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史聽了祖師喜怒面色卻應了兩宗喜事,大笑起來,向祖師說道:“人心有得意,乃喜動於顏;人心有拂意,乃怒徵於色。老師父如何知皆有喜?且應在這生子獎能之上?”祖師道:“喜怒關乎七情,發出在外,卻有個公私不同。公則爲善爲陽,私則爲惡爲陰。爲善爲陽,必生吉祥喜事;爲惡爲陰,必有災禍兇危。比如人行一私事、快一惡念而喜,這喜動於面,自是與那行好事遂公心之喜,發陽在外的不同。便是這怒也有爲公爲私不等。大人的喜怒,皆出自忠公,僧家推情知此。”刺史聽了,心服大悅,一面稱謝回衙,一面想道:“高僧有如此道力通神。”乃寫表章,奏聞大梁武帝。帝乃降詔,遣吏迎祖師入朝。蕭刺史承旨,隨具香幡車輿,送師入朝不提。
卻說波羅提自祖師離清寧觀時,叫他在觀靜守,待我演化歸來。他久見祖師未回,遠來尋探,知師獨自行來,乃附客舟,到了吳地。一日,只見一個道人在街市上賣弄戲法擲鉢,街市人民聚觀。見道人手剪五色紙爲飛禽,叫市人將錢買放。波羅提見了,道:“師父取人錢鈔,卻放這紙鳥何益?何不勸市人開籠放些活鳥,就是活魚蝦,也是個陰功。你要人錢鈔,既費人財,又以紙剪假鳥愚人,便非正道。”道人看了一眼,說:“長老,我正是叫人假的尚買了放它飛去,豈有真的他乃不買?”波羅提道:“師父,你知人見你假鳥能飛,那爭買的,皆是這市中人一種好奇之心,反倒增了他個傷生之念。他見了真鳥便買,不是籠着,便是繩縛了翅兒豢養,怎肯放生?”道人說:“世無捕鳥之人,哪有放鳥之事。只因師父要人放鳥,恐倒惹出捕鳥之人。”兩人正在街市講說,卻遇着祖師的車與香幡路過。波羅提知是師來,乃向杯渡道人說:“吾土高僧來也。”杯渡道人笑道:“老僧生未早,來已遲,崔、寇異世,釋教雖興,中華自有聖教。老僧演化功果,還歸震旦。”道人說畢,行步如飛而去。波羅提卻迎到祖師前。祖師見了,乃問道:“汝何到此?”波羅提答道:“爲師東度,特來尋探,以觀其化。”祖師道:“爲演化本國,因吾行到此。三弟子不要他隨,俱在本國邊海修廟。吾不日便歸。”波羅提聽得,乃辭祖師,仍回海口。無舟可渡,正思舉一神通法力,只見杯渡道人走到面前,大笑道:“吾知師父要渡海回也。”乃以一杯擲之水面,仍以一鉢浮之波中,兩個如輕舟渡去。到得海沙破廟,只見破廟修理興工。二人走到廟前,波羅提乃道了幾句說:
破廟當年曾是新,只因物慾蔽原真。
若將舊廟從新整,莫昧虛靈此善仁。
道人聽得,笑道:“師父,這廟裏塑的是菩薩,你如何不說?莫壞了菩薩金身。”波羅提答道:“菩薩就是善仁。”道人點首,也道了四句說:
從來廟宇不曾破,一位彌陀端正坐。
誰教縱慾毀廳堂,彌陀塵蔽嗟誰個?
波羅提聽了,也笑道:“師父,只怕這廟中塑的是道真,你如何說是彌陀?”道人答道:“彌陀即是道真。”波羅提也點首。兩個走進廟來,東張西看,只見那守廟使者拴着許多羊豕在那廊房柱上。兩個一見,道:“業障自作自受,不去歷劫脫生,如何拴在此福地?是何人拴在此?”那使者乃現形說道:“二位師真,此皆是陶情等業所陷在此,求高僧超度的。”波羅提問道:“高僧既在此演化,如何不行超度?”使者道:“高僧只度化了陶情四孽滅跡而去,遺下這一種冤愆,待他功完,做圓滿道場,方得度脫。”道人說:“我聞高僧到處,四孽潛形,不敢近他,怎得受度?”使者道:“只因老祖獨行遠去,三位高僧道力尚淺,還須要仰仗老祖道力宏深,方成就功果。”道人道:“汝且拴向山門之外,待我與高僧說明度化。”使者隨把這一種冤業拴出門外。
卻說道副三位高僧度脫了陶情等去,卻不叫道人焚香殿上。只是在靜室打坐。靜中這使者牽了羊豕,到他面前顯應他這種情因。無奈三僧各相安息,自行靜定,不理這段冤愆。忽然靜中見向日授那誅心冊前因文卷的神司到來,說:“汝師化緣已完,破廟賴這些善功將次復新,當圖自己實行見性明心、超凡入聖的功果。向授文冊,當復還我。”三僧聽了,只得把文冊交還神司而去,再不復講演化事理,卻守興工完處。想起祖師曾說那十日前僧道還要來會之言,一心遂注意在此。這日,三僧吃了道人供膳的早齋,與衆客施纔等地方善信,正講興工完日建一個水陸道場,恰好殿上來了一位僧人、一個道者。道副見了僧人,識得是波羅提,乃問道:“師兄不在觀中習靜,緣何到此?同來這位師真,卻是何處搭伴?”杯渡道人便說道:“我與這師父自吳地而來,曾聽見汝師乃蕭刺史薦引入朝,我知他不日歸來,以完他演化正果。但不知三位在這廟中作何功德?”道副師乃答道:“只爲衆商迷入花酒,失了金寶,頓生怒氣。廟祝道人說是二位曾在此留偈,已知破廟復新,乃衆商發心善願。”波羅提聽了,笑道:“師兄,我離觀趕師到此,並未嘗與這道真先來,何嘗留偈?”道副師只爲前因文卷取去,便思議不來。尼總持也因誅心冊不在,心卻不解。杯渡道人乃笑道:“我道人久已知此。一僧乃元通老和尚,到此銷他四彈之教。一道乃玄隱上真高徒,來此銷他鶴化蜃、蜃化人這一宗卷案。這四孽既銷,還有蜃氛墮落冤業根因。我兩個進山門,見守廟使者拴着羊豕,伺候三位度脫,便是這宗案。”三僧聽了,方纔答道:“我等一路前來,有情無情,俱設方便度脫。非我等之能,實沾祖師道力。今日吾師前行獨去,我等只知復新舊廟,這蜃氛一宗卷案,望師兄與道真銷了罷,也見慈仁,成就吾師演化之願。”杯渡道人聽了,道:“此願乃汝師美意。三位功果,不得已若要完成,波羅提師父還是三位一脈,況他神通道力,不難助化。”波羅提道:“這三位師兄自有道力,我不敢奪其功德。”道副師聽了,遂向尼總持說:“師弟神通,也能完此一宗功果。”尼總持道:“事須讓長,畢竟是師兄道力宏深。即不然,便是道育師弟神通,也能終此一宗功果。”道副師說道:“師弟,你當年爲報親恩出家,世間只有這一種功德甚大。仗此根因,有何冤愆不滅?”尼總持道:“若論功德,莫大於報君恩。道育師弟本以忠義出家,仗此根因,又何邪魔不化?”道育說:“還是大師兄根因有本。想人在世間,第一要父祖積來些善功,第二要本來具此智慧。智慧中發出正大光明,不背了綱常倫理,自然妖孽掃蕩。”杯渡道人笑道:“綱常倫理,便是忠孝,三位不消謙退。這一宗蜃化邪氛,得聞了你這一段高談,已冰消雪化,無復存矣,專候你道場圓滿時,分類生方去也。”
只見客商同衆善信聽了他們長長短短講的,不知是道,卻時閒談。客商乃向道副三僧說:“師父不誦經,不禮懺,說的都是甚麼陶情伐性,亡陽喪氣,罔利市而愛多,快雄心而逞忿。這站在聽講的人中,便魂消魄散,去了幾個,我等卻不明白。”三僧不答。杯渡道人乃向客商說道:“三僧分明爲你驅除了業障,你尚不知,總是俗緣未了。”只見施才道:“小子卻知了。一個家計,被這幾個消魂散魄走了的,弄得個七零八落,今幸師父們驅逐了他去。從此客官破費些金寶,成就了修廟陰功,勝似被他們坑陷。我小子施才,把這未盡折了的資本,只做個盡折了,佈施興工廟祝道人。往日來的那二位師父留下的偈語,今日已應。只是今日來的二位師父,也要留幾句後應的偈語。”波羅提道:“這師父等演化功果已完,我等又何須偈語?”廟祝道:“難道小子這廟宇,二位師父寧無些道力相助以成?”杯渡道人聽了,笑道:“廟祝道人,你要見我兩個道力麼?我兩個便施些道力,助你修廟成功。”乃把手中鉢具向雲中一擲,那鉢在雲端裏晃了幾晃,依舊落在手內。廟祝同衆商看了,道:“這個法術也不甚奇怪。”道人笑道:“你說我法術不奇怪,讓僧人施幾個奇法看,我老道弄幾個怪法與你衆看。”乃叫波羅提:“師父,你可弄幾個奇法,與他們看。”波羅提答道:“我僧家不弄奇駭人。”道人笑道:“你不弄奇,我又何肯弄怪?只因衆人心疑不信,我等只得施些道法,除他疑心。他疑心除去,信心必生。信心若篤,爲廟祝,必能誠心侍奉香火;爲客商,必守份經營。就是衆善信中,有六親的,必能和睦;行一善的,必能堅持。”波羅提聽了,乃說道:“謹依師父教誨,且請先施個怪法。”道人乃叫過廟祝來,說:“你道我法不怪,你心裏卻要見何怪?”廟祝道:“如常非怪。若見所未見,便乃是怪。”道人說:“世人你皆見了,你卻不曾見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道人把身一縱,忽然頭頂天,腳立地,就有幾十丈長。那衆人見了,仰面看不見道人的巾,低頭只見道人的履。那雙履塞滿了階前,高聳過了屋脊。衆人見了,都誇道:“真個好頂天立地男子漢!”廟祝道:“好便好,如何不說話?”施才道:“這等高大漢子,聲言卻不嚇人震耳。”道人忙說道:“我人便大,心卻小。”廟祝道:“如何心小?”道人說:“小心翼翼,纔是個頂天立地男子。”衆人說:“古怪,古怪,好道法!”道人聽得衆人一句”古怪,好道法“,便復了舊身體,卻叫僧人施一個奇法。僧人也叫過廟祝來,說道:“我法不奇,你卻要見何奇?”廟祝道:“平等非奇。若聞所未聞,乃爲是奇。”僧人道:“菩薩經文你等聞了,乃皆是平等。卻有個不用經文與你聞的,真個是奇。”說罷,但聽得空中如雷如刮,聒耳的大聲,都是無字的真經,句句叫人行善。衆客聽了,不知聲從何來,俱合掌稱道:“真奇!”只稱了”真奇“二字,波羅提便說:“衆善信,你等聞聲,不可徒聞於耳,當常住於心。此聲若雷震,卻是叫人行善;若是行惡,難道聽之不懼?”衆商客俱各稱揚讚歎。波羅提與杯渡道人說罷,把手一舉,道:“三位師兄,好個圓滿道場!我兩個去也。”忽然二鶴飛來,他縱身一上,乘雲而去。
衆善信方知是神僧高道。一面催匠作勤工,一面求三個高僧立個壇場說法,招集遠近善信,喜舍助工修理。三僧聽了,說:“列位善信發心,自有效法善心的來。我等若爲興工求助,設立個道場,卻又把經文講說,乃分明是把道理換錢了,如何行得?”施才聽了,道:“方纔那二位,弄奇設怪,引動了多少善心施財。師父三位,我聞得一路前來,也行了許多奇異法事,講論了無限的道理。今日也求一個奇聞異見,更要高過了那僧、道二位的神通,乃不枉了我等發心之意。”道副師聽得,答道:“衆善信只說是小僧等一路前來,多口饒舌,說奇講異,非是小僧們好爲此虛誕惑世,也只爲人心昧了本來正覺,迷入四業冤愆,忘了四恩之報,以入三途之苦,不得已借喻以感發其真。其說雖異,乃其意實不奇。列位若叫小僧弄奇撮怪,又怕背了正大光明本願。”衆商客道:“師父,必如你意,既不講經說法,又不設異弄奇,縱是舊廟復新,只恐施才那日見的,守廟使者拴的那一種冤孽,怎能夠超脫?”道副答道:“小僧們不欲借講法以求人資財,隨緣任善信之喜舍,但候工完,自建個道場圓滿。那時小僧們自有一卷真經,超脫冤孽之衆。”衆商信依其說,各勤力催督工匠。功完,果然一個破廟,一時修蓋得復舊如新,真也齊整可觀。怎見得?但見:
寶殿偉觀瞻,檐廊破復苫。
往時坍塌處,今日已莊嚴。
廟宇既新,菩薩就靈。那廟祝道人置了幾個籤筒笤兒,便有遠近祈籤討笤。哪裏是菩薩舊廟毀壞不靈,如今有聖,都是人心見了廟宇整齊,聖像重光,這一種誠敬,自然靈聖。施才與衆客善信,乃修建個圓滿道場,請三位高僧主壇法事。三僧不辭,方纔課誦法寶,講演真經。
到了三晝夜,施才偶走出山門外,月色朦朧,往來人靜,只見那守廟使者仍前拴扯着許多羊豕,後邊雞鴨蟲蟻無數。見了施才,說道:“善人,你喜舍復新廟宇,使我守廟,重沾光彩,功德甚深。只是這些往因冤業,未得超脫,還累着我牽扯,可轉達高僧,一銷永銷,度脫了這些業障。”施才見了,道:“我聞高僧滅去四孽,他等也隨度化,如何尚在於此?”使者道:“只因這其間有幾般作孽,未蒙高僧了明,故此等候功完,道場勝會脫離苦惱。”施才聽了,應聲說:“我與轉說。”乃走入殿中,備細把事說出。衆善信聽了,毛骨悚然,齊說道:“有這奇怪事!”尼總持便說:“此事非怪,只是我等誅心文冊、前因卷案已繳,無復有這多般冤業超度的根由查覈,只怕不能盡知他等往昔所造諸惡孽。”道育師道:“師兄,這事也不難,只叫他各自說出往昔罪過,與他消除罷了。”道副師道:“此論頗是。只是吾師不在此廟,我等道力未深,怎能分類度化,盡情超脫?”尼總持道:“這也有個甚深道力,自可行的。”卻是何甚道力,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