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輛見狐妖取出一本《毛詩》、一隻木碗,稱道:“有好古董在此。”乃大笑起來,說道:“你這個沒時的,怎麼把一本書、一隻碗說是古董?這本書,哪個教書先生沒有?便是這隻碗,我家喂貓兒飯的也是。”狐妖道:“我把財主當個識貨的,原來是個不識古董的。這《毛詩》不是如今教書先生的,卻是漢時梁鴻讀的書;這木碗,你家縱有千萬,卻怎比得它?它乃孟光饋食舉的案。只因他夫妻相敬如賓,當時顯揚大名,亡後聲稱不泯。莫說仿效他的成佛作祖,說揭了他這書,念他兩句兒,便福壽康寧,夫妻百年無異。把他這碗兒盛了一次飯吃,便災疾不生,男女終世和好。”百輛道:“沒對證,沒查考,我卻不信,且把書拿來我看。”狐妖把書遞與百輛一看,百輛方展開,只見那詩內載着“刑于寡妻,御於家邦”,他方纔唸了這兩句,便想道:“關雎樂而不淫。”只想了“不淫”兩字,那腹中王陽邪魔便存留不住,往鼻子裏一個噴嚏打將出來,飛空走了。百輛一則王陽色魔離身,一則《毛詩》正念,便悔卻從前,說道:“一夫一妻,乃男女人倫,怎麼我一時不念妻言,便聽信扶閒、襯裏嫖風弄月,有傷風化?這古董倒也是個真正的,只是我便明白《毛詩》所載,曉得梁孟事蹟。我妻尚在偏性執拗,便去賠個小心,說個不是,越長她驕。”百輛躊躇了一會,乃對狐妖說道:“賣古董大哥,我把這本古董書留下,這木碗卻沒用處。”狐妖聽得,便知他因書轉意,乃隨口說道:“我聞大娘子也要買古董,望乞吩咐侍兒,攜入後堂,賣與大娘子吃飯罷。”百輛已是迴心,聽得這話,便叫侍兒把木碗攜入繡房。娘子正在那-上氣哼哼的害病。侍兒攜着只木碗走入房來道:“娘子,官人說有個賣古董的,在堂上說這木碗是件古董,乃漢時梁鴻配孟光吃飯的碗,叫侍兒送與娘子買。”娘子聽得,方有個迴心的意,叵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哪裏畏懼!娘子因此冷笑道:“甚麼古董?要它何用?我聞孟光舉的案,乃是個酒器,哪裏是隻木碗?不要它,不要它。”侍兒只得攜到堂前,付與狐妖。
狐妖見百輛丈夫讀了兩句詩書,便回心轉意。那扶閒、襯裏見百輛買古書、唸詩意,卻又把妓家風流事情說出來,倒被百輛搶白了幾句,說道:“老兄,我一向因山妻無禮,恃勢欺夫,偶與你去散心消悶,誰知這家門路難走,連日有些不耐煩。二位可到別處利市利市罷。”扶閒道:“金兄如何說這話?小子見兄納悶着惱,卻不是爭田奪地,受親鄰朋友的氣,乃是與令正娘子反目,故此勸兄到青樓美人之處散心。此是對症用藥。俗語說得好,』病酒還得酒來醫『,你如何不把錢去耍樂,卻買甚古董?便就是買古董,我們也識得幾件周爐漢鼎,如何買這本殘書?”襯裏也幫着說:“青樓美人家,琴棋書畫卻也不少,還有笙簫弦管,比這古董更是散心。我曉得金兄是俗語說的』厭常喜新『。若是這家門路不好走,不耐煩,我卻另有一家美貌無雙、風情出衆的,留着這買古董的錢鈔,且去耍樂散心。”狐妖聽了,只恐百輛心情又被他二人言言語語說轉了,乃向扶閒說道:“我進屋來賣古董,見二位只道是官人的良友,勸官人莫要夫妻不和。男兒漢齊家治國,修身乃能齊家。勸他去嫖風耍樂,身便不修,怎能齊家?莫說夫妻是敵體的,不順從你了,便是僕婢家人,也不服你拘管使喚。二位既非良友,卻又破人生意。”襯裏笑道:“你這人,說我們破你生意,卻不自知破了別人生意。”扶閒道:“正是,他只一人生意,卻破了兩家生意。”狐妖道:“分明你破我賣古董生意,叫金官人留鈔去嫖。”扶閒道:“金官人依你買了古董,便不去嫖,我們坐在此何用?那妓家候着客不來,卻不是破了兩家生意?”狐妖聽了,乃忖道:“這二人原來勸嫖爲利。我不免捉弄他一番。”乃隨口答應道:“是小子不該破妓家生意,二位也不該勸村裏家鄉子弟去嫖。他這門兒,原爲遠方孤客,離家日久,思家心憂,暫寄情懷,卻也不是個久戀的門戶。久戀失了資本,多少流落他鄉,苦了那父母妻子懸望。若是二位坐在此,爲要些用,小子昨日賣古董,遇着一個遠方客官,錢鈔充囊,要尋一個青樓美妓;若是二位肯望他,倒有些用處,小子情願領二位去。”扶閒聽了,便扯出狐妖到堂外,說道:“大哥,你若領我去望那客官,我今作成金官人買你的古董。”狐妖說:“領去,領去。”襯裏見他二人堂外說話,卻也扯狐妖背後說道:“大哥,你若是領我望客官,倘有用處,厚厚謝你。”狐妖道:“領去,領去。”他二人卻不向百輛講嫖風事,只講古董倒是漢物,有鈔該買。笑壞了一個狐妖,忖道:“世間有這等人心,本當捉弄他一番;但我奉女將叫我引出反目邪魔來,怎奈他倒議古董,牢據在婦人心,且把木碗回覆了女將,再作道理。”卻說孟光女將正在空中等狐妖引出邪魔來,只見狐妖走到面前,把買古董勸省了百輛事情說出,卻又把婦人不要木碗的事也說道:“女將軍,聞你當初舉的案是酒杯,爲何今日卻與我一隻木碗?那邪魔在婦女腹中盤據着,卻也識貨,聲聲不要,怎肯出來?爲甚女將軍不把酒杯與我,卻把一隻木碗與我?”女將笑道:“你哪裏知我當時舉案齊眉,也不止一酒杯。總是敬丈夫,不敢仰視之意。今勸丈夫當以詩書,安可用酒器以勸娘子?”狐妖道:“如何勸娘子不用酒器?”女將道:“婦女家賢德的多不飲酒。”他說:“這酒乃男子漢散悶陶情之物,卻又是敗家伐性之漿,婦女家如何吃它?我恐百輛妻小是個賢德的,用它不着,反惹她怪丈夫勸之以酒,益堅邪魔之意。”狐妖又問道:“婦女家若吃了便何如?”女將道:“酒能亂性導淫。男子吃了,到亂性之處,也看不入君子之眼;若是婦人吃多,到那醉鄉深處,你可看得?我故不與你當年齊眉的酒器,所以說它是散悶陶情之物。”女將只說了一句陶情之物,卻好王陽離了百輛腹中,正探訪衆弟兄下落,聽得“陶情”二字,便去尋着陶情說:“女將點着你名。”這陶情聽得,也不問個來歷,一陣風卻來到半空,聽着女將與狐妖講吃酒酒器。他才伺候個着落,只聽得狐妖要女將的舉案酒器。女將道:“也只得與你去當古董去賣。”便將一隻酒杯兒付與狐妖,說道:“這件古董,若是勸解得夫妻好合,降伏得反目邪魔,便是汝功,卻也免勞我寸弦一矢。”
狐妖接了酒器在手,辭了女將,往百輛家來,依舊變個賣古董的,卻不是張大哥,乃是李大嫂了。陶情備知其情,隨跟着李大嫂到得堂中,只見百輛獨坐在堂,一見了狐妖,便問道:“李大嫂到此,想是有甚花粉兒賣?你不知我家娘子近日與我割氣,推病臥-,脂粉不沾?你來,他也不買。”李大嫂道:“老身近日不賣花粉,卻賣些古董。”百輛道:“甚麼古董?”狐妖自想前日木碗他既不要,如今卻說是酒杯,只恐他又不要,乃說道:“是個梳頭的油盞兒。”百輛道:“這件古董,我男子漢用不着,女娘家才用的,你且取來我看。”狐妖乃自袖中取出,百輛見了笑道:“這分明是隻酒杯,卻也非古董。”狐妖道:“古董,古董。”百輛道:“是哪處來歷?”狐妖見前說梁鴻的書,孟光的案,如今又說是舉的案,恐怕又不要,乃說道:“這古董來歷可久遠了,乃是夷狄造酒、禹飲而甘之的酒杯。只因他惡旨酒,連這杯兒也棄置不用。後來妲己用它做油盞兒,只因聖王金口玉言,說酒不好,連酒杯兒也就不好;妲己用了他,便也不好。雖然不好,卻來歷久遠,可不是個真正古董。”百輛聽了笑道:“這婆子亂說,便說是個漢窯古器也罷了,扯這樣謊話。”狐妖便隨着口說道:“漢窯,漢窯。”百輛道:“我也不管你甚窯,只是我娘子與我不睦,你可到她房中勸得她和好,便是不買古董,我也謝你。”乃叫侍兒領着李大嫂,進房內見娘子去。
狐妖此時方進得房內,那陶情緊隨狐妖的酒杯兒。狐妖進到房中,看那娘子被反目邪魔使作的牢拴心意,只是恨罵丈夫。狐妖一見了,便開口說道:“娘子安福。”娘子道:“甚麼安福,我被丈夫氣得懨懨成病。”狐妖道:“娘子富家大戶,要穿有綢緞綾羅,要戴有金珠首飾,要吃有珍饈美味。你官人又淳良忠厚、親熱多情,有甚氣着你?”娘子道:“大嫂,你不知,我丈夫只因我從來心性不會阿哄人,他嗔我性子不好,便聽信兩個扶頭的,終日青樓飲酒,妓女追歡,氣得我病懨懨,他也不管分毫。”狐妖道:“娘子,你莫怪我說,這還是你作成了官人到妓家去嫖,卻不是兩個扶頭的引誘。”娘子道:“如何是我作成?”狐妖道:“我前日在一個去處,見一個好嫖的官人,當初傢俬頗富,只因嫖妓弄得精一無二,襤褸異常,懊悔手內無錢,妻子埋怨,父母不理,親友恥笑,鄰里輕罵,卻在那背地裏自解自嘆,唱個曲兒。我婆子聽得,暗笑他到此還有這個心腸。娘子不厭聽,我記得,唱與你聽。”娘子道:“願聞,願聞。”狐妖乃唱道:
論青樓美人可意,買笑心恨我當時。只因妒惡不賢的,使作我費傢俬。到如今懊悔時遲矣,怎得叫糟糠賢德妻,她迴心喜,迴心喜,我豈肯戀野雉撇卻家雞!
狐妖唱罷,娘子道:“大嫂這是個甚曲兒?”狐妖道:“我聽得這好嫖官人唱了,旁邊有人說道,好一個《解三醒》牌兒名曲子,你當初如何不唱?今日唱來,不自怨你貪淫敗德,卻怪你妻室妒惡。那官人卻也說得好,當初妻室不賢,終日使嘴變臉,便是美貌也難近,被朋友引入煙花。那小娘兒愛鈔,阿哄奉承,便是醜也歡心。因此妓日益親,妻日益疏,到如今無鈔無錢。那小娘兒做的是這家生意,也不怪他慢我辭我,只是依舊還是妻子,守着貧乏。若是當年妻子和好,我怎肯去嫖風蕩產,樂妓拋妻?我婆子今日看來,還是大娘子任性氣,使作官人去嫖。”金百輛娘子聽了,心裏便有幾分轉意,卻奈反目邪魔牢據在內。狐妖知道機關,急急向娘子說道:“依我婆子勸,還要娘子回過笑臉兒來,好好敬官人杯酒兒,他自然與你好合。娘子道:“這事卻難。”狐妖乃走出房門,叫一聲:“金官人,你須來賠個小心罷。”百輛聽得,入得房來。那邪魔還使作的婦人把被蒙着面,狐妖便把酒杯兒遞與官人,叫他斟杯酒兒解和。百輛依言,斟了一杯酒在手,揭被去灌娘子。娘子不飲手推,潑了些在被上,那酒氣薰入婦鼻。這陶情乘着空兒,直入婦腹,卻好反目邪魔被陶情看見,大喝一聲罵道:“我當初與他夫婦交個合巹杯兒,今日兩忘其好。原來都是你這邪魔使作的他兩個無情。”反目魔笑道:“你說與你有情,罵我與他無情,怎知我無情卻有情?你有情卻沒情?”陶情道:“你怎有情?若是有情,便相敬相愛,不致反目相離。”邪魔道:“兩夫妻不和,一日兩日,就是半年一月,也有和時。和時日月長遠,可不是我無情中有情?”陶情聽了,大罵道:“你這巧嘴,你離間他夫妻,恨不得終身不會面,纔是你本性。若不是我與他兩相好合,豈不遂了你心?莫說是夫妻原該恩愛,一時不睦,喜我勸解,便是吳越仇人,也喜我解忿息爭。你如何說我無情?”邪魔笑道:“你罵我巧嘴,我罵你饒舌,你不知道男子備百行於身,便與你有些過多放肆處還恕得,若是婦女惟守一節,若與你多情,便生出許多惡來。可不是有情中沒情?”陶情又問道:“婦女因我生出許多甚惡?”邪魔道:“世上糟糠賢德的,不與你近;便近你,他卻也有節防邪,不被你誤。若是不賢德的,親近了你,豪縱了你,便小則生妒,大則生淫。婦人到個淫妒之處,我不敢說,可不是你有情做了沒情?”
陶情與邪魔相爭不息,俱難存住,直嚷出娘子身外,卻被狐妖見了,忙拔下兩根毛,變了索子,去拿他兩個。二魔見了笑道:“狐妖,你如何也不分個有情無情,一概來拿,我等哪裏怕你!”三個不分-白,亂爭亂嚷,只嚷到半空,卻不防孟光女將在空久等,見狐妖引出邪魔,便使兵器來殺,狐妖又助陣空中。二魔慌了,只見陶情口稱道:“我是助老狐引出反目邪魔來的,有功人役。”把眼一看,只見萬聖禪林相近。陶情說道:“此地曾熟,且去躲躲。”一陣風跑走。那反目魔見陶情跑,他也跑。後邊女將帶着狐妖趕來。二魔到得山門口,只見神將把守山門,問道:“何物麼魔,敢闖佛地?”二魔求道:“我們是被難的,知佛門廣大,佛心慈悲,特來求超脫救難。”神將道:“你有甚難?”二魔把衷腸事情說出,神將道:“佛門果是慈悲,卻慈悲的是忠臣、孝子;義夫、節婦,你這邪魔入不得我山門,與我禪林毫無相干。你且看聖僧在內,千真擁護,大大小小,多少遠庵近廟,神司普集。你如何容得?”舉起鋼鞭要打,卻說陶情是個久慣會跑的妖魔,蕩着些空兒就走了。他說道:“反目邪魔惱了女將,原與我無干。只因誤聽名色,自取多事,跑了別處去罷。”陶情跑去。這狐妖隨後也趕去,丟下反目邪魔。卻好女將趕上,與出門神將兩下夾攻,把邪魔拿住。卻怎生處治,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