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客酒亂肺腑,見了美貌佳人,便顧不得行路,倚着天晚,乃要安歇。只見一客雖醉,俗語說的好:“醉自醉,不把蔥兒當蕪荽。”又說:“酒在肚裏,事在心頭。”乃向衆客道:“列位,我等是出外經商,本大利少,百事也要斟酌。方纔過店吃酒,誤了程途,耽擱了時候,已不該了,卻又見了紅裙美麗,停車駐馬。若是弄月嘲風,這其間我也不敢說。”衆客也有心下不快他說的,怪色上面,也有要他說的,且作笑聲。這客道:“我不說,說了一則破人生意,一則阻了你們興頭。”這醉客笑將起來。內中便有兩個扯着那紅裙,往客房裏進去。酒保忙把行李搬入房內,你看那艾多隻看囊裏誰有金銀。衆各搶人客房,惟有這一客,拿着自己的行李,說道:“我不安歇此店,前邊趕船。可行則行,不可行,別店安宿去。”飛走而去。王陽見了,笑道:“你自去,包管你出不得四個夥計手裏。”一面說,一面把臉一抹,變了一個標標致致青年小保子,走入客房,道:“是哪幾位客官留我家姐兒?”醉客兩個答道:“是我。”又有兩個來爭,道:“是我,是我。”你扯我拽,把兩個紅裙亂搶。又有一個醉客,便來扯小保子。小保子笑道:“客官休亂爭扯,行貨人家莫過要幾貫鈔。誰先有鈔,便去相陪。便是我小保子,也喜歡的是鈔。”酒客聽了,你也開囊取鈔,我也開囊取鈔,一個出少,一個添多。哪知紅裙是假變,王陽是真心,看見了客囊寶鈔,忙叫艾多來講多爭少。渾吵了一番,那陶情仍沽些酒來,衆客又酣飲了。個個那裏顧得行囊,都被那冤魂一迷,倒枕垂-,個個鼾呼熟睡。艾多卻把他囊中金寶偷了,埋入後園土裏。這紅裙原歸空幻。
艾多與王陽既迷了醉客倒在客房裏睡,一心卻又想起那拿了行囊去的客人。王陽乃向分心魔說道:“事有可惱,不得不向你說。”分心魔道:“何事可惱?”王陽道:“方纔這一班客人,陶情引入店來吃酒。我乃假捏紅粉勾他。事已遂心,可惱他客中一個正顏厲色,說不該吃酒,不當近色,仔細錢財,打個破屑。這可是精精割氣。比如方纔衆客依了他,各自散去,不但陶情的酒賣不多,便是我風情怎遂,艾多的金寶也沒分毫。似此拗衆去了的客人,情真可惱。”分心魔聽了,怒將起來,說道:“只見他悻悻的揹負了行囊,往前路走去。想此時天晚,前途無店,不是投古廟,便是宿庵堂。又只怕關前也有好心人家,見一個孤客無投,收留過夜。”分心魔道:“庵堂古廟,不是僧道家方便行人,便是神司把守。不但我等不敢去犯,便是賊盜也難侵。”王陽道:“我等邪魔不敢去犯。若是那盜賊,還要把僧道去偷。如何難侵行客?”分心魔道:“賊盜本不劫僧道,誰教他貪財黷貨,不守出家清規,引惹非人,連神司也不管他被盜。”兩個計較了去算客人。
卻說這客人揹着行囊,往前走路。他去不遠去,說道:“同路無疏伴。一處行來,只因衆人貪花戀酒,不是個本份爲客的。萬一花酒中誤了正事,拿着父娘血本出來爲何?”一面乘興背了行李走來,一面思思想想,尋一個安歇住處,往前只有一座廟堂,再走十里,方纔是海口人家泊舟處所。客人聽得,十里不多近路,往前覓走。
卻說王陽、艾多與分心魔計較了趕來,看看趕上客人,分心魔道:“我們變幾個截路的,劫了他行李罷。”王陽道:“只遂得艾多與你的心,我尚未了其願。”艾多道:“你願如何方了?”王陽道:“前面是廟堂,只怕他投廟安宿,便難了願。待我先變個廟祝,哄他過廟。到前空路荒沙,再作計較。”王陽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廟祝,走到廟前。只見廟門大開,並沒個把門神司,只得探聽,說神司迎接高僧去了。王陽乃走回,向分心魔說:“廟門大開,神司遠接高僧,客人定然投入廟堂,我等且到廟門伺候他來。”果然,客人揹着行囊,力倦心疲,自己懊悔起來,說道:“我也是一時酒性兒發作,背了行李,別了衆人,走過路來,叫做前不巴村,後不着店,總是我三宗錯了主意。”王陽變了個廟祝,在客人後叫道:“客人自言自語,你說錯了三宗主意,卻是那三宗主意?”客人擡起頭來,看這人:
頭上布巾束髮,身間綿帶纏腰,穿着一領舊衫袍,卻是點燭燒香老道。
客人道:“我打從後路而來,欲往前途而去。方纔同伴都在酒肆看上了紅裙安歇,是我一錯不該使作酒性,拗出店門;二錯不該破人生意;三錯該住在關內,不該走出關來,沒個宿處。萬一前途遇着非人,想倒不如他們費幾貫鈔,落得些美酒紅裙受用,還快活個好店安身。”廟祝道:“兩宗也不問你,只是破人生意,卻是甚生意?”客人道:“若是同伴的聽了我出店門,酒店少沽了酒,還有貨不愁賣。只是那紅裙,乃行貨人家靠着穿衣吃飯。都是我等客人趕路不住,卻不是破他生意?”王陽聽了他說,暗自說道:“這客人想是酒醒,發出肺腑好言。我倒也不忍算他,且哄了他到廟中,看艾多怎生計較。”乃向客人說:“天色夜晚,客官不可前行,這廟中可安宿了罷。你若吃了晚飯,這廟檐下可以安宿。我廟祝也不敢請你到家,我那師父一則淡薄,二則要你謝他。出外爲客得省且省,便是辛苦些也無害。”客人依言,乃入廟門,就在門內連衣坐在行李之上,準備盹睡天明。
卻說分心魔與艾多走到廟前,見王陽變了廟祝,誘哄客人坐在廟門之內。他三個計較說道:“王陽變個背夫逃走的婦人,躲入人廟門,引誘客人。我兩個變了追趕的漢子,一拿一放,把他行李騙去,這惱這氣方纔出得。”王陽依計,把臉一抹,果然變了一個婦人。趁着客人獨自在門內坐着,因顧無人,乃走入門,躲躲拽拽,向客人道:“你是何人在此?”客人答道:“我是過路客人。天晚無店安歇,權宿此處。”婦人道:“好心客官,救我一命。我是前村人家婦女,沒有丈夫,無衣無食。娘老了要賣我遠方,我不依她,勒逼打我,故此黑夜逃出。”客人道:“你既無主,便嫁個遠方也罷,何必推阻?”婦人道:“我見遠方漢子生得醜陋。倒像客人這一表非俗,也情願了。”說罷便來扯客人的衣,說:“風冷,客官把衣遮我一遮。”她哪裏知道這客人是吃齋誦經的,雖然吃幾杯酒,卻此心不犯戒行。囊中原帶有經典,只因坐在囊上,乃取出高捧在手。見婦人來扯他衣,乃唸了-聲:“菩薩!”“菩薩”二字方纔出口,那經典上金光直射出來。光中照耀分明,哪裏是個婦女,卻是一個邪魔。客人見了,大喝一聲道:“何處魍魎,神廟門內可容你迷人?”王陽見事不諧,往廟門外飛走,卻遇着艾多、分心魔,問道:“你爲何復了原形,不去誘哄客人?”王陽把前事說道:“這客人有甚寶物在身。我方要算他,只見他胸前金光射出,親近不得。”艾多道:“甚麼寶物?是我生意上門。”分心魔說:“我們也去試看。”王陽道:“我不去看了。那金光泠颼颼逼人心髓,焰騰騰眩人眼睛。你們去看罷,我回店去了。”
艾多與分心魔走入廟門,哪裏有個金光,只見客人包一幅包袱,靠着門牆微微鼻息,似非熟寢。兩個計議道:“王陽說謊,哪裏有寶物放光,分明是想戀店中衆客,還要去假扮紅粉,賣弄風情。任他去罷,我與你悄悄等他睡熟,偷他那包袱,看是何樣寶物。”兩個把手悄悄扯那包袱,客人乃緊緊捧着。不想驚醒了客人,見二人偷扯包袱,乃唸了一聲:“祖師?”只見胸前依舊金光射出,兩個邪魔嚇了一跳,遠遠走開。看那客人胸前金光怎生嚇人,但見:
燦燦飛星,煌煌焰火,胸前直噴出萬道霞光,腹上卻早騰千條金線。徹上徹下如寶月之輝,照內照外似金烏之射。邪魔遠遁,魍魎潛藏。這正是光明正大一如來,無量無邊真智慧。
艾多見了,也不敢妄想他甚寶物;分心魔見了,也不敢怒意侵犯這商人,道:“罷!罷!這客人在店中,說了些正經話,走路又嗟嘆個三不該。這會手內又捧着不知甚寶物,叫我們親近不得。想是個正大立心本份的道人。休要惹他,去罷,去罷。”卻說祖師師徒別了近仁齋主之家,取路前來,恰好走到施才的酒肆門口。只見店內幾個客人嚷鬧,許多親鄰勸解不開。那施才向街外磕頭髮誓,見了祖師師徒,便出門來,一手扯着道副,說:“列位師父,你是出家人,卻也知道理,能剖明世上瞞心昧己的冤孽。”一面說,一面扯入店門,道:“求列位師父分剖分剖。”道副道:“我等出家人,不管人閒非。況你這酒肆,我僧人有戒不入。”祖師見施才扯得緊,乃道:“徒弟,吾等以演化行來,見了閒非,也只得廣行個方便。就與他分剖無傷。”道副聽了師言,只得進入施才店內。衆客人等一齊進到屋內,施才便開口道:“小子也是熱心腸,有幾貫鈔託付了幾個夥計,開了這酒肆。昨日小子在內,未見這幾位客官行囊有甚金寶,今日齊齊說失落了行囊內金銀。小子道客店中並無閒雜人來,他道紅裙幾個吵鬧一宵。我這地界,哪裏有個紅裙,卻不是精精設騙。”道副乃問客人:“你爲客商的,第一要把金寶藏收,莫要露白;第二要舊衣着體,不可奢華;第三要熬清受淡,不可烹雞殺鴨;第四要禁酒除花,莫要賭錢;第五要驚心吊膽,不可酣寢;第六要謹慎行囊,打點無虞;第七要擇交同伴,恐怕非人相共。你爲何不自小心,貪酒戀色,失了金寶?難道他爲店主,偷盜了你的金寶,惹你吵鬧?”客人道:“夜來我等雖醉,明明紅裙相伴。今日店主不認,眼見騙心。”道副乃問衆勸解街鄰,俱稱地方實是沒有紅裙。道副道:“紅裙既無,此卻從何處來?”客人道:“還有一個標緻保子。”道副乃叫施才:“你喚了家中酒保工人來,待小僧查問。”施才乃去喚陶情這一班人,哪裏有一個形蹤。施才只是跌足,道:“是了,是了。這幾個人原來沒有根底,怪我錯了主意收他。他算計我個精光資本,卻又設詐愚弄客人。千不是,是我當初見錯;萬不是,是客人自不小心。客官們,你也是一差二誤,且少待我那陶情輩出來有個下落。”衆客哪裏肯待,只要控訴官長。衆人齊勸道:“客官便是控訴地方官長,也要着令設處償還,況此事無對證。且耐心寬待幾日,包你有個下落。”衆客聽了,只得安心住下。祖師師徒見了這段情因,也只得住下。只見施才備了齋供,款待高僧不提。
且說陶情與王陽等算計了客人,把他囊金盜了,埋在後園空地。他本意阻撓高僧行道,且要弄個花酒情由,破僧人之戒,快他們邪魅之心。誰想有道高僧體有金光,百邪自避。他們哪裏敢現形弄幻,見了遠走高飛。他卻不走別處,卻來到一個荒山僻地破廟裏計較說:“本爲世法難丟,弄此虛幻,以混演化之僧。誰知苦了施才,既折了資本,又受那客商之氣。我等墮落罪過,那輪轉越發難饒。”陶情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原奉冥司勸化你等,今乃作罪。罷!罷!不如求解僧門,乃爲上計。”正要回店,恰好施才各處找尋,見了他們,一把扯着說道:“你等負心,坑我資本,還設盜人財。快去對明,免控官長。”陶情無計,只得說出原來情節,道:“店主人,你休扯我等。你退一步,聽我訴出衷腸。”施才道:“你說你說,我聽。”陶情乃說道:
我本當年喚酒名,託言高興叫陶情。
始來藉口雨裏霧,色財與氣共同行。
王陽便是比精喪,艾多譬作愛金銀。
分心忍不住爲氣,世上何人少我們!
只因割不斷貪愛,故此遨遊到處行。
高僧演化難容我,畏那金光不順情。
我今哀求賢店主,與吾求度那高僧。
他自修他成佛祖,我們安份過平生。
客金埋在後園地,還那行商免亂爭。
再囑爲商修善事,叫他倍利出公平。
施才聽了,說:“亂道,亂道。你設騙了客商金寶,他見在店中吵鬧,要控官司。你們躲在廟中,希圖脫去,又說這渾話哄了我去。看你行有蹤,說有聲,如何弄怪道邪?快早到店中對明金寶,免得淘氣。”陶情道:“店主,你不信麼?站遠些,看我可是陶情?”把臉一抹,變了一個乜乜斜斜,紅着臉,飴着眼,口流着涎,東倒西歪,腳立不住。施才見了,驚道:“好好的一個陶情講話,怎麼變了個醉漢酒鬼模樣?我不扯你,扯王陽去罷。你卻也幫作多日,難道偷客行囊你不知道?”王陽見施才扯他,也叫:“店主,站遠些,看我可是王陽?”把臉也一抹,變了一個骨瘦伶仃病夫漢子,虛怯怯病羸殘人,骨似枯柴,形如餓鬼,哼哼唧唧,喘喘吁吁。施才見了,道:“呀?作怪,作怪!好好的一個精壯王陽,怎麼就弄得這般模樣?”王陽道:“店主,你不知我二人作喪太過了些,自然有這個模樣,你若扯我到店,還叫你惹個活鬼上門,那客人還要不得個乾淨。”施才道:“艾多也是你一起來的,扯他去對罷。”艾多道:“我正在此想那後園埋的,便同你去。”卻是怎生艾多要去,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