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二十章 擡轎者坐轎

  次晨起牀,西門太太想起了約會,想起陪二奶奶遊山事大,匆匆的梳洗畢,喝了茶,吃着乾點心,就叫劉嫂去找轎子。劉嫂道:“太太吃了午飯再走吧。牀上,椅子上,樓板上,都堆了個稀扒亂。太太走了,丟了東西,我負不起這個責任。”西門太太向自己牀上看看,新舊衣服在牀頭邊,堆了有兩尺高,零用東西,磁器和五金的,擺舊貨攤子一般,陳列在桌子下面,還有些鞋子、襪子、化妝品之類,又堆在椅子上。她站着凝了一凝神,將一口空皮箱拖在屋子中間,將牀上衣服整抱的放進箱子裏去,看着高出了箱子口,合不攏蓋子,就抽出兩件棉衣,丟在牀上,和麪粉一般,胡亂將衣服塞平,跪在箱蓋上,將箱子合攏了,再扯出牀上一牀包單,鋪在樓板上,把那兩件舊棉衣和椅子上的細軟都包在其中,打了一個大包袱。桌子下面那些東西,那就不收拾了,有的擺出了桌子腳的,伸着腳將它向裏撥撥。回頭望見劉嫂,因道:“我走了,你把這裏房門一鎖就是。”劉嫂道:“太太哪天回來?”她道:“這個我哪裏說得定?二奶奶那個脾氣,高興,她可以玩十天八天,不高興,說不定今天下午就會回來的。快去給我叫轎子吧 !”劉嫂也正和她女主人一樣,覺得陪了女財神遊山,比收拾東西預備搬家,那要重要十倍,再經過了主人這一次催促,就無須考慮了,立刻出門去叫轎子。西門太太一有了走的念頭,恨不得立刻就走,因覺得劉嫂去叫轎子,已有了很久的時間,就銜了一支菸卷站在樓欄杆邊向下望着出神。

  門外一陣嘈雜聲,她以爲是劉嫂將轎子找來了,便大聲叫道:“找轎子比向外國買飛機還難嗎?”樓廊下有人笑道:“這地方找轎子,反正不比闊人坐飛機容易。”她很驚異着這聲回答,向下看時,來的不是劉嫂,卻是區家大少爺亞雄。便笑道:“實在是稀客,是什麼一陣風,把大先生吹了來呢?”

  亞雄手上拿着舊呢帽子,兩手拱了兩下,笑道:“我自己都覺着來得有點意外。還好,還好,我以爲西門太太還未必在家呢 !”她笑道:“這樣說,倒是專程而來了。請裏面坐,我也正有事請教呢 !”亞雄走到外面客室裏坐下,見沙發上搭着她的大衣,桌角上放着她的皮包,因道:“西門太太,就要出門嗎?”她進屋來沒有坐着,站在桌子角邊笑道:“正是騎牛撞見親家公,我立刻就要走,劉嫂已經喊轎子去了,怎麼辦呢?”亞雄道:“我來拜訪的事很簡單,一句話可以說完。我先問問西門太太,有什麼事要我作的嗎?”她笑道:“這件事,想你們閤府都不會怎麼拒絕,我打算搬到溫公館去住,還有一點動用東西和劉嫂這個人,不便一路帶去作客,我想連人帶東西,一齊寄居在你們那個疏建村裏。伙食讓劉嫂自作,我會給她預備一切,只是要求府上給她一個搭鋪板的地方。”亞雄笑道:“我們那裏一幢草房,至少還可以多出兩間,最好連西門太太也搬去住,我們再作老鄰居。劉嫂一個人去,我敢代表全家,一定歡迎,這簡直用不着和我們商量,隨時搬去就是。西門太太過江去嗎?”她隨便道:“不,有點兒事,要到附近走一趟,我們再能作上鄰居,真是榮幸得很,改日我親自到府上去接洽這件事。今天我有點要緊的事,不能留你在這裏吃頓便飯,倒是抱歉之至 !”亞雄笑道:“那無須客氣,我也有點要緊的事呢。請問,這裏到梅莊去,還有多遠?”西門太太不覺望了他道:“你也有工夫到梅莊去看看梅花?”亞雄笑着搖搖頭道:“我也配!我向溫公館通過電話,聽說我們那位本家小姐隨二奶奶逛山去了。她的先生由貴陽來了電報,說是他押的車子,已經到了,就在今天下午開到海棠溪。有了這個消息,我不能不追到梅莊去通知她一聲。”西門太太道:“那你就不用去了,我替你帶個口信去吧。”正說着,劉嫂在樓下就叫着:“轎子來了!”亞雄聽了這話,也就無須人家下逐客令,拿着帽子便站起來道:“到梅莊去怎麼走?”西門太太望了他,臉上紅紅的,微笑了一笑道:“實對你說,我並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就是應了二奶奶之約,到梅莊去看梅花。我們哪裏又會有什麼要緊的事呢?大先生坐了轎子來的,爲什麼把轎子打發走了呢?這裏到梅莊,還有五六裏呢!有我給你帶口信,你就不必去了。”

  亞雄手裏盤着那頂破舊的呢帽,躊躇了一會,笑道:“我既請得了一天假,過江去,也不會再到機關裏去上工,偷得這半日閒,去看看不要錢的梅花也好。我們這窮公務員兩條腿,還值錢嗎?轎子不必了。西門太太有轎子在前走,我跟着跑吧 !”西門太太笑道:“你客氣,令弟現在發洋財了,這也不管他,我請你坐轎子就是。”亞雄看她臉上有一種猶豫的樣子,必是感到主人坐轎子去,客人跟在後面跑,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一路走,一路找轎子吧。”

  西門太太上了滑竿,亞雄就跟在後面走,邊走邊聽着轎伕們的談話,覺得雖是粗魯一點,卻也有味。只聽轎伕報告鄉下地主狀況。不久,其有一個說道:“我家那壩子上姓楊的弟兄兩個,收一百四五十擔穀子,今年子變成幾十萬咯 !”另一個道:“運氣來了,人會坐在家裏發財。”後面的道:“發財是發財,有了錢人就變了樣。弟兄兩個,天天扯皮。老大這個龜兒,請了大律師,硬是在法院裏告了他老幺一狀。”前面的人道:“這個楊老幺,朗格做?”後面的轎伕還沒有答言,這時迎面來了一乘轎子,轎子上有人答道:“哪一位?”

  來往的轎子,相遇到一處,在喊着左右兩靠的聲中,轎伕們停止了說話。那個坐在滑竿上的人,還不曾中止了他的疑問,只管向這裏看着,及至看到亞雄隨在滑竿後面,他立刻叫着停下。滑竿停下來了,他取下頭上的呢帽子,連連向亞雄作了兩個捐道:“區先生到哪裏去?好久不見。”亞雄回禮,向他臉上注視,卻不認得他。他似乎也感到亞雄不會認識他,便笑道:“我就是楊老幺,你們府上那回被災,我還幫過忙。”亞雄看了他面孔,想了一想。老楊幺笑道:“再說一件事,你就記得了。那個宗保長起房子,硬派了我幫忙,我打擺子打得要死,蒙你家老太爺幫了我一個大忙,把轎子送我回去。”亞雄“哦”了一聲,想起來了,他正是擡轎的揚老幺。沒想到半年工夫,他自己也坐起轎子來了。

  這樣想時,向他身上看去,見他穿着人字呢大衣,罩在灰布中山裝上,足下登着烏亮的皮鞋,手上捧着的那頂呢帽子,還是嶄新的。看他這一身穿着,不是有了極大的收入是辦不到的。於是向他點着頭笑道:“這久不見楊老闆,發了財了。”他笑着搖搖頭道:“說不上,說不上!剛纔我聽說有人叫楊老幺,我以爲是叫我哩 !”亞雄笑道:“事情是真巧,那兩個轎伕閒談,談到一個和楊老闆同姓同名的人,沒有想到正碰着了你。”楊老幺道:“我正要尋區先生,一時找不着,今天遇到了,那是很好。府上現在搬到哪裏?”亞雄並沒有想到和他談什麼交情,便說搬到鄉下疏建村去了。楊老幺並不放鬆,又追問了一番門牌,便將兩手舉了帽子道:“好,二天到公館裏去看老太爺。區先生到啥子地方去?”亞雄道:“到梅莊去,我還不認得路呢。”

  楊老麼回過頭去,就向擡自己的那轎伕道:“你們不要送我了,我自己會過河,你們送這位區先生到梅莊去。你們若是趕不到河那邊吃午飯的話,就在河這邊吃。”說着在身上掏了幾張鈔票交給一個換班的散手轎伕。亞雄道:“楊老闆,你不用客氣,我雖是城裏人,走路倒還是我的拿手。”楊老幺道:“區先生,你要是瞧不起我的話,我倒是不勉強你;要是還認識我這楊老幺,讓他們送你一送,又不要我擡,啥子要緊?這裏到河邊,是下坡路,我走去也不費力。你願不願意我盡一點心?”

  亞雄聽他如此說了,也就只好笑道:“那就多謝了!”楊老幺道:“二天我一定去拜見老太爺,請你先給我說到。”說畢,抱着帽子深深作了兩個揖,轉身就走了。亞雄坐上了楊老幺的自用滑竿,一個轎伕在旁跟了換班,兩個擡着走。亞雄對於這事,自然很是驚異,因在轎上問道:“你們楊老闆發了財了?”前面的轎伕道:“怕不是?不發財,朗格當到經理?”亞雄道:“你們由哪裏來?”轎伕道:“從楊經理莊子上來咯。”

  亞雄心想,哦!他是經理,還有個莊子。又問道:“你們楊經理現在作什麼生意?”轎伕道:“城裏頭有店,鄉下有農場。”亞雄道:“城裏是什麼店?以前他不是買賣人呀 !”轎伕道:“那說不清。現在作買賣的人,不一定就是買賣人出身。”亞雄被這個答覆塞了嘴,倒沒有話說。本來他這個答覆也是對的。

  轎子默然的擡了一截路,亞雄終於忍不住要問一句心裏要問的話,因道:“在半年以前,我就認得他,他的境況還不大好。怎麼一下子工夫,他就發了這樣大的財呀?”後面一個轎伕道:“聽說他是得了他幺叔的一塊地,在地下挖出了啥子寶貝咯。”前面那個轎伕道:“啥子寶貝喲!是三百塊烏金磚咯。”亞雄聽他們所說的理由,似乎無追問下去的必要,只是微笑了一陣。三個夫子擡的滑竿,自比兩個夫子所擡的要快的多。兩里路之後,就把西門太太那乘滑竿追上了。

  一會兒工夫,遠遠看到山埡口裏,深紅淺碧的一簇錦雲,堆在綠竹叢中。在綠竹林外面,圍繞了一道雪白的粉牆。那顏色是十分調和的。亞雄在滑竿上就喝了一聲採。西門太太道:“這大概就是梅莊吧?”亞雄道:“這裏簡直沒有戰時景象了。”

  說着話,轎子是越走越近了。先是有一些細微的清香,迎面送了過來,再近一點,便看到了那錦雲是些高高低低的梅花,在圍牆裏燦爛的開着。路到了這裏,另分了一小枝,走向那個莊子。但那條小路,在一座小山腰上,平平的鋪着石板,格外整齊。山腰上的竹林,都彎下了枝梢,蓋着行人的頭頂。越是感到境地清幽。到了莊子門口,是中國舊式的八字門樓,裏外都是大樹簇擁着。雖然到了冬末,這裏還是綠森森的。客人下了滑竿,早跑出來兩頭狗,汪汪地叫着。同時,也就有兩個男人隨了出來。他們看到有一位女客,便知是來尋溫太太的,立刻引了進去。

  經過兩重院落,便見二十多株梅花,在一片大院落裏盛開着。上面玻璃屏門外邊,一帶寬走廊,那裏擺了一張長方桌,上面陳設了乾果碟子和茶壺茶杯。二奶奶和區家二小姐,各坐在一把皮褥子墊座的藤椅上,架了腳賞梅。西門太太道:“真是雅得很!仔細讓畫家見了,要偷畫一張美女賞梅圖呢 !”

  二小姐“喲”了一聲,迎向前道:“怎麼大哥有工夫到這裏來?”亞雄道:“我們俗人也不妨雅這麼一回。你覺得出乎意外嗎?”二小姐便引着他和二奶奶相見。亞雄對這位太太,自是久已聞名的了。現在一看她,將近三十歲年紀。瓜子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她腦後長髮,挽了個橫的愛斯髻,耳朵上垂下兩片翡翠的秋葉,耳環上面是一串小珍珠,代替了鏈子,在腮邊不住地搖晃。她穿一件紫紅絨的袍子,映帶着臉上的胭脂,真是豔麗極了。

  二奶奶笑道:“有這樣好的一個莊子,主人卻住在重慶,非禮拜或禮拜六是不能來的。我就只好代表主人來招待了。區先生請坐吃煙。”說着,她將桌上擺着的一聽三五牌紙菸,拿起來舉了一舉。亞雄連忙道謝,彎了彎腰,取了一支菸在手。旁邊站着訓練有素的女僕,便擦着火柴,送了過來。另一個女僕,端了一把藤椅,請他坐下。西門太太在他們應酬的當兒,已經站到梅花樹旁邊,手扶了一枝,擡頭四下觀望。二小姐笑道:“你站在花底下去,反而聞不到香味的。還是到這裏來坐着,慢慢的領略吧。”西門太太笑道:“你還要慢慢領略呢。林宏業今天下午押着大批貨物,要到海棠溪了。你應該快去接這位海外財神纔是。”二小姐向亞雄望了道:“大哥就是爲着這事來的嗎?”亞雄點點頭笑道:“你若是不嫌我這個消息煞風景的話,那就請你過江去吧。”二小姐聽了這話,臉上帶着微笑的樣子,沒有說話。亞雄點點頭笑道:“我是特意爲了這件事過江來的。不會老遠的過江爬山,來和你開這個大玩笑吧?”二小姐道:“好的,我回去。下午我們一路走。你走了這樣遠的路來了,也應當休息休息,就在這裏吃頓便飯。當公務員的人,天天算平價米,也難得有這麼大半日清閒。在這山上玩玩,除了這裏是個花園,這左右兩所莊屋,全是新建的,也有很多的花,你可以去看看。我和二奶奶看過了,和城裏相比,確是別有風味。”

  亞雄在這園子裏看了一會,覺得這三位太太在一處談得很起勁,自己沒有插言的餘地,便向二小姐打了一個招呼,緩緩的走出這幢莊屋。走出門來,站着兩面一看,見左面山上,有一所西式房屋,瓦脊爬着一條一條的黑龍,很是整齊,在濃密的樹影中露了出來,一望而知是人家的別墅。就在這屋角邊,竹林縫裏,綠陰陰地罩着一條灰色的石板小路,便是通向那裏去的。

  他隨手在草地上摸了一根短竹竿子,當做手杖,順着路向那裏走着。只走了一半的路,便看到四五棵紅梅,在山麓上簇擁出來。在紅梅後面,有兩棵高大的冬青樹,直入雲霄,一高一低,一明一暗,與梅花相映成趣。更向前走,發現了這是人家開闢的園門。沿山坡開着梯形的田,田裏種着整片的冬季花木,有的是茶花,有的是水仙,有的是蠟梅,有的是天竹。蠟梅差不多是凋謝了,那整畦的水仙,卻長得還旺盛。那綠油油的長形葉子田裏,好像是長着禾苗,苗上成叢的開着白花,像雪球一般。那一種清幽香味,在半空裏盪漾着,送到人的鼻子管裏來,真教人有飄飄欲仙之感。

  亞雄站在這花田外的田埂上,不由得出了一會神。心裏想着,哪來這樣的一個雅人,在這地方大種其花木?想到這裏,回頭看看,料着這中西合參的那所樓房裏,一定有着一位瀟灑出塵的主人。在重慶滿眼看着,都是功利主義之徒。若在這裏看到一位清高的人物,當然有他一副冷眼,向這冷眼人請教請教,那是不無收穫的。如此想着,掉轉身來就不免對這屋子上下,又打量了一番。兩手拿了竹竿,背在身後,很悠閒的,再向那裏走去。

  在梯形的花圃中間,有一條石砂子面的人行路,寬約四五尺,斜斜的向上彎曲着。路兩旁有冬青樹秧,成列的生長着,作了籬笆。迎面樓房外,有一塊院壩,放了大小百十盆盆景,或開着紅白的山茶花。在濃厚的綠葉子上,開着綵球也似的花,非常鮮豔。看那院壩裏面,一道綠柱遊廊,已近內室,那是不許再走向前的了。

  亞雄正待轉身,卻看見上面走來個粗手粗腳的人,身穿藍布棉襖,繫上了一根青布腰帶,下面高捲了青布褲腳,露出了兩條黃泥巴腿。他口裏銜了一支短短的旱菸袋,燒着幾片葉子菸。亞雄看他圓胖的臉上,皮膚是黃黝黝的,兩腮長滿了胡楂子,像半個栗子殼,也可知他是一位久經日曬風吹的莊稼人。他口裏吐着煙,問道:“看嗎!要啥子?買幾盆花?”亞雄猛可聽了,不免愕然一驚。那人走近了兩步,緩緩的道:“你這位先生,是哪個介紹來的?到我們農場裏來買,比在城裏頭相應得多。”亞雄這才醒悟過來,這裏並不是什麼高人隱士之居,乃是一座農場,這就不必有什麼顧忌了,只管向前走。因問道:“你們這農場有這樣好的房子,你們老闆呢?”那人手扶了旱菸袋杆,嘴裏吸了兩口,對亞雄身上看了一看,卜唧一聲,向地面吐了一口清水,因道:“你說嗎!要買啥子?我就能作主。”亞雄笑道:“我暫時不買什麼,只是來參觀一下。”

  他拖出嘴裏的旱菸袋來,點了點頭道:“要得!我們歡迎咯 !”亞雄覺得陌生的粗人,有這樣客氣態度的,在重慶還少見,便笑道:“你們老闆貴姓?”他將旱菸袋嘴子送到嘴裏吸了一下,笑道:“啥子老闆羅?我們也是好耍。”亞雄笑道:“那麼,你是老闆了。你把這個農場治理得這麼整齊,資本很大吧?”他將旱菸袋又吸了兩口,微笑了一笑,將頭搖了搖道:“現在也無所謂咯。這個農場,共值百來萬。”

  亞雄聽着這話,對這位老闆周身看了一看,覺得就憑他這一身穿着,可以說百來萬無所謂嗎?因笑道:“現在不但是經商的發財,務農的人也一樣發財,我有個朋友叫楊老幺……”那人立刻問道:“你先生朗格認得他?他是我侄幾咯 !”亞雄道:“我姓區,方纔還是坐了他的滑竿上山來的呢 !”那人兩手抱了旱菸袋,連連將手拱了兩下道:“對頭!請到屋裏頭來吃碗茶吧!”說着張開了兩手,作個遠遠包圍,要請入內的樣子。

  亞雄先聽到轎伕說楊老幺是因叔父死了,得着遺產,現在他說楊老幺是他的侄兒,彷彿這傳說前後不相符,倒要探聽探聽這個有趣的問題。一個擡轎子的人,不到半年工夫,成了一個很闊的坐轎者,這個急遽變化,總不是平常的一件事,自值得考查。至少比看梅花有益些。如此想着,就接受了這人的招待,走進正面那座西式樓房裏去。那人推開一扇門,讓着進了一所客廳,只見四周放了幾張雙座的矮式藤椅,墊着軟厚的布墊子,屋子正中,放了一張大餐桌子,用雪白的布蒙着。桌上兩大瓶子花和一盆佛手柑。農場裏有這種陳列品,自還不算什麼。只是那兩隻插花的瓷瓶,高可三尺,上面畫有三國故事的人物畫。那個裝水果的盤子,直徑有一尺二,也是白底彩花,用一個紫檀木架子撐着。亞雄曾見拍賣行的玻璃窗裏,陳列過這樣一隻盤子,標價是九千元,打個對摺,也值半萬。轎伕出身的人家,很平常的把這古董陳列在客廳裏,這能說不是意外的事嗎?

  那人引亞雄進來之後,又拱了手道:“請坐,請坐!招待不週咯。”說畢,昂了頭向外叫着:“楊樹華!”樹華這個名字,在重慶頗有當年取名“來喜、高升 ”之意,便聯想着這個老農不是尋常人物,人家還有聽差呢!就在這時,來了一個小夥子,他穿着件芝麻呢的中山服,腳上踏的一雙皮鞋,烏亮整齊。亞雄低頭一看,自己腳上的這雙皮鞋,已成了遍體受着創傷的老鮎魚,比人家差遠了。

  那老農倒是一個主人的樣子,向他道:“有客來了,去倒茶來。”他方垂手答應了。老農又問着:“還有牛奶沒有?”他答應了一聲“有”。老農道:“熱一杯牛奶,把餅乾也帶來。”吩咐完了,才向亞雄寒暄着對面坐下,因道:“方纔三個轎伕回來,說是經理在半路上遇到一位先生,自己下了轎子,把轎子讓給那先生坐。我一想,這是哪個喲?你先生一說到姓區,我就想起來了。你是我們老幺的恩人。”亞雄笑着搖搖頭道:“那怎麼談得上!”

  他點了點頭,將旱菸緊緊捏住,倒向着空中點了兩點,因道:“確是!老幺常常對我說,有錢的時候,人家送一萬八千,那不算希奇,沒有錢的時候,一百錢可以救命。區先生你懂不懂?這是川話,我們說一百錢,好像你們下江人說一個銅板。”亞雄笑道:“我到貴省來這樣久了,怎麼不懂?”老農將旱菸袋在嘴裏吸了一下,忽然有所省悟的樣子,匆匆走出門去,一會兒工夫,他拿了一聽三炮臺的紙菸和一盒火柴送到亞雄面前,亞雄只管對了那聽煙出神。老農點了頭道:“請吃煙吧!這是香港來的,我們也不吃這好的煙。這是我們請大律師的煙。”亞雄經這一說,一個疑問解決了,可是第二個疑問也跟着來了。憑他這樣說,好像一個人發了財,和打官司就發生連帶關係。於是緩緩的打開煙聽子蓋,取了一支菸點着,擡了頭只管向屋子四周望着,臉上露着笑容。隨着那位楊樹華拿了洋瓷託盆,託着點心來了,是一玻璃杯子牛奶,一瓷碟子白糖,一碟子餅乾,一碟子蜜餞,一樣一樣的放到桌上。

  亞雄對於這番招待,有兩種驚訝之處。其一,以爲這裏並沒有主人翁,有之,便是這位老農,他竟有這種享受。其二,是與這老農素昧生平,雖有楊老幺一言之告,在他也不當如此招待。正凝神着,那老農笑道:“區先生,請隨便用一點。”說着,他放下了旱菸袋,兩手捧了牛奶杯子,顫顫巍巍的送到面前來。亞雄站起來接着。他又兩手捧了糖罐子過來,裏面有鍍銀的長柄茶匙插在四川新出品的潔糖裏面。亞雄又只好舀了兩匙糖,放進牛奶裏。

  老農笑道:“區先生,你就用這個銅挑子吧,這是新找來的傭人,啥子也不懂。牛奶杯子裏,也不放個挑子,不訓練幾個月,硬是不行。真是焦人 !”亞雄又覺得他這話不是一般的老農所能道得來的,將銅匙攪和着牛奶,默坐了一會,見老農又坐在對面椅子上吸旱菸了,因笑道:“我還不知道令侄叫什麼名字呢?”老農笑道:“你就叫他老麼吧。不生關係。自從他回家來了,取了個號了,叫楊國忠咯。這個名字叫出去了,有人說是要不得,楊貴妃的哥子,就叫楊國忠。這個娃兒,他硬是那個牛性,他還願意別個叫他楊老幺。”說着,吸了兩口旱菸。亞雄道:“你老闆和他是叔侄關係嗎?”老農道:“我是他爺爺輩咯 !他的老漢,是我遠房侄兒子。”他把旱菸袋,送到嘴裏吸了兩下,臉上表現出一番自得的樣子。亞雄道:“聽說他有個幺叔,是一個紳糧,不知何以中間斷了關係?”老農笑道:“你先生是他恩人,用不着瞞你。他家境,原來很窮,老弟兄三個,老幺的老漢是老大,還有他二叔,早年都死了。老幺的幺叔,早年上川西,在雷馬屏一帶住了好多年,沒有禁菸的年月,他作煙土生意,沒有回重慶來過。前兩年子發了大財回來了,私下又跑了兩轉雅安,打算洗手,啥子也不作了,在鄉下買了田地房產,這個農場就是那日子買的。也是他是條勞苦命,一歇梢下來,太婆兒死了,兩個兒子也死了,剩了他光棍一個,還得了黃腫病。

  “他想到自己兩腳一伸,屍首都沒得人替他收,好傷心咯。想起了重慶城裏還有個侄兒子,就託人到處找他。那個日子,楊老幺害了一場病之後,擡不動轎子,在大河碼頭上跟人家提行李包包。他幺叔尋到了他,見他身上穿的是爛筋筋,交他五百元作衣服穿,約好了十天之後再來找他。這五百元,不是五百元,小票子裏包了大票子,是一千多元咯!這個娃兒,他倒是有志氣,拿到錢,一尺布也沒有扯,只用五百元,販了橘柑在河灘上賣,多的錢,留在身上。十天之內,他麼叔果然來了,他把錢交還了幺叔,一百錢也不少。他幺叔見他穿的還是爛筋筋,問他朗格不作衣服穿?他說賣力氣穿爛筋筋,要啥子緊嗎?有了這個錢作個小本生意,糊了自己的口,也免得跟了過河的人要包包提,叫人家討厭。他幺叔說,這幾句話,他聽得進。但是多付了他好幾百元,爲啥子不先拿了用?他說,麼叔好意,給了我五百元作衣服穿,就不曉得哪天能報幺叔的恩。幺叔不留意,多給了他幾百元,他朗格好意思隱瞞下來。

  “他幺叔說,這個娃兒硬是要得。就把他帶了回家,邀了本姓的房族長,寫了一張字據,過繼老幺作兒子。不到兩個月,他幺叔就死了。楊老幺把我找了來,替他管家;本房貧寒的人,都分了些錢,也是善門難開,還有人找他要錢,所以我們又請了一名大律師作法律顧問。

  “本來他幺叔手邊的現錢,也不過二三十萬,因爲他自己開了碼頭,這塊地皮留了幾年,竟變成了幾百萬。有了地皮,有些人硬要他拿出地皮來作資本開公司。他怕得罪人,只好照辦。這個農場地皮是我們的,另外有股東,請了人來種果木花草。他算是經理,少不得常來,因爲那些股東都有大班,他不好意思跑來跑去,也就用起大班來,把轎子坐起。

  “實在的話,他倒不是那種忘本的人,他說從前窮,受人家的欺,如今發了財,還是受人家的欺。他想結交幾個有好心的作朋友。因爲你先生和你家老太爺,都是好人,所以他常常想到你們。”

  亞雄點了頭笑道:“原來如此,這也不怪他發這樣大的財。這也不單是他,我們在南京認識的一個拉黃包車的,他就在四川發了財,作了工廠的經理。這年頭說什麼三年河東,三年河西,簡直是三個月河東,三個月河西了。”老農道:“區先生,公館在哪裏?讓老幺去拜訪你。你若是得空,到他公司裏去耍,他一定歡迎的。”說着他在身去摸索着一疊名片,取了一張送到亞雄面前。

  亞雄看那上面,正中大書着“楊國忠”三個字,上掛幾行頭銜,乃是“大發公司副經理”,“必利錢莊常務董事”,“南山農場總經理”,下面印着他的住址和電話。心想,在幾個月以前,誰會想到在宗保長手下帶病作苦工的楊老幺,如今會頂着這些個頭銜呢?老農笑道:“確是,他很望區先生到他公司裏去耍。區先生不會嫌他是個轎伕出身吧?”亞雄將那張名片送到身上去揣着,將手拍了一下腿,笑道:“豈敢,豈敢!老實說,像我們這樣的人,就不知道哪一天會窮到去擡轎。便是有轎子擡,也沒有這份力氣呢 !”老農笑着說了一聲“笑話”。亞雄道:“決不笑話。現在這世界上,有兩種擡轎的人。一種是前幾個月的楊老幺,一種就是現在的我。”老農又說了一句“笑話”。亞雄道:“真話!轎伕不過是擡着人家走一截路,我們是擡着上司走一輩子的路。轎伕是擡着人家走眼前看得見的路,我們是擡着上司走那升官發財看不見的路。轎伕自然是苦,可是他隨時可以丟下轎槓不擡。我們要不擡,還不是那樣容易呢 !”說着,站起身來,向屋子周圍看了一看。老農笑道:“老幺又不在這裏,我不懂啥子,要是不嫌棄的話,請在我這裏吃了午飯去。”亞雄道:“我們還有同伴在梅莊裏,下次再來叨擾吧。”說着點了頭向外走。

  老農送客出門,卻見有個西裝少年,在迎面上坡路上走了來。他喝了聲道:“楊家娃,今天爲啥子又跑到南岸來?”那少年被他一喝,停住了腳,笑着站在路邊。亞雄走到近處,見他穿一套綠呢西服,裏面是花羊毛衫,領子上打着大紅色的領帶。只看這些,就覺得這個穿西服的少年,並不十分內行。他頭上的頭髮,腳底下的皮鞋,上下兩層烏亮。西服小口袋上,夾了鋼筆頭子,顯然還是個學生。

  老農道:“今天朗格又到南岸來了!”那少年笑嘻嘻的答應了三個字:“來耍格。”老農道:“硬是耍得!今天也來耍,明天也來耍,一點正事都沒得咯!你不想前三個月,光了腳杆,挑一擔雞娃兒趕場。現在洋裝披起,皮鞋穿起,還要插上自來水筆,扁擔大的字,你認識幾個?”

  亞雄聽了這話,向這少年臉上看去,見他黃黑的臉,粗眉大眼的,肩膀腫腫地,的確還不脫除那種鄉下趕場小夥子模樣。他倒是肯受這老農的申斥,依然垂手站在路邊,微微的笑着。亞雄因問道:“這是令郎嗎?”老農嘆了一口氣道:“是咯!區先生,我不是那樣忘本的人。作莊稼的小娃兒,着啥子洋裝?硬是笑人!也是老幺說,我家和保長不大說得攏,免得淘神,把這小娃兒送進初中讀書。保上有啥子事,就不派他了。我想讓他認得幾個字也好,花了幾個錢,把他送進了中學,他哪裏讀書喲?洋裝穿起,三朋四友,天天進城看電影,看川戲。”說着,掉過臉去,對那少年道:“你怕我不會整你?下個月,壯丁抽籤,我送你去當兵。”亞雄笑道:“老闆,這也不能怪他,你發了財,你捨不得用錢。他這樣年輕的人,有錢在手上,他爲什麼不用?”老農說:“哪個把錢他花?他三天兩天回家去,在我女人手上去硬要。要不到,你怕他不偷 !”他說到這裏,臉色越發的沉下來,嚇得那少年把頭低了,兩手扯着西裝衣襟角。

  亞雄道:“小兄弟,你老漢說的話是對的,與其讓你掛個學生的名,穿了西裝,城裏城外胡跑,不如送你去當兵。現在你這樣,家庭失了一個兒子,國家失了一個壯丁,是雙重損失。”老農道:“家庭失了啥子兒子?我還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在湖南打國仗,升了排長了。二兒子跟了老幺在公司裏作事。這個穿洋裝的兒子,要不要,不生關係。我心裏是明白的,你穿了洋裝,前面走,你怕後面沒有人指通你的背心?”

  亞雄看這老農是個粗人,卻很懂理,心想,固然有些人利令智昏,可也有些人福至心靈。他這麼突然發了財,居然會教訓兒子。因向他點點頭道:“楊老闆,你說話有道理。二天有工夫,你可以找我去,我們上個小茶館,可以擺擺龍門陣。”說完,笑着向老農告別。老農倒是隨在後面送了一截路。亞雄走過一個埡口,隔了大片的竹林子,還聽到那老農大聲喝罵着他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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