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懶惰二怪聽了道士來歷,招手兒叫後屋三四房妖魔出來幫助,那層層都鑽出幾個妖怪來。道士執劍在手笑道:“我也不審你們來歷,料着都是懶惰妖精,我道門揮開這把慧劍,叫你一個個滅形。只是我師兄在此,又動了他慈悲。”乃叫師兄:“讓你說破了他們,叫他離了老叟之門,別項尋頭路去罷。”僧人笑道:“師兄你差矣。既不用劍剿他,必須說破了他,叫他彌耳攢蹄,各歸平等,又何必叫他別項尋頭路。世間何事,可容他懶惰成精作怪?”道士道:“師兄你怎見得世間不容他懶惰精怪?”僧人說:“師兄你既在道,豈有不知?”道士說:“只當我不知,你且說一個明白,使這精怪聽得也好。”僧人乃說道:
說懶惰,真不好,這精作妖事非小。士若懶,志溫飽,黃卷青燈都廢了。何時奮翅騰青雲,看看時日催人老。農若懶,田多草,坐看禾苗日枯槁。有田不耕倉廩虛,日食三餐畢竟少。工若惰,藝不巧,若要稱良何處討。欲善其事必須勤,誤了工夫空懊惱。賈若懶,利須少,紅日三竿不知曉。東西南北不經營,資本從教都折了。
僧人說罷,妖精聽了笑道:“你人面獸心,說的雖然近理,獸心難道非是妖怪,怎麼瞞得我!”僧人道:“我心地正,便是妖也不爲怪;你心地不正,便非怪也爲妖。怎知我兩個除了惡念,便非獸心,雖怪不怪,投了明師,說得更有理。”妖怪聽了道:“二位除了惡念,投了那個明師,做了和尚道士,便不爲怪?”僧人道:“我兩個拜了高僧,從海潮庵來,有願在先,要行些方便。這老叟訓四子本份事業,卻被你們精怪鬧吵不安,我兩人怎肯放饒了你!”怪道:“實不瞞你說,那老叟能訓子本份,不能必子守份不更。誰教他四子懶惰的不勤,欺心的妄想,這農工商,一懶無復自勵。那欺心的尚有道理能明,所以我這欺心妖魔,還不曾把他上達精戰去。”妖怪說罷,依舊往屋檐下鑽進去。道士見了,向僧人說:“師兄,你這一番講,只能服妖怪之形,未能服妖怪之心。看來除妖滅怪,要服他心。”僧人道:“服妖怪之心,不如服屋主之心。人家屋從主心,邪正所繫,比如四子從心正大,堅守本業,無妄無惰,妖自何來?我與師兄且相會老叟的四子,看是何等根因,便好除妖滅怪。”道士說:“有理,有理。”
二人乃出得堂前,只見老叟同着四個兒子坐在堂中,見僧道兩個半帶愁容,半帶笑貌,問道:“二位師父,我家屋內果是何妖作吵?何物成精?”僧人道:“你家原無妖怪,看來都是家鬼弄家神。俗語說得好:』怪由心作。『又說:』見怪不怪,其怪自壞。『你四位自心無怪,哪裏有怪?”四子道:“我四人奉父訓,習本份事業,自心卻有甚怪?”道士說:“大先生,你曾溫習本業,有妄外之想麼?有自欺欺人之念麼?大丈夫有份內事業,一毫不可懶惰,有妄外心腸,一毫不可妄生。比如爲士的,忠君愛民,這是份內事業,便從窮時思達日,勤勤勉勉,就是暗地有妖魔,也是上達的精怪;若是出了份內,胡思亂想,一旦身榮,如何如何,這便是妄外蹺蹊古怪,便有邪魔暗生,把你的上達路阻,這妖怪還要作災作禍。”老叟的長子聽了,點頭說道:“這道士說着我肺腑,想當日簡練揣摩之時,得意忘言之日,卻果然存心不在份內,思出妄外。從今隨他妖怪作吵,我還習我份內士人。”方纔心服道士之言,懊悔當日之妄,滿面頓生光彩。僧人見了說:“大先生,你屋內妖怪存身不住也。”士人聽得,心入屋內,只見一個火光,燦爛如星,閃爍耀目,在屋滾出不見。長子出屋向僧道說:“向來妖怪打盞弄碗,今卻不見,只見一團火星,光芒閃爍滾出,此何怪也?”道士笑道:“恭喜,此上達星光,惟願先生黽勉勵志,自然妖魔屏跡。”那三個農工商聽了道:“委實我等當初勤勞,做本份事業,家中平平安安,便是財利也增,百事也順,只因日久意灰心懶,便生出這怪事。大家兄既悔卻前非,我等從今以後,只是勤勞份內事罷。”三人說畢,便起身走去。老叟問道:“你三人哪裏去?”三子答道:“我們既說勤勞,安肯閒坐着說話。二位師父,我父陪你,我們乘時做事業去也。”三人一齊往外走,那力農的拿着釘鈀往田裏去,那爲工的擔着器物往村裏行,只有爲商的往屋裏去想路頭。只見一邊農工兩房內童僕出來,向僧道說:“我兩屋內妖怪影兒也不見了,真真安靜。”老叟便問:“第四子的房屋內可有妖怪?”那童僕說:“四官屋內妖怪反多了。”
道士聽得,執劍又進四子屋內。方纔到門,只見一個美貌婦人攔着屋門說道:“人家有個內外,出家人如何不分個內外,直闖進來!”道士見是個婦女,只道是內眷,忙出屋外,叫老叟吩咐內眷且避。老叟答道:“只因妖怪吵鬧,我家內眷都避去別屋,此屋哪裏有甚婦女。就是有婦女,我家閨訓也嚴,定然不容她向人張狂亂語。”僧人便問老叟:“你家有何閨訓?”老叟道:“我家婦女六歲便不要她出閨門,三尺童子便不容他入臥內。親戚等閒要見一個內眷,也不能夠。況你僧道見了她,還要說各分內外的話。”僧人道:“我見人家男女混雜,不但見面說話,還有坐談說家常,親手接物事的。”老叟道:“此皆是小家子,沒禮體的壞了門風。老拙家從來有訓,無此樣事。”道士也問道:“婦女家要閨訓,這閨訓難道是老叟教訓?你這一個老人家也苦惱,四個兒子既要你教訓他各習本業,婦女們又要你閨訓他。”老叟笑道:“師父,你出家人只曉得教徒弟。比如一個人家生了一個孩子,算命犯華蓋星辰,說孤難養,棄了父母,送與你門中,或爲僧,或爲道,做個徒弟。可憐孩子無知,他不是那壯年知人事,好道的,爲生死出家,苦行投師訪友。孩子家是父母舍送入庵觀,只知把孩子做個出家僧道,交與師父。師父好的,教訓他學經懺,接代山門;那不好的,把當一個童僕打罵,作賤使喚,總是異姓兒女,有甚疼熱。還有一等,多招師弟師兄羣居,沒些道義,後來多有不成良善,爲非作歹,還俗回家,只怕吃慣現成茶飯,做慣不本份心腸,就是還俗,也不成良善。師父,你知你門中教訓徒弟,便知我們閨訓,卻在爲母的從幼把女子不放她出閨中,教訓她習女工,學婦道,只便是閨訓。”僧人聽了笑道:“比如出家做徒弟,也要把個孩子投個明師上等,爲生死修真養性,見性明心,這是仙佛門中。不但你送子弟投門中,這等的師父他豈肯輕易收徒,必定要鑑察你心意根本,果有仙風道骨,方纔收爲弟子。次後一等良善僧道,爲傳代接香菸,收人家一個弟子,必須也要叫他學習本業,守份出家,若是縱他吃葷酒,壞教門,不能教訓個好徒弟,反把人家孩子壞了。就是人家閨閫,多少母儀不良的,把女子學壞這母儀,也是脈脈傳來。又在爲丈夫的,齊家爲本……”僧人正與老叟講論,只見第四子爲商的屋中,又打出一塊大石頭來,說道:“什麼好師歹師,父儀母儀,勤謹的自是勤謹,懶惰的自是懶惰。我丈夫是個爲商的,經年在外,比不得三個伯伯,在家懶惰了,便荒廢本業。爲商的有處賺錢,有處折本,孤身飄泊,便花費些資本,懶惰些道路,卻也有一日賺來補去。”道士聽了,向老叟道:“此明明是你四郎內眷之話。”老叟道:“四房媳婦久病在母家。此分明是怪,師父莫要信她,只與我除妖可也。”道士說:“師兄,此妖非你方便勸化得了的,須是剿滅了她。”乃伏劍復入屋內。只見那婦人見了面笑道:“你這豹子妖精,自不知妖,卻要與人除怪。”道士看那婦人生得:
嬌滴滴如花似玉,顫巍巍體態輕盈。妖嬈一賣風情,任你老成本份,見了她,好似六月堅冰,也要化了歪心性。
道士見了,方纔掣劍去斲,那婦賣弄着妖嬈,說出豹子妖精,動了道士原來根腳,只把心一疑猜,割不淨那愛色的魔障,卻被那婦人手拿着一根繩子,套將過去。僧人見了忙叫:“師父,快把慧劍割斷妖索。”道士左揮右掣,哪割得斷,看看要變出豹的原身。僧人又叫道:“師兄何不定了心性,莫要疑猜。”道士方纔明白,正過念頭,割斷了婦人套索,走將過來。那婦人卻又把索子丟起來套僧人,僧人笑了一笑,忙變了個不壞法身,快利如刀,那套索蕩着即斷。婦人見套索無用,便噴出一口涎水,頃刻那水潑來,倒有些厲害,道士掣劍不能斲,僧人揮刀割不斷。兩個抵擋不住,往屋外飛走,乃對老叟說道:“這個妖怪難除。我兩個要吞嚼了他也不難,只是又壞了我原來誓願。如今只得復回庵中,請教了我拜禮的高僧再來,定要與老叟剿滅了這怪。”老叟不敢留,當下兩個辭別老叟,老叟乃說道:“庵中既有高僧,我當同二位師父一往。”隨出門往庵來。道士便往原來路走,老叟道:“二位如何不認路徑。此條路到海潮庵,遠且荒僻,若從西過了苦樂二村,直行大路,便是庵也。”僧人問道:“如何叫作苦樂村?”老叟道:“原前不知甚故,兩村相離,不過十里。一邊叫做樂村,居人稠密,都是些富貴之家,其快樂的卻有許多等樣。一邊叫做苦村,居人卻不甚多,都是些貧窮殘疾之人,其苦楚卻也多般,不知是風水所招,又不知是地方傳來的惡俗。”道士聽了說:“師父,我與你探聽這個根因,若是能變轉得個苦樂均勻,卻也是個方便。”僧人道:“若是把苦村變了個樂村,可不更是個大方便!”原來之苦、樂二村,中分大路,卻是往庵東西正道。中途有座小廟兒,有一個廟祝,侍奉香火。僧道與老叟走入廟來,廟祝接着,便問:“二位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老叟便與兩個答應。廟祝又問:“二位必會誦經設醮。”道士答道:“誦經乃我這師兄本等,設醮我卻不會。”廟祝說:“不會設醮,想是會煉丹養砂。”道士說:“這都是旁門外道,我小道卻不會。”廟祝笑道:“哪個出家道友不知燒煉乃修行的要務。”道士說:“知道燒煉,斷乎不向人說;向人說的,斷乎不知燒煉。就說會燒煉,向人說,便是騙哄人也。”廟祝笑道:“師父,你既不會設醮,又不會燒煉,頭戴一頂道巾,身穿一領道服,卻會做些甚事?”道士說:“我只會苦的知道他怎樣苦,能與他轉變個樂處;樂的知道他怎樣樂,能與他說個長遠樂。”廟祝聽了,笑嘻嘻地道:“如此卻甚好。我這兩村,正在此苦樂不均,師父若能轉苦爲樂,使樂到個長遠不苦,莫說樂村敬奉,便是苦村也感仰,就是我廟祝也報恩。”
當時聽了,便傳與兩村。早就有苦村一個貧漢走到廟來,望着僧道下拜說:“聞知師父會轉苦爲樂,我小人苦已極了,特來請救。”道士問道:“你是何等苦?”貧漢道:“小人的苦,家徒四壁,糧無半升,常日忍飢,還要無衣受凍。”道士笑道:“這何足爲苦?”貧漢道:“比那樂村,衣帛食肉,歌兒舞女之樂如何?道士笑道:“他何足樂?”廟祝道:“師父,兩相比較,貧漢可謂極苦矣。”道士問道:“貧漢識字麼?”貧漢道:“略識幾個。”道士道:“尚有往籍前言可看,得意會理,尚有餘樂,不足爲苦,不足爲苦。”貧漢笑容而去。卻就有一個殘疾跛足,衣不遮體,走來問道:“師父如我這苦真苦,遍體傷瘡,兩足腐爛,肚裏無食,身上無衣,何等苦楚。”道士道:“尚有兩目可觀,雙耳堪聽,一時少住了痾癢,半盞可克了腹飢,尚有片時之快,何足爲苦,何足爲苦?”這殘疾跛着足,笑了一笑而去。只見一個老者,扶着一個聾瞽之人,虛喘喘拖病而來。那老者替他說道:“師父,這人苦不勝言,目不見,耳不聞,飢寒成病,可憐他苦說不出。”道士說:“尚有你老者扶持,何足爲苦。你又代他能言,苦尚未極。且問你:他之瞽目,是胎中瞎,是壯年聾?”老者道:“是壯年聾瞽的。”道士道:“更有聾瞽之趣。”廟祝笑道:“師父說差矣。”道士說:“我如何說差?”老叟也說:“師父說的果差。”卻是何差,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