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第四十四回 取水不傷蟲蟻命 食饃作怪老僧貪

狐妖乃說道:朋友乃五倫之一,你聽我道:

人與人同一類,往來便有交情。益友損友六般名,但把勝吾友敬。

狐妖說罷,笑和尚道:“朋友之交果多。”愁和尚道:“多也,少也!我們餓着肚子,這時哪個朋友齋你,送些佈施與你?”狐妖聽了道:“我原意來齋僧,你們問我朋友,方纔答應。”愁和尚道:“施主是隻齋我等見在,還是大衆俱齋?可外有襯錢?”狐妖道:“大衆也齋,見在也齋,襯錢也有。”愁和尚聽了,便笑起來,說道:“施主,這善事只是一次,卻是長遠而齋?”狐妖道:“今歲盡着收的幾斛麥,若是年歲有餘收成,依舊齋僧。”愁和尚道:“好善心,好善行!只是和尚今日化齋不出,腹飢之甚。二位施主方便,且佈施些錢鈔,買幾個饃饃充飢,便是一般功德。”狐妖聽了,與陶情說道:“人言演化高僧因類普度,怎麼我們講說朋友之交、損益不等,他不借此開發些道理,只是說腹飢要饃饃吃?”陶情道:“高僧妙用不同,莫不是隨你口,試你心?你沒個忠誠的問,他便沒個正經的答。”狐妖道:“高僧高道點化世人,多有裝瘋作癡,隨口諢話,其中卻暗藏着至大至深禪機妙理,要人自悟。”陶情道:“雖然遇着這樣和尚,他試我,我也試他。”狐妖道:“這是自己先存個不信心去待僧家。”陶情道:“你是何人我是誰?一心要阻攔和尚,卻如何講細微曲折?”狐妖笑道:“我原是個聽人指教的。”乃地下拾了兩塊土泥,叫聲:“變!”卻變了兩個大饃饃。那愁和尚見施主袖內拿出饃饃來,乃笑道:“好施主。”便忙來手搶,那笑和尚中一個也來搶。愁和尚嗔道:“你是化緣得齋,肚飽的,且讓我吃罷。”那笑和尚雖難讓,狐妖見他面色卻變,乃暗笑道:“他說也有個道友,怎麼見一個饃饃便動了面色?”這愁和尚拿着兩個饃饃,也不管冷熱,幾口吞下,哪裏知道是邪妖詭計?兩個土泥入腹便作怪起來,疼痛吆喝,聲聞於外。狐妖與陶情笑倒,說道:“演化高僧,原來是假的,阻他何難?”兩個正在庵中弄術兒耍和尚,不防祖師師徒一路行來,見遠遠一座庵堂:

青松隱隱,白石堆堆。青松隱處見雕檐,白石堆中藏小徑。高出雲中的是鐘樓佛殿,流來澗內的是綠水青萍。往來不見一人行,遠望但聞多鳥噪。

祖師見道:“上一座小石橋,便在橋上少憩。”三弟子依欄傍立。師徒正講幾何見性明心道理,祖師只見橋下清流可飲,乃命道育持鉢汲水。道育下得石橋,見那水中蟲蟻雜集,乃循着溝澮而走,說道:“水雖清流,蟲蛭遊中,不但不潔,且恐驚傷生命。”乃循流到那潔淨去處取來獻師。道育正舉此念,卻說阿羅尊者隨處顯靈,第八位尊者以一法試道育。他卻爲何?只因狐妖以幻法弄愁和尚,爲釋門護道,故試道育禪心,因扶演化,乃於水溝傍地,忽然見一人,捧着一個盤子,中有錢鈔數貫,見了道育乃說道:“師父,小子是村間人,爲父母災疾,許下齋僧佈施。願以這幾貫寶鈔敬僧,祈保父母。”道育道:“雖是你爲父母孝心,只是我僧家遇緣化齋,這錢鈔無處使用。”那人道:“師父說的何話?出家人哪個不貪幾貫鈔?防天陰、備飢餓,就是破了偏衫,也要錢買。”道育笑道:“補破衲是我僧家本願,有齋供何必要錢?善人,你只知佈施我僧家這錢鈔,你哪裏知道替我僧家生過孽?世人囂囂,只爲財利,見了錢鈔,必起貪心。我僧家受了你的,必要藏收在身邊,或是密貯在囊廂,是我先生個防人貪盜心腸。不如無有,何等清淨。”說罷,只看着溝渠中清水要取了獻師。那人又道:“師父,你既不受錢鈔,難道不開個方便救我父母?”道育道:“留你錢鈔問醫贖藥,便是我的方便。”那人道:“救不得,救不得。”道育道:“你父母在哪裏?”那人便指着庵內道:“在這裏。”道育擡頭一看,只聽得庵內吆吆喝喝人聲,乃想道:“此是他父母病苦也。”及看那人忽然不見,驚異起來,忙忙取水到橋上,獻與祖師,便把這異事說知。祖師乃把慧光一照,說道:“此神人也。爲試汝因而救僧。吾且打坐在石橋,汝等弟子當先到庵中,自然知故。”

三弟子領諾,離了石橋,尚遠庵門,只見庵中來了三五個和尚,迎着三師問道:“列師可是東行的麼?”三師答道:“正是。”和尚道:“我等聞知國王皇叔出國,大小臣工、善男信女、僧尼道俗,千百之多迎送,我等也是等候迎接的。怎麼這些時還不見到?”三師答道:“就是我師,他出家本爲修行了道,度化衆生,便是一人前行,連我等弟子也不肯帶,哪裏肯驚動衆人?”衆僧道:“我等是一樣出家的,巴不得說個大頭勢驚動世人,若據三位師父說,真乃高僧也。”道育師便問道:“庵中何人吆吆喝喝?有如病苦?”衆僧道:“小庵前有空堂三間,專下往來僧道。今有幾個化緣和尚住宿,遇着兩位官人說要齋僧,和尚中一個不曾得齋,吃了他兩個冷饃饃,便作怪起來,卻是他在庵中吆喝。”衆僧說了,又問:“祖師何時到此?”三僧說道:“我師在石橋打坐。”衆僧忙步往石橋迎接。卻說三師走到庵前,便聞着一陣腥風糟氣,及擡頭,又見那庵堂屋上一團妖氛現出。道副乃向尼總持說:“此庵中定有妖邪迷人,想那沒道行僧人染惹了。”尼總持答道:“正是這根因,我等須要提防。”三僧進得庵來,卻直上大殿,參拜了世尊聖像,稽首了兩廡阿羅尊者。道育見了八位阿羅聖前,便了悟前因,乃合掌稱揚道:“佛心無處不慈悲,只要僧道家時時警省,行行正念,自然感應甚神。”三僧參禮畢,只見兩廊衆僧知是祖師徒弟先到,各各來行禮,問道:“祖師尚在何處?”副師答道:“祖師在衆師心頭。”那僧們聽得,便笑起來,說道:“東度師父真真的有些撥嘴,我等初相見,問聲祖師在何處,乃是好去迎接。乃答道:』在我等心頭。”副師聽了,乃說道:“衆位師父,不必疑我言語。假使你問我靈山在哪裏,我卻不曾走過,也只得答在你心頭。”只見一個僧合掌拜下,道:“師父,我弟子悟了。”育師乃問:“往來僧人住在何處?”一僧答道:“師父,我這庵通各處地方,往來遊方卻多,前邊有空堂三間,安住師父們,已打掃了。方丈聞知祖師降臨,又收拾殿後一間靜室伺候。”育師道:“出家人莫要兩樣待人,既在佛會,都是有緣,我且與師父看那前堂。若可容我等,又何必他處?”衆僧道:“前堂有幾衆遊方化緣僧,聞知方纔有兩位施主,把了兩個冷饃饃與一僧吃了,正在那裏作怪。”育師聽了道:“是了,是了。我們未進庵門,便已知這作怪。”乃直走入前堂,只見那吃了饃饃的和尚,愁着臉,摸着腹。衆僧也有爲他愁的,也有說他不是的。爲他愁的,便說同行爲伴,憐他貪食,受了疾苦;說他不是的,怪他不自愛重,貪食冷物受病。育師見了,合掌道:“善哉善哉!這饃饃是哪裏化來的?”只見堂內走出兩個士人來,見了育師神光罩體,道氣合身,他兩個打一個寒噤。狐妖乃向陶情說道:“這和尚不凡,想乃是演化僧人,我等既撞着,須要做出個手段來。”陶情乃開口向育師問道:“師父們可是東行演化的?”育師道:“正是。”陶情道:“同行有幾衆?”育師答道:“上有吾師,下有吾師兄兩個。”陶情道:“演化行的是何事?”育師道:“隨類而化。若是出家僧道,吾師便發慈悲,指陳上乘道理,令其覺悟;若是士農工商在俗衆等,吾師便說方便,開導人倫正道,這便是事。”陶情笑道:“上乘道理,我等迷而不悟,若是人倫正道,四海九州島人民無數,你們一人如何能化?且莫說千萬人、千萬心,便是我一人也有千萬樣心。”育師聽了笑道:“施主,你可知千萬心總歸一心,假如我僧家化得一人心,便是化了千萬心。”狐妖也開口問道:“師父,你說人倫正道,卻是哪樣人倫?”育師答道:“大則君臣父子,次則夫婦、朋友、昆弟,各有個綱常天理,便是正道。”狐妖道:“此時且莫講別理,只說朋友這一倫,便有千百樣心,師父卻如何演化?”育師道:“朋友之交,任他千百樣心,只要盡了我一人之心。”狐妖道:“一人心卻是何心?”育師道:“朋友以義合,只要盡了這個義心。”狐妖明曉得這個義字道理,他卻故意辯問,只要等僧人說出個演化的去向,他便爲陶情設阻攔計策。他哪裏知道高僧智慧明靜,自庵前已知妖氣腥風,及進入堂中觀見這兩人形色,乃暗忖道:“何處妖邪,敢青天白日迷亂僧人?也只因這和尚動了貪癡,自取作怪,我如今且探這妖邪何故在此。”乃問道:“二位施主到庵何事?”狐妖把齋僧的前話說出。育師道:“善事,善事。我等東行飢渴,正欲化齋,卻遇着善人,好歹求化一頓飯食功德。”狐妖聽了,私喜道:“陶情要阻攔他正無計,這泥饃饃且要弄他一番,叫他師徒們吃了作怪。”乃取土泥又變了饃饃兩個,雙手遞與育師道:“我與這老朋友在人家吃饃饃省來的幾個,只是冷了。師父可吃得便吃,若是吃不得冷齋,便熱了吃。莫要似這位長老作怪。”道育道:“不妨。我僧家有個鉢盂,卻乃是個寶貝,凡遇化的齋飯,不論冷的熱的隔宿的,入到鉢內,吃了再不作怪。”乃取了一個鉢盂在手。那陶情見了,驚訝起來,說道:“這件器皿卻不曾相會。”乃向狐妖說:“老狐哥,這長老不比平常,俗語說得好,『看風使船』。可算則算,不可算則走路,莫要惹他。你看他這件吃飯的家火,倒有些古怪。”狐妖道:“什麼古怪?我知這是和尚家化飯吃的鉢盂。”陶情道:“什麼鉢盂?老陶從不曾見。”狐妖道:“你卻見的是何器皿?”陶情道:我見的器皿,說與你聽:

瓦壺瓶,燒窯上。錫壇兒,出工匠。還有銅罐瓷甌葫蘆樣,金銀玉斝瑪瑙鑲廂,琥珀杯兒雕各像。鸚鵡摘桃蜂趕梅,老虎獅駝並兕象。廣筵長席說交歡,我與這器相親傍。鉢盂器皿不曾聞,只好盛飯齋和尚。

狐妖道:“你不曾見這器皿,也難怪你。他卻是僧家物,待我假問他個來歷,你便聽知。”狐妖乃向道育問道:“師父,你這器皿有出處麼?”道育道,有出處的:

這鉢盂,配錫杖,本慈悲,出經藏,不比尋常器皿盆甌棒,八寶攢成法食盂,五戒如意持齋湯。目連尊者救慈親,餓鬼獄中超業障,一切毒厭化爲塵,邪魔見了魂膽喪。道育說罷,陶情聽得,只叫:“老狐,走了罷。你聽他說的這傢伙厲害,不比我的瓦罐瓷甌。”狐妖笑道:“老陶,你的瓦罐瓷甌更厲害多着哩。”陶情道:“瓦罐瓷甌有甚厲害?”狐妖道:“和尚的鉢盂,不過化齋盛飯。你的傢伙,蕩着的花錢費鈔。賣產破家的,也只爲你這瓦罐;吃醉了撒酒風,生事惹禍也只爲你這瓷甌。卻不是比鉢盂厲害多哩!”陶情道:“且看他吃你饃饃,若是着了你手,便厲害也沒用。”狐妖道:“說得是。”只見道育接了狐妖兩個饃饃在手,便不就吃,乃放在鉢盂內,一手捧着盂,一手半合掌,念動咒食真言,那饃饃在盂內,忽然一陣煙起,卻是兩塊土泥。土泥在鉢內,忽然擁出一座小小山崗,那崗上走出一隻小小金睛白額虎來,漸漸長大。狐妖見了,往庵門外飛走。陶情怨道:“我說這和尚的鉢盂厲害。”狐妖慌張張的說道:“果然厲害。只是老陶,你既要阻攔他,也說不得計較個策,破他這個厲害。”陶情道:“往前途相候他,再做計較。”

二妖正在庵門計較,忽然一神將近前大喝道:“何物妖邪,敢立在此?”狐妖見了,便問道:“爺爺是何神道?”神將道:“吾乃巡行庵廟感應正神,監視天下庵廟香火,恐有不守戒行僧道,穢污作踐廟堂,衝犯聖像,及護送迎接聖僧、高道往來庵廟的。今有高僧到來,因往迎接。你這兩個大膽妖魔,敢立在此!”狐妖心情靈變,乃說道:“爺爺呀,我等聞有東行演化高僧,專一慈悲度脫有情無情、四生六道,我等也是迎候求度脫的。不知高僧今在何處?”神將道:“尚在石橋坐地,庵中現有僧人迎接。”狐妖道:“庵中現有三四個,卻有一個執鉢盂的,不像是演化的,倒是個拿妖捉怪的。”陶情也說道:“他捧着器皿兒,更厲害。”神將聽了,只道果是求度脫的,便發慈悲道:“你等既是向善,當更變個有情,以來求度。”說罷直進庵堂,保護高僧。狐妖乃與陶情計較說道:“老陶,你爲甚要阻攔高僧演化?看來這高僧行處有神將擁護,到處有秉教匡扶,你自揣力量,何不更張性情,降伏僧門,修持善果?聞知僧家五百大戒,專滅是你。”陶情道:“老狐,你卻不知,我等因依附着幾個安樂窩巢,被僧家甚麼戒行打破了,不得安身。欲留窩巢,故行攔阻。只是我等力量微薄,難勝他們,堅心忍耐。一向也聞知老狐神通變化,今日如何不能幫扶我老陶一個阻攔的手段?”狐妖聽了陶情這衷腸事實,卻又被他一褒一貶,乃說道:“老陶,放心放心,我有個計較了。”卻是何等計較,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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