魍魎世界第十八章 一場風波

  這位青萍小姐,雖是個新型的女性,然而也絕不是不曉得害羞。她聽了老師師母這種含糊其詞的說話,也感到有些尷尬,將方纔斟的一杯茶端起來,慢慢喝着,不放下來,直喝到把那茶杯底翻轉過來。西門太太笑道:“黃小姐,我也和你實說了,我老早就看出你愛上了李大成,只是不便說。我要多事,早就把你這消息告訴二奶奶了。其實,她也不會反對你有愛人。她還說,正要給你找個可靠的男朋友呢 !”西門德笑道:“你這話不通。她一個太太,爲什麼一定要反對人家小姐有愛人呢?”西門太太笑道:“你不懂得女人的心理!”西門德笑道:“你老說我不懂得女人心理,我這心理學博士的招牌,要被你砸碎了。那麼,我請教你,女人的心理是一種什麼心理呢?”西門太太就用吃點心的筷子,指着青萍笑道:“你不懂嗎?可以跟你高足去學,她懂得女人心理,要不然,二奶奶怎麼會這樣喜歡她呢?”青萍低聲笑道:“茶座里人多,少談吧。這樣說,給人家聽到了,怪不好意思的。說正話吧,老師還要吃點什麼?”說着,她提起手提包將封口鎖鏈子位開,在裏面取出一疊十元一張的關金票子,掀了兩張,放在桌子角上。西門太太笑道:“我們兩個人,哪裏就吃得了這樣多的錢?”青萍笑道:“既要請老師,也不應該吃百十塊錢,總得花幾百塊錢纔像樣。”博士笑道:“你唱一回戲,能拿多少戲份?”青萍道:“戲份嗎?根本我就沒有夢想到這兩個字。在臺上唱破了嗓子,恐怕還買不到一雙皮鞋呢 !”西門太太道:“說到皮鞋,我看你左一雙右一雙的,大概囤積得不少吧?”青萍笑道:“原來有兩雙新的,昨天看到商場裏有一雙真的香港貨,我又買了一雙。”博士笑道:“聽你的話音,必然還有舊的,總不止三雙吧?”青萍笑道:“反正那都是服役年齡已滿的,管它多少 !”

  西門太太聽說,便扶着桌子角低下頭去,看她腳上穿的這雙玫瑰紫淡黃沿邊圓頭皮鞋,笑道:“這是新編入艦隊服役的了,是戰鬥艦,還是巡洋艦,或者是驅逐艦?”西門德笑道:“都不是,應該是戰鬥巡洋艦。何以言之,必如此,征服力纔夠快而堅強 !”青萍笑道:“老師也和我開玩笑。其實像我這樣個人,是慣於被人家征服的。”說着,搖搖頭,微微嘆了一口氣道:“這社會上沒有什麼人可以瞭解我。”博士道:“二奶奶瞭解你。”青萍笑道:“她瞭解我?她是太有錢了,猶之乎買一隻小貓小狗的解解悶罷了。”博士道:“那麼,李大成能瞭解你嗎?”她噗嗤一笑道:“他更不瞭解我。”西門太太道:“你這就不是實話。他不瞭解你,你怎和他很要好呢?”青萍笑道:“他是征服了我。不是……”說着扭扭脖子一笑。西門太太搖搖頭道:“你這叫強詞奪理。你說別人征服了你,猶有可說,你說李大成征服了你,那簡直是笑話!他無錢無勢,窮得還要你幫助他,用什麼東西征服你?”青萍道:“老師師母,並不是外人,我還有什麼不可說的。在同學的時候,大成是個有名的用功學生,我倒是很器重他的,可是他並不知道我器重他。大家全是小孩子,也沒有別的意思。這次我在重慶遇到他,其先無非向他表示一種同情心,後來我看到他很忠厚,而且對我也非常尊敬,這尊敬決不像那些闊人似的有什麼用意,他完全是感謝我的幫助。在我認得的男人裏面,這樣純潔而尊敬我的,還沒有第二個,所以我……”說着,笑了一笑。西門太太道:“所以你就愛上他了!”

  西門德銜着雪茄,聽她們兩人說話,等到說完,取下雪茄在菸灰碟子上敲敲灰,正了顏色道:“青萍,我以老師資格,得勸你兩句話。青年男女戀愛,這是自然的發展,不必老師管閒事。不過你既然幫助他,他又尊敬你,那是很好的現象,希望你照正路走。晚上看戲,早上吃館子,你帶了他走,儘管花你的錢,可是他除了浪費金錢和時間外,也容易誤了正事。你既然替他找了工作,你得讓他好好的作事,可別老帶了他玩,玩多了,老實人也會出毛病的。”

  西門太太看看青萍的顏色,雖還自然,可是微笑着並不答話,便答道:“她的心眼比你更多呢!以爲你所說的話,她見不到嗎?你請便吧,這裏可不是課堂。”西門德道:“我真要走了,你們談談吧。”說着夾了皮包站起身來,點個頭道:“你今天下午可以回去了,三五天內,也許我就要走了。”說完,向青萍微笑,自行走去。

  青萍問道:“老師哪裏去?”西門太太因把他已簽了合同的話告訴她。她笑道:“這樣說來,老師可說有志者事竟成了。”西門太太笑道:“你呢?”青萍聽了,不覺得微微嘆了口氣,接着又搖了搖頭,笑着問道:“昨天晚上,二奶奶回去談到了我什麼沒有?”西門太太笑道:“你倒是很在乎她。”青萍兩手盤弄着桌上的茶杯,眼睛注視了杯子上的花彩,低聲道:“師母,你還有什麼不知道的?我的經濟問題,非仰仗她不能解決。我以前不認識她,卻也罷了,既認識這麼一個財神奶奶,就不可失掉這樣一個機會,要借她的力量,作點事情。並不是我居心不善,打她們家的算盤。他夫婦有的是錢,很平常的就是三萬五萬的糟蹋着。我們叨光他們三五萬元,也不過增加他們一筆小浪費罷了。她多這樣一筆浪費,身上癢也不會癢。可是我沾的光就多了。因此,我很不願意得罪她。”西門太太握着她的手道:“我很諒解你,你既和我說了實話,有可以幫忙的時候,我是願意竭力幫忙的。”青萍聽了,站起來握着師母的手,連連搖了幾下,因道:“我不陪你坐了。晚上溫公館裏見。”說着,拿着桌上的鈔票,向茶房招了招手。茶房接過錢去了,她道:“找的零數,師母代收着吧,我要走了。”說着,她又看了看手錶,人就向外走。西門太太握住她的手,跟着送了兩步,笑道:“是不是那個小夥子還等着你說話?”青萍點了兩點頭,就搶着出去了。

  西門太太笑道:“這位小姐,真是有點昏頭昏腦。一想起了心中的事,連會帳找零頭的工夫都沒有了。”但是她急急忙忙的走去,哪裏聽得師母的言語?西門太太和茶房算過帳,竟退回一百多元來。她受了人家的請,還落下這麼些個錢,心裏也就想着,黃小姐表面上好像是很受經濟的壓迫,不得不和有錢的溫二奶奶周旋,可是她花起錢來,卻是這樣不在乎。這不是一種很矛盾的行爲嗎?她心裏悶住了這樣一個問題,倒也願意向下看去,看這件事怎樣發展。

  當時西門太太回到溫公館去,二奶奶還沒有起牀,自不必去驚動她,就到樓下小客廳裏坐下來看報。坐了一會,卻聽到隔壁小書房裏溫五爺在接電話。原來這樓下的電話機,是裝在大客廳的過道里的。西門太太在這裏,雖是很熟,可是對溫五爺很少交談,能避免着不見面,就避免着不見面,因之聽得五爺接電話的聲音,就沒有出去,依然坐在屋子裏看報。

  這就聽到五爺先發了一陣笑聲,然後低了聲音說:“昨晚上怎麼沒有和二奶奶一路來呢?”聽了這句話,就知道他是在和青萍說話。隨後又聽到五爺道:“你怎麼常常的生病?我有一句不入耳之言勸你,不知道你可願聽。……既是願聽,那就很好,依我說,你不必玩票唱戲了。若說爲了生活,那是一個笑話。若說爲了興趣,我覺得也沒有多大的興趣。”

  說到這裏,五爺停了一停,然後很高興的笑道:“那好極了!你果然有這個志氣,我一定幫忙。”他又停了一停,笑道:“大大的幫一個忙?這大大的忙,是怎樣的大法?不過我是今早上打算請你吃點心的,你昨晚上沒有和二奶奶來,我大爲失望。”接着又笑道:“那麼,信上談吧 !”五爺接完了這電話,就悄悄的走了。

  西門太太又看了十來分鐘的報,聽着外面汽車響,是五爺走了,便從從容容走到樓上。二奶奶披着睡衣,踏着拖鞋,在廊子上遇到她,因問道:“你哪裏去了?我正到你房間裏去找你呢 !”西門太太笑道:“出去會老德去了。你衣服沒有穿就來找我,有什麼要緊的事嗎?”二奶奶手扶着欄杆,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索性回頭再說吧。”

  西門太太看她臉上透着幾分不高興,心想,這又是什麼事呢?不免對她看了一眼。溫二奶奶道:“回頭我要和你詳細的談,你先別走開。”西門太太看到她說的這樣鄭重,自然是等着。二奶奶梳洗完了,便叫女僕來請到她臥室裏去談話。

  溫二奶奶架腿坐在沙發上,左手端了一隻彩花細碗,裏面盛着白木耳燕窩湯,右手拿了一隻小銀匙,慢慢的舀着湯呷,一面向西門太太點個頭道:“吃了點心沒有?請坐,請坐。”西門太太笑道:“都快十點鐘了,還沒有吃早點嗎!再說我正愁着發胖呢,還吃這些子補品嗎?”說着,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二奶奶將手一揮,把女僕打發走了,然後向西門太太微微笑了一笑,因道:“我有一段消息告訴你,你也許不相信,我們這位五爺,竟然向黃小姐打主意。”

  西門太太臉色動了一動,因笑道:“這話是真的嗎?我想不會。青萍和你那樣要好,而且你也知道她正追求着一個青年小夥子。”二奶奶道:“就是從這裏說起了。昨晚上我告訴他戲館裏所見的事,他竟是心裏十分難過,透着有點兒吃醋。”西門太太笑道:“男子都是這樣的,聽說他認識的女人和別人要好,就大不以爲然。尤其是長得漂亮一點的女子,他更是不願意。”

  二奶奶搖着頭道:“不然。”說着,她把那碗燕窩湯放在旁邊茶几上,一看,還有大半碗呢。她兩手抱了膝蓋,臉上有些不痛快,接着道:“他和我嘰咕了好幾次,要我追問青萍和那青年要好到什麼程度。又說,他兩個人不至於到旅館裏去吧?我這就有點疑心了,索性誇張了我們在戲館裏所見的事,說是看到青萍和那青年一路走出去了。那樣夜深,還有哪裏去呢?他說,要奉勸他的朋友以後少和這類女子來往,也不要給她們什麼幫助。我就笑說:‘你幫助青萍,我是知道的,她根本不領你的情,不過我沒有說破罷了。’”西門太太道:“五爺承認他幫助過青萍嗎?”二奶奶道:“他當然不承認,可是在他那臉色上,我已經看出來他是很掃興的。這都罷了,我等他睡着了,在他的小手冊子上,尋出了一點祕密,有一行和青萍通電話的號碼,號碼上只注了一個‘青’字。”西門太太笑道:“那是你多心了。註上一個青字,你就能認爲這是青萍的號碼嗎?”二奶奶道:“猛然一看,原不能這樣說。可是這是青萍露出的馬腳。以前她曾告訴我這樣一個電話號碼,說是她寄宿舍對面一個事務所的電話,可以代轉。我嫌那個地方轉電話不好,沒有打過,號碼也忘記了。如今一看到這號碼,我就想起前事來了,一點兒也不錯。我們這騷老頭子,還是什麼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嗎!問題就是青萍是否接受他的追求。不過他既把電話號碼寫在手冊上,一定是常通電話,真是教人啼笑皆非。爲了這件事,我大半夜沒有睡着。”西門太太笑道:“二奶奶的意思要怎麼樣?”她聽了這話,又噗嗤一聲笑了,因道:“我也不知道要怎麼樣,只是心裏對這事不以爲然罷了。其實這也是我想不開,當我在香港的時候,他在重慶怎麼樣子胡鬧,我也管不着。”西門太太笑道:“第一步,我們當然是從調查入手,我去向青萍探探口風就是。她若真有對不住你的地方,以後不許她再進你公館的門 !”二奶奶搖搖頭道:“仔細研究起來,這事怪我自己不好。我怎麼把這麼一朵嬌豔的野花,引到我自己的家裏來?但青萍對於我這樣待她,是不應該在我這裏出花樣的。”

  西門太太看她老是把話顛三倒四的說着,臉上是要笑不笑,要氣不氣的樣子,就憑這一點,可知她心裏頭是慌亂得很,便向她點點頭道:“你的意思,我大致是明白了。不過,這事急迫不得,三兩天之內,也許我不能把問題解決。”二奶奶笑道:“我的太太,你把男女之間的問題,也看得太容易了,若是男女之間發生了關係,也許這問題一輩子都解決不了,就是不發生關係,也不是兩三日可以解決的。”西門太太道:“那麼,我怎樣入手呢?也許一會兒工夫她就要來,讓我約她到南岸去談談吧。”二奶奶點頭道:“這當然可以,現在我只當全不知道。”

  西門太太心裏爲了這問題,卻已轉過了好幾個念頭,想到青萍再三曾叮囑了她和李大成的事,不能讓二奶奶知道,如今是更進一步,連她和溫五爺的事都讓二奶奶知道了,那她不會更見怪嗎?心裏這樣想着,就不免板了臉子,坐在那裏沉思着。二奶奶笑道:“這沒有什麼爲難的,假如青萍是爲了騷老頭子把錢引誘她,那不成問題,要花錢,我這裏拿錢去花就是了。”西門太太笑道:“那不至於,難道她還敢敲你的竹槓嗎?”二奶奶微笑道:“你以爲她會愛上了我們家這個老頭子不成?”

  就在這時,聽到女僕叫道:“黃小姐,昨晚上怎麼不來呢?”西門太太聽到,立刻向二奶奶搖了搖手。青萍走在樓廊上,聽到老媽子那一聲沉重的問話,覺得這話出有因,走進二奶奶屋子裏,看到師母也坐在這裏,兩個人的面色都很不自然,便猜到了十分之五六,站着轉了眼珠向二人看了一看,笑道:“二奶奶,我特意來向你道歉。”二奶奶且不起身,伸手握住了她一隻手,向懷裏一拉,笑道:“小東西,你知道要向我道歉?”

  青萍隨了她一拉,身子就斜靠了沙發的扶手上坐着,因道:“像我們這樣的人,總是容易惹着嫌疑的。就是我同着我自己兄弟走路,人家也會說是一對情人。昨晚上我實在……”說到這裏扭頭兒一笑,又道:“真是不知道叫我說什麼纔好。”二奶奶將手拍了她幾下肩膀道:“你若是和你兄弟一樣大年紀的人在一處,那我是大可原諒,若是和像你父親這樣老的人在一處,我就不能原諒你了。”說着,向西門太太看了一眼。

  西門太太隨了她這一望,臉色也是一動,但立刻微笑了一笑,來遮掩這一刻不自然的表情。青萍是個出色當行的人,這樣的表情,她有什麼不明白?於是她又猜到事情之八九了。便笑道:“二奶奶,這個好意,我一定接受。其實我的生活,根本要改變了。”西門太太覺得是個批開話鋒的機會。便道:“那必是你老師勸你的話,你接受了。”二奶奶聽了這話,倒是一呆,望了她道:“你老師勸你什麼話?”青萍笑道:“也不過是老生常談,勸我讀書罷了。”二奶奶道:“你有意讀書嗎?”她說着話,依然還是握了青萍的一隻手,繼續輕輕的撫摩着。她話裏自然還有一句話,就是說“你假如要念書,我可以幫助你的經費。”可是青萍笑着答應了她一句意外的話:“我要結婚了。”二奶奶猛可聽到,覺得是被她頂撞了一句,然而她立刻回味過來,還不失爲一個好消息,因道:“你要結婚了?是大大的來個結婚禮呢?還是國難期間,一切從簡呢?”青萍向她看時,見她很注意自己的態度,便笑道:“哪裏有錢輔張結婚禮呢?當然是從簡,能簡略到登報啓事都不必,那就更好。”二奶奶搖搖頭道:“這話我就不贊成。終身大事,難道就這樣偷着摸着去幹不成?對方是誰,我倒要打聽打聽。”青萍笑道:“暫時我不能宣佈,恐怕不能成功,會惹人家笑話。反正事情成功了,我第一個要通知的就是二奶奶。”

  正說到這裏,區家二小姐也來了,笑道:“怎麼一大上午就坐着議論起大事來了?黃小姐!來,來,來!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說着拖了她一隻手就走了。

  二奶奶默然的坐了一會,向西門太太道:“她今天的話,半明半暗,是故意的還是無意的?”西門太太道:“她現在迷戀着那個李大成,分明她說的對象是他。”二奶奶道:“你仔細去研究那話音,焉知她所說的不是我們那個騷老頭子?”西門太太連連搖着頭道:“不會,不會!”二奶奶又是兩手抱了膝蓋,呆呆的坐了出神。

  西門太太不好在這時插下話去,便起身道:“就是那樣說吧,我回頭和她談談,有機會便來給你回信。”說畢,轉身出去了。二奶奶坐在這裏,感到越想越煩,忽然站了起來,披了大衣,提着手提皮包就向外走。她一個親信的女僕陳嫂,在一旁偷偷看了她大半天了,覺得必然有什麼心事,如今她忽然出門,臉上又帶了幾分怒色,這倒不能不問她一聲,便隨在她身後,輕輕的說道:“太太,哪裏去?汽車不在家呢!要我跟着去嗎?”二奶奶道:“我又不去打架,要你跟着去幫拳嗎?”陳嫂碰了個釘子,就不敢接着向下問。二奶奶一陣風似的走下了樓,陳嫂看着,越發是情形嚴重。但是她家裏,除陳嫂外,更沒有人敢問她往哪裏去的,只好由她走了。

  二奶奶一直昂了頸脖子走出門,沒有人敢攔阻她,也就沒有人知道她會向哪裏去。其實就她自己來說,在一小時以前,她也不能自料會有這樣的走法的。原來她一怒之下,竟跑向溫五爺的總公司總管理處的經理室來了。這時,恰好溫五爺在會客室裏會客,他的經理室卻是空室無人。這公司裏的職員,自有不少人認得她是總經理的太太,便有兩個人把她護送到經理室裏來招待。

  二奶奶將手一揮道:“二位請去辦公,我在這裏等五爺一會子,讓他去會客,不必通知他。”職員們看看二奶奶臉上,兀自帶了幾分怒容,如何敢多說什麼,帶上經理室門徑自走了。

  二奶奶坐到寫字檯邊的椅子上,首先把抽屜逐一打開,檢查這裏面的信件。溫五爺對於這寫字檯的抽屜,雖然加以戒嚴,卻限於正中兩隻,而且也是在他離開公事房之時,方纔鎖着。這時,他剛翻看着他文件,哪裏會鎖?因之二奶奶坐下之後,由得她全部檢查了一遍。她在翻到中間那個抽屜的時候,看到兩個美麗的洋式信封,是鋼筆寫的字,下款寫着“青緘”,她心裏不由得暗暗叫了一聲:“贓證在這裏了!”

  她立刻把兩封信都抓在手上,先在一封裏抽出信箋來看,正是黃青萍的筆跡,其初兩行是寫着替人介紹職業的事,無關緊要,中間有這樣一段:

……你以爲我們的友誼,是建築在物質上的,那你是小視了我。我若是隻爲了物質上得些補助,就投入了男子的懷抱,那我早有辦法了。老實說,我第一次被你所征服,就爲了你對我太關切。人海茫茫,我也經歷得夠了,哪個是對我最關切的……


  二奶奶看到這裏,兩臉腮通紅,直紅到耳朵後來,口裏不覺向這信紙呸了一聲道:“灌得好濃的米湯!”她呆了一呆,接着向下看,其中一段又這樣寫道:

……我原諒你們男子對於女子都有一種佔有慾的,你不放心我,也就是很關切我,可是我向你起誓,我朋友雖多,卻沒有一個是我所需要的人選。假如不是環境關係,我可以這樣說一句,我是屬於你的了。其實我的這顆心,早屬於你的了……


  二奶奶看到這裏,不由得跌跌腳,說出一句四川話來:“真是惱火 !”就在這句話之間,房門一推,溫五爺走進來了。他看到二奶奶,不覺“咦”了一聲。二奶奶看到他,沉下臉子,身子動也不一動。這一個突襲,溫五爺是料到不能無所謂的,加之又看到寫字檯的抽屜,有幾個扯了開來,心中更猜到了好幾分。便勉強笑道:“有什麼事嗎,到公司裏來了?”二奶奶將臉板得一點笑容沒有,鼻子裏“哼”了一聲。這樣叫溫五爺不好再說什麼,搭訕着拿起煙筒子裏的菸捲,擦火吸了一根。

  二奶奶板了面孔有三四分鐘之久,然後將手上拿的兩封信舉了一舉,因道:“你看這是什麼?你也未免欺人太甚 !”溫五爺臉色紅了,架腿坐在旁邊沙發上,嘻嘻的笑道:“這也無所謂。”二奶奶將寫字檯使勁一拍道:“這還無所謂嗎?你要和她住了小公館,纔算有所謂嗎?”正在這時,有兩個職員進來回話,看到二奶奶這個樣子,例怔了一怔,站在門邊進退不得。

  溫五爺爲了面子,實在不能忍了,便沉住了臉道:“你到這裏來胡鬧什麼!不知道這是辦公地點嗎?”兩個職員中有一個職員是高級一點的,便笑着向二奶奶一鞠躬道:“二奶奶,有什麼事我們可以代辦嗎?”二奶奶站起身來,將黃青萍的兩封信放在手皮包裏拿着,冷笑道:“你們貴經理色令智昏,什麼不要臉的事都幹得出來!好了,我不在這裏和他說話,回家再算帳 !”說着奪門而出,樓板上走得一陣高跟鞋響。

  溫五爺氣得坐在椅子上只管抽菸,很久說不出話來。看到兩個職員兀自站在屋子裏,便道:“你們看這成什麼樣子 !”那高級職員笑道:“太太發脾氣,過會子就會好的。”溫五爺道:“雖然如此說,這公司裏她根本就不該來。二位有什麼事?”兩個職員把來意說明了,溫五爺又取了一支菸捲來吸着,因道:“我今天不辦什麼事了。你去和協理商量吧。”兩個職員去了。

  就在這時,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他拿起話機來道:“又然嗎?勝負如何?哈哈,你是資本充足,無攻不克。……你問我爲什麼不參加?接連看了兩晚戲。……哈哈!無所謂,無所謂,老了,不成了。……哦!今晚上有大場面,在什麼地方?我準來。”停了一停,他笑道:“在郊外那很好,我自己車子不出城,你我一路走吧。”最後他哈哈一笑,把電話機放下了。

  他坐在經理室裏吸了兩支紙菸,看看桌上的鐘,已經到了十二點,便打開抽屜檢查了一番信件,中午只有兩個約會,一個是茶會,純粹是應酬性質的,可以不去。一個是來往的商號請客,自己公司裏被請的不止一個,也可以不去。但是今天既不打算辦公,也就樂得到這兩處應酬兩小時,到了下午兩點多鐘,回到公司經理室,又休息了一會,上午那個打電話的計又然先生,又打電話來了。溫五爺立刻接着電話,笑道:“開車子來吧,我等着你呢 !”

  放下電話不到十分鐘,計又然便走進經理室了,笑道:“我上午打一個電話來,不過是試一試的,沒有想到你果然參加。”溫五爺笑道:“爲什麼加上‘果然’兩個字呢?你們什麼大場面,我也沒有躲避過。最近兩次脫卯,那也不過是被人糾纏住了,我這個慣戰之將,是不論對手的。”計又然笑道:“這樣就好,要玩就熱鬧一點。”說着,從西服小口袋裏掏出金錶來一看,點頭道:“走吧,回頭客人都到了,我主人卻還在城裏呢!”

  二人說笑着上了汽車。汽車的速度,和人家去辦公的汽車,並沒有什麼分別。其實街上那些汽車跑來跑去,哪輛車子是辦公的,哪輛車子不是的,正也無從分別。四十分鐘之後,這輛車子到了目的地。那裏是座小山,自修的盤山汽車路,由公路接到這裏來。路旁松柏叢生,映得路上綠蔭蔭地。兩旁的草,披頭散髮一般,蓋了路的邊沿。這裏彷彿是淡泊明志的幽人之居,但路盡處,不是竹籬茅舍,乃是一幢西式樓房。這樓房外一片空場,一列擺了好幾輛漂亮汽車。計又然在車上看到,先“呵”了一聲道:“果然客人都先來了!”

  車子停下,早有兩個聽差迎上前來。計又然向聽差問道:“已經來了幾位了?”聽差微鞠了躬笑答道:“差不多都來了。”正說着,那樓上一扇窗戶打開,有人探出身子來,向下招着手道:“我們早就來了。這樣的主人,應該怎麼樣受罰呢?”計又然笑着,把手舉了一舉,很快的和溫五爺走到樓上客廳裏來。這裏坐着有穿西服的,有穿長衣的,有的浙江口音,有的北京口音,有的廣東口音,有的四川口音,可想是聚中國之人才於一室。在場的人,趙大爺,金滿鬥,彼此都相當熟,沒有什麼客套。只是其中有位穿灰嗶嘰駝絨袍子的人,袖子向外微卷了一小截,手指上夾着大半支雪茄,坐在一邊沙發上,略透着些生疏。

  溫五爺走向前去和他握着手,笑道:“扈先生,幾時回重慶的?”扈先生操着一口藍青官話,答道:“回來一個星期了,還沒有去拜訪。”溫五爺說了一句“不敢當”,也在附近椅子上坐下,笑問道:“香港的空氣怎麼樣?很緊張嗎?”扈先生笑道:“緊張?香港從來沒有那回事。我就不懂香港以外的人,爲什麼那樣替香港人擔擾?在香港的人,沒有爲這些事擔心少看一場電影,也沒有爲這些事擔憂少吃一次館子。”溫五爺笑道:“那麼,香港人士認爲太平洋上決不會有戰事的了。”他說時,態度也很閒適,取了一支菸在手,劃了火柴慢慢的抽着,噴出一口煙來,微笑道:“我想人家外國人的情報工作,總比我們辦得好。既是香港官方還毫不在乎,那麼,我們這分兒擔心,也許是杞人憂天了。”計又然走過來,將他的袖子拉了一拉,笑道:“今天只可談風月,來,來,來!大家已經入座了 !”

  溫五爺在他這一拉之間,便走到隔壁屋子裏去。這裏是一間精緻的小客室,屋子正中垂下一盞小汽油燈,照見下面一張圓桌子上面,鋪了一牀織花毯子,毯子上再加上一方雪白的檯布,兩副嶄新的撲克牌,放在桌子正中心。圍了桌子,擺着七隻軟墊小椅子,那椅子靠背,都是綠絨鋪着的,想到人背靠在上面,是如何的舒適。每把椅子的右手,放着一張小茶几,上面堆放了紙菸聽和茶杯,另有兩個玻璃碟子,盛着乾點心。除了靜物不算,另外還有兩個穿了青呢中山服的聽差,垂手站在一邊,恭候差遣。這個賭局,佈置得是十分周密的。

  溫五爺到計又然別墅裏來賭博,自然不止一次,但他看到今日的佈置,比往日還要齊全一點,也許是計又然不光在消遣這半日光明,而是另有含義的。這時,靠牆的一個壁爐裏(這是重慶地方少見而且不需要的玩意),已經燒上了嵐炭。屋中的溫度,差不多變成了初夏,旁邊桌案上大瓷瓶裏的梅花,一律開放,香氣滿室。大家興致勃發地,隨便的拖開椅子坐了。

  於是計又然將一盒籌碼,在各人面前分散着,計白子十個,共合一萬元,黃子九個,共合九萬元,綠子九個,共合九十萬元,紅子四個,共合二百萬元,統計所有籌碼是三百萬元。各人將子碼收到面前,計又然先就拿起牌來散着。

  這個日子,唆哈的賭法,雖還沒有在重慶社會上普遍的流行,然而他們這班先生,是善於吸收西方文明的,已是早經玩之爛熟了。在賭場上的戰友,溫五爺是個貨殖專家,他的目的卻是應酬,而不想在這上面發財,尤其是今天加入戰團,由於二奶奶的突襲公司經理室之故,乃是故意找個地方來娛樂一下,以便今晚上不回公館。因此根本上就沒有打算贏錢,既不圖贏錢,一開始就取了一個穩紮穩打的辦法。

  而他緊鄰坐着的扈先生,卻與他大大相反,他平日是大開大合的作風,賭錢也不例外,要贏就贏一大筆,要輸也不妨輸一大筆。在幾個散牌的輪轉之下,溫五爺已看透了下手的作風,假如自己取得的牌不是頭二等,根本就不出錢,縱然出了錢,到了第三四張,寧可犧牲了自己所下的注,免得受着扈先生出大錢的威脅。然而就是這樣,變着下手的牽制,也輸了二三十萬了。

  賭到了深夜一點鐘,趙大爺輸了個驚人的數目,共達一千二百萬。大家雖賭得有些精疲力倦,無如他輸得太多,誰也沒有敢開口停止。又賭了一小時,趙大爺陸續收回了幾張支票,把輸額降低到八百萬。計又然是個東家,他看着趙大爺輸了這樣多的錢,也替他捏一把汗,現在見他手勢有了轉勢,自也稍減重負。正在替他高興,不料一轉眼之間,他又輸了一百多萬,便向他笑道:“大爺,你今天手氣閉塞得很,我看可以休息了。或者我們明日再來一場,也未嘗不可,你以爲如何?”

  趙大爺拿了一支紙菸,擦着火柴吸上了兩口,笑道:“還在一千萬元的紀錄以下呢!讓我再戰幾個回合試試。”計又然也不便再勸什麼,只是默然對之。又散過了幾次牌,趙大爺還回復到他以前的命運,始終起不着牌,他不能再投機,自己已沒有那種膽量。若憑牌和人家去硬碰,除了失敗,決無第二條路。既然如此,這晚若繼續的賭下去,也許會把輸出額超過二千萬去。這樣想着,向站在旁邊的聽差,叫他打個手巾把,自己便猛可的站起來。

  計又然問道:“怎麼樣,你休息一下子嗎?”趙大爺搖搖頭笑道:“我退席了。這個局面我無法子挽回了!”那位扈先生,始終是個大贏家,他倒爲趙大節之繳械投降,而表示同情,因點點頭道:“那也好,我們不妨明天再來一場。”其餘在場的人,無論勝負,都爲了趙大爺之大敗,不得不在約定的時間之後繼續作戰。這時,他自動告退了,大家自也就隨着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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