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第三十七回 公道老叟看妖魔 獻身行者陳來歷

卻說衆冤孽,只因神將打逐他,不容入山門,受領高僧法食,抱怨在念,來到海山,與陶情等相逢,得嗔魔扶助他,阻攔高僧演化。分心魔說:“如今難阻了。當時我等,有那件逆邪魔,欺罔妖魅,正犯着這幾個和尚戒頭,今被他押解到酆都受罪,鞭打到陰山滅蹤。我們空有移山倒海之能,怎奈世無干名犯義之輩,忤逆被他化爲孝順,欺罔被他化爲忠良,大道坦坦,如何阻礙?”衆冤孽道:“一事與列位計議,你等冷落海山,我輩又不容入善地,世縱無不孝之人心,或者尚有不信不悌等惰性,好歹使作幾個,勞他師父口-,費他徒弟精神,阻攔他東行,延宕他時日,叫他西來沒興,東度無緣,也遂了分心嗔魔一念。就是列位也不被他四個字兒趕逐得躲躲拽拽。”陶情等聽了,道:“也說得是。”乃各弄精細,一陣風大家散了,按下不提。

卻說向尚正有前妻二子,家業又有二媳能支。一官既解,王福當安。難道房櫳無伏侍之奴,早晚無呼喚之婢?畢竟被王陽領了個妖嬈入夢,使了個慾火迷心,卻又被那媒妁甜言美語誘哄,引動春心,續絃了這個撥嘴拔舌的後婚婦女,耗精損神,把個元陽枯竭,一命歸陰。留下金珠財寶,理當向今、向古均分。他二人孝道,被高僧點化,雖名美讓,卻也幾分未諳。哪裏是未讀聖傳賢書,不知義理;哪裏是忘卻同氣連枝,罔念父母情分。都是那不悌邪迷與那不遜妖魔,盤據在二人心內。卻說這兩個邪魔各據着一個,乘那向古、向今分產之際,向古要佔東園,向今偏奪不讓;向今要佔西囿,向古偏爭不遜。傢俬,兄說弟多;田舍,弟說兄廣。他兩個心氣方平些兒,卻又被那邪魔鬥狠。一日正分析之夜,只見他弟兄臥房上,兩個邪魔在空中,猙獰面目十分惡狀。但見他:

一個光亮亮燈盞兩隻圓眼,一個蓬鬆鬆刺蝟樣一個毛頭。一個查耳朵,似蒲扇揚風;一個竅鼻樑,扣冬瓜倒地。一個藍臉,靛染何差;一個紅髮,硃砂無異。一個齜着獠牙,只叫我,要多些;一個挾着尖嘴,罵道你如何佔我。

他兩個邪魔都是艾多之黨,迷亂在弟兄二人心內,被親友勸解不開,官法懲治不怕,只嚷出他臟腑之外,蹲在那房屋之高,你罵我,我嚷你,你揭我平日心間違法的事,我揚你暗地虧心短行的非。吵鬧得鴉雀兒也不敢往他房上歇,貓兒也不敢他家瓦上行。卻有鄰家一個公道老叟起早到寺來燒香,只看見這兩個邪魔大嚷大罵。老叟躲在門裏,悄悄聽他罵到興頭,一個往屋下,執了一把大桿刀,跳在屋檐上,左舞右旋,要去廝殺;一個到房內,拿了一柄長槍,鑽出天窗外,前戳後刺,只要爭鋒。老叟看了一會,聽了多時,想道:“原來他弟兄爭產奪財,歲無寧日。我只道是他父在,偏心不均,他弟兄全無義氣,忍心害理。原來卻是這兩個妖魔在他身上作變。我想向尚正老兒在日,也忠直積善,冥冥不當有這家鬼弄家神。緣何這邪魔猖獗,必然是他存日瞞心昧己,占人駢邑,死後有這冤孽作橫。他弟兄怎怪得終朝爭競,勸解不省。”這老叟,一則起得天早,一則看這二魔怎生解散。他把門兒半掩,身子躲着,只露着一隻眼耳聽勸。這二魔罵了一番,各顯手段,一個把刀斲去,明晃晃有如電掣;一個把槍戳來,光閃閃宛似星飛。兩個乜乜斜斜,卻不是個久慣將家子,使出那十八般武藝,又不是個積年老教習,賣弄那各家的槍法神通。挽住弓,你扯我拽,真似小鬼奪索;搪着槍,我爭你推,如同餓虎撲食。

他二怪爭鬥了一會,彼此氣力漸衰。只見分心幾個妖魔來相解勸,道:“你二妖何故自相魚肉,當家子相害?我等原叫你盤據在那分財產的心胸,迷亂他爭鬧,擾那演化的和尚向方。誰叫你兩虎相鬥,終有一傷,倒放還了那爭長競短的人。”乃分開兩下,帶着不悌邪魔往空飛去,說道:“前村又有幾家不敬長、有愛弟的,在那裏梗化,須率去也。”卻只丟了一個不遜妖魔,坐在那屋檐上呻呻吟吟,自思自想道:“我當初原與不悌同出一門,爲何反與他相競?如今不悌邪魔既被分心魔帶去,撇卻我一個,如今且投入向古身上,搬弄一番去罷。”乃往屋下去了。這公道老叟聽了邪魔說的是不遜話,又見邪魔行狀這等惡,乃一面嘆息道:“人家昆弟忘義爭財,我只道他是不讀詩書,不明道理,把金寶產業當做生命,把昆弟看做路人。也不想金寶失去可掙得來,昆弟傷了怎能再得?卻原來都是不遜邪魔在他心胸鼓弄。我早起欲往寺中參禮高僧,如今既見聞這樣古怪事情,鄰里情分,且往向家勸解他二人一番。”公道老叟走到向家,只見家僕傳人,向今出屋來相見老叟。老叟便開口問道:“昆玉連日家事何處?”向今聽了,嘆一口氣答道:“老尊鄰莫要提起,我想先父存日,這些傢俬原該二均分。如今我兄恃長占強,侵匿父遺的財寶,且又撿肥饒田產,侵奪了去。有屈無伸,如今說不得要告官司,與他分理。”老叟道:“事果是你兄沒理,但家事讓長,你做弟的讓他幾分罷。”向今答道:“尊鄰見教,敢不聽從。只是我兄侵佔了我家財也罷,又明欺我懦,把上腴田地又奪了肥己。這如何甘忍?”鄰叟道:“父母份上,只當尊翁原前不曾有這家產,你如今將何以爭?他將何以佔?”向今又道:“便是佔了去也罷,他且惡狠狠,恃長凌幼,毆辱小子。”鄰叟又勸道:“長兄爲父,長嫂爲母,便是打了你幾下,忍一口氣,也不是外人。”向今被老叟勸了一番,他心胸那不悌邪魔,被分心魔帶去別處成精,他便信理,聽鄰叟之勸。往屋裏吩咐家眷治一杯酒,留鄰叟。卻好向古從內屋出來,見了鄰叟,沒好沒氣,說道:“老官兒與我那不才兄弟講甚麼話?”老叟道:“正是爲你昆玉和睦些,看父母份上,把傢俬田產從公均分,莫要爭多角少,惹人恥笑。”向古聽了,便動了嗔色,卻不是那不遜邪魔在他腹內,說道:“傢俬原都有分派單帳,哪個肯讓?有一宗田產,卻是我當年幫着老父掙的,他卻年小,沒有功勞,難道如今讓他?”老叟道:“便是同居無異財,就讓一半與弟,也見你長兄的義氣仁心。只看令尊份上。”老叟方說出“看令尊份上”,向古才動了高僧日前勸化的孝心,口正欲答句好話,卻被那不遜邪魔在他肚內,又使作他起來,便道:“老官兒,我知你爲我弟作說客,聽他在家殺雞爲黍,款待你也。”說罷,往屋內進去。老叟沒奈他何,自家沒趣要走。向今卻忙走出屋來,苦苦留住。卻說那不遜邪魔在向古腹中搬弄,猛然想到:向古被老叟勸化,幾動了孝父心腸,隨口欲讓,被我使作的忿忿進屋,如今不免再到向今腹內使作他一番。乃乘向古氣昏昏要睡,便出他腹,到得堂前,見向今與老叟對酌,難入他腹。卻是怎難?只因他被鄰老一番“看父母份上”正大光明的道理,把住了咽喉關,不容他邪入內。這魔正在無計,卻好半空來了陶情。這邪魅,他與分心魔在別地迷人,見分心魔來,便說道:“使他兩個搬弄向氏二人,尚恐力弱。爲何帶一個來,叫那一個孤立無援。非計也。”乃飛空來探不遜邪魔作何情景,卻遇着不遜魔正在向今席前,想入肚計。陶情見了,問道:“不遜魔,如何不在他肚搬弄,卻乃立在席前,想是圖些哺啜。”不遜道:“當初兩魔不同一氣,反相爭鬥,被分心魔帶了一個去,叫我兩下里做魔難。向今被這老兒勸化得將次迴心,我要入他腹卻難入。你有何計?”陶情道:要進何難?我有一計授你,你聽我道:

曲櫱從來亂性,莫教滲入柔腸。饒君懦弱性偏剛,乘着杯中直向。

不遜魔聽了,笑道:“好計!好計!”只見向今滿斟一杯酒敬鄰叟說道:“動勞尊鄰勸解。小子怎敢不聽從?便就是克讓也是個美事。”鄰叟也回斟一杯與向今,說道:“老拙直言,莫非要昆玉和睦。”向今接過杯酒,方飲入肚,那不遜邪魔乘着酒力,一直飛滾入腹,便在向今心裏,就比那刁唆兩家是非的還狠,戳嘴弄舌的更兇。向今被酒作引子,便動了不遜心情,問鄰叟:“我家兄方纔卻如何說?”老叟吃了他一杯兒,乃直言說出田產,當年他幫助有功,今日便佔兩畝肥腴也應得的。向今只聽了這一句,乃發怒起來,說道:“甚麼有功!這明明欺我幼弱。”便跳起身,要進屋去嚷。老叟見他惡兇兇的,忙扯住他,說道:“老拙好言勸你,終無惡意。”向今哪裏依從?往門外飛走,說道:“不申明官府,終不得出這口屈氣。”只見向古從屋內走出來,說道:“我小子在內,聽得老尊長善處人昆弟,句句說的忠言直語。叵奈惡弟悻悻的要去申明官府。敢煩尊長,勸他莫要使這不明道理的心性。便是田產,憑老尊長親鄰公處,小子讓他些也罷。”向古這幾句好言,卻是那邪魔鑽出來了。老者聽了向古之言,口中答應,心裏裁度,說道:“他弟兄難勸,一個順從,一個又拗,多是那屋樑上兩個精怪作橫。我如何降服得他?且到寺中與高僧計較,再作道理。”乃到萬聖寺來,參禮聖像燒香。

卻說祖師在靜室端坐,道副上前說道:“師尊爲演化本國,寺中這兩日善信往往來來頗衆,聞知向、鬱二家子弟改心行孝。雖虧了兩個師弟度脫,也是師尊功德甚深。但人心非古,這遠近村鄉人民且衆,難道一概良善?若知向、鬱報答改行這些根因,家家孝順之子,忠義之人,也不枉了演化這一功德。”祖師笑道:“演化在我等,改行在人心。卻如何強得必得?只是我等原意前行演化,久在寺中,費他常住,引勸方人,生一方騷擾,非吾本意。你三人可打點行李,往前途去,順風赴大舟可也。”三弟子正要收拾行李,只見一個老僧,同着一行者,手捧着兩個大西瓜,走入靜室,向祖師前說道:“天氣酷暑,剖瓜而食,以薦高僧師父。”道副便問老僧:“此瓜何自而來?”老僧答道:“乃行者得來的。”尼總持便問行者:“此瓜何處買來?”行者答道:“我於市上見一人持此二瓜,故買來敬師。師不敢自食,故持以獻高僧。”道育道:“昨見瓜園有罵偷瓜之賊,只恐偷來,賣與行者。我等不食嗟來之食,況竊來者乎?”行者乃道:“我自捐價以買,何必問瓜竊來?況偷的未必是此瓜。”道育道:“已蒙疑念,終不吃疑在腹。”行者道:“必如何來的方食?”道育乃把手指着六位尊者聖前,道:“你看必如這尊者,方受侍者剖瓜之獻。”

道育說罷,那老僧與行者持瓜退出靜室。只見祖師向三弟子說道:“汝等見道矣,得驅魔矣。”道副聽了,便拜叩見道驅魔之旨。祖師道:“我於靜中,已早識其故。汝等方纔若不審瓜之所從來,但據其敬獻一言,欣欣剖而食之,便入了許多業障。”道副又問道:“祖師靜中何見?”祖師道:“此瓜果系市人偷賣,行者貪其賤債而買。這老僧哪裏是敬獻我等好心?卻是一種邪魔,使作他來迷弄我等。這其間若不問破他來歷,不指那六位尊者,莊嚴色相,愛那正大法食,哪裏驅逐得這邪魔退去?”道副又問:“這邪魔怎生來迷弄人?”祖師道:“室外有公道老叟,抱邪魔之疑,又要費汝等驅除力也。但汝等得阿羅尊者道庇,可出廡榭,便知公道人來。”道育聽了,忙出殿上,向六位尊者俯首作禮。正拜間,只見一個老叟上前問道:“師父,你可是東行演化的?”道育見那老叟:

身穿着白布道袍多褶,腰繫着黃絲-子拴結。頭頂着氈絨帽兒齊眉,鬢插着剔牙棒兒歪塞。

老叟見了道育,近前問知,乃隨着道育進了靜室,望着祖師禮佛的一般,合掌三拜。祖師答他,卻只合掌高拱,道:“善信安福。”這老叟便開口說道:“聞知高僧度脫向氏父子一門孝順,這功德甚深,只是孝順之家,便當生出餘慶。怎麼向老物故,遺下二子,便各相爭競起來?兄不遜弟,弟不讓兄。如今不至訟至官府,不肯罷休。若是經官動府,不是傷了弟兄和氣,便是破了產業。高僧以普度存心,這宗功德若行得使他不致爭競,卻也真見方便門中。”祖師不答,閉目端坐半個時辰,乃開眼看着道副,說了四句偈語,道:

邪魔梗化,展轉人心。

詢此獻瓜,因消不悌。

老叟聽了不知何意,乃問道副說:“師父,你老祖禪機,我下愚不悟。”道副也不答,乃看着尼總持道:“些事當師弟勞一番心意。”尼總持點頭允意。卻是何意,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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