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想罷,何不將我以往之事,盡情寫在書札之上?等我兒夫回來,見了這書字,就知道何氏誤遭其害。佳人想罷,並不怠慢,登時拿過筆硯,研墨揮毫,提筆就寫。不多時,連真帶草,將書字寫完,手封好,裝在梳頭匣內。頭也不梳,臉也不洗,衣領包頭,烏雲罩緊,拿一把風快的切菜刀,擱在炕上。
天氣呢,也黑咧,房內也點燈,佳人和衣而臥,等着狂徒李文華。這且不表。且說宗婆子告訴了李文華,約定今夜成雙。說罷回房,各去安寢。李文華滿心歡喜,連忙打扮。
李文華說罷不怠慢,站起身來把衣更。剪絨的秋帽頭上戴,龍抱柱的纓子通點紅。內穿一件鬆綾襖,外罩着,寶藍的緞兒袍子,紐子是鑿銅。三鑲的錦襪腳上套,青緞子皁靴足下登。好像那,去做新郎一般樣,單等着晚上把親成。心急只恨天黑得晚,猶如那,熱地螞蟻一般同。恨不能,伸手摘去金烏鳥,一口吹落太陽紅。恨不能,雙掌托出海島月,兩把撒上滿天星。只急得,心如亂麻神難定,意似貓抓體不寧,自言自語如癡醉,渾身熱糖似蒸籠。走出走進來回地轉,乾急乾躁在心中。無精打采長出氣,好容易,盼到黃昏點上燈。吩咐家僮都散去,獨坐書房側耳聽。“噹噹”一聲鑼聲響,公義村中起了更。此時就去還太早,夜靜人稀方可行。忽然想起一件事,不覺心中吃一驚:曾記得我父臨危日,遺言囑咐細叮嚀:誇吾爲人諸事好,只有風流事一宗。將今比古將我勸,句句戳心透徹明。
我父的遺言猶在耳,仔細思量理欠通。馮商還妾生貴子,皆因德行有陰功。偷花的浪子西門慶,惡報難逃與武松。
我今心邪把何氏愛,有損陰德罪不輕。既談詩書學禮義,想進黌門名教中。君子須學柳下惠,坐懷不亂有賢名。出房胡行鑽狗洞,豈不玷辱與文風?吾今知過必要改,李文華,心中後悔恨難平。一口咬住右手指,銀牙磕破血流紅,疼痛難捱眉緊皺,不由口中只是哼。惟恐人知怕恥笑,不敢高聲暗忍疼。和衣睡倒牙牀上,一牀錦被把頭蒙。十指連心疼難忍,他把那,好色的心腸冷如冰。按下文華在書房內,再把那,性烈的佳人明一明。
且說那何氏月素,獨對孤燈,不由心中嘆氣,心內驚疑,杏眼朦朧。俗言說得好:人逢喜事精神長,悶來愁腸盹睡多。
列公:這也是神鬼的撥支,造定有大禍臨身。皆因他一團的性烈,怨氣攻心,等到二更身體睏倦,一閤眼,迷糊睡着,作夢也不知有個追命鬼前來!
且說這公義村西梢頭有一個歹人,姓王,排行第八,皆因他賣狗肉爲生,故此有個混號,叫“狗肉王”。妻子毛氏,並無兒女。兩口子住着一間草房,在村的西邊,連個院牆也無有。
像這殺生害命的買賣,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屠行裏的生意,好過的能有幾個?狗肉王好喝、好吃、又愛花閒錢,兩口子是肥吃肥穿。這一天,狗肉王近裏去賣肉,天晚出城,正撞着個酒友。好喝之人,見面無空過之理。關廂裏有一座山東館子,二人進去,揀了個座坐下。狗肉王現成的狗肉,切了點子,就生蒜瓣子,乾花兩對的燒酒,二人就喝起來了。你一盅,我一盅,兩個鬧了個二斤四兩,都有酒意,這才湊錢會帳,趔裏趔趄,指手分別。
且說狗肉王大醉而歸,走錯路,竟走到公義村的後面去了。
晃裏晃盪地信步斜行,一擡頭,到李文華的場院跟前,慌忙站住,瞧了瞧孫興的房中,點着燈。狗肉王自言自語,說:“孫興不在家,孫二嫂就該早睡。天有二更咧,點着燈有何事幹?”
側耳聞聽,並無動靜。咂嘴搖頭說:“這也奇怪,要是做活,有些影響,爲什麼寂寞無聲,只有燈光明亮啊?是咧,孫二嫂生得齊整,俊俏風流;李大爺又邪辟,好鑽個狗洞。莫不是他們倆有些黑大忽,也未可定。我何不跳過牆去,踹他個狗尾巴,要是叫我堵住,先使一個訛盆,後借幾吊錢,末了燥一個幹脾。
事逢湊巧,落得去幹。
狗肉王,要使訛盆堵狗洞,惡人淨是狠毒蟲!耳聽鑼聲打兩棒,天鬥雲迷天黢黑。放下肉桶手攀樹,兩腳一縱快如風。扒住牆頭躥過去,躡足潛蹤越土堆。徑奔草房門外站,舔破窗櫺用目觀:只見佳人炕上睡,杏眼雙合柳葉眉,香腮粉面櫻桃口,猶如春睡的醉楊妃。頭枕玉腕和衣臥,狗肉王看罷越發着了迷,暗暗只叫“孫二嫂,果然齊整似花魁,但能與此婦睡一夜,眼看做鬼也不虧。細看桌上有盒酒,點着燈兒卻等誰?趁着孫興他不在,我竟大膽將門推。上前抱住不撒手,講軟講硬要相陪。若要牛心相喊叫,定把花奴的小命追!”狗肉王想罷不怠慢,走上門前用力推。只聽“吱嘍”一聲響,這不就,驚醒佳人烈女魁。
狗肉王原是惡人,心毒膽大,看見何月素的美貌花容,躺在炕上,竟似春睡的楊妃。狗肉王一見,邪心一動,不由惹火燒身。明欺軟弱,家中又無男子,放心大膽,竟來推門。
對墉傳奇何月素雖然睡着,心中驚恐,睡夢之間,忽聽門響亮,忙睜杏眼,一翻身爬將起來,愣裏愣怔坐在炕上,只當是李文華前來,他的怒氣上攻,厲聲低問,說:“大相公來了麼?”狗肉王顫着口氣,也是低聲答應,說:“正是,我來了。”何月素聽見差異,用手掩住了燈光,留神觀看。
何月素,聞聽說話聲音岔,杏眼留神驗假真。只聽“吱嘍”一聲響,有一個,大漢側身進了門。頭戴小帽穿短襖,藍布褡包系一根。月布單褲白布襪,撒鞋油透帶灰塵。黑肉橫生麻子臉,惡眼兇眉翻嘴脣。鼠耳鷹腮心最歹,狗蠅鬍子像鐵針。膀乍腰粗頭似鬥,青筋迭暴魯又村。
趔裏趔趄進房內,晃裏晃盪醉醺醺。口內低聲叫“二嫂,大相公是我要成親。”何月素,認得姓王賣狗肉,佳人瞧罷冒了魂。着急無奈高聲罵:“老八撒野少胡云!奴的丈夫和你厚,時常喝酒講交情。他今有事將城進,你竟胡行把我辱!因吃酒你佯推醉,混雜嚼毛信口雲。什麼是『成親』我不懂,快些出去把臉面存!要再多說我就嚷,叫起李家的家下人,把你當作賊拿住,打一個半死小發昏!”
烈婦言詞還未盡,狗肉王,擠鼻弄眼把話雲,冷笑開言叫“二嫂,不必發昏你動嗔。我問你,孫二哥有事將城進;你就該,吹燈睡覺養精神。又不做活又不紡線,爲什麼,點着燈兒又不插門?桌子上擱着酒和菜,明明現露你有私心。方纔你問的就異樣,專等着,大相公前來好成親。那知我,王姓的老八來得更早,趁早拜墳我好出城。”何氏聞聽心好惱,緊皺雙眉滿面嗔,悄語低言破口罵:“王八膽大你太欺心!我在房中將夫等,忘記了吹燈去插門。你竟狂爲調戲我,混話胡言氣死人。賴我偷做風流事,要踹狗,尾使訛盆。打起眉毛認一認,賊眼睜開看看人:何氏可比無瑕玉,烈性猶如火鍊金。別說使訛吾不怕,縱然就死也不失身!趁早歇心收歹意,快些出去免禍根。再要多說我就嚷,當賊拿住送衙門。那時想走不能夠,橫禍皆因自己尋。”何氏着急拿話嚇,狗肉王,冷笑開言把話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