,就把向拍賣行裏蒐羅物品的念頭打消,立刻走出來,想跟着朱小姐再走一截路。可是人家到拍賣行來,其目的和他正相反,很不願再碰到熟人,已經匆匆的走得不見人影了。

  亞英帶了三分悵惘的心情,慢慢的走回旅館,就在牀上躺着,意思是要等亞雄來同赴李狗子的那個約會,而且他也急着想見妹妹亞男,好和亞雄商定了,今天就回鄉探望雙親。

  然而父母對兒女之心,是比兒女愛父母更爲迫切。當天正午,他在旅館裏面等候得有點不耐煩的時候,卻聽到茶房在門外道:“就在這間屋子裏。”隨着這話,門上敲了響,有個蒼老的聲音,而且帶些抖顫,叫了一聲“亞英”。他一驚,這是父親的聲音呀,立刻跳向前來,將門打開了。只見區老太爺,身穿半舊灰色布棉袍,頭上戴着呢帽,一手提了旅行袋,一手提了手杖,站在門外。他不覺直立着,低聲的叫了一聲“爸爸”,便彎腰接過手杖和旅行袋。老太爺進來了,對屋子周圍看着,見有沙發,有寫字檯,又有很好的牀鋪,便道:“這房間是上等房間呀!你們現在都學會了花錢。”亞英立刻將桌上的茶壺,提起斟了一杯茶,放在桌角上,笑道:“這是剛泡的熱茶,你喝一杯吧 !”老太爺且不喝茶,手扶了桌沿,向亞英臉上望着道:“你果然過的還不錯。你這孩子的脾氣越來越不對,到了重慶,還不回去看看父母!”亞英笑道:“原來預備今天下午回去的,你老人家怎麼知道我住在這裏呢?”老太爺道:“我也不能未卜先知呀!你知道你那香港的二姐夫林宏業要來了,我在今早上和亞雄通了個長途電話,問他來了沒有。他就告訴我你到重慶來了。你要知道你母親是十二分掛念着你。我立刻在家裏取了個旅行袋,就趕上了汽車站,恰好有一班車子要開,一點沒耽誤,我就來了。你應當知道父母對於兒女,是怎樣的放在心上,只要兒女不把父母拋棄了,父母是會時刻記掛他的。”

  亞英見父親來到,心裏已經受到很大的感動,再聽到父親這話,簡直是怔怔的站着,說不出話來。區莊正又向屋子四周看看,再向兒子身上看看,點點頭道:“我知道你可以自給自足了。士各有志,我也無須再說什麼,見了面,我就高興。”亞英道:“我的意思,上次已經託大哥向爸爸說了。這樣的作風,我知道辜負父親的庭訓,好在我並不打算永遠這樣幹下去。”說着,在西服袋裏掏出了一隻鍍銀扁盒子,將盒蓋子掀開,裏面滿滿的盛着整齊的兩排煙卷,將手託着送到老太爺面前來。老太爺且不接煙,搖了搖頭笑道:“我覺得我以前的主張,是不錯的,不要你們年輕的人賺到那比較容易的錢。以前你是不吸紙菸的,如今你就在紙菸拚命漲價的時候,學會了吸菸。”說着,嘆了一口氣。亞英將煙盒放在桌子角上,找了一盒火柴,也放在那裏,因笑道:“我沒有敢忘本,這煙是應酬朋友的,說起來你會不肯信,如今作生意的人,講起應酬來,比以前官場還要殷勤。沒有相當的應酬,交不到朋友,也作不到生意。”

  老太爺雖然不贊成兒子吸菸,可是一回頭看到桌子角上煙火齊全,就情不自禁的拿起一支來吸着了,身子靠在椅子背上,將腿架起來,手夾煙支在嘴邊,閒閒的噴了一口煙,因微笑道:“現在你這樣作生意,就算順着這個不正常的潮流吧,我也不反對你,可是到了戰後,你打算怎樣呢?人生在世,一半是爲了自己餬口,一半也應當爲別人盡點義務,用科學的眼光分析起來,商人是爲別人服務的精神少,而剝削別人的精神多,尤其現在的商人,藉着抗戰的機會,吸着人民未曾流盡的血以自肥。”

  亞英還是站在那裏,向他父親笑道:“你和大哥的話一樣,把商人罵得一錢不值、其實商人如拿着合法的利潤,也無可非議。”老太爺將手一拍大腿道:“利潤這一名詞,根本就可以考量。生產者出了血汗,製造貨品供給大家,消費者又把他血汗換來的通貨,向生產者去換取貨品。這是生產消費兩方面最公道的義務權利對待,這和商人什麼相干!商人用一元錢在生產者那裏販了貨品來,卻以二元錢的價格賣給消費者,他從中這樣一轉手,白白的賺甲乙兩方一元價值的血汗。這就是他的利潤 !‘利潤’這兩個字,還怕不夠冠冕,又在上面加上‘合法的’三個字的形容詞,一切罪惡,就在‘合法的利潤’一句話下進行。你不要以爲老頭年紀這樣大,思想怎麼‘左’起來了,其實我的思想還是很舊的,我在你們小的時候,不就教你們一些正心、修身、齊家、治國的那些孔門哲學嗎?我和你大哥今日之所以有這番對於商人剝削的感想,都是三年來實習着社會學最現實的一課得來的經驗。你看有許多不像樣的人渣,自從他們一作了國難商人,就成了上流人物,我們這讀書數十年的人,作人知道作人的道理,作事知道作事的道理,而反在形式上變成了人渣!整個社會的經濟動態,都受着這一羣人渣的影響,……”

  這個結論還不曾講完,一個說江淮口音的人在屋子外面叫了起來:“亞英,你們老大來了嗎?”亞英笑道:“李經理,你來得正好,我們老太爺在這裏。”說話時,李狗子進來了。這時他已不是昨天穿西服那個打扮了,身上穿一件藍湖縐的狐皮袍子,兩隻袖口向外捲起了一寸寬,卷出了裏面白綢小衣的袖子,左手拿着淺灰色絲絨笠形帽,右手拿了一根朱漆藤杖,口裏銜了大半截雪茄。

  老太爺沒有想到他是熟人。這時他走了進來,只覺得是一個肥粗的大黑個子,禿着和尚頭,而衣冠又是上海富商的樣子,倒像是個工廠的老闆,便站起來點了個頭。究竟這李狗子還不能完全忘卻前事,他看到區老太爺那副慈祥而又嚴肅的樣子,和當日在南京所見無二,只是蒼老一點罷了。既然想到了南京,那就不便忘了自己的身份,於是也不伸出手來握了,兩手抱了帽子和藤杖,作了一個揖笑道:“老太爺還認得我嗎?總想過來拜訪,一直沒有走得開,不料在這裏倒見着了。”

  老太爺想起來了,這是南京拉包車的李狗子,便“哦”了一聲,立刻回揖道:“記得,記得!一直想到貴公司去奉看,我又少進城。好在和孩子們常見面,已經教他們向李經理深深的致意。”李狗子將手杖和帽子都放下了,聽了這話,兩手抱着拳頭,拱齊了胸口,彎了腰道:“你老人家這樣說話,我怎樣敢當!我也是託福,作了幾票生意,手邊稍微順一點。老李還是老李,你老人家叫我一聲號,已是很賞臉了,怎麼還這樣稱呼?”老太爺一想,這可真慚愧,我哪裏知道你是什麼號,便點頭笑道:“請坐吧。本來就是經理,這也不是什麼過譽呀!”

  李狗子在身上一摸,摸出一隻扁皮盒子,裏面插了一排白錫紙捲了中腰、加貼紅印花的粗大雪茄,一齊送了過來,放在桌角上,因笑道:“請你老人家嚐嚐。這還是香港轉進口的真呂宋菸。”老太爺吸過兩門博士的舶來雪茄以後,又是很久不嘗此味了。現在李狗子擺了這許多珍品在面前,自不免順手抽了一支來看。李狗子坐在下手椅子上笑道:“老太爺,若是喜歡這個,連皮匣子都送給你老人家吧 !”老太爺笑道:“這如何敢當,君子不奪人所愛 !”李狗子道:“這也太值不得提起了。我家裏這樣的雪茄,還有一點,我明天專人送到這裏來。老太爺明天還不下鄉吧?”老太爺道:“亞英在外面日子很久,他母親很不放心,我想明天一早同他下鄉去。”李狗子兩手拍了皮袍子笑道:“那不行!今天晚上是要奉請老太爺喝三杯,館子裏不便喝酒,就請到敝公司三層樓上去喝吧。——還要聲明一句,今日中午,本約了大先生吃午飯的,沒有想到老太爺會來,不成敬意,順便也請老太爺去,晚上纔是專請。明日中午呢,我猜着褚經理一定要請的,他老早就約了我,要到老太爺公館裏去拜訪請教,如今知道老太爺來了,他有個不請請老太爺的嗎?”說到褚經理,區老先生就知道是在南京開老虎竈賣熱水的老褚。

  老太爺道:“我是要當面謝謝你,上次蒙你的好意,對我頗有點賙濟,真是受之有愧。”李狗子抱了拳頭連拱兩個捐道:“你老人家怎麼這樣的說,巴結還怕巴結不上呢!我們這些人的出身,是瞞不了你老人家的。”說着,他回頭向門外看了一看,因低聲笑道:“我們不懂的人情和世故,都還多着呢!我們一定要找個老前輩當我們高等顧問。還有一層,到了如今,我們才知道一個人不認得字,不便的地方太多了,不瞞你老人家說,生意我們算是做通了,這一輩子吃飯穿衣,大概不會發生什麼問題的 。就是我們不認得字,處處受人家的欺,不用說訂合同這些大事了,就是開一張發票,也要看管帳先生的顏色。”老太爺道:“李老闆在這種情形之下,應該請一位很可靠的文書先生纔好。”這句話好像說到他心坎裏去了,哈哈一聲笑着,兩手同時拍了大腿站將起來,大聲道:“老先生你這句話,可不是說着了嗎!我和褚經理就都這樣想着,若是大先生肯把公務員辭了,我們一定請他。不敢說是文書,就算是我們的老師吧。我們有這樣一個老師,什麼都可以放心,就決計共奉送大先生車馬費每月一萬元。只是有點格外的請求,就是大先生管理兩家公司文書之外,每天教我們幾個字。”說到這裏,似乎有點難爲情,微偏了頭望着老太爺,把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

  老太爺笑道:“請坐,請坐。這樣大的薪水,你還怕請不到好文書嗎?只是亞雄幹了公務員十幾年,一旦把這多年的成績付之流水,他也不能不考量。這是他一生出路問題,我也不能十分勉強他。”李狗子不曾坐下,依然站着說話,他道:“那自然,是要得着大先生的同意。不過趁着老先生在這裏,可以請老先生勸說兩句,你老人家不要說出了這樣多的薪水,就可以請着好文書先生,像大先生這樣貼心的人,那是難逢難遇的。現在我和褚老闆各請了一位文書先生,合算起來,薪水也差不多過萬了。我們總要看他們的顏色,好像就是恥笑我們不配請他。嘿!年輕的人若不肯唸書,那真是該死,我就是個榜樣。”說着,他又重重的伸手拍了一下大腿。

  正說着,亞雄果然應約而來,一見父親來了,自是歡喜。還沒說話,只見李狗子抱了拳頭,打着躬笑道:“有希望,有希望,我猜着大先生不見得會賞光的。現在既是來了,那就肯吃我的飯,請一頓飯肯來吃,那麼,就是以後請吃飯,也可以賞光的了。時間到了,請,請!我們這就吃飯去。”亞雄走進來,聽到他這一頓說話,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呆呆的向他望着。老太爺因笑着把他的意思解釋了。

  亞雄笑道:“叨擾李經理一頓飯是一件事;給李經理幫忙,那又是一件事。”李狗子把放下的帽子和手杖一齊拿了起來,又拱了手笑道:“話不在這裏說,吸鴉片煙的人,鴉片燈下好商量事情,吃酒的人,好在酒杯子邊上商量。我們就走吧 !”亞雄笑道:“李經理的性子還是這樣爽快,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就跟着你走吧。是哪一家館子?”李經理將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比了一個圈圈,在嘴上親了一親,笑道:“在館子裏喝不痛快,到我們辦事處去喝。雖然路多一點,不要緊,出門去,我們就叫車子。好了,老太爺,請,請!”說着他就微彎了腰,作出等候的樣子。

  區家父子三人,總爲他這一份恭敬,只好受着他的約請,大家坐了一輛人力車,到一個巖口上停車,老太爺不覺“呀”了一聲道:“這是舊地重遊呀!我們從前住的房子,不就在這坡子下面嗎?”亞英站到坡子口上,向巖下面望了一望,見新闢的一條石子馬路,老遠的翻過了一個小山崗,奔到了巖腳,原來那些住宅區的人家,卻少了一半。倒是棕黃色的草頂矮房子,左一叢,右一叢,在那曠大的敞地上散佈着。因回頭向老太爺笑道:“這讓我們不禁感慨系之了。”

  李狗子正忙着和客人找轎子,並沒有理會他們在談話。他找了轎子,迴轉身來,見老先生左手摸着鬍子,右手握了手杖,撐住地面,放在身後,只是向坡子下面出神,便笑道:“老太爺,你看下面的坡子不是很陡嗎?其實我們若坐汽車兜了一個圈子,還是可以去。如今就是汽油不好買,大小車子有的是。請坐轎子吧。”老太爺笑道:“這個地方,我們住過一個相當的時期,所以看着有點出神。下坡路不用坐轎子,我們走下去吧。”李狗子笑道:“走下坡路,看去好像不吃力,到了重慶來,我們也就有了經驗,下坡路走得多了,那腳杆子和腳後跟,震得人一顛一顛的周身都不受用。”老太爺笑道:“這話是對的。可是什麼困難事情,都可以被習慣克服。我們先來重慶一步,又是一來就住在這上下坡的所在。每 日上下坡,至少也有兩次,所以我倒不怎麼感到困難。將來回到下江去了,我這兩條老腿,倒還可以和人賽一賽跑。”

  老先生說這些話,自是無意的。亞英聽了,恐怕李狗子誤會這是打趣他的,便插嘴道:“我們倒要看看這些舊日鄰居,敵機炸後生活成個什麼樣子了。還是走的好,要不然,家父出門,總也是坐車子的。”他一面說着,一面下了坡子走。老太爺也就立刻省悟過去亞英是什麼意思,笑道:“既然來到這裏,可以看看我們舊日鄰居。”他說時,拄了那手杖,篤篤的打着石坡子響,也走下去了。因爲如此,大家都丟了轎子不坐,一齊跟着後面走下了坡子。約莫有三五十級,老太爺站定了腳,轉着身子四周看看。

  李狗子道:“你老人家找什麼?坡子還沒有走一半呢!”老太爺道:“我記得這個地方有爿小茶館,當日我家被轟炸之後,將東西由炸壞的房子裏搶出來,亂放在露天地裏過夜,偏偏遇到大雨,把我全家淋得落湯雞一樣,大家搶到這坡子中心來,已有個半死。在這小茶館裏躲雨,那老闆還不肯,幸得那個苦力楊老麼幫了我們一個忙,才安下身來。要不然,那樣傾盆大雨,叫我們臨時往哪裏去 !”

  這時,有個穿了一套灰布中山服的,正由坡下向上走,聽了這話,突然停住了腳,對這一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他“呵”了一聲,然後向老太爺點了個頭笑道:“好久不見,老太爺發福了。”亞雄向前一步,對他父親笑道:“你記不得了嗎?這是宗保長。”老太爺笑道:“對不起,我健忘得很。宗保長還住在這裏?”他嘆了口氣道:“慚愧得很,往年在這裏住着的人,好多發了財喲。只有我還是這個樣子。老太爺你說的那個楊老幺,現在不着爛筋筋了,了不得了,發了幾百萬大財。舊日的朋友,都變成了仇人。”說着從灰色衣袋裏抽出一方灰色的手絹,擦了紅額頭上的汗。

  老太爺道:“不錯,他是發了財,可是他很念舊,正和你所說的相反。我們和他,可以說沒有什麼交情,可是他對我們客氣的了不得呢!你當年作過他頭上的保長,他……”宗保長跌了腳道:“還用說,就是爲了當年的事,如今和我扯拐。你看嗎,這裏前前後後,每一塊地皮,都是他的了,我住的那兩間房子,原是佃的,去年子開茶館,自己又蓋了兩間,如今房東把地皮賣給他了,他要收回去蓋洋房子。”老太爺笑道:“就算如此,也是他行他的本分,不能說是把你當仇人啦。”宗保長道:“他就是把我當仇人,那也應該。當保甲長的人,沒有人說好話咯。”老太爺笑道:“這話太有意思,果然如此,這保甲制度還能施行嗎?”宗保長道:“老太爺,說給你聽,你不肯信。他現時就在我那茶館裏,硬是威風。我陪你去看看,包你要生氣。”老太爺回頭向亞雄笑道:“這可怪了,照我們的看法,這個人是相當可取的,他怎麼會在熟人面前逞威風呢 !”亞雄道:“反正也不彎路,我們就到那裏去看看。你老人家不是要和他談談嗎?”老太爺道:“宗保長,若有這個興致,我們一同走一次。”宗保長臉上帶了笑容,拖長了聲音說聲“要得”。於是他首先一個在前面引着路。

  宗保長這爿茶館,在巖下路轉彎的三岔路口上,左隔壁是小麪館,右隔壁是燒餅店。他的茶館除了店堂裏面陳設了七八副座頭之外,還有幾張躺椅,夾了茶几,放在店門口空地上。大家走來了,遠遠地看到楊老幺穿着青呢大衣,端坐在門口一張桌子正面,兩邊有兩個戴着盆式呢帽、身穿藍布大褂的人,含了笑容相陪着,此外前前後後,每副座頭上,都坐滿了人,而且十之八九是短衣赤腳的苦力朋友,大家鬧哄哄的談着話。楊老幺坐的那張桌上,放了一隻敞開蓋子的小皮箱,裏面放了整疊的大小鈔票。箱子邊還放有紙墨筆硯等類。那裏有一個穿藍布大褂的,正提着筆在面前的紙單上圈了一圈,喊道:“李二嫂!”只這一喊,過來一位五十上下年紀的婦人,穿件青布破襖子,蓬了一把頭髮,用一塊舊得變成了灰色的白布帕子,紮了額頭,在灰藍單褲下,伸出穿了一雙麻索捆縛着的青布鞋子。她走到桌子面前,兩手按了面前的衣襟,連連的彎了腰道:“楊經理作好事,明中去暗中來咯。我是苦人哪,要多多道謝咯,讓我們多吃兩碗吹吹兒稀飯嘛 !”

  楊老幺倒是站起來欠了一欠身子,可是在兩旁的兩位穿藍布長衫先生,卻大大方方的坐着,絲毫沒有什麼感覺。那個叫她過來的人,卻在口角上斜銜了大半支紙菸,微偏了頭向她望着道:“你朗格這樣多話喲!”說着,在那小皮箱裏取出一疊鈔票,掀起了兩張,丟在桌子角上。她又鞠着躬連道:“經理作好事嘛!”

  楊老幺點了頭道:“這位大嫂,我認得她,她老闆是賣擔擔麪的。你老闆近來生意好嗎?”她道:“咳!不要提起,上兩月死了,丟下三個娃兒朗格作嗎?”楊老幺道:“去年子,我吃過你老闆兩碗擔擔麪,當時沒有給錢,約了過兩天還帳的,後來我病了,沒得錢把他,我不好意思見他。他見了我,倒不向我要帳,這是一個好人。要講交情大家講交情,他死了,我也要對得住死鬼。”說着,在皮箱裏取出一疊鈔票舉了一舉道:“這是一千塊錢,小意思,請你代我買一分香燭紙錢,到你老闆墳下燒燒。多了的錢,割兩斤肉,娃兒打打牙祭。”說着走出座位來,將錢交給那婦人。那婦人想不到隨便請求一下,竟得着這樣多的錢,兩手捧了一千元鈔票,竟沒有作道理處。四圍坐着的人,早是轟然一聲相應,表示着驚訝與欣慕。那個穿藍布衫的,又站起來道:“你這位大嫂,真是啥子也不懂,楊經理有這樣的好意,你還不道謝 !”

  這時區老太爺一羣人,也緩緩的越走越近了,看到楊老幺這種慷慨施惠的情形,也有點愕然,不免停止腳步,呆了一呆。楊老幺猛然一回頭,首先看到了老太爺,立刻搶上前深深的向他鞠了一個躬笑道:“好久就想去拜訪老太爺,不想在這裏碰到,你老人家是我的大恩人 !”區老太爺見他執禮甚恭,猛然倒不知道怎樣是好,只有兩手抱了拳頭,連連拱了幾下道:“楊老闆太客氣,太客氣。”楊老幺看到亞雄,又深深的點了點頭笑道:“請大先生到我公司裏去耍吧,朗格不賞光?”亞雄笑道:“我們剛纔由坡上下來,聽到宗保長說,就特意看你來了。”楊老幺笑道:“我就不敢當。這個地方沒有啥子招待,吃碗茶吧 !”老太爺笑道:“茶是不必喝了,我有兩句話和你說。這宗保長從前是鄰居,雖然有些事虧累着你的地方,但也無非根據公事說話。如今你不在這裏住了,過去的事可以不必介意。”那宗保長臉上帶了苦笑,縮在老太爺身後,並沒有說什麼。楊老幺笑道:“那是宗保長多心。我哪裏和他說過啥子,他看到我今天同了一班朋友來了,又在他茶館裏吃茶,以爲我是來和他扯皮,我哪有這樣多工夫喲 !”說着,望了宗保長微笑了一笑,接着道:“老太爺,作人總要有良心,我當年在這裏賣力的時候,熟人很多,現在來看過兩回,苦人還是多喲。也是幾位弟兄和我商量,替老鄰居幫幫忙,所以我今天帶一點款子來,送大家一點茶錢,二十塊,三十塊,隨便奉送一點小意思。同這麼多老鄰居我都客氣,難道就單單跟他宗保長過不去,會扯啥子拐?”

  老太爺向宗保長笑道:“這樣說,你是多心了。他帶着這許多人到你茶鋪來吃茶,你也是一筆生意呀 !”宗保長道:“我怕不是一筆好生意,但是這房子,是他公司的了,我怕這樣多人是來收房子的。”楊老幺笑道:“你一個作保長的人,怕啥子喲,來了這多人,正好你都可以拉了去當壯丁。”說着,昂起頭來哈哈一笑。老太爺笑道:“楊老闆,不說笑話。今天你是個義舉,一好就百好。宗保長這所住房,你今天可以不必和他交涉,慢慢的和他解決好嗎?”宗保長道:“怕我不曉得,楊經理現在發了財,就是爲了要出我一口氣,出了上百萬,把這一帶地皮收買了,把我的房子也收買在內。”老太爺道:“宗保長,我已經和你調解了,你爲什麼還說氣話?楊老闆,我平心說一句,你拿出百十萬塊錢來置產業,當然有你的作用,你雖有錢,也不會爲了要出宗保長一口氣,故意買這一片地皮,但是順便在老鄰居面前擺一擺這點財運,也許有的。現在我來爲你們作個公平的調解,假使你公司收用這片地皮的話,請宗保長不要多心,既然是個保長,要知道國家的法律。至於楊老闆呢,既然和許多老鄰居都肯幫忙,請你對他也大小幫個忙吧 !”

  楊老幺兩手抱了拳頭,拱了兩拱,笑道:“就是,就是。老太爺你是個明白人,你吩咐的話一點不錯。”老太爺迴轉身來向宗保長笑道:“宗保長,你聽見了,人家已經當面認可了。自此以後,你們還是好朋友呀 !”楊老幺道:“宗保長,我說話算話,你放心,今天在這裏打攪你一頓,也不能教你吃虧。”說着回過頭來,向那管錢的人道:“有一百碗茶沒得?”那人起身答道:“五十碗茶還不到咯!”楊老幺道:“那我們付五百塊錢的茶帳吧!”宗保長聽了這話,倒不覺得露齒一笑。

  果然那個管帳的立刻拿了一疊鈔票離座,直奔過來,交與了宗保長,笑道:“你說楊經理絆燈有這樣的人天天和我絆燈,我都歡迎咯 !”宗保長手裏拿了那五百元鈔票,也嘻嘻的笑了。

  老太爺向他兩個兒子笑道:“他們這個局面,頗也有些意思,我們是否還要繼續參觀下去?”宗保長插嘴道:“我們有下江來的龍井,泡一碗茶吃嗎?”李狗子站在一羣人後面,他也把這事情看了,便笑道:“老太爺,不必在這裏很久的耽誤下去了,我們還要趕着去喝兩壺呢 !”楊老幺見他們沒有駐留之意,哪裏肯放,站在路頭上,擋了大家的去路,只管讓着說稍坐一會。老太爺笑道:“楊老闆,我很知道你這番誠意。大家都住在重慶市圈子裏,你還怕少了見面的機會嗎?譬如今天我們就在這裏相會了。這位李經理,也是多年以前的熟人,今日才得見面,見面之後,他也和楊老闆一樣的親熱,請我到公司裏去吃飯。現在正是吃飯的時候,我怎樣好在這裏吃茶呢?而況我看你這裏也很忙。”李狗子點了點頭笑道:“一看楊經理,就是個好朋友,若不嫌棄的話,請一路到敝公司去喝兩盅。”說着,他已動腳在前面走。楊老幺料着無法挽留,只好隨在老太爺後面問明瞭住處,說是第二天再去奉請,方纔別去。

  走了一截路,李狗子忍不住問亞雄道:“這個楊老闆,大概發了很大的財吧,他怎麼會帶了一箱子鈔票來到這裏放賑?”亞雄道:“他什麼原因要放賑,這倒不知道,不過他也是個貧窮出身,原先和今日在座的那些男女,都是熟人。”李狗子道:“是的,我也有這意思,將來我到了南京,也會和他一樣大大的和朋友幫上一個忙,不過……”

  他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將手摸了一下下巴,接着又昂頭搖了一下,笑道:“那不算什麼,我也可以提了一箱鈔票到茶鋪子裏去分給老朋友。南京城裏的那些老朋友,第一件事是沒有房子住,我將來回去第一件事也就從這裏下手,開一個建築公司,專門建築民房,這樣一來,既是應了回南京人的急,又作了一筆投機生意,一舉兩得。我們幾個朋友商量多少次,決定這樣辦,章程的草稿,我都寫好了。”

  老太爺聽他說話,正走到一所被炸的廢屋旁邊,那屋子中間全是精光的,高高低低,幾塊黑土地上面,栽種着芥菜和豌豆,周圍的磚牆卻還光禿禿的直立着,門和窗子的所在地,都是大小几個窟窿。那屋面積寬大,石臺階還整齊的鋪着,石頭縫裏長着尺來長的青草。老太爺將手上的手杖指着道:“這是我們原來遠隔壁的人家了。”亞雄道:“那石頭門框上不是還釘着一塊門牌?”亞英道:“我們安居過一個時期的地面,如今會弄成這個樣子 !”亞雄道:“你看那是我們那幢樓房的遺址,比這裏更慘了。”說着向面前一片菜地一指。那裏只是一片黃土地,什麼房屋的痕跡也沒有,唯一可認出來的,便是原來大門口那截石板路。老太爺很感慨的嘆了一口氣道:“你看,這是我們原來屋主經常跑來看看的地方,都荒廢得這個樣子。我們在南京的房屋,不知變成什麼樣子了,怪不得李老闆要回去開建築公司了。”

  李狗子笑道:“這個算盤,哪個不會打!如今有了錢的人,都是這樣想,生意不能老是向下做去,所以大家變了個方向。或者買地皮,或者蓋房子,總而言之,把法幣換成了這種硬東西。”老太爺搖搖頭笑道:“這個世界真是變了,連李老闆這樣老實人,也曉得許多經濟學了。”亞雄笑道:“如今哪個不曉得‘黑市’‘外匯’這些名詞。十幾歲的小姑娘,談起化妝品來,不是仰光,就是加爾各答。”老太爺正待答覆這句話,卻有一陣“哦呀”的聲音驚斷了他的話音,回頭看時,一片空地上起着大石頭的牆基,正有一大批工人在那裏擡石頭,卸磚瓦,紛亂成一團。他道:“這不就是我們被炸之後,在這兒理東西的空地嗎?”亞雄道:“可不就是這裏 !”老太爺道:“炸的兇,我們建築得更起勁,你看這不是在建幾層大樓嗎?這塊地皮是我們房東的,炸後他已經破產了,還會拿出多少建築費來嗎?”亞雄笑道:“說出來,你老人家又得感慨一番。這所房子正就是楊老麼建築的。他上次和我談過,說是我們願意搬到原住的地方來,他有辦法。他新蓋了一幢房子,在我們那屋斜對門。我當時沒有理會他這話,也沒有料到他會蓋這樣好的房子,真奇怪,他有錢哪裏不好蓋房子,偏要在自己擡轎的所在來蓋房子,他不怕人家揭他的底 !”老太爺道:“那是各有各的見解,正是富貴不歸故鄉如錦衣夜行。”

  李狗子把話聽到這裏,才知道所謂楊老幺賣苦力出身,是指的這種牛馬生活。這可見由大海底裏出身一跳,跳上天的,正不止自己這樣一個。他心裏想着,口裏不覺輕輕地“哦”了一聲。亞雄省悟過來,恐怕他誤會是嘲笑他的,便道:“是的,這人值得我們學樣。可是話又說回來了,我們哪裏會有這種能力,提一箱子鈔票來賑濟老朋友 !”李狗子道:“大先生,這看各人的運氣罷了。有什麼能力不能力?我李狗子有什麼本事呢?如今會享這樣一份清福 !”說着拍了一拍身上那件皮袍子。老太爺笑道:“李老闆爽快之至,連自己小名都提起來了。我正是忘了問,如今李老闆用的是哪兩個字的臺甫?”李狗子笑道:“我在南京的時候,本也有個名字叫李萬有,但是人窮了,連名字也叫不出來。如今是朋友說一個名字不夠,大家又送了我一個號,叫‘李仙鬆’。‘仙家’的‘仙’,‘松樹’的‘鬆’。這還有個原故,是我過生日的時候,朋友們替我找一個吉利意思。他們說一萬樣都有了,還要有長壽去享受,纔好叫我活上幾千幾百歲。可是一個人哪能活到那樣大的年紀,能活到一百歲,就不錯了。老太爺,不瞞你說,從前我不怕死,活到多大年紀死都可以,現在卻非活到八十歲不可。我去年討了一房家眷,年紀太輕,今年才二十歲,添了男孩子才幾個月呢。我若早死了,把他們丟下,那太可憐了,而且這是第一個孩子,以後一定還要跟着生下去。我若想看到個個孩子長大成人,就當活到八十歲。有了那大年紀,就是六十歲再生兒子,他也有二十歲了。”

  老太爺哈哈大笑道:“一定可以的。我比你大概大到二十歲吧?你作八十大壽的時候,我還要來吃一碗壽麪呢!”這連他兩位令郎,也聽着哈哈大笑起來。老太爺道:“你們笑什麼!這是正話。人生的壽命,自然要有許多條件來維持。但自己能活到多大歲數的信念,也是必須有的。有了這信念,纔會高高興興的活下去。反過來說,一個人活着沒有興趣,還能長壽嗎?李老闆,你聽我的話,提起興趣來活着吧 !”李狗子將手杖掛在左手臂上,兩手互換着袖口笑道:“好!憑老太爺這話,我們今天上午,就幹他兩斤花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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