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三章 窮則變

  這一陣喧譁,把樓上的西門博士也驚動了。他由屋子裏罵出來道:“一百次坐轎子,就有一百次爭吵着轎價,什麼樣子?今天我非……”說着,他伸出頭來看了一看,只見另外有兩個女賓陪伴了太太回來,便不曾把話說完,嚇得將頭向裏一縮。西門太太只當沒有聽到他的言語,口裏喊着:“張太太,李太太,你們隨我來。”樓梯板擂鼓也似一陣響着上了樓去。

  亞男由屋子裏趕出來,卻向這三位婦女的後影,呆看了一陣。雖然看不到這兩位婦女是什麼臉子,卻見他們穿着花綢旗袍,短短的罩着淡黃或橘紅的羊毛繩短大衣,紅綠色的高跟皮鞋,在光腿下越發引人注意。頭髮燙着麻花紋兒,腦後披着七八綹,這便是新自上海流竄入內地的裝束。每人手上都有個硃紅皮包,上面鑲着白銅邊,雪亮打人眼睛。亞男等他們全上去了,然後冷笑一聲道:“這就是抗戰時代的婦女!”亞英道:“我真不解她們也是這樣晝夜忙着,不知忙的是些什麼!她們自己瞎忙不要緊,你知道要遺誤別人多少事!假如不是她們這裏面的分子,晚上也要活動,我們就不會受到這種損失。”區老太爺皺眉頭,揮着旱菸袋道:“這話無討論的必要了。現在最要緊的,是各人檢點着自己現在最需要補充的是什麼?”亞英聽到老太爺這個提議,並不感到什麼煩惱,也沒有答覆,卻昂起頭來,張口哈哈大笑。老太爺口銜菸袋,望着他,倒有些莫名其妙。

  亞傑道:“不是我說話率直,事到如今,是個勸告的機會,我不能不說。我覺得二哥就是好講虛面子,以致有許多事,都不能去做。若說到虛面子,那套被偷的西服作崇最大。如今沒有了這套漂亮的西服,走到馬路上,根本不像個有錢或體面人,反正是不行了,有許多不肯幹的事,如今不能不幹。譬如說,你先前穿那套漂亮西服,要你在街上擺個香菸攤子,那就不大相稱。以現在穿的這身衣服而論,倒無所謂,作小生意的人,儘管有比你穿得還好點的。”亞英道:“真的教我去擺紙菸攤子?”亞傑道:“譬方如此說,最好你是犧牲身份。論這身份,並賣不了多少錢一斤。”亞英低頭坐着,好久沒有作聲,最後他突然把兩隻破鞋穿起來,一挺身子就出去了。區老太爺連叫了幾聲,他也沒有答應。

  亞傑道:“他急了,少不得到朋友那裏去想法子,隨他去吧。我們還得繼續奮鬥。米是有了,早飯菜還沒有,我去買菜吧 !”說着,由廚房裏拿出個空籃子來。老太爺道:“買菜你有錢?”亞傑在衣袋裏摸了一摸,抽出空手來,沒有作聲。老太爺到屋子裏去,取出幾張鈔票來,交給區老太太道:“這是前天留下來買菸葉子的錢。”老太太道:“你的菸葉子,昨天就快完了,你不買菸?”老太爺道:“還吸什麼旱菸?我戒了吧!吸菸也當不了一頓飯。亞傑,拿這個去買菜 !”亞傑轉身走着道:“我不忍……”只說了這三個字,嗓子就哽住了,眼圈兒也紅了。老太太道:“你不把菜錢拿去嗎?”亞傑道:“可憐老太爺什麼嗜好沒有了,吸袋葉子菸的錢,作兒女的哪忍分了他的?他是六十多歲的人了!”他一手揉着眼睛,低了頭走出去。

  老太太本無所謂,被第三個兒子這兩句話說過,她想到這位老伴侶,作了一生的牛馬,作“等因奉此”的老祕書,作每天改百十本卷子的國文教員,所有心血換來的錢,都作了這羣兒女的教養費。抗戰以來,索性把故鄉破屋數椽,薄田數畝,一齊都丟了,不願他兒女去受敵人的蹂躪,全家入川,他終於是爲兒女吃苦。他要連葉子菸都不能抽了,少年夫妻老來伴,她比任何人要同情這位老伴侶。站着呆呆一想,心裏一陣酸楚,益發拋沙般落下淚來。區老太爺當然明白區老太太是爲什麼哭,便向她連連搖頭。

  亞雄由屋裏出來,向父母搖着手道:“好了,這件事不用再提了,丟了破了壞了的東西,回頭也不用回頭去看。要不,全家懊喪得半死不活,那偷衣服的賊,他也未必能把衣服給你送了回來。”這兩句話,倒是老兩口子聽得進的,各自垂了頭坐在堂屋椅子上,默然不語。

  就在這時,手杖打得樓梯啪啪有聲,西門博士走了下來。到了堂屋裏,向外面叫道:“老王,你們三個人都來 !”三個轎伕由旁邊廚房裏走出。西門德道:“我現在境況不好,玩不起轎班了。算算你們日期,差一個禮拜才滿月。但我也照一個月的工錢給你。我也不說你們佔了便宜,省了一個禮拜的伙食,那錢也很可觀。”說着在衣袋取出一疊鈔票,分散着三個人的工錢。然後昂頭長嘆了一口氣,在身後椅子上坐着,兩手抱了那根手杖在懷裏,默然不語。那三個轎伕拿着錢在天井裏唧唧咕咕,合了一陣帳。西門德道:“扣除你們所預支的,還給了這些錢,少給了嗎?”轎伕老王道:“錢是對頭的。今天歇工,我們不一定就找到活路,伙食墊不起,我們情願擡滿這一個禮拜。”西門德站在堂屋中間,抱了拳頭向他一拱手,笑道:“三位仁兄,對不住,從今天早上起,我不去擡轎給人家坐,所以我也不要你們擡我。我不到月,發給你們一個月工資,目的就是在省這一個禮拜的伙食。你們不走,我必得天天坐了轎子去找人。想了一晚上的計劃,都要推翻,哪裏辦得到 !”說着只是抱拳。轎伕見沒有希望了,只好垂頭喪氣走去。西門德又坐下,只是搖頭。

  區老太爺看到,便禁不住問道:“怎麼?博士突然改變辦法,把轎伕開消了 !”西門德道:“實說,這是受到你們的影響。我看到你們爲了這個‘米’字,晝夜在想辦法。我家裏倒養着三個能吃的大肚漢,相形之下,我未免太不知道艱苦了。”區老太爺道:“博士走不動路,坐轎子是爲了工作,那也不能說是浪費。”西門德道:“我坐轎子到處跑,也無非是把轎子擡人。我坐轎子得來的錢,恐怕不足養活擡我的轎伕。我爲什麼不把他們辭了?自今後以,我不要人家擡我,我也不去擡人。”區老太爺道:“博士又在說氣話。”西門德道:“說什麼氣話?那是事實。我們是念過兩句書,而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就需要有力的壯漢來擡。同時,那無知識也無力氣、但有權而又有錢的人,又需要我們知識分子去擡。我們借人的腳,作我們的腳,別人就借我們的腦筋,作他的腦筋。我看起來,我們還不如轎伕。轎伕只用槓子擡着我們,我們擡人,看人的顏色作事,順着人家口氣說話,老實說一句,混的就是兩個拍馬錢。難道唸書的人,他會不知道拍馬是可恥的事?無如自己要花錢,另外還有人找着你要錢花,內外是雙重的牛馬 !”西門德越說越氣憤,嗓音也隨着格外提高了。

  忽然樓欄干邊有人插嘴道:“雙重的牛馬!你煩厭了,不會不做嗎?”那正是西門太太的聲音。西門德將手杖在地面上用力頓着,叫道:“我是不做了!我弄得這種狼狽,全是受你的連累。”西門太太道:“你不慚愧,你自己沒本事!”西門德道:“你不但連累我,連鄰居都受你的累,不是你昨晚三更半夜向外跑,樓下怎麼會失竊?你說,你說!這是不是你的過 !”西門德覺得這句話是得意之筆,一直追問着,走到天井裏,昂頭望着樓上。那西門太太果然無辭可措。可是她口不答覆,借了別的東西來答覆。譁啷一聲,一隻茶壺由樓上丟了下來,拋在西門德腳下,砸了他一身的泥點和水點。出於不意,他也嚇得身子一抖。西門德道:“好哇!你敢拿東西來砸我。你倒不怕犯刑事 !”西門太太在樓上答道:“犯刑事又怎麼樣?至多是離婚,我不在乎這個。你可以對我公然侮辱,我就可以把東西砸你 !”西門德覺得隔了樓上下這樣打架,實在不像話,而太太脾氣來了,又不是可以理喻的,一言不發,就走出大門去。好在自己預備了走的,帽子和手杖都已帶着,也不必怎樣顧慮了。

  樓下區家這家人,正爲了生活而煩惱,偏偏遇到樓上兩口子吵架,大家反是默然坐着。大小姐區亞男,這時在舊藍布大褂上罩了件母親不用的青毛繩背心,就向外走。老太爺道:“你也打算去想法子,補上失竊的損失嗎?”亞男道:“在家裏也是煩人得很,出去找同學談談,心裏也寬敞些。”老太爺道:“吃了飯再出去不好嗎?”亞男道:“我不在家裏吃,向外面打游擊去。”說着,就搶步走出門去。亞傑跟着走出來,只管喊叫,但亞男在路上回轉頭來,看到有很多鄰居在外面,只看了看哥哥,卻沒有作聲,徑直走了。

  他們家向外不遠,就開始上坡,亞男心裏有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氣憤,走路也有了腳勁,往日上這三四百級的坡子,看到就有點兒懼怯,走一截路,便得休息一陣。今天卻是一口氣就跑了二百多層坡子。在坡子一轉彎,略有平地的所在,身後卻有人輕輕的叫了一聲“區小姐”。回頭看時,正是西門德,他坐在一塊平石板上,兩手抱了一隻手杖,半彎了腰,只管喘氣,面孔紅紅的,額角上冒了豌豆大的汗珠,亞男便站住了,笑問道:“老早我就看見了西門先生出來了,現時還只走到這裏 !”西門德在衣袋裏掏出一塊手巾,擦了額上的汗,搖了搖頭道:“真有點吃不消 !”亞男道:“博士,你不該把轎伕歇了。我說句不客氣的話,你是和轎伕分工合作的。”他笑着點頭道:“對極了。小姐。他們擡我,我又擡人,總而言之,大家是轎伕。不過我已不打算擡人了,所以也就不用合作。你把出門的衣服都丟了,這是受我家吵架之累。我很抱歉。”亞男道:“想穿了倒也無所謂。我原來想找點工作,家父反對,現在也許不反對了。”說着又鼓了勇氣,很快的上着坡子。西門德望了她的後影,心想,人生非受逼不可,不逼是不會奮鬥的。我借了太太這一逼,大可奮鬥一番了。

  就在這時,山坡上有個人穿短夾襖褲,禿着和尚頭,手臂上搭了件薄呢夾袍子,直衝下來。西門德看到這個人來得頗爲匆促,便站了起來,手扶了斯的克,向他望着。他來到面前,向西門德望了一望,然後拱着兩手道:“西門先生,好久不見,幾乎不認得了。”西門德道:“哦!你是柴自明老闆,自從宜昌分手以後,說話之時,便是三四年,現在生意可好?”柴自明將手摸了和尚頭道:“還是這樣胡混,我在報上常看到西門先生的大名。”說着,將手掩了半邊嘴,對了西門德的耳朵,輕輕唧咕了兩句,然後問道:“這個人,先生認識嗎?”西門德忽然心裏一動,這傢伙是個生意經,向來就是個囤積家,如今是囤積發財年,豈肯白白的離開這發財的熟路?只因他缺乏政治頭腦,商業要經過某一種路線的時候,就不免碰壁。他這一問,必有原因。雖然所提的那個人,不過是在會場上見過兩面,並無交情可言,可是說是熟人,也不算欺騙,便點頭笑道:“那是極熟的人。”柴自明道:“我想請回客,請他吃頓飯。西門先生可以替我代邀一下嗎?”

  西門德這就用得着他的心理學了。心想,像他這種人,一錢如命,哪會無端請一位陌生的人?這裏面大有問題,且再老他一寶,看他說些什麼,因道:“柴老闆,現在請一頓客,你知道要多少錢?”柴自明笑道:“我預備一千塊錢請客。西門先生,你說要吃哪一家館子?”西門德腦筋一轉,更是明白,便笑道:“既然如此,你必有所謂。必須把真意思告訴了我,我纔可以與你加以斟酌。”柴自明抱了拳笑道:“沒有站在路上說話之理,我來先小請一回客。”西門德心想,早上正沒有吃飯,樂得擾他一餐,因道:“我們慢慢走上這坡子吧。”柴自明向路邊吊崖上一指道:“不必上坡,就在這裏吧。”

  西門德看那裏有一座半靠懸巖的木板吊樓,有兩幢夾壁樓,都歪了。樓板上放了幾張半新舊桌子,門口平坡上倒有幾張支架布躺椅,夾了兩張矮茶几,是個小茶館。上下坡的轎伕,常在這裏歇梢。這個地方,要他請什麼客?不過有話要說,總不能站着了事,只好隨着他走了過去。

  柴自明笑道:“就在這布椅子上躺着,這裏非常舒服。”於是替西門德要了一碗沱茶,自己要了一碗白開水,夾了茶几坐下。他又知道西門德是吸菸的,在煙攤子上買了兩支老刀牌香菸,放在茶几上。西門德看到這種招待,心裏頗不痛快,覺得你如何這樣慳吝?好吧,你要託我作事,我要你大大的破費一番。便取了一支菸吸着,並不理會他所託的話。柴自明喝了幾口開水,忍耐不住了,伸了伸頸脖子,笑道:“西門先生,你是知道的,我因爲家鄉出棉花,對於這路貨物,比較在行,現在手上有一點現貨。”西門德道:“現在行情好,你可以拋出一點去呀!”柴自明又用手摸了兩摸和尚頭,因道:“我正爲這事打主意呢。”西門德假裝不知他的用意,笑道:“這打什麼主意?拿出來賣就是了。”柴自明又將手掌掩了半邊嘴,伸到茶几這邊來,向他低聲笑道:“這個日子賣出十包二十包棉紗去,那是惹人注意的事。我的現貨,現存在鄉下,若是大挑小擔在街上走着,似乎不大好,非得……”說着眯了兩咪眼睛,便坐下去,不繼續講了。西門德道:“你這意思,我有點明白了。莫非……”於是將茶碗蓋舀起一些茶來,用食指蘸着茶,在茶几上寫了三個字,笑道:“柴老闆,是不是這意思?”柴自明突然挺起身子來坐着,將手拍了大腿道:“西門先生是聰明人,一猜就着。”西門德道:“你打算賣出多少包,一百呢?二百呢?”柴自明笑道:“也沒有許多,賣個六七十包,先應用吧。”西門德笑道:“柴老闆好大口氣,賣六七十包應用,你哪裏有那麼大的開銷?據我估計,那些棉紗可以蓋一座大洋樓了。”柴自明道:“當然不是爲了零用過日子要錢,上個比期,我又買進了一點別的貨,現在要付錢給人家。”

  西門德道:“我本來不是作生意的,對於這類事情,我也不感到興趣,不過爲了我們的交情起見,我可以幫你一點忙。”柴自明抱了拳道:“事成之後,兄弟一定重謝。”西門德道:“我不圖你謝什麼,將來你們再作什麼生意的時候,讓我加入一分股子,我就高興的不得了。”柴自明聽着,又拍了一下大腿道:“你先生算是明白了,還是作生意可以碰碰運氣。不過作生意也有許多困難,眼光不準,連本都會蝕光。”西門德笑道:“販西瓜遇到連陰天,那也只好說是命不好。”柴自明道:“這靠天吃飯的事,當然不能作準,兄弟的生意,卻是腳踏實地的。若是博士願意幫兄弟這個忙,我願送前途一萬元酬勞。說的這個數目,並不包括西門先生的車馬費。我這錢,並不是送禮,是作生意,先生要明白這一層。”西門德一想,他若果要賣出一批貨的話,約莫有三五十萬元的收入,拿出五十分之一二來作交際費,實在也就不算多。因道:“好,我替你跑一趟,縱然不成功,也並不蝕本。”

  柴自明會了茶東。西門德咬住了牙齒,將手杖點着石坡子,一步一步的向上爬着。他心裏也曾想着,柴自明看到自己這樣吃力,也許會替自己僱一乘轎子,卻不想他依然搭了長衣服在手臂上,就向坡下走去了。西門德想道:“這市儈,他肯出一萬元作生意上的交際費,我這個跑路人,他倒連轎錢也不肯出一文 !”轉念又想,天天到陸先生那裏去聽候消息,始終沒有個着落,倒不如去另找一條路出來。柴自明說的這筆報酬,不大不小,有手段,硬把這一萬元拿過來,也足夠兩三個月用途。不用說,太太也就要什麼有什麼,不會因所求不遂,就找了女朋友來麻煩。好在所要見的這個人,在會場上也常見面,試着談談,能碰點機會,也未可知。心裏只管打着主意,不覺將坡子爬完,到了馬路上,沒勇氣繼繼走路,只得向街邊停的人力車試探一下車價。那車伕兩手把車把抱在懷裏,高高的舉起,有一步沒一步走着,想是累了,被人連叫了幾聲,纔回轉頭來,問聲哪裏?西門德告訴了他的地方,他拉了車子走着,隨便答道:“三塊錢 !”西門德聽了,真是無話可說。他自是值不得還價,也無從還起,慢慢走了一截路,經過一個停人力車空場,向停着的車子問價錢時,至少的也要三塊半,他於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還是走向目的地去。好在手上拿的這隻手杖,還可以幫一點忙,於是走一步,將手杖在地面上點一下,慢慢的在馬路上點着走。半小時的工夫,終於走到了目的地。

  這是新住宅區的一家洋式樓房,主人是藺慕如,朋友一致恭維他,叫藺二爺。自己也不知道主人翁肯不肯見,且向門房裏投下名片。算是機會不錯,藺二爺在家無客,見了名片,立刻把他引到客廳裏相見。藺慕如穿着灰譁嘰袍子,全身沒一點皺紋,長圓的臉上,架了玳瑁邊眼鏡,下蓄一撮小髭鬚,神氣十足。見面一握手,便笑道:“前天會場上的演講辭,非常之好。”賓主分在沙發上坐下,聽差就敬着香港來的三五牌紙菸和北平來的好香片茶。西門德向這客廳周圍一看,什麼陳設不必計較,就是腳下踏着的這寸來厚的地毯,也就是在戰時首都的上等享受。當政客看到他這種樣子,也就不可爲而可爲了。這樣想着,心裏立刻有了很大的興奮,談了幾句時局,又商量下星期開一次經濟座談會。藺慕如笑道:“博士,我這裏沒有官場架子,希望你常來談談。我有一個公司組織的規章,正在謄寫中,明後天請你來看看。”西門德笑道:“好的,我另外有件事想和藺先生談談。這些時候,棉紗漲得可觀。”藺二爺正色道:“那實在希望政治上發生效力,加以取締。”西門德笑道:“我的來意相反,不過與我也無干。我路上有一位朋友,並非商家,逃難帶了些棉紗入川,因爲是全家生命所託,原先沒有賣掉,現在……”說到這裏,正好聽差送上茶杯來換茶,西門德頓了一頓,藺二爺瞪了那聽差一眼,聽差便退出去。西門德道:“他們倒是想在眼前賣掉若干,只是公開的賣,他們爲人膽小,怕招搖生事。”藺二爺微笑道:“想做黑市?這個,博士外行啦 !”西門德道:“唯其如此,所以我來請教。聽說二爺路上有兩家紡織廠。”藺二爺端起茶杯來,呷了一口茶,沉吟着道:“我不便介紹。”沉吟了一會,又問道:“但不知有多少貨?”西門德道:“大概要賣的話,總在三十包以上。”藺二爺笑道:“我們到裏面書房裏去談吧。順便我還可以辦點別的事情。”於是引着西門德同到裏面屋子裏去談話。好大一會,西門德口裏銜了真正舶來品的雪茄走出來,那短褂子小口袋裏,還另外揣了兩支雪茄。藺二爺笑嘻嘻的向他握手道:“明天晚上,在舍下吃臘肉,你不可失信。”說着又握了握手,方纔告別。西門德走出屋來,幾乎疑心這事是在夢中。可是回頭看看藺公館。房屋高大,是眼前很現實的富貴人家,怎能說是夢裏所見?這時,心裏是有所恃而不恐了,看到路邊車子,便依了車伕所要的車價,坐車去找柴自明的寓所 。到了寓所,卻讓西門德大吃一驚,他所住的是最大的一家旅館,而房間又是旅館中最大的一間。門牌上寫着“合記”,不是頂頭遇到他,幾乎不敢敲門。西門德曾有一位坐飛機從遠道來的朋友,在這裏住過,問過房價,高得嚇人。

  柴自明將他引到屋子裏坐下,見先有兩個穿漂亮西裝的朋友斜靠在沙發上吸紙菸。柴自明介紹一番,倒是這裏的真正房主人,他們合開了房間接洽生意的。他們知道柴自明新近有兩筆大買賣要作,也請他在這裏接洽。這兩位西裝朋友,一位是錢尚富經理,作運輸業;一位是郭寄從老闆,作五金西藥。聽到西門德是一位博士,又對某方面談得上交際,十分歡迎,立刻拿了一聽三炮臺紙菸放在茶几上,請西門德吸。他正想着,每支紙菸恐怕比戰前一聽煙還貴,他們卻隨便抽。這個想法沒有完,那錢尚富在旁邊屜桌裏拿出兩個盒子來,笑道:“請西門先生喝點咖啡,也有巧克力糖,是真正來路貨。”西門德笑道:“一罐咖啡,現在要賣幾百元了吧?”錢尚富笑道:“沒有,沒有!我們是順便帶來的。”說着叫茶房來,將兩罐子咖啡交給他去煮。

  西門德一看他們這排場,就知道都是真不二價的財神爺,對柴自明說話不免要另外裝一些精神,便先提到對藺二爺交涉之難辦,再提到自己三說兩說,他居然肯幫忙。不過那一萬元的交際費,在往日不算少,在今天不算多。柴自明聽了,便和錢、郭兩位商量了一陣。郭寄從一抱拳頭道:“凡是仰仗,只要事情辦得順手,那我們就勸柴老闆慷慨一點子。這回辦順了手,以後還少得了繼繼進行嗎?”西門德道:“那方面大致說好了,由兄弟介紹,向紡織廠交貨,貨價照市上行情打個九五折。不過有個好處,不問你有多少貨,在本埠交錢,或在香港仰光交錢,也無不可。”這句話,引起錢尚富極大的興趣,站起來一拍手道:“這太好了!柴兄,你看在可以得外匯份上,就把價格看鬆些吧 !”西門德道:“原來前途是要九折,經我再三說,才肯九五折。”他取了一支炮臺煙,仰在沙發上吸起來,向半空裏噴着煙,表示他很得意,而又很不在乎的樣子。

  郭寄從連連向柴自明丟了兩個眼色,笑道:“好,就此一言爲定吧。我們去吃個小館子去 !”西門德道:“那倒不必,我還有點瑣事,只要一次交易成功,往後常共來往,叨擾的日子就多了。今天晚上我邀了前途小敘;本待邀三位共去,又怕不便。”錢尚富道:“已經教博士多費神了,豈有再要博士破鈔之理?柴老闆,你可先付出今天晚上的酒席費來。”柴自明究竟還是初次加入這個大刀闊斧的交易羣中,口裏連說“是,是”,卻沒有怎樣見諸行動。那錢尚富生怕他誤了大事,立刻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鈔票送到西門德手邊茶几上,笑道:“勞駕,勞駕!都請幫忙。如有不敷,自當補上。”西門德說聲今天晚上要代請客,實在不過是多賣點白水人情,並無其他作用,錢尚富這個作風,倒教他不知如何應付纔好。因笑道:“這倒不必,縱然花幾文,請一回客,也算不了什麼。”郭寄從道:“西門先生,必須收下,不然,我們透着沒有誠心了。”西門德心想,你們這些奸商,大發國難財,泥沙一般的用着。千百元在你們手上,正和我們三五元差不多,我不用,也是白不用了。你們還不是拿這錢狂嫖濫賭,胡吃胡花去,我落得用他這幾個錢,便向錢尚富笑道:“作生意的人,每文錢都是血本所關,我怎好慷他人之慨?”郭寄從道:“博士爲柴老闆請客,怎說是慷他人之慨?還是請你收下吧 !”

  西門德雖向他們客氣着,手上可捏住了那捲鈔票,扶了手杖,待要站起。郭寄從笑道:“西門先生不忙走呀,煮的咖啡還沒有送來呢 !”西門德聽着,臉上倒不免一紅,因笑道:“何必這樣客氣?”柴自明尚未開口,在炮臺煙聽子裏取出一支菸來舉了一舉道:“這些東西,都是便車子帶來的,他們平常就是這樣用着。”西門德笑道:“只要一回生意作成功,就是花錢買這些日用品,那也耗費得很有限。”郭寄從笑道:“倒不是一定說來得便宜,在社會上交朋友,總要大家有福同享。我們常常向外面跑動的人,這些輕便易帶的小玩意,總要帶點回來,以便在重慶的朋友,嚐個新鮮。不久我們有人到海防去,博士要什麼東西,只要是好帶的,我們一定從命。”西門德道:“我倒不需要什麼,除非內人要點化妝品。”錢、郭兩人聽說,異口同聲的說一定帶到。說着茶房送上四杯咖啡來,而且還是白瓷缸子盛了方塊糖,送到客人面前,讓客人自加。

  西門德已經看出這兩個商人,很是有錢,而且手面也很大;也就挑着他們願意聽的,和他們談了十來分鐘,然後告辭。錢尚富走向前和他握着手,緊緊的搖撼了幾下,笑道:“諸事拜託!”西門德看他們這情形,實在是倚重得很,將鈔票揣在衣袋裏,昂着頭走出了旅館的大門。看到有車子,也不問價錢,就坐上車子。車子到了巖上,又坐着轎子回家。上了樓,在堂屋裏便聽到臥室裏微微的鼾呼聲,正是太太打夜牌辛苦了,這時在補足睡眠。那且不去管她,便向對門屋子裏坐着,將不曾打破的啞謎,趕快揭曉,掏出那疊鈔票來數數有多少。當點數鈔票的時候,恰是女僕劉嫂曾在房裏經過一下,這也未曾予以留意;自己將帶回來的雪茄擦着火柴吸了一支,昂頭靠在椅子靠背上,便來默想這生活的轉變問題。

  忽然西門太太搶着走進屋子來,帶了笑容問道:“哪裏來了一筆鉅款?你在陸先生那裏想得辦法了?”西門德看到太太的笑容,就不免心軟一半,只是在樓檐被砸一茶壺的事情,不容易立刻忘記,便向她冷笑一聲道:“你沒有事了?”西門太太靠了門框站定,因道:“問你話呢!你不要說的牛頭不對馬嘴!錢在哪裏?拿出來我看看。”西門德依然昂了頭吸他的雪茄,並未作聲。西門太太走近,兩手搖撼着他的身體道:“多少錢?快拿出來給我看看。”西門德道:“你不用問我多少錢!”西門太太道:“喲!越說你越來勁啦 !”說着將臉一板,兩手抄在懷裏,坐在旁邊椅子上。西門德倒不怕她生氣,有了錢哪裏沒吃飯睡覺之處!

  夫妻默然對坐了一會,還是太太忍耐不住,她又站起來,手按了先生的肩頭,瞧了他微笑道:“真的,你拿了多少錢回來了?讓我看看。”西門德昂頭抽着雪茄,並不睬她。西門太太看到如此,就將兩手亂搓博士肩土的肥肉,因道:“你拿出來不拿出來?你再不拿出來,我就要胳肢你了 !”說着右手抓了猴拳,送到嘴裏呵上兩口氣。西門德最怕人胳肢,尤其是太太胳肢,“呵喲”一聲,笑着站了起來,因道:“這錢並不是我的,人家託我代爲請客的。”太太道:“管他是誰的呢?反正我也不要你的,只是看看。你給我看了,前帳一筆勾銷。”

  說着猛可的伸手在他衣袋裏一掏,手到擒來,將那捲鈔票完全捏在手上。她首先看到面上一張是百元的,立刻笑了。西門德伸手要奪時,她跑回到自己臥室裏去,人伏在牀上,將兩手放在懷裏,一張張的數,那鈔票直數過了十六張,然後右手緊緊捏着,站起來向站在身後的西門德笑道:“陸先生怎麼給你這多錢?”西門德道:“你不要妙想天開了!這班大老官,無緣無故,他有整千的錢送人?我新認識了兩位生意人,他們因我介紹成了一筆買賣,拿出一筆款子來讓我請客。”西門太太道:“我不信!什麼吃法,一千六百塊錢吃一頓!”西門德道:“自然吃不了許多,但也有別的用處。”西門太太道:“我不管,這筆款子歸我了。你要請客,你另外去想法子。”說着坐在牀沿上向博士傻笑。西門德板了臉道:“那不行呀……”西門太太已站起來將桌上泡着現成的茶,斟了一杯,兩手捧着送到博士面前,笑道:“好了,我向你正式道歉了。你還有什麼話說呢 !”博士道:“哦,砸了我一茶壺,還是拿一杯茶我喝。”說着,扭轉身去。西門太太將茶杯放在桌上,抓住他的手道:“你接受不接受?假如不接受,我又要胳肢你了 !”這句話,卻嚇得博士嗤的一笑。

  他們這裏在笑,恰好樓底下也在哈哈大笑。西門太太倒吃了一驚,以爲樓下人在訕笑自己,向丈夫道歉,嚇得將博士推了一把。西門德走到樓廊上,扶了欄杆向下看時,只見區亞傑已套上了一條青布工人褲,套住半截青布短襖子,頭上戴頂鴨舌帽子,向後腦仰着,手上拿了一副黑眼鏡。博士道:“你們大笑些什麼?”亞傑笑道:“我剛纔戴眼鏡回來,我父親竟不認識我,問我是找誰的。”西門德道:“果然的,你爲什麼改成了這麼一副裝束?”亞傑道:“我明天就開車子上雲南了。”西門德道:“你真改了行?那麼學校裏的功課,交給誰呢?”亞傑道:“這是我很對不住那些學生的,只好由校長臨時去想辦法了。”西門德一聽,不是笑他,這才放了心,轉身去和太太辦交涉。

  區老太爺還是坐在書屋椅子上,扶着旱菸袋吸菸,望了亞傑低聲微笑道:“樓上一幕武戲,似乎已經唱完了。據他們家劉嫂下來說,先生把一百元一張的鈔票帶了一大疊回來。有了這東西,夫妻還吵什麼架?這話又說回來了,吃書本子飯,也未嘗沒有辦法,博士頭銜,還是可以拿整疊的百元鈔票回家。”亞傑道:“博士也說過了要改行的,他之帶錢回家,焉知不是改行所得來的呢?”區老太爺道:“我們別盡談人家的事,亞英和亞男先後出門去了,到這時候還沒回來。沒有米吃,沒有衣服穿,應當慢慢想法,也不是一天能解決的事。”亞傑道:“其實,他們不應該急,米我已弄一大斗回來了,錢……”說着,在工人褲袋裏一掏,掏出一卷鈔票來,因道:“我向東家借了三百元路費;可以留下二百元來。”區老太爺道:“這裏到雲南也有整個星期的路程,路上哪裏就不用幾個錢?”亞傑笑道:“你老人家隔行如隔山。這條路上的同行,雖不見得個個都闊,可是一掏千百塊錢,拿出來幫朋友的,真不算什麼希奇。我用中學教員的資格加入這個行當,倒還很得人家的同情。路上沒有盤纏,向同行朋友借個一二百元,那還有什麼問題?”區老太爺道:“這話如真,就悔不當初了。當你教書的時候,向同事借一二十塊錢,都不可能,你記得嗎?”亞傑道:“怎麼不記得?可是那個環境裏,一二十塊錢,真比我現子這個環境裏一二千塊錢還要難些。”

  這時亞英由大門口走下來,一路搖着頭,走到堂屋中心,嘆口氣道:“真是那話,一二十塊錢,比一二千塊錢還要難找 !”區老太爺皺了眉道:“你不要整天在外面瞎撞了。亞傑現在又可放二百元家裏零用,眼前個把星期,家中生活沒問題,你還是幹你的去。”亞英本是兩手插在褲子袋裏,兩腳就像有千斤重,緩緩走了來。這時,卻站定了腳,拍着兩手道:“我還幹什麼?我們那位主任先生,見我又去晚了,作事也沒有精神,把我免職了。我還有半個月的工資,兼管會計的事務員不在家,也沒給我。”說着一歪身坐在旁邊椅子上,擡起一隻手來撐着茶几,託了自己的頭。亞傑道:“這是好消息呀!懊喪些什麼?一點顧慮沒有,你纔好改行 !”亞英道:“我改什麼行?拉人力車,我沒有力氣,擺香菸攤子,我沒有本錢。”

  西門德在樓上聽了他這話,倒與他表示很大的同情,便口銜了雪茄,緩緩走下樓,笑道:“昨日爲了我們家的事,連累你府上失竊,我實在抱歉得很。這個問題,拖到現在,似乎還沒有了結。賢昆仲所談的,不就是這件事嗎?”亞英道:“我們談的是改行問題,至於何以要改行,倒不是爲了昨晚失竊,由於我們的衣食,發生了根本問題。”西門德將口裏雪茄拿出來,兩個指頭夾着,另將三個指頭敲了亞英的肩膀,笑道:“老弟,你若是要改行,我可以介紹你一條路,而且還相當的合適,不知道你肯不肯接受?”亞英道:“我現在已失了業,無論什麼餬口的工作,我都可以擔任。就是一層,不能受人家的侮辱。”西門德笑道:“受侮辱這句話,根本談不上。我介紹你去就的是位商人的組織裏面,他雖沒有和我談起,我知道他差着一位懂西藥的幫手。因爲我去找他的時候,他茶几上公開的放着一封信,要託朋友和他尋覓一位懂西醫,而又不在行醫的人和他合作。看他那意思,是要和這人一路到海口上去買藥品,並借這人的力量,和醫界取得聯絡。我當時就想到老弟很有這份資格,只是我究屬於私看人家的信,未便開口。若你真有意思肯就,我不妨探問探問他。”亞英道:“果然有這麼一個位置,我倒極願相就。若能跑出海口去,無論弄點什麼貨物回來,就可以解決一下生活問題。但是一向不曾聽到博士與商家有來往。”西門德笑道:“我們還不是一樣?我也是感到生活壓迫,找不出個生財之道,也要走上作買賣的一條路。好在我不用掏資本,失敗也就無所謂。”亞傑見西門德滿臉是笑容,所吸的這支雪茄,香氣很醇,決不是土製,父親說他帶了整卷鈔票回來的話,當非虛語。因道:“我倒不相信博士會去作‘康密興愛金第’。”他覺得直說“掮客”,似乎不大雅聽,所以改說了一句英語。

  西門德道:“我所辦的,居於委託公司與報關行兩者之間。孔夫子說過,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爲之。如今是個致富的社會,我只圖找得着錢,就不問所幹的是什麼事了。”說着哈哈的笑起來。亞英拍手道:“好好!就是這樣說。我就跟着心理學……”西門德搖搖手道:“不要又談什麼博士碩士,博士碩士並不值半文錢!如今要談什麼老闆,什麼經理,才讓人心裏受用 !”

  區老太爺銜着旱菸袋,坐在旁邊,沉默了許久,把他們討論的事聽了下去。這時便插嘴笑道:“西門先生擡出孔夫子的話來作論證一節,我不反對。孔夫子也曾說:‘窮則變,變則通。’他老人家並不是‘刻舟求劍’的人。自然,他老人家‘願爲執鞭之士’的話,有點兒牢騷,也許就是在陳絕糧以後說的。”西門德吸了一口煙道:“《論語》上的這句話,前後文並沒有提到孔夫子受了刺激,我們怎能一定斷言他是發牢騷?就如《論語》所載,他老人家打算出洋,在‘乘桴浮於海’上面,還聲明瞭‘道不行’三個字。然而這‘富而可求’上面,並沒有如此交代一句,安貧無益,可見那是正言以出之了。乾脆說,就是孔子既不願作公務員,也不願教書,要改行去發財。”亞傑笑道:“這樣說,我倒是對了。但不知執鞭之士,是哪一類人?”西門德兩指夾了雪茄,另以三指搔着頭皮,笑道:“這倒是朱夫子注《四書》未能遙爲證明。鞭子總是打馬用的,孔夫子斯文人,跑不動路,不會去羨慕趕腳的,這必是指的馬車伕而言。”亞傑聽說,不由得笑着跳了起來,因道:“博士究是博士,讓我頓開茅塞。孔夫子想發財,不辭當馬車伕,區區一箇中學教員,爲求財而開汽車,有何不可?爸爸,說兒子跟孔夫子學,決不辱沒你老人家那一肚子詩書吧?”說着望了區老太爺。他有何話說,也只好哈哈的笑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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