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第十五回 茶杯入見度家僧 一品遺書薦梵志

且說尊者收了老道,披剃做了個和尚,起法名叫做五空。衆道要與他建個小庵廟,他不肯,說道:“我現有子女,如何住庵廟,惹人笑子不養。”乃拜禮尊者,問道:“弟子既披剃出家,必須也要明白些禪機玄妙道理。若徒在庵廟,如常敲鐘打鼓,禮懺誦經,有何用處?”尊者答道:“汝手能敲鐘打鼓,口能禮懺誦經,便是禪機,自有用處。”五空言下大悟,稽首拜謝。衆道卻不解,乃問五空:“你爲何往日愚昧,今日做了和尚,就明白師父禪機妙理?”五空答道:“經文內多少禪機,口能誦,難道心不想?鐘鼓響多少叫醒,手能打,難道耳不聽?”衆道中也有點頭的,也有笑的。點頭的說:“我明白。”笑的說:“我尚不知。”五空說:“道友,只恐你打不得、誦不得,那時要打要誦,遲了無用。”衆道齊叫:“明白!明白!”尊者見五空受度,又想前行有弄法術變壞人心的,卻辭衆道東行。五空要隨行,只因披剃爲僧,便動了他子女本來天性,哭泣不捨,各相供養,遂別了尊者。

尊者與元通趲步趕行,來到一處地方,四顧荒僻,不覺腹中飢餓,乃叫元通尋個人煙去處,抄化一齋。元通道:“師父且在這路頭少坐,徒弟去尋些齋供。”卻走得一處,平平山徑,漸入松林,望那深處,卻似人家。走近來看,乃是山堂空屋。急回舊路,只見一個兔子奔來,直向元通身袖鑽入,似有躲避之狀。元通想道:“莫不是人家養的家兔?”乃坐地摸那兔子,哪裏肯出袖。忽然兩個獵人從山徑走來,見元通坐地,問道:“長老,見一隻兔子來麼?”元通就知兔子是獵人趕捉,慌來躲入袖中,乃答道:“小僧未見有甚兔子。”獵人道:“明明兔子入這林內,莫非長老藏了?”一個道:“我們鷹犬弩矢,尚不能捉住這狡兔,長老空拳,量怎捉他?”元通道:“善人說的正是。動問善人,小僧是東行道遠,無人煙處所化齋,不知何處方有人家。”獵人道:“此荒僻去處,哪有人家?往東十餘里,到大灣口,方纔人煙輻輳。”說罷,獵人走去。元通卻摸袖中兔子,兔子已閉息死在袖中,扯將出來,僵死不動。元通嘆道:“兔子,想你是畏獵奔來,破膽喪氣,能知我僧救你,不知你喪在袖中。如今棄你林內,只恐爲鷹犬所食。欲帶你去,僧家又無用處。也罷,掘地藏埋,使你原歸於土。”元通乃掘地,把兔子埋藏,又把往生咒語唸了一遍。哪知狡兔臨埋,忽然脫手飛走。元通見了,一面心喜,一面心嘆。喜的是慈悲心見兔復生,嘆的是想物情這般狡詐。後有比喻世情狡詐,豈止一兔貪生,總是一般仁人,當行惻隱,五言八句:

狡詐在心間,豈止一兔子。

蟲蟻豈作僵,蜘蛛善裝死。

蠢物尚如斯,人情豈無此!

念我同生人,惻隱推元始。

元通嘆了一回,復走到尊者前,說:“此荒僻處所,無有人煙,再行十餘里,到大灣口,便人煙輻輳。”尊者乃與元通前行五六裏,到一水涯去處,三五隻漁艇泊岸。元通近前,只見男女相雜說笑:“兩個和尚來了。”元通乃上前說道:“小僧們乃東行的,腹中飢餓,此地沒有人家,善人舟中可有便齋,願化一餐?”漁艇上無一人答應。元通與尊者只得在岸上打坐片時。漁艇上來一漁人問道:“長老們果然飢餓,我這魚籃內,有小魚食,胡亂吃幾尾充飢。”元通道:“善人,我們出家人不吃魚腥。”漁人道:“你不吃魚腥,卻吃何物?”元通說:“只吃水飯素食。”漁人道:“爲甚只吃水飯素食?”元通說:“出家人唸佛看經,五葷三魘不染,況魚蝦乃是血肉活物,與人共一生靈,食它肉,害它生,僧家不忍。”漁人道:“魚蝦乃水中無知蠢類,應該人食。若依你僧說不吃,則我等無此何以資生?”元通道:“善人,莫說蠢類無知,它在這水涯中,洋洋知樂,涸水處,乞憐知苦。驚人駭影知避,畏冷附泥知暖。怎說它無知?可憐它只爲貪餌被釣,誤入網罟,坑於漁公之手,爲人之食。”漁人笑道:“長老,你說的雖是,怎曉得世間物物相食甚多,我們食魚蝦,魚蝦食水蛭,大的吞小的,強的食弱的,總是天地間消長道理。無生不滅,無滅不生。若依長老不食,反於生機窮矣。”元通被漁人說得不能答。尊者乃向漁人說道:“善人,你說食魚總是力,我徒弟說不食總是心。食也罷,不食也罷,何必連累了心力!”乃謝漁人,起身行去。卻到了一個大灣口,果然人煙輻輳。師徒方到村邊,見一老者捻鬚坦腹,立於戶外,見了尊者師徒二人,趨迎上前,問道:“二位師父,往何處去?”元通答道:“貧僧欲往東印度去,順過寶方,偶因行路飢餒,便齋乞化一餐。”老者乃請尊者入屋,喚家童烹茶、具齋供奉,便問師父道號來歷。尊者一一答應,隨問老善人姓名。老者答道:“老漢姓名叫做家僧,只因喜談禪理,未曾削髮,又有這世法難丟,在家結幾個老友做會。雖然在家出家,興味蕭然,卻也不異。”乃手捧一杯清茶奉尊者,尊者方接茶在手,家僧隨問道:“師父,道從何處見?”尊者隨答道:“從茶裏見。”家僧又問:“從何處入?”尊者道:“從茶裏入。”家僧道:“老拙未曾見,卻怎生入?”尊者答道:“善人,未曾入卻怎生見?”家僧忙向尊者茶杯內一看,照見鬚眉,笑道:“老拙見了入了。”尊者搖首道:“未真見,豈能真入?”家僧聽了,隨拜於地,道:“老拙求師父開度。”尊者道:“貧僧已開度了善人也。”後有讚歎尊者答禪開度五言八句說道:

杯影見人道,鬚眉豈是真。

離卻杯中影,又侵物外因。

杯中與物外,總歸仁者心。

慈悲贊尊者,開度實恩深。

家僧感尊者開度,一時傳知老友說:“東行的長老講道參禪,大有見解。”許多老友齊到家僧堂上,相會尊者。見其狀貌莊嚴,都說:“比趙一品舉薦那起道衆不同。”元通聽了,乃問:“趙一品是何人?那起道衆是誰處來的?”家僧便答道:“日前有幾位道衆路過前村,卻都有手段法術,在通神廟住了旬日,與廟僧賽鬥,卻也無窮妙處。”元通便問:“前村何處地方?廟僧何名?”家僧道:“離此三十里,地名勢裏,廟僧叫做妙虛。這師父有無限量的道法,卻有一件最神的是先知,比如師父們在這裏,不想到他廟去便罷,如一心要去,他便未卜先知。你來歷若是有些勢頭,便遠遠來迎接。”元通聽了道:“這等說來,廟僧卻有些勢利了。”家僧笑道:“正是,正是。這廟僧卻也有些道行,怎麼勢利,想是地名風俗使他如此。”元通道:“貧僧也少不得路過彼處,與他相會。”尊者道:“徒弟,那廟僧既有先知法術,我等不當預期到彼,入他術中。”家僧道:“師父你一意到彼,他便前知。”尊者說:“正是。莫先舉意,他自然不得前知。貧僧也有使他不得先知的道力。”家僧聽得,忙合掌求尊者破解。尊者乃合掌說了四句偈語,說道:

五內我不出,一外人怎知?

於我且不知,靈通自莫測。

按下尊者在家僧屋裏與衆道友講論不提。且說梵志師徒離了勢裏,望東前進。當春花柳鮮妍,不覺賦詩幾句。有遊人聽聞,便道遊方道人也解吟詩,卻傳語一個公子,這公子叫家僕來請。梵志師徒藉此便前去,到得一座花園,甚是華麗。怎見得?但見:

百畝垣圍,千林徑接。朱門內,藏着萬卉奇葩;粉牆中,長成千竿嫩竹。薔薇架繞層臺,芍藥亭連邃閣,綠樹深蔭,黃鸝聲巧,紅芳簇錦,粉蝶飛忙。荷香池裏錦鱗游,柳色堤邊玉驄系。假山石排列雕欄,流水橋清分玉砌。真是數不盡的畫樓朱檻,看不了的當景名花。

梵志師徒進得園來,公子卻也有禮,見他師徒狀貌不凡,便問其來歷。梵志一一道出名姓,卻纔問公子姓名。公子答道:“某系當國左相之子,偶爾遊春郊外,適間衆道吟詠甚工,故此令家僕奉請。”梵志聽得是左相公子,便說出趙一品現有薦書,實時取出,遞與公子一看。公子見有一紙薦書,乃留梵志師徒在園居住,款待齋供。帶書回衙,傳報左相。左相拆書讀過,把書往几上一擲,說道:“趙通家閒居,何不親近些正人賢士,怎麼與方外僧道往來?就是與僧道來往,必擇高僧高道、了明玄理的,爲何書中誇揚他丹汞。且說他的法術玄奇,若不接待他,又恐一品體面。也罷,且從容相會,再作計較。”梵志師徒在公子園中居住,連謁左相,只推政事不暇。公子供奉有限,一日巫師與梵志計議說:“師父,我等久候左相消息,供給不支,俗語說得好:『三日賣不得一件真,一日賣了三件假。』想我徒弟在巨-港,假託白鰻,哄誘村裏多少財物,今日也說不得弄個玄虛,哄騙些金寶度日也可。”梵志笑道:“往日雖弄法術,不過物來順應。人以法愚我,我以法弄人。今日卻教我先設幻詐人,情理有礙,豈是你我出家人做的?況我有大道在手,如何性急!料左相事暇,自然容見。他縱拒人千里,難道不看一品之面?”梵志雖說,無奈這衆徒弟各動了邪心,藉口外遊,都去賣弄手段。只有本智,他原是海島真仙道童,立心還正,終日隨師守法。這巫師與本慧、本定、新園哪裏熬得寂寞!巫師和了些泥丸,賽新園熬了些膏藥,本慧去做戲法,本定去撮桶子。

且說東印度國中,往來稠人廣衆,都來看本慧做戲法。只見本慧當場把一枝枯樹叫一聲“開花”,頃刻枯枝發蕊,開了滿枝桃花。又叫一聲“結果”,頃刻花落,結成滿枝桃子。摘將下來,賣與看的衆人。衆人爭買,將口去吃,都咬着手指。本慧頃刻得了許多錢。本定見本慧手段,便把兩個桶子放在地下,望東取了一口氣吹入,只見桶子裏飛禽走獸陣陣出來。本定去要看的出錢,方纔弄法。一時好勝的,便爭相出錢。本定得了錢,與本慧歸來甚喜。那巫師與新園泥丸子膏藥,賣了一日,哪有人要!二人見本慧、本定弄幻法得錢,忿忿不平,道:“你會弄法,偏我們不會?”

次日,本慧二人又當場作戲。巫師與新園雜在衆人中去看。恰好本慧又將樹枝插在地上,叫一聲:“開花!”只見枝上桃蕊密密匝匝,頃刻花開。巫師與新園齊誇道:“卻也好手段,莫要與他騙人錢鈔,待我破他的!”把口氣吹去,只見本慧正叫“結果”,那花落處,卻不結桃子,都變做大蜂,飛擁去亂叮人。衆看的一齊驚笑飛走。本慧見了,忖道:“是哪個破了我法?”把枯樹枝撥起來,望空一擲,那樹枝即變做狼牙棘刺,徑去尋破法的頭面上亂刺。卻不知是巫師。巫師眼快,便使個五遁法,把身子一抖,樹枝哪裏尋得着。便是本慧,也看不見巫師在衆人內。本定見本慧桃花落處,盡變了大毒蜂,知他法做不來,乃將桶子放在地上,望東取了一口氣,叫一聲:“飛禽走來!”只見桶子裏飛出黃鶯兒對對,紫燕兒雙雙。衆人喝采。新園與巫師說道:“他們原來弄這妙術騙錢,待我也破了他的。”本定正看着桶子,叫一聲:“走獸出來!”新園忙也吹口氣去,本定連叫幾聲,哪裏有個走獸出桶子?只見鑽出一條大花蛇,張牙吐焰,衆人害怕起來。有的說道:“昨日飛禽出後,便是兔子、獾兒出桶。今日如何這等惡蛇,好怕人!”看的走了大半。本定見了不靈,知有人破法。忙把桶子望空一擲,那桶子即變做大鐵罩,從空尋破法的罩將下來。賽新園卻因騎了假青鸞跌傷,眼害花蒙朧,一時照顧不到,卻被鐵罩罩將下來,把個新園罩在地下。衆看的驚走散去。本定卻把桶子揭起來,口裏罵着:“破我法的,破我生意,你卻也被我桶子罩住了。且拿出你來打一頓,消這一口氣。”揭起桶子,原來是新園,二人大笑,說道:“本慧師兄桃花變蜂,必也是你,如何棘刺卻不尋你,想是棘刺傷了你頭面眼睛,故此看不見桶子罩下。”新園道:“桃花變蜂,乃是巫師。”本慧聽了說:“他如今想是刺截了去也。”本定說:“刺若截了他,怎肯放他去。想是先去了。”哪知巫師仗着隱身法,與他三人對面站着,便說道:“先去了不是好漢,被刺截着的也不是好漢。”本慧聽到巫師聲音,說:“破人生意的卻在哪裏說話?”三人齊看不見,巫師只一聲笑,便現了本相。四個人正講笑間,不防對面樓閣上,有一人看見他們這樣手段,歸家說與妻妾,妻妾們聽得,都悄悄出來,觀看撮戲法。不是看戲法。有分教:邪迷奪卻本來面,點化弘開善度門。那樓閣上看的卻是何人,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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