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表善惡根因,陰陽道理,莫說怪異,世人立心一正,便是怪異也化爲安祥;若是立心一邪,就是好事反成古怪。只因這六博社中,曉夜不停,都是遊閒耍樂。內中也有蕩廢家庭,祖先在幽冥懷恨的;也有破敗產業,懊惱後來受苦的。這幾個襤襤縷縷,啼啼哭哭,卻不是別精他怪,乃就是這輩的元神見形。皮諢們見了,聽他說的言語最關心情。他說道:“你衆人結這社會,傷了幽明官箴,苦了先亡後代。”高仁只聽了這兩句,正合着萬年長老詞語。他正不明白,乃傾耳聽着,就問:“如何說苦了先亡後代,傷了幽明官箴?”皮諢道:“我們正也問他。他說得有理,說這村裏陽世明有王法,卻在官長司之。他縱容了遊閒,敗壞了產業,即不敗壞,也要拖欠了官租,課殿把他考下。豈不是傷了陽世官箴?有此理,幽冥便有司此的神祗。人若孝父母、忠君王,是裏中出了賢人,上天必加獎賞;若是出了敗壞道理的,幽也有降罰,這不是傷了冥地官箴?陽世王法,容有逃躲了的;幽冥賞罰,決不得差,卻報應甚明。不在先亡上作孽,便在後代上生非,豈不是苦!”高仁聽了,道:“我前夜已信非怪,高僧今日又明明指點。這六博事,列位迴心得有理。小子回家,做些本份,吃了素入八齋社去罷。”皮諢道:“小子也想着入六藝社去,只怕這社友不容。我們氣質歷來在此社,習成了個皮諢。”高仁笑道:“老兄若入了六藝社,自是變化氣質。”二人正說,不覺清風入戶,明月穿窗,只見三個老者走入中堂。高仁忙起身笑迎,道:“老叟到此何事?若是尋你弟男子侄,我等這社已解,並無一友人來;若是老人花業,我這皮兄已更了去向。”老叟道:“我老非遊閒少壯,亦非花柳中人,乃是橘中三老。想黑白手談,乃是我輩餘年樂事,你卻難容廢置。堯爲丹朱不肖所制,奕秋自古稱善,謝安一局退敵。不是你百萬盡在樗薄,如何因而解社?”皮諢聽了,忙答應道:“小子們解的是六博勝負,孤注贏輸,不是老叟們的閒敲棋子。”皮諢說罷,那三老一笑而出。高仁道:“皮兄不當直言拒出這三老。若是社解,棋枰尚在,待小弟與他決個雌雄。”皮諢道:“高兄見獵,又生喜心。依小弟說,一戒便終身不改。”
正說,只見堂前又來了幾人,相貌卻也古怪,非生乎今世,衣裝更又蹺蹊,非制度尋常。高仁見了,非社中舊友,乃直拒道:“小子社會已解,列兄可別向尋歡。”皮諢道:“此無對局,不敢款留。”那幾個聽了,笑道:“我等非是來尋博奕對局之人,乃是公等解社,絕我六博之具。哪知象棋分楚漢之爭,雙陸解弟兄之競。公等怎當絕我?”高仁聽得,乃向一人問道:“公爲誰?”那人答道:“吾乃魏曹子建。只因解紛,故設雙陸。想此局亦能爲人消愁解悶,何當棄置?”高仁道:“我等也只爲此廢了清時,損了錢鈔,視爲有損無益,故此禁絕。”子建聽了,乃問:“公名姓是誰?”高仁答道:“小子高仁。”子建笑道:“公非高人。若是高人,當借這戲具,日與此友皮諢,莫爭利傷義,以消永晝。誰叫你曉夜博金,不損己財,便坑人鈔;損了自己錢鈔,上或缺了父母之供,下或失了妻子之養。這背理處,還有情急不忍言的;若是坑了人鈔,使那人敗壞傢俬,還有不顧天理行止之事,只叫做無義之財。割他人肉以肥己,陰騭何存?公等解社,只當解利物之博,不當棄我古來制。”高仁聽了,說:“罷,罷!俗語說得好:』日親日近,日遠日疏。『我等毛病只怕要發,不如還到八齋社、六博社,做些本份去罷。”說了就往外走。高仁回到家中,高義依舊接着,上下看了高仁一眼,說道:“阿兄,今日歸來,氣象容貌十分與往日不同。”高仁道:“阿弟,你怎見得?”高義說,阿兄,你的容貌,每日歸家:
有時喜,有時怒,形無常態;或如歡,或如惱,色有參差。暗中嗟,背地嘆,非憂家計;貌忽瘦,體忽肥,總繫心思。今日歸,坦蕩蕩,若無寵辱;氣安閒,體舒泰,不似尋常。
高義說罷,高仁笑道:“果是我因高僧解脫,辭了六博社友。想起我後世歲月久長,做此無益,徒招阿弟憎嫌。”高義聽了大喜。次日到六藝社來。俗語說:“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哪知好名揚開,如雷貫耳。高義進了社門,社中衆友就知其兄禁戒博弈,都歸美高義諫勸之功,說道:“人家弟兄多少忌妒的,多少執拗不聽弟兄好言的,同胞異視,況不共母。君家昆仲,可謂多賢。”高義謙厚,答道:“哪裏是小子勸諫之力,實乃高僧度化之功。”只見社中一人,名喚傲生,說:“高兄如何說是甚麼高僧度化?我也曾聞說清平院有演化僧人,因類度脫衆生。我想出家爲僧,自有他的分內見性明心道理。雖說道門爲我,釋門兼愛,他卻也不管到一個六博場中。待我小子去探望探望,講論個真實道理。”
傲生乃同高義走到清平院來,正是祖師師徒止靜之會,方丈也冷冷清清。萬年與兩沙彌行者閒站在山門之外,只見傲生同着高義,上前與萬年施了一禮,問道:“演化僧人出來會客麼?”萬年道:“這幾位僧人止靜,必須出定,方得會客。且請二位善信方丈隨喜。”傲生乃走入方丈,四壁看見,都是抄寫的經文偈語。一一看了,無關他念,卻只見一偈,貼在壁上,說道:
諸卦惟謙,六爻皆吉。
尚未登堂,一傲何益?
傲生一看這偈,乃問道:“此偈何意,貼在壁間?”萬年答道:“小僧不知。乃昨日高僧大師父叫小僧寫貼在此,說今日有善信到來,欲會須俟出靜時相接可也。”便問道:“善倍看此偈意,何故驚疑?”傲生答道:“小子姓名在此偈內。每常也自恃得聞些道理,笑傲輕世之心不無。今見此偈,實有些譏諷之意。不知平日有的偶與我合,又不知是他有心令我忖度。”萬年道:“觀此偈語乃舊,叫小僧今日貼以待客,則若有情。善信若能候大師出靜則候;不能候,異日再來。”傲生性急起來,只叫:“如何候得?長老可啓關門,喚醒何妨!”萬年笑道:“原來大師偈意不差,正乃防禦善信擾靜之先意也。”高義道:“只此便見高僧,老兄且無性躁。”正說間,只聽得靜室門外,聽行者三聲擊子,萬年忙忙進入,說:“高僧出靜也。善信且從容少待。”乃進入去了。
傲生同高義只得且在方丈坐等,見廡廊上下諸僧走走動動,都是伺候祖師師徒出堂。傲生見了,乃向高義說道:“你看諸僧凜凜色貌,伺候高僧,真乃一心誠敬。原來釋門莊嚴,令人起敬起畏,有如此等!”高義道:“對越聖神,如在其上,何異於此。惟能如此,所以降福消災。吉祥善事,皆由此出。老兄方纔視輕了,心生瑣屑,寧無褻瀆之罪?”傲生此時方纔整容相候,卻存了一個要與高僧辯難道理的心腸,到底笑傲氣局,露在外貌。
少時,衆僧人靜室,參謁了祖師,引着二位師父出了靜室,上得殿來,禮聖三匝,退入方丈。卻就有村裏善信人等接踵而來,要求福的,要聽講的,要問疑說怪的,紛紛不等。傲生與高義,只得插在衆中,一概敘禮。
只見道副眼看着傲生氣象不同,若有高出衆中之態。道副乃安然一視,不分彼此。這才見有道高僧,毫無那兩般待人接物的舉動。傲生乃開口問道:“師父們出家,爲了生死事大,卻如何瑣瑣屑屑,與世人分剖是非,辨別得失,徒勞爾身,徒搖爾精耶?”道副不答。傲生又重複笑問。道副乃答道:“爲己之生,因以爲人之死。蹈於是非得失之間,雖生實死;勞身搖精,雖死卻生。”傲生問道:“即師所言,死今欲求生,則精已搖矣,身已勞矣,自不能爲,安能爲人?”道副答道:“一種爲人善念,萬古長存。”尼總持道:“若是悻悻,只爲一己,規模便隘。這隘卻由心,心既不廣,體安能舒?又安可望長存不壞?”高義聽了,便問道:“師父,心卻如何不隘?”尼總持道:“卑以自斂,安舒多矣。”傲生與高義一笑,辭謝出門而去。萬年長老聽聞,乃合掌讚歎道:“二位師兄,明明度脫此善信。只是昨夜偈語,如何先知他根由,貼在壁間,使自覺悟?”道副道:“長老你特患心不誠、慮不定耳!如心誠慮定,一切事務自現機先。人言知機其神,神豈離了?”
長老萬年聽了,隨稽首謝道:“弟子心明矣。”道副道:“心明卻人有心。此機不在有心。”萬年道:“弟子知無心得也。道育說:“卻又不在無心。”萬年點首稱讚,道:“我三位師兄,指明弟子靜定中因也。”道副大師乃合掌朗誦諸經,衆各隨念。
只見僧衆鼓鐘相應。經畢,三僧欲退,衆善信中一人,乃上前說道:“小子有一件蹺蹊的事,請問高僧個緣故。方纔也只因聽得高僧說有心無心的道理,我小子生來魯鈍,也不知何爲有心,何爲無心。只是三年前,偶於夜夢中在一處殿宇內,遇着許多僧俗講論經典,說我小子有五種過惡,若不將五宗善來解釋,便有五般冤孽鬼魅纏繞。今經三年,卻在此殿宇中會見高僧與衆僧俗,宛似前夢中光景。此夢既驗,只不知五種是何過惡?請問師父,將何善來解釋?”道副答道:“善信自種的惡根,自是心知,我等如何得曉?但不知你夢中是誰說你五種過惡的這一番話?豈有彼此沒有姓名?”這個道:“小子叫做有長,還記得那說我的,若似萬年長老。”道副說:“善信原與萬年有識麼?”有長道:“不曾相識。”道副道:“此因還當問萬年長老。”長老笑道:“有善信自種惡因,小僧如何得知?”道副說:“要知卻也不難。我有前因文冊,師兄沐浴洗心,當授你往善信家一探自知。”萬年道:“小僧洗心滌慮已久,願師只把前因文冊指授。”道副笑道:“前因文冊,久已在有長家堂處放着。師自可查出,何必我小僧指授?若是他家堂不曾放着,便在有長善信身邊搜檢。”說罷,衆各退散。這有長便邀萬年長老到家。長老人得門來,便往他家屋內堂前左尋右看,哪裏有甚文卷?說道:“高僧卻無誑語,那有虛言,叫我家堂處查,哪見甚麼文冊?”便來有長身上搜檢,又無。乃自己說:“我也是敬信高僧指教,便不曾備細問明。如今只得鋪起道場一個,在他家課誦經文,坐兩日功果,討個報應根因。”即向有長道:“小僧沒處查取前因文冊。當在你堂中修兩日功課,討個根因。”有長依言,乃留長老鋪設壇場燈供,誦經禮懺。到晚,吃了素齋,萬年習靜,打坐堂中。到半夜時分,只見一陣寒風把燈供吹滅。長老也驚醒,靜中朦朧着眼,看那窗外月色之下,五個精靈跳跳舞舞,卻也猙獰。長老正要查看根因,只得聽他舞跳,卻合縫着眼兒,微微偷視,只見那五個精靈怎生模樣?但見:
一個青臉紅髮,一個查耳獠牙。一個鐵棒手中拿,一個鋼刀腰掛。一個睜着圓眼,五個兇惡無差。跳得長老眼睛花,倒有幾分害怕。
萬年長老看這五個精靈跳舞了一會,雖不比高僧有驅邪縛魅之能,卻也仗着經文懺語,大着僧家之膽,要查前因文卷,只得叫一聲:“你輩精靈,在我僧前半夜現形,有何因緣?不妨明說。”精靈哪裏答應,只是雄赳赳的,如爭強角勝之狀。跳了一會,只見一個白鬚老叟,手執着竹杖,向五個精靈說:“你等精靈不須猙獰。自有長老善功,高僧演化,種種惡因,當自解脫。”那精靈聽了,飛空而去。長老依舊安心打坐。只見那老叟走入堂中,坐在那壇場之側,口中一一要說出之五種精靈的緣故,乃叫一聲:“萬年長老,你要查有長夢裏前因,卻是他自作自受,造下了五惡孽,當有此五種加害。他不自知悔改,如何得釋?”長老聽了,只得開了眼,說道:“小僧也問他夢中所說,是何五種過惡,他自不知,所以有今日查看。”老叟道:“正也因他不知,誤作過惡,留到三年,遇長老與他懺悔消釋。若是他知而故作,報應也不至今日,卻也不於夢中指示他消釋的門路。他既得遇消釋門路,只是五宗善果,不可差了一宗,卻在長老們道力。”萬年長老聽了,笑道:“有長自作,須要他自解,何要我們道力?”老叟說:“若沒有道力,他怎肯善解?”長老道:“有理,有理,自當領悉。卻不知他無心的過惡何事?乞老叟明明說知。”老叟一宗一宗說出。卻是何事,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