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祖師隨路演教,度化衆生,到處庵觀寺院,有靜室可坐,便經旬寄寓;逢着僧尼道俗,有緣法可度,便隨遇開悟,自多不語,每每三位徒弟代言。因此在這庵中,應答善信開度事情,多是他三個高徒。一日,庵中衆僧見來謁高僧者衆,便發了一個善願,向道副大師說道:“大師道行甚高,度脫雖衆,只是終日費煩口耳於生在善信,利益宏深。若是建一個道場或是施一堂法食,濟度幽冥、孤魂等衆,也是莫大功德。”副師答道:“我等談經說法,便是濟度衆僧道,生者得悟,恐亡者未沾。”尼總持師便也說道:“事有陰陽,道本無二。”衆僧又道:“見在度亡科儀,豈是虛設?”道育師道:“科儀乃明見功德經義,還本不見真心。”三位與衆僧辯了一會,彼此大家都端會入定。忽然副師於靜中現一個光景,見殿旁一根枯木,忽然其中騰出一位神人,其下一條大蟒蛇鑽出。那神人大叫道:“和尚,你既明人天大道,怎不念六道衆生?若說科儀陳跡,這蟒可以轉超。”言罷不見。副師出靜,見阿羅尊者聖前有此景象,乃與衆僧議建一個佛會。三位師兄師弟,一位一日,主壇法事,講經典,仿科儀,攝孤施食,真也是勝會,村鄉善信來往佈施。這一日,正是副師主壇首日,卻說庵門大開,把來思直入上殿觀看。狐、鼠二怪久等,只得到庵門,方纔要入,只見把門威神又攔阻着說道:“你未有獨行善功,如何又來攪擾?”二怪道:“救三命於池水,卻是我等自行之善。”威神道:“爲此一善,冥司正在這裏議功,若不是把來思一念始發,你等哪有這一種善緣?”二怪道:“我等若救之遲,把來思自顧不暇,尚安得爲功?”威神道:“正爲把來思有這水災惡報一種,未作在何項,故此菩薩的白、綠鸚哥未現。如今作他的又有你們;繼後作你們的,又有他功創始。今日較往常法門更肅,你看那自身不潔,故入誤進,自招罪孽。你們比此不同,原有性靈,你知我見,故此阻你者倒是度你。”二怪聽了,乃慨然說道:“既是善功不曾註明,把來思非此一善,不得消他一種惡報,我們情願讓此一善功德,救解了他惡孽一種。”只這一讓之言,只見威神呵呵大笑起來,把個庵門大開了,說道:“一言兩成功果,你兩個不獨善功,且定轉生人道。進去,進去。我如今不阻攔你了。”二怪方纔昂首進庵,直到殿上。後有清溪道人詩五言四句,說忍讓真是善功:
不競真爲福,讓功果是高。
世人能退讓,災禍自然消。
狐妖進入庵門,走上佛殿。那狐妖是久歷過的地界,弄過了手段的僧庵,只因近日威神凜肅,又且他心信法門,隨着禁忌,去修積善功,進入庵來,上得正殿,他都是熟遊。只有鼠怪在那社裏成精,弄妖捏怪,不知善地廣大,殿宇巍峨。他見了衆僧凜凜拜禮聖像,課誦經文,衆信男女依擬行道,乃向狐妖說道:“我在社中,張頭露面,躲躲拽拽,只知弄法兒,耗糧食,若不虧你攜帶,走這福地,怎能夠見廣識大,開闊心胸!”狐妖笑道:“料你鼠腹有類蛙腸,便開闊了也不大。”鼠怪道:“老狐你說差矣。我不入這禪林,我也不會說話。世間心胸,有見識,便自闊大。若是沒見識,便原來闊大,也是小家子。我今幸承你攜帶,入了善地,便會巧言。我不是巧言,乃是一句道理。人若有了這道在心,明瞭這理在腹,莫說是我鼠腹,便是個疙蚤蚊蟲,他也脫離了篾芒小見。二怪一邊閒談,一邊看高僧依科行教。但見他:
高座法臺,朗吟梵語。衆僧齊和真經,鐘鼓迭鳴押韻。燒香的倚者虔恭,剪燭的沙彌端肅。那個善男信女不側耳仰觀?這會鼠怪狐妖也傾心敬仰。
只見副師坐在法臺上,先持解結咒,後誦度亡經,那些善信不見,這狐鼠卻知。少頃,山門洞開,孤魂野魅充滿庵前,直連境路。也念了施食真言,那法食變滿法界,有聽了經咒,悔悟生前作孽的,喜道超生有路;有沾了法食,受用現前功德的,樂然飽腹無飢。二怪直候到法事完畢,副師下座,方纔擡頭看衆人。只見把來思也雜在衆人叢裏觀看。二怪方纔近前說道:“爲何不回個信息,叫我林間久等?”把來思方纔答應。原來,妖魔邪怪在庵外變幻迷人,到了福地便不能隱藏,他兩個俱現出原身,嚇得把來思往殿上一把扯住了尼總持道:“師父,怎麼道場法會,卻惹了狐鼠精怪入來?”總持把慧眼一觀,果見兩個狐、鼠假變人形,到此藏隱不住,明明兩個孽畜。他見了高僧,便齊齊跪伏在地,口口只求度脫。尼總持道:“我師兄道力可見高深。一般獸畜也來求度,何況於人不知省悟,不求度脫?”乃看着二怪說道:“有奸莫弄,有妖莫逞,充滿善心,自超上等。”總持念罷,把手結一訣,只見階下一個黃巾力士現形。總持道:“可把此二怪押赴輪轉,說他出離了畜道,卻積了三次善功,且又悔心入我福地,萬毋叫他再墮入畜生道里。”力士聽了,即把二怪押去。
二怪歡歡喜喜拜謝而走,把來思方知高僧法力。當下夜晚衆信散去,他只得在廡廊下歇宿。他心裏驚疑作怪,說道:“怎麼我爲救人落水,幾被沉沒,感得這二人拯救,怎知竟是狐、鼠兩個精怪?今若不是高僧看破,押他超生人道,只恐精怪變幻,終是迷人。又想我當年胡僧道士說我五種惡報,屈指算來,白、綠鸚鵡已現了三次。昨日救人失水也是一種善念,怎麼不現出鸚哥?”心下正疑思,忽然鐘鼓齊鳴,卻是尼總持上殿,輪班請行法事。來思見了,忙抹了一抹臉,上前合掌禮拜,說道:“弟子把來思,當年有胡僧道士化齋,說我有祖父積下的五種惡報,因始祖有一善化解,賜我二個白、綠鸚哥,叫我見綠鸚知省,見白鸚知解,我弟子已三見鸚哥現形;想已解了三惡。尚有二惡,不知作何善功,得以解救,望高僧明白示我。”尼總持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你祖父積惡,報應在你。此是你家門事,自然不爽的果報,我僧人怎知?你既有往年僧道指引度脫,你自家行修自家解救,我僧與你隔心異念,如何得曉?”來思道:“自師父們到庵,我村鄉何人不知,道說高僧說破塵情,指人心膽,度脫了七祖九玄,解釋了九幽六道。若是我弟子有甚積惡,望師父真誅其心。”來思只說了這句誅心,便打動了他慈悲方寸,乃向副師道:“這位善人,滿口說出往因善惡,所謂直陳衷曲,我又何必誅心?師兄,你有過去前世之因,試一表明,看他未來報應,或是解,或是受,使諸有情盡曉天網恢恢,疏而不失。”副師點首,乃端坐入定,兩個時辰出得靜來,於諸大衆前直說出來思祖父積惡根由、始祖一善功德。卻是何善何惡?衆人傾耳而聽,只見副師一件件說出來道:
來思始祖爲華佗,奇方救病起沉痾。
含冤苦被曹瞞害,焚卻醫書沒奈何。
誰教後代流南度,不法丹溪亂認科。
火症錯當風涼治,枵腹說人飲食多。
胡針亂炙傷人命,任意歪醫惹笑呵。
積下惡冤遺後裔,五種冤愆報不苛。
一種誨奸招刃害,二種女子被災磨。
三種投溪沉水報,救人孩子事差訛。
尚有惡因留二種,幸虧福地拜彌陀。
行善何須限數目,便是百種不爲多。
爲甚胡僧求度脫?只因行孝有鸚哥
來思聽了副師說出來的前因,乃說道:“不差,不差。我家傳來說,始祖上是一個盧扁良醫,到人家醫病,把人疾病當自己父母的疾病一般,望、聞、問、切,寒良暑溫,苦心蘿思,救療人病,活者甚衆。不意祖父接代家傳,不遵祖意,只貪財利,輕人死生,任意胡醫,故此我未學前業,遠投這村,贅入人家。幼因失了母氏,無處尋訪,我想人生世上,忘了生身之母,就是不孝之人。所以方纔師父說出鸚哥乃行孝之鳥,如今就拜辭了師父,回去尋母。倘天假良緣,得逢老母,再來修謝。”來思只發了這點好心,猛見殿高處鸚哥現於菩薩之前。來思見了,隨拜禮聖尊,出庵門而去。衆僧便問副師說道:“大師方纔說出他祖代善惡根因,但只說個鸚哥微意,並不曾講明瞭他後這一種之報。”副師道:“那救人孩子,非爲正善,乃是狐、鼠弄怪而成。救人沉水,就解了他自身沉水惡報。今日禮拜福地,便是四種。尚有大惡孽一種,不敢先泄,只看他尋母這一種人間最大之善,能解極大之惡,無有孝道之大也。”說罷,衆心悅服。按下二師輪修道場功德不提。
且說來思明曉積來惡孽,報應善功,只因高僧說明孝道乃世間最大一種善功,他便想起生身之母,只是幼年他父行醫,誤傷了一人性命,那人飲恨九泉,訴冤在報應神司,說庸醫枉害了的冤魂。神司怒道:“生死根因,都有個造化氣數。你數當絕,如何怨他?哪裏知道,就是誤傷,也是氣數假借他手。況且傷你不過一命,他活人卻也數多。”冤魂泣道:“若說氣數,不敢怨他。若說假手,真也害在他三指。”神司道:“如何害在他三指?”冤魂道:“他三指未明寸關尺,一心只想渾愚人。可憐萬劫難逢人道命,被他輕易送殘生。”神司聽了,哀憫起來,便查他父的報應,當夫婦殞滅,人那幽暗地獄,仍積惡孽與來思,計有五種,神司即命鬼役,勾他夫婦。
卻說來思之母,叫做把氏,夫便行醫,他卻熬煉膏藥,私施於人,多救了人瘡毒疾病,有此陰功。這日藥帝菩薩正降人間,憐疾苦,察善惡,查醫者之良庸。若是善人,便遇着庸醫,他也陰中默助,手到病除。人說泥丸子也治好大病,哪裏是泥丸子效靈?卻是善心感到菩薩慈悲救護。若是惡人,便遇着良醫,偏生認錯,哪裏是藥餌不靈?都是菩薩不宥。鬼役正來勾他夫婦,卻好菩薩遇着說:“把氏多行善,當宥。”鬼使遵依佛旨,不敢勾她。菩薩又查出把氏爲夫炮製藥餌,便有佐夫誤用傷人之罪,免她死地獄,不饒她生罪孽。偶然遇着盜劫兵爭,把來思了遂失迷兩地。把來思流人遠村,不思生母,贅入人家,只顧妻室。不但未有子嗣,且五種惡報,見於面貌,被僧道昭然明見。他既消卻四種,這一種卻也異常。卻說來思之母,被刀兵離失,走到海沙荒僻,飢餓睏倦難行,仆地跌倒,坐在荒沙之上,正啼哭不止,忽然見一老嫗,手提水罐,一步三挨,好生難走。但見那老嫗:
白髮亂蓬鬆,攔腰束短裙。
一步那三嘆,手提汲水瓶。
老嫗見一個婆子坐臥在沙上,看看走近前來問道:“婆婆何處來的?怎麼這般狼狽?”來思之母一面悲啼,一面說道:“我是遠方被強賊刀兵趕慌,與子失散了來的。”老嫗道:“你這婆婆,想那子不是你親生的。就不是你親生或者自養,乳養,晚娘隨嫁,遇着荒亂便死也不離了母,怎麼一個親生之子遇兵荒盜賊,失離走去?”把氏道:“老嫗,你不知有個原故,我夫在日,曾做些傷理事業,天叫我逃亡死難,幸然存得個殘生,走到這裏,飢餓難忍,進退無路。老嫗救我一命,也是陰騭。”老嫗道:“我也是遠方逃難到此的。說起來話長,但前樹林有我的一個侄子居此,我因投托他家,得一碗飯食。今到海邊,汲些淡水。你可強掙到我侄家,把碗飯與你充飢。”來思之母只得起來,同老嫗走到林間。只見半廈草屋,裏面一人仰臥在個草鋪之上,口裏哼着,見了婆子,便問來歷。婆子把前情又說了一番。方纔問那人爲何仰臥口哼。這人說道:“不瞞婆婆說,我也是遠方人,名叫做捕竊。怎叫這名?只因捕-鱉爲活,偷海洋水獸,竊水中生物,人便稱我這名。只因曉得這地方多-鱉,搭了半廈草屋,在此處捕鱉。此去人煙輻輳去處有十里之遙,一向得鱉去賣。偶因海中一怪-,被它咬了腳面,不能行走。卻幸得我這姑娘,也是避荒來此尋我,乃留她在此。我如今虧她扶我海邊,早晚捕得些水獸,有市人到此,米換收去,我藉此苟延生命。婆婆,你放心權住兩日,待我腳好,爲你找問。”婆子稍謝,乃問老嫗:“走路如何也艱難?”老嫗說道:“我是少年足有寒溼之氣,遇着勞碌便發。前日是逃荒到此傷了。”來思之母聽了,道:“不難,不難。包你兩人都腿腳安愈。”卻是怎生安愈,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