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七章 馬無夜草不肥

  區莊正父女,對於這個意外的幫助,實在受到可以下淚的感動。當日和區老太商量着,既是人家幫忙,出於至誠,就把這錢借用了吧,點點鈔票的數目,果是五百元,對於搬家的費用盡有富餘。晚上區亞雄回來,聽說沈自安是給二等要人開汽車的,他說了有一百遍“愧死士大夫階級”。有了錢,大家心也就寬了。第二天放了晴,大家就籌備着搬家下鄉。亞男也就上街去買下安家的東西。在大街上走着,看到西門德家的劉嫂,坐着人力車,車上堆滿了大小包袱。她手上還捧着幾隻糕餅盒子,隨叫了一聲劉嫂,她立刻按住車子,笑道:“大小姐,我們今天展過江了。房子好的很,是洋樓,外面還有花園。我們先生作了一筆生意,掙了不少錢。你二天到我們家去耍吧 !”亞男看她眉飛色舞,自是得意之至:便道:“我們明天也搬下鄉了。房子也很好,日本鬼子炸也炸不到的。你也可以到我們的新家去看看。”她交代了這句話,徑自走了,也沒有希望真有什麼後果。

  劉嫂回家去,自把這話告訴了西門德。西門德想到,藺慕如有個約會,要約區莊正吃飯,這又可以拉上一番交情,犧牲了是可惜的。當天他讓太太過江,自己還住在旅館裏和錢尚富、郭寄從談一筆生意。次日早上,又陪着慕容仁上廣東館子吃早點,再談一筆生意。到了十一點鐘,才抽出身來向小客棧裏去拜訪區莊正。到了門口時,只見停着一輛大卡車,區家的行李和人,全在車上,已是快要走了。區老先生跳下車來,迎着握了手道:“不敢當,不敢當!還要博士來送行。”博士笑道:“老先生很有辦法,弄到卡車搬家,這在重慶是奢侈品了。”區老先生道:“全是朋友幫忙的,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博士笑道:“老先生怎麼會是絕路?現放着藺二爺你那個老世交,幫忙的地方就多了。去看過二爺沒有?”老先生搖搖頭道:“我太寒酸了。”說着低頭看看身上那件舊藍布大褂。西門德道:“那是你太客氣,你該去一趟。這一下鄉,豈不失了聯絡?”區老先生道:“不會的,真要找我的話,向亞雄機關裏叫個電話,口信就帶到了。”西門德在身上掏出筆記本和自來水筆,向老先生要了新地址記上,因道:“我馬上就去看藺二爺,把你的意思轉達。若是他約老先生的話,請老先生務必來。”區老先生覺得他究是一番盛意,自然也就答應了。

  西門德看着老先生全家坐了卡車走去,也彷彿若有所失,點着頭自言自語道:“區莊正的道德學問,是很好的,可惜不會適應環境 !”於是叫着人力車子直奔藺公館。這裏是來的相當熟了,傳達迎着他笑道:“西門先生,今天有位客和你同姓,正在客廳裏和二爺談話呢 !”西門德道:“我的同姓?我這個姓,重慶應該是並無分店啦!”傳達道:“也是個單名,是個恭字。”西門德笑着拍手道:“妙極!是我本家兄弟。他在廣西呢,什麼時候來的?你先去通知一聲,我在外面等着。”

  傳達去了,不多一會,帶着笑容出來道:“果然是博士一家。二爺請你去,在小客廳裏呢!”西門德走向小客廳,見西門恭和藺慕如對坐在沙發上,含笑談話,看那樣子,很是親熱。他站在客廳門口,停了一停。藺慕如立刻站起來笑道:“德不孤,必有鄰。你看,你在重慶會有了本家了 !”西門恭早是站起來向前握着手,他還沒有脫去遠道來的裝束,穿了一套灰呢中山服,長圓的臉,嘴上養撮小鬍子,活畫出一個政客的樣子。就是這些,也可以知道他混的不錯。他握着西門德的手笑道:“久違了!久違了!德兄很好。還是這樣子。”西門德謙遜一番,共同入座。

  藺慕如將茶几上的紙菸聽,向前推了一推,表示敬客,然後笑道:“你來的正好,我現在組織一個國強公司,要募些股子,我這裏有現成的章程,你拿去看看,可有什麼可斟酌的地方?”說着,向茶几上一指,那裏放有一疊道林紙精印的章程,而且還蓋了橡皮印,很大的紫色楷字,這分明是車成馬就之局,還有什麼可斟酌的餘地?西門德於是拿起一份來看了一遍,連連點頭道:“很好,很好!二爺若是願意要錢郭二位入股的話,我想,他們百兒八十萬沒有問題。”說畢,將手放在腿上,輕輕撫摸着,看主人的顏色。藺慕如仰靠在沙發椅子上,慢慢說道:“入股自不分什麼階級,不過他們完全是種市儈人物,把銀錢看得很重的,他放心我嗎?”西門德笑道:“笑話!他們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藺慕如微微一笑,想了一想,因道:“你到我書房裏來,拿一樣東西你看。恭兄,你少坐片時。”說着,他先起身。西門德知道這裏面有文章,就跟着他到書房裏去。

  藺慕如到了書房,在寫字檯抽屜裏,取出兩張支票交給他道:“這是那批棉紗的錢,我算要了,共是三十萬,這裏有一萬元,是你的車馬費。”西門德看了不覺一驚,口裏連說:“太多,太多!”藺慕如笑道:“你不是要安家嗎?不能算是佣金,一半算是我的人情吧!先前那批棉紗,我已經掙了一點錢,只要這批棉紗他們不打退堂鼓,這一萬元我也不在乎。那個柴自明還有貨沒有?”西門德聽他這口音,心裏就十分明白了,因道:“我今天就去找他。”藺慕如道:“若是你肯跑路的話,最好馬上就去找他,事不宜遲 !”西門德一聽這口風,料着棉紗價錢,有個極大的波動,一口答應就去。

  二人同走到小客廳來,西門德就向西門恭道:“我還有點急事要去辦,不能奉陪。宗兄住在哪裏?我來拜訪。”西門恭道:“我住在大發公司招待所,久別相逢,的確想敘敘。請你約個時間,我在寓恭候。”西門德見他和藺慕如談得很好,此人決不可失,便約定了當晚去奉訪。還是西門恭改約了次晚。西門德身上帶了兩張支票,人幾乎飛得起來。出了藺公館,立刻坐車回旅社,區老先生那件事,早丟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時,柴、郭、錢三人都在旅館裏計議着買賣,他們見博士滿面笑容進來,都問時局有什麼好消息。西門德坐下來,一拍手笑道:“這是奇事了,你們會關心時事!”錢尚富道:“不是呀,博士是個關心時局的人呀。你面上有笑容,當然是時局有什麼好消息了。”西門德笑道:“我得了各位的傳染病,我只談錢了。”說着在衣袋裏把那張三十萬元的支票取出,交給錢尚富道:“人家大方呀,你的貨沒有交過去,人家先付錢了。仁兄,你開一張收條,註明摺合綿紗多少包,就算成事了。”

  錢尚富看了支票道:“藺二爺當然是痛快,不過我沒有想賣這樣多,拿了這麼多錢,我怎樣利用它呢?”西門德道:“你不是打算買盧比?”錢尚富道:“我怎麼不想買!價錢太大了,帶到仰光去用,恐怕要吃虧。”說着眉尖子皺了一皺。西門德拍手笑道:“這事你算打聽着了。藺二爺現在組織了一個國強公司,名義上是提倡國貨,流通物資,真正的用意,是在下面四個字。他現在把握了十二部載重三噸的卡車,跑昆明重慶。最近,他要到昆明去。要打通到臘戍的一條路。乾脆,他就直接由仰光運貨到重慶來。他對於緬甸的外匯,當然把握得很多。”

  郭寄從坐在椅子上,怔怔的聽着,聽他說完,突然站起來,笑道:“博士,你對這門學問,還是外行。藺二爺既是要到緬甸去買貨,他的盧比就越多越好,他會讓給人?我們小商家,雖然和他共過兩次買賣,也沒有這樣大的面子呀 !”西門德笑道:“你纔是外行呢!作生意,還怕本錢多嗎?他現在組織國強公司,有十二部車子。這十二部車子,可以運三十六噸貨。請問這要多少資本?他藺慕如雖然手筆大,也調動不到這多款子,所以他要募股。你若把法幣作股子加入他那公司,買貨由公司負責,換句話說,你的法幣,就算變成了盧比。藺慕如在經濟界是什麼信用,那用不着我說,他的政治路線,又非常的活動,他出來組織公司,那還有什麼不保險?我得着這樣一個消息,所以笑嘻嘻的來給各位報告。”

  那個柴自明是矮子觀場的小囤積商,向來不敢有什麼大舉動,跟在錢尚富、郭寄從後面,也只是湊湊小熱鬧。這時坐在旁邊聽着,也興奮了起來,便站起來道:“現在到緬甸這條路,還是很少人走,若能夠有十二部車子跑動,那實在是個大手筆。我們弄份章程來看,好不好?”西門德在口袋裏一摸,摸出三份精印的章程來,分遞給他們,笑道:“你們看吧。”這三人拿着章程仔細的看着,錢尚富看完,首先道:“這個我明白,所謂提倡土產,那是句陪筆,真正的用意,是流通物資。資本定額五百萬,由發起人籌募五分之三,那麼,所讓出來的股子,也就很有限了。”西門德道:“你們商量商量,若是想加入的話,還得從速。”

  說到這裏,正好這小集團中最有辦法的慕容仁走了進來,見各人手上拿着章程,先接過去看了看發起人的名字。他見第一名就是藺慕如,便笑道:“二爺又要發筆大財了。”他將章程條文看了看,不懂的地方有博士站在身邊,隨時指點。博士又告訴他最大的作用,是這十二部卡車由仰光運貨進來。慕容仁不待更詳細的說,他一拍手道:“博士,你去對二爺說,我認五十萬,什麼時候交股都可以。這年月,慢說十二部車子,就是兩部車子,也是了不得的生意經了。我一定來,一定來 !”說着他又連連的拍手。錢尚富道:“既是這麼着,這三十萬元支票,我們也不必兌,乾脆,就交回二爺作股子。今天可不可以去和藺二爺談談?”

  西門德坐在沙發上把腿架起來,口裏銜着雪茄,只是微笑。郭寄從道:“我們和二爺的交情太淺,有些話不便直說,還是勞博士的駕一趟吧 !”西門德拱拱手道:“責任重大,我不便辦。而且蒙錢兄的好意,把南岸的房子分給我三間,那樣好的地方,第一天沒有去,第二天我又不回去,房東還不知道我是幹什麼的呢?我今天必得回家去休息一晚。”慕容仁道:“那也不在乎今天一晚,務必請你去說一聲。老錢,你們生意作成了,送了博士的佣金沒有?”他含笑的望着錢尚富。西門德搖着手道:“這不過幫個小忙,談不上佣金。”慕容仁道:“不!無例不可興,有例不可減。我們託別人經手買賣,還不是照樣花佣金。博士拿了支票來,把支票交給我們,這是硬碰硬的作風,一點好處沒有。吃了飯,你給我們這樣跑,幹什麼?也不談什麼加一老錢,你送博士兩萬元吧 !”錢尚富算算這批棉紗,本錢不過是六七萬元,囤了大半年,賣了三十萬,對本對利不止,送跑路的兩萬元不多。便向西門德笑道:“博士,搬家也要錢用,現款吧。”於是打開箱子,取了兩萬元關金鈔票,打了一拱,送給博士,笑道:“以後還請幫忙。”

  西門德和他們混了一兩個星期,給他們說了幾批小買賣,三千兩千的轉着手,也賺了幾萬元。像一筆買賣成功,兩頭拿着三萬元的事,今天還是初次,只要跑跑路,說說話,掙錢是這樣的容易。當時含着笑,連說“客氣客氣”,倒也不再婉謝。於是拿了原支票,再到藺公館,交代清楚,立刻出來。他心裏想着,自走上了生意買賣路,太太用錢不受拘束,已經馴服得多了。今天有了這多錢,一定要回家露露臉。於是和這幾個商人閒談了一會,將鈔票塞進皮包,便行告辭,爲了討太太喜歡,益發把她愛吃的東西,買上了一批,然後乘車坐轎高高興興去到新居。他這新居是幾個商人的南岸堆棧,貨賣空了,房子繼續租下來,留着轟炸季節躲警報,因之將一座洋房的半幢樓,讓給了他。房子在南岸半山上,房子面前,一個大院子,種着花木,院牆開了門,俯瞰着揚子江。西門德過了江,在南岸碼頭上,擡頭看到樹林子裏露着一幢淺灰色磚牆的樓房,知道就是自己的新居了。雖然房子在半山腰,博士已經有了錢,坐轎子就不怕重慶的所謂“爬坡”了。

  他坐着轎子回家,老遠見太太站在門口,手扶了一顆樹,對山下望着,料是她等急了,身上有錢足以壓服她,並不介意,到門口下了轎子。太太第一聲便道:“你還沒有忘記過江來,我以爲你不知道搬了家了。”博士含着笑,付了轎錢,夾着皮包,提着點心包向家裏走,笑道:“你來吧,我有東西交給你。”西門太太道:“我是小孩子,要你假殷勤帶東西回家 !”但她還是跟了來。博士帶了笑走上樓,見第一間書房,有寫字檯,有沙發,裏面一間臥室,有玻璃櫥,有繃子牀。窗戶開着,上是青空,下是大江,因點着頭道:“在戰時,有這樣好的房子,可以滿意了。”西門太太道:“我不滿意。你有多大家產在這裏享福作隱士?”說着在臥室裏小沙發上坐下去,接着道:“你老不回家,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像坐牢似的。”

  博士不慌不忙,把皮包先放下,把提的點心包,依次的遞給太太,口裏報告着道:“甜醬麪包、果子蛋糕、廣東滷菜。”太太雖然接着,臉上並無笑容。他繼續的打開皮包,將鈔票拿出來,手捏着兩大疊,舉了一舉,卻沒有報告是什麼。西門太太笑道:“給我看看,是多少?”西門德依舊向皮包裏一塞,又在衣服口袋裏掏出那張支票臨風一晃。太太實在不能忍耐了,就放下點心包,站起來就要奪。西門德將支票放在身後藏着,笑道:“當然會給你看。我們先得把話說明,你還是願意我在家裏守着呢,還是願意我在外面去找這些東西呢?”太太道:“說什麼廢話!我要你在家裏守着幹什麼?你以爲我離不開你?”西門德笑道:“卻又來!爲什麼我還沒有進門,你就說我一頓?我昨天沒有回來,不就是爲了這個嗎?若不是爲了怕你在家裏着急,今天我還不得回來呢 !”西門太太笑道:“好吧,算你有理,趕快把東西給我看看。”西門德先將支票遞給太太,然後將一百張十元的關金券放在桌上請她點過。西門太太先把支票揣在身上,搶着再把鈔票都送到衣櫥子裏去。博士笑道:“那不行呀!你得交一部分我花呀 !”她一撇嘴笑道:“我知道你身上還有兩三千元,足夠你零花的了。明天我們一路過江,我到銀行裏去存比期,順便我也得采辦點安家的東西。”西門德笑道:“你還有句話沒說出來,要過江還是早去,你好到廣東館子裏去吃早點。”西門太太點頭笑道:“一點不錯。我說,老德,我早勸你的話不錯吧?‘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若是你還像從前一樣,顧着你那頂博士帽子,我們還不是像區家一樣住在‘雞鳴早看天’的小客店裏嗎?”說着,連拍了博士幾下肩膀。這麼一來,夫妻是很和睦的了。當日二人吃吃談談,非常快活。

  次晨,依約一早過江。早點以後,太太去買東西,博士去找生財之道。晚上,博士不回家去,到大發公司招待所拜訪本家西門恭 先生。西門恭倒沒有虛約,在寓中恭候。西門德一看他所住的屋子,比上等旅館還精緻,寫字檯上,還有電話分機,料着這公司的排場,和宗兄的地位,都還不錯。兩人先談了些別後的話,又談談時局,彼此覺得很投機。西門恭然後引他在一張長沙發上共同坐下,笑道:“多年老友,又兼同宗,有事我不瞞你。我現在來到重慶,只是個光桿委員的頭銜,排場小不了,應酬也少不了,非另想辦法不可。你看藺二爺那個公司,可以加入嗎?”西門德道:“爲什麼不能加入?宗兄或者愛惜羽毛,不肯親自出面,經商入股的事,並不妨礙你政治上發展呀 !作官的人,誰不經商?只是不出名而已。”西門恭吸着紙菸,笑了一笑,點頭道:“那自然。藺二爺那裏,我答應入一百五十萬,不過有一部分是港紙,銀行裏雖有熟人,我不願出面去賣。你這條路上有熟人嗎?”西門德一拍胸道:“宗兄,一切跑路的事交給我好了。我已經把博士帽子摔掉了,什麼地方我也可以去。不過相隔多年了,你不知道我窮得信用如何,你暫時不必交大數目給我。你陸續的交給我,我陸續去替你賣。同時,在銀行裏開個戶頭,送金簿子交給我,支票圖章你留着,我賣一批港紙,給你存上一批法幣,存過之後,把存簿給你驗過數目,這樣……”西門恭連連拍着他的大腿,笑道:“言重,言重!”西門德正色道:“宗兄,我並非笑話,必須那樣做。不然,我就不敢替你跑腿。老實說,我是想取得共事人的信用,以後可以大作買賣。研究心理學的人,關於這些,不會不知道的。”西門恭覺得自己所要顧慮的問題,他全都說了,便笑道:“那也好,既作買賣,就市儈一點吧。”於是兩個人談了兩三小時,把在重慶怎樣明作官、暗經商的法門,研究得很是徹底。分手之時,西門恭就要交五萬元港幣給他,他拒絕了,說是不敢帶着過江,明早來取,西門恭也以他的慎重是對的,改約明早見面。

  次日早上九點,西門德來了,又只肯接受三萬,並要了他的印鑑出去。出去了幾十分鐘,把港幣賣了,將法幣在銀行裏立了戶頭,把支票簿子和印鑑交回西門恭,並把送金簿子上的數目,送給他看過,真是分文不曾沾手。西門恭看着倒老大過意不去,留着一同午飯。下午再給他五萬,他依然只肯代賣三萬,陸續的忙了三天,給西門恭賣了二十多萬港幣,所有法幣,都存在銀行裏。西門恭見事已畢,就開了張二萬元支票送他。西門德將支票放在桌上,自己站得開開的,板着臉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我爲你賣這點港紙,還要跑路錢嗎?那就太不夠朋友了!將來我有別的什麼事託你,你再幫我的忙吧!”

  西門恭笑道:“難道錢真會咬了手,你坐下,我還有事重託你呢!我還帶有兩箱西藥進來,始終沒有告訴人,怕有什麼意外。因爲這是重慶現在最缺乏的東西,應該是極容易脫手的,可是這比賣港鈔還不好找買主。我既不能隨便託人,又不便到西藥房裏去兜攬,萬一有朋友知道西門恭是個提箱子的西藥販子,那我的政治生命就完了。”說着,將眉毛皺了起來。

  西門德笑道:“這用不着發愁,在重慶經商的闊人,都有出面代理人。以宗兄這樣的廣結廣交,還怕找不出個代理人來嗎?這個辦法,我想藺二爺早就告訴過你了。”西門恭臉上帶了三分笑意,望了望他道:“請宗兄代我向銀行走走那無所謂,若是賣西藥的事……”西門德搶着答道:“沒關係!我正認得幾個西藥小販子,把他們引了來,分別和宗兄當面談談價錢,好不好?”西門恭笑着搖了頭道:“那可成了笑話。宗兄既有這樣的路線,那就益發順便拜託你了。”說着他將牀鋪後面的一疊皮箱抽出兩口,先後打開,指給他看。那裏面紅紅綠綠、大瓶小盒 ,全是裝潢美麗的藥品。他在每個箱夾子裏,抽出一張中英文對照的單子,交給西門德看。因道:“所有的藥品,都在這上面了。我希望快點賣掉它,老帶着兩箱藥品在身邊,又沒個家,住在這招待所裏,怪不方便。”西門德沉吟着說:“太快也不大好,那就會讓藥商壓價了,我努力和你去辦呀 !”西門恭甚是高興,走上前和他握着手,而且把那張支票塞到他中山服小口袋裏。西門德覺得他出於至誠,也就不必客氣了。

  當日西門德回到旅館裏,和錢尚富、郭寄從閒談,坐着像清理口袋裏東西似的,把那兩張藥單透露了出來。郭寄從在旁邊看到,問道:“博士,那是什麼貨單?”他隨便答應了兩個字:“西藥”,依然摺疊着向口袋裏塞進去。郭寄從道:“你哪裏來的這西藥單子呢?”他笑道:“在身上放了三四天了,我一位朋友,託我打聽行市。這上面什麼藥都有好幾十樣,誰有那麼大工夫,一樣樣的和他打聽價錢?”郭寄從伸着手道:“給我看看。”博士遲疑着,慢慢的將單子從口袋裏掏出來遞過去。郭寄從從頭至尾將兩張單子看的一行不漏,手按了單子在膝蓋上,問道:“打算出賣嗎?”西門德道:“他只說打聽行市。”郭寄從道:“這是你不對了!你知道我作西藥,爲什麼不和我商量?”西門德道:“我知道的很多。你想,你要在海防香港收進來,到重慶來賣一筆錢。人家已運進來了,照行市賣給你,你要它幹什麼?”郭寄從道:“只要是可以有點利益,在重慶我爲什麼不收呢?你去問你那朋友,他賣不賣?”西門德道:“他把這單子交給了好幾個人,也許別人已經兜攬去了。”郭寄從拍着單子道:“咳!老兄誤了我的事。”西門德拱拱手道:“惶恐,惶恐!我今天就去替你接洽。他若沒有賣掉,準讓一部分給你。”郭寄從道:“爲什麼不能全部?”西門德道:“我和那朋友,也不是深交,讓他多賣兩個地方,好比比價錢。人家賣不賣,根本我還不知道呢。老兄,你真有意,不妨詳細的估一估價。”郭寄從料着他在別的地方必有接洽,所以纔不肯說賣出的話。於是照着單子,每項下都開了價目,尤其是幾樣缺貨,把價錢開的最高。於是把單子交回博士,並要求拿幾項樣品看看。西門德答應次日回信。

  到了次日,西門德見着西門恭,說是西藥正有一批運到,這兩天價錢,正是看疲的時候,稍緩幾天再出手吧,不過每項拿點樣品給人看看也好。西門恭相信他爲人誠實,用布包了二三十項樣品給他,請他斟酌行事。西門德並不立刻回郭寄從的信,把支票兌了現鈔,一皮包提着自回家去和太太享受。這些日子,他每次回家都帶着有錢,太太十分歡迎,在樓上看到他回家,就一直迎到院子裏。這次她首先接過皮包,笑道:“老德,你天天這樣爬坡,坐碼頭上的轎子,髒得很,我已經給你買了一乘新轎子,三個轎伕也僱好了。明天就上工。你今天若不回來,明天我就派轎子去接你了。”說着,攜了博士一隻手,笑嘻嘻的上樓。她早看到皮包裏面是包鼓鼓的,料着有現鈔。進房第一件事,就是點驗收入了。博士因太太今天特別表示歡迎,也就不好干涉。結果,兩萬元又存入了太太庫裏。

  博士在家中陪了太太一整天,到次日下午,才坐着自備的轎子過江,在旅館裏見着郭寄從。郭寄從首先就道:“你失信了,這時候纔來。”西門德道:“老兄,我得找着人拿了樣品才能回你的信呀。”說着,把那包樣品全數遞給他過目。郭寄從乃是個內行,把樣品看了幾樣,貨都新鮮,而且那幾樣德國貨,不大容易收到,臉上很有點高興的樣子。錢尚富坐在一旁問道:“博士,老郭估的那價目怎麼樣?”西門德坐在沙發上,將手絹擦着額頭上的汗,嘆口氣道:“把我跑的累死了。人家根本已講好了價錢,算起來,要比老郭開的多出兩三成,是我答應了照人家出的價錢買,請分一半,他勉強答應了。老郭根本不把我當朋友,價估得那樣低,在我面前用手腕,我在人家面前可落了個不信實。”郭寄從兀自將樣品一一的玩弄着,紅了臉道:“這是冤枉,我決不能戲耍老兄,估的價,當然和成交的價錢不同。你說的再加兩成,可以辦到,只是這貨我全要。”西門德坐着搖搖頭道:“那太勉強人家了。”郭寄從道:“索性累博士走一趟,把款子帶了去。”西門德道:“賣藥的人倒信得過我,請你在那原估價單子上蓋個章。另外寫張條子,照估價單加二成,我只帶三分之一的現款去,把貨拿了來。見了貨,你再補我餘款。我要作得乾乾淨淨。好在我今天已有了轎子,倒不怕跑路,萬一人家已經賣了一部分,好在這是三分之一的款子,也不會超過貨價。”

  郭寄從見他說得面面俱到,立刻開了張支票,在附近銀行提了十萬元現款,交給西門德。他帶款出去,果然把兩箱藥品全帶了來,對着郭寄從昂了頭道:“幸不辱命。”郭寄從大喜,立刻提了款子照數付清,另送博士兩萬元佣金。博士再回到西門恭寓所,照着郭寄從開的估價單子,結出總帳,把現款全照交了賣主。那“照估價加二成”的條子,他撕了個粉碎,坐在轎上,慢慢向外扔了。西門恭看那單子上,有原買主簽字蓋章,估價的筆跡和簽字相符,實無可疑之理,便向西門德拱手道:“諸事費神,我怎樣感謝?”西門德正色道:“宗兄,我並不是作掮客的,無非替朋友幫忙。這一點事,難道我還拿回扣嗎?”西門恭只好拱手道謝,請他吃了頓館子,並約定以後一切貿易上的事,都請他出面代理。兩個人的交情也就越發好了。

  西門德單是爲他本家賣這批西藥,就暗落了六七萬,加上西門恭和郭寄從送的兩張支票,又是四萬。他覺得在重慶這地方,儘管有人窮得難有三餐飯,可是找錢容易起來,也就實在太容易了。自這日起,就益發放手做去。而西門恭對他又絕對信任,外面銀錢都交他經手。他每得一筆財喜,就回家逗太太歡喜一陣。太太的脾氣好了,有時也可以教訓她一兩句,真是舒服之至。

  這日,西門德又是在皮包裏裝着一皮包鈔票回家,把皮包放在寫字檯上,架着腿坐在沙發上吸雪茄。西門太太拿着皮包就向臥室裏跑,等她出來了,西門德道:“你就只認得錢 !我回來了,不問聲渴了餓了沒有!”太太道:“你是三歲兩歲小孩子嗎?吃喝都要人管 !”西門德突然站起來道:“好哇!我辛辛苦苦忙着回起,連吃喝都得我自下廚房。那麼,你是幹什麼的?你就是坐享其成的。別人出血汗是應該。小孩子!你這大人,到重慶市上找個千兒八百回來試試。”說着起身向樓下走,背了兩手在院子裏來回走着,像是很生氣。西門太太追着來了,牽着他一隻衣袖,身子扭了兩扭,笑道:“夫妻之間,不能開玩笑嗎?我不過說了你一兩句,你就嚕囌了這一大套。你現在的氣焰還了得 !”西門德向他太太點着頭,笑道:“倒並不是我氣焰高,休想,你的言語多重……呵!不說閒話了,你把那皮包放在哪裏,我們都到樓下來了。”西門太太道:“不要緊,錢的事,我會比你更加小心呢,我已經鎖在箱子裏了。”說着就近一步,低聲笑道“是多少,我還沒有點數目呢 !”西門德道:“三萬八,怎麼樣?你又對它動念頭?”西門太太笑道:“這回我還不高興要什麼化妝品呢。我要再買二兩金子。”西門德伸着脖子向她望了一望道:“什麼?你又要買二兩金子,你已經有兩隻金鐲子了,你沒有打聽金子的黑市,現在又在狂漲嗎?這三萬八千元,也不過幾兩金子罷了。你倒要買二兩 !”西門太太道:“你打算把錢作什麼用?都給你喝茅臺酒,你也喝不了這麼多吧 !”

  西門德看看太太的顏色,又不免板了下來,便笑道:“你這一種錯誤觀念,我非糾正過來不可。你一看到我帶了錢回來,你就以爲是我們自己的,若是每次這樣幾萬幾萬向家裏拿,那我也就不干涉你,隨便你花了。這筆款子是交運貨商行到仰光去辦貨的。”西門太太也是脖子一伸,向他一鋤頭道:“你騙我!你們肯拿兩三萬塊錢到仰光去辦貨?你們就是拿出二三十萬也嫌少吧?要稱你們心的話,只有把整個仰光都搬了來,放在這裏,然後一樣一樣拿出來換錢,你們才肯心滿意足。這點錢,拿去幹什麼?”西門德笑道:“你現在也大談其生意經了。”西門太太道:“爲什麼不曉得?這三萬八千元,又是什麼運動費,交際費,經過你的手,由你隨便報帳……”西門德皺了眉低聲道:“你叫些什麼?讓人家聽去了,什麼意思 !”西門太太一扭身子道:“我不管,這筆款子我分一半。你若不答應,這皮包你休想……”說着,她已很快的上樓去了。

  西門德背了兩手站在花圃裏出了一陣神,心想,這位太太說得出來,作得出來的,於是也跟上樓來,見太太躺在沙發上,拿了一張報在看電影廣告,便笑道:“喂!你不用生氣,我分五百元給你零用就是了。”說着捱了太太腳邊坐下,伸手拍了她的大腿。西門太太將手把博士的手一撥,板着臉道:“你那樣一個大胖子,不要擠着我坐。老媽子來了,看到也怪難爲情的。”西門德不肯走開,笑道:“就是整數一千吧?”太太更不睬他,自去看報。西門德笑道:“我實告訴你,這是郭寄從交給我的一筆貨款。因爲昨日是星期,人家交給他今天的支票,怕不放心,就付了這筆現款。我本來要送到銀行裏去,恰好南岸有個人需要現款提貨,願擡五箱紙菸來作抵押,把這款子挪去用三五天。這事,就不必告訴老郭,借那人用三五天吧。四萬塊錢,怕他不出兩三千塊錢利錢,差着兩千塊錢,我還想請你把家裏的現款湊上一湊呢。怎樣可以動得?”西門太太道:“五箱紙菸,就可以抵押四萬塊錢嗎?”西門德道:“你知道什麼?出五萬塊錢,你看他賣不賣給你?五天之後,他拿錢來還我,利錢一半是你的,看好不好?你有錢買金子也好,買銀子也好,我全不問。”西門太太料着這話不假,如今西門德所許的數目,已到一千元開外,也差強人意了。便坐了起來,將手摸了西門德的臉,笑道:“不,利錢都歸我才幹。”

  西門德正還想和她講這套價錢,卻聽得樓下一陣喧譁,接着有人大聲道:“請問,西門德先生是住在這裏嗎?”西門德也問道:“是哪一位?”樓下答道:“甄有爲來了。”西門德輕輕拍了她的肩膀道:“借錢的來了,我去接洽。”說着站在樓廊上向下一看。這位甄老闆穿了西裝,手臂上搭着一件呢大衣,正昂了頭等樓上的消息。西門德向他招了兩招手,笑道:“請上來。”甄有爲上得樓來。搶着和他握了手、緊緊的搖撼了幾下,笑道:“兄弟是專誠而來。”西門德道:“我也是專誠在家裏恭候,請裏面坐。”說着,將客讓進他書房裏,順手關了房門。

  甄有爲一看這裏排場,就知道是大方之家。坐下來,開口便笑問道:“所託的事,大概是沒有問題了?”西門德皺了眉道:“錢雖湊成,可是回到舍下來和內人一商量,她很反對這件事。萬一公司方面查起帳來,兄弟要擔着很大的責任。”甄有爲道:“博士莫非不放心,我的貨已經擡在路上,說話就到,我必須把貨交給了博士,我才把錢拿走。”

  西門德在抽屜中取出一支雪茄敬客,然後笑道:“並非是不放心,我和公司裏經手銀錢,向來分文不苟。公司方面所以信任我,除了我和藺二爺有私人關係之外,就是我這點慎重。不然,他們有錢不會自己向銀行或錢莊上送?”甄有爲道:“這事就算公司裏知道了,博士說爲朋友幫了三五天忙,也不要緊。好在我有五箱煙在這裏作抵帳,並不落空。”西門德昂着頭,噴了一口煙,笑道:“這幾天,紙菸狂漲,每天漲一千幾,甄老闆把貨壓五天,拋出去,怕不是整萬的財喜。”說着,又噴了口煙,笑嘻嘻的不說下文。甄有爲將手一拍大腿道:“好!果然五天之後,我賺一萬,以三分之一奉酬,好不好?”西門德笑道:“言而有信!”甄有爲道:“我有紙菸在這裏作抵押,博士還有什麼不相信的?”

  正說着,已有人在樓下高喊箱子擡來了。甄有爲答應着出去,督率了力夫,將五箱紙菸都搬在西門德書房外走廊上擱下。力夫去了,甄有爲拍了木箱子,笑道:“原封未動,可不會假?”西門德口銜了雪茄在廊子上踱着步子,然後站住了。將雪茄在欄杆沿上敲着灰,表示躊躇一番,因皺了眉道:“甄老闆既是把東西搬來了,力價是很貴的,我又不便讓你搬回去。我自然要寫一張收條,不過款子上了萬數……”他沒把話說完,只管將雪茄敲灰。甄有爲道:“那當然我也要寫一張字據給博士。”西門德將肩膀聳了一聳,笑道:“不寫就不寫,要寫的話,就得把所約的話都寫清楚了。”說着,把客人引進書房,把筆硯攤開在桌上,即刻開了一張押據給甄有爲,上面寫明收到紙菸五箱,比付押款四萬元,以五天爲限,到期須加付利金二千元,逾期滿押,錢貨兩不退還。寫完了,西門德將押據交給甄有爲過目。因笑道:“甄老闆我對你特別客氣,日子寬填一日,從明天算起。”甄有爲接了押據一看,紅着臉道:“怎麼寫明瞭二千元利息呢?……”西門德搖搖手道:“甄老闆,你不用談這個,你能借到比期,還會擡了紙菸來找我嗎?我知道,你拿了這錢去,還是收貨,也許要貨款的人,就在你府上等着錢呢。你囤了貨在家裏,五天工夫,決不會止賺二千元吧?你不要這筆款子,你損失的恐怕還不止對倍。”說完,微微冷笑一聲,把那半截熄滅了的雪茄,塞到嘴角里銜着,並不再說什麼,腿架在沙發上坐着。

  甄有爲對於他這番做作,倒不好用言語去反駁,只是兩手展開那張押據反覆細看。約莫有兩三分鐘之久,才微笑道:“既是那麼着,那就照着兄弟的話,按照這五箱紙菸五日後所得利潤,分三分之一算利錢好了。”西門德笑道:“笑話是笑話,真事是真事,五天之後,甄老闆掙了一萬,能真分我們三千三嗎?要那麼辦,也許我們要失掉交情。”甄有爲點頭笑道:“博士也慮的是,照這樣辦,若是五天以後,煙價跌下去了,你不但一個利錢得不着,也許跟着蝕本呢 !”西門德笑了一笑,轉身就進到裏面屋子裏去了。

  甄有爲把敬他的那支雪茄取來點上,吸了幾口煙,卻見西門德提着皮包出來了,沒有再說條件,也沒有說錢到底是借與不借的話,將皮包打開,把那一百元一張或五十元一張的鈔票,一疊一疊的取出,陸續放在書桌上。五十元的放在一邊,一百元的放在一邊,然後向甄有爲道:“現在快三點鐘了,甄老闆,在你府上等款的人,他不會發急嗎?”甄有爲聽了,咬着牙齒對鈔票看了一看,心裏暗罵道:“你一個當博士的人,玩起手段來,比我們商人還要厲害十倍。你又發了幾天財?這樣子拿人開心呢!”但是他心裏雖這樣恨着,心事卻被西門德猜個正對,家裏可不是有人在候着款子嗎?便慘笑道:“我已經把紙菸擡來了,那有什麼法子?借博士寶座一用。”西門德笑着,讓他在書桌上寫過了借字,錢據兩交。甄有爲向他借了一幅白布,將鈔票包了回去。

  過了五天,甄有爲果然照着契約,將鈔票帶來,除本之外淨加兩千元利息。不過他這四萬二千元的鈔票,不像西門德所給的是五十元或一百元的,乃是十元或五元的,其中還有一無的二千元;他是布包袱拿去,如今卻是皮箱子提了來。他被西門德引進書房裏,將箱子放在書桌上,打開了箱子蓋,露出一箱鈔票,笑道:“博士,這裏除了四萬元本金之外,另有息金二千元,我是在大小紙菸店裏收來的現款,大小全有,未免雜一點,請你原諒。我雖點數過一回的,不敢保險這裏面不短少一張,請你當面過數,”西門德一看那箱子裏,大小花紙大一疊,小一卷,單點整數,恐怕不有三四百疊,便皺起眉來道:“你爲什麼不開張支票給我?”甄有爲在身上掏出了一盒紙菸,從從容容取一支銜在嘴角,然後取了桌上的火柴,擦着火,點菸吸了,向西門德笑道:“博士明鑑:我若是能開支票,何至於出兩千元利息,借這四萬元現款用呢?”

  西門德隨手拿了一疊五元的起來一看,十張票子之間,有極新而極小的,也有極舊而極大的。他是個心理學家,看看甄有爲的態度,如何不知道他這番作用,也許他就利用了怕點數目的麻煩,在幾疊鈔票中夾一疊短着數目的,因道:“這不是個麻煩嗎?”甄有爲拱拱手道:“對不起,對不起,但作生意的人,信用是要保持的,絕不會短少一張。要不然。我幫着博士點點數目。”西門德笑道:“笑話,笑話!”他這樣說着,也並沒有說鈔票當數不當數。這可把隔壁屋子裏的西門太太聽着發急了,她便搶了出來向甄有爲點個頭道:“對不起!甄老闆,我要插一句話了。照說,我們沒有什麼信不過的。可是這也不是我們的款子,我們負着一項責任呢!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可是我們也看是什麼橫財呢 !”甄有爲紅着臉,向西門德道:“這是西門太太吧?這話兄弟可要分辯一句。作生意買賣,究竟不能算是橫財。我們不肯渾進來,也不肯渾出去。我借了博士的現款,還博士的現款,似乎我沒有什麼錯處。西門太太這話我受不了。”西門德對了這一箱子鈔票,正是哭笑不得,甄有爲再把言語一僵,這就僵出亂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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