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表常素兩眼看着邵禁諸人,欲說不說。邵禁道:“常社友,你有虧心處,正宜今日當高僧前說出,以求懺悔,以救災病。便是我等,也或有從前作過罪過,不敢隱藏,必須明說,以求度脫。若是錯過,恐罪孽益深。”常素乃向僧前拜禮,說:“小子生平吃這碗素飯多年,並無背理妄爲。只因昔年殯葬了父祖在墳,家業頗豐富起來。我相信風水,便是得了氣脈。乃聽了一人說風水未利,當速遷改,可望貴顯。小子那時恃着興發家財,便想着貴顯,乃遷改墳塋。方啓土見棺,陡然一病,到今未得脫體,家業且漸漸消退。”邵禁道:“正是。也知你這段事情,只是聞你隨掩棺未改,如何病恙不除?”道副說:“這種根因,爲害最大。善信你既豐富,便是風水之利,就是貴顯也。從後來你便急急要榮,那祖父何當安處,被你遷移不安。幸你速掩,不然,這病怎捱到今,還要貧乏到底。此必亡靈一種毀壞根因,若不修禳懺悔,便窮年齋素何益?”常素聽了,乃下拜求解脫這家罪過。
只見座中竇雄開口道:“小子也有一件事,也想非我吃齋人所爲,故此含愧到今。這病根料也是這宗罪過。”邵禁道:“你試說來。”竇雄道:“小子有幾畝薄田,畜得一隻耕牛。這牛代人力辛苦多年,疲老無用,只當聽其自斃,乃聽家產宰而鬻市。那牛若知人事,向人如乞憐之狀,小子也動了不忍心腸。只爲家戶有一宗欺瞞主人的事情,小子不覺遷怒起來,遂把此牛付之屠戶。因此得了些不愈之病。”邵禁道:“牛疲不耕,多付屠家,恐未關此病。”尼總持道:“吃齋人寧無慈心?既無慈心,又遷嗔怒,此是病根,也當懺謝。”只見費思道:“小子也不怨貧,但也有一事犯了吃齋的道行。”邵禁道:“何事?”費思道:“小子昔年有幾間房屋,相連鄰家乃是一個遊蕩浪子,料他不能守業,每每思想要侵買他的。好鄰里只該勸化他學本份,務農工,乃幸災樂禍,巴不得他賣屋,細想此心非吃素所有。誰知敗子回頭,俗說的金不換。小子倒連年折累,他卻漸漸復興,我的房屋反被他買。這宗罪過,師父可解救得?”道育說:“善信能自知是過,便可解救。”
只見坐中又有一齋公笑道:“我們吃齋多年,經過的事也不少,便是小子,也行一宗罪孽之事。”邵禁乃呼其名,道:“吳作齋公,你有何罪業?”吳作道:“小子昔年有口池塘,因淤淺不能注水,乃叫工挖開。忽於午夢見數十綠衣猛士,鼓吹前來,到我堂上,說道:『求齋公方便一方池塘,容我等鼓吹幾載。』我不知其故。次日,工作挖池,見青蛙數十。我遂驚疑,料夢中所見是這蛙精,隨命工作捉了送入他池。豈料工作有竊去的,有投入池復網去的。這宗罪業,雖非我作,卻是未留得一方與蛙作個方便,致傷了它,豈不是我罪業。今幸未病未貧,只怕過流別害。”副師道:“這事果罪在齋公,也當懺解。”
又有一個名喚鄭道的說:“小子也有平日一宗背理之事。”邵禁說:“吃齋人背理的事,如何做的?”鄭道說:“正是,到今心地不安。小子當年用鈔買了一孩子爲僕,他與父娘相別哭泣,真不忍見。那時,我也動了不忍心腸。無奈鈔券兩交,孩子已過我處,再三思想,惟有把別人子當己子看待,念其飢寒,恤其勞苦。誰料人心奸險,長大忘我恩義,仍逃回家去。小子恨這情由,捉來置之刑罰。他父娘因念子成疾。想來總是我行背理,雖免病貧,卻恐難逃罪業。”尼總持道:“也當懺悔。”
又一個名喚洪仁,說:“小子也有一宗不安心事,爲此吃了個長齋。今既叨高僧度化,只得說出來求賜解脫。”邵禁道:“洪齋友,你有何事不安?”洪仁道:“我當年住居義鄉,左鄰一個長老,甚有道行。早晚見我小子,便指明些古往今來忠臣孝子、義夫節婦行過的善事,教訓我做個好人。右鄰一個惡漢,甚是兇狠,每每欺我懦弱,挾詐錢鈔,時日不休。自恨我好人恩義未報,長者忘過,竟失了這個交情。惡漢冤仇未伸,懦弱遭欺,今乃匿怨爲友。爲此不安於心,吃了長齋。不知此業如何解脫?”邵禁笑道:“長者有師資之益。你不敬禮,真是罪過。幸虧不曾拜門受業,若是及門受業,忘了恩義交情不報,便吃齋何益?”道副聽了,說:“邵善信說的大道理。只是此還有一理可解:好人不忘報德,惡漢能忍化兇。若不是吃了齋,感動惡漢良心,怎當得他日時兇狠?這件不安,便已是消災懺悔。”
座間末席一個善信道:“小子叫做辛平,也有一宗罪孽,望高僧解脫。”道育問道:“辛善信有何罪孽?”辛平道:“小子當年有一個採訪官長,知我爲人忠厚,立心公道,來問我幾個人的才能行檢。我雖直陳不欺,但中間不無愛憎。平日愛的,十分過獎;平日憎的,少減一分,因此雖不曾嫉妒失真,賢愚倒置,只就這愛憎差減,便是傷了忠厚的罪孽。”道育道:“這卻是一種不忠待官長,不公待才能。若不懺悔,陰功須損。”邵禁聽了,道:“七位社友,看來人人都有罪業,倒是小子一個胎裏素,平生不近葷腥,那知滋味;不臨世法,那有奸欺。只一味隱人惡、揚人善,守本份、謹修爲,也無貧慮,也無病憂,將何懺悔?”道副笑道:“邵善信,你說無可懺悔,小僧說倒有罪孽,更宜解脫。”邵禁忙作禮,道:“小子實自不知我罪業何處。”道副說:“有善無誇,一誇便墮了矜驕之孽;有序無亂,一亂便入了傲慢之愆。你說腥未嘗沾,有此二過,與那食腥何別?”邵禁滿面自慚,說:“是了,是了。小子越席出談,自誇無病,真乃罪業。我八人願修一罈懺罪功果。”萬年長老與院內衆僧,聽得八齋社友願建道場,悔過消愆,乃一時大興齋醮,真個水陸並陳,卻也整齊。怎見得,但見:
門掛榜文,說出衆齋心願;經開懺法,普消八信冤愆。鼓響鐘鳴,引動了十方檀越;香菸雲繞,降臨來三界鸞軒。從前罪孽,拜高僧一句真詮;自此福緣,願法界普沾一切。果然是罕聞罕見道場,卻也真難逢難遇法會。
萬年長老與衆僧依科行教,三位高僧卻侍立祖師前。候祖師出定,便把八齋社衆友建道場的緣故說知。只見祖師微微笑道:“接引洗心,也虧此會。但消見在衆善之愆,卻也要脫離了牛、蛙苦惱。”三弟子聽聞師言,登時出了靜室。衆齋道僧俗,各各請三位主壇。道副辭謝道:“萬年老師道行自能主壇。我小僧等還要瞻仰功德。”萬年也不辭,便做了三日道場。衆等歡喜各散。
卻說竇雄老道,原是帶着些病兒隨衆建會。到得家中,這病陡發。召醫診脈,醫雲:“辛苦舉發。”竇雄心情原躁,乃歸咎在會中勞苦,便向醫人說:“是了,三日道場,勞了瞻拜。”正說間,病益增苦。邵禁等齋友來看。竇雄向衆人也歸怨勞苦舉發。邵禁乃說:“竇齋公,你這病根未脫,我知你是往業冤愆。如何怨道場中辛苦?天地間,一善能解百惡。我等自會中回家,乃覺精神少長,偏你勞苦發病。比如常素齋公,原也拖病在會,他居會首,比你瞻拜更勞,他爲何回家病癒?切莫歸咎道場。”竇雄口雖答應,心實不然。衆各辭去。他忽於沉昏中,見一老母畜直前角觸。竇雄慌懼,左避左觸,右避右觸。頃刻,母畜作人言,說:“竇雄心何忍?將有功老母畜付之屠家。”竇雄道:“你老而無力,耕家誰不鬻你?”老母畜道:“你豈不知王法有禁,也爲憐其辛勤力作。你不吃齋,情尚可原;你既吃齋,乃遷怒屠害,遷怒不慈,屠害不義,今已訴之冥吏,添你沉痾,將拘抵償。”竇雄道:“我已前日在衆會中訴出這宗罪業,建諸道場,寧無解脫?”老母畜道:“這功德只消得你遷怒愆尤,懺不得忍心害母畜。況執不信之心,歸咎道場勞苦。你這善功,反作怨府。”竇雄道:“在會人人皆在往昔罪業,偏我也是八齋社友,不能解脫汝冤?”老母畜道:“心地未潔,徒齋何益?”說罷,又將角觸竇雄。正驚慌間,只見一個高僧貌似道副模樣,走到母畜前,一聲喝道:“法會只因未及汝等得度,故使你作人言來複冤孽之債,又要費我僧家一番超薦。可速退形,不須作孽。”老母畜即退,僧亦不見。竇雄驚覺,乃唸了一聲聖號,忙叫家童去請了吳作齋公來。吳作見請,隨到竇雄臥內。竇雄乃把前事備細說了一遍,道:“在社諸友,前在方丈中各說往昔罪業,惟有社友未救青蛙。這冤愆也是忍心作孽,如何不來向你報應?想是老母畜爲人有功,與蛙不同,且是胎生,與溼化不類;或者社友道場歸來,未曾怨悔,我小子或是原有疾病,因此冤愆越加沉重。”吳作答道:“事雖不同,卻也有些古怪。我小子自方丈中說往昔罪業,當道場中心心懺悔,便是歸家,也還記憶着這青蛙冤愆,不知可解脫得?昨於午夢,見那綠衣猛士依舊前來,卻也不多,說道:“齋公,你昔日也非有心,今日懺悔,感謝你倒有心。有心在道場,還說你見像作福;歸家尚有心,便見你真心超度我等。只是高僧未主壇,衆長老法事未周,長老似了目前之功果,我等尚在未脫化這根因。『正說間,也見一位高僧前來,貌似尼總持師父之狀。他吩咐那綠衣們道:』汝等安心,自有功果及汝,勿得復擾善信。『說罷皆退。我小子醒來,正有意欲去高僧處說這段因果,恰遇齋友也有此警戒。”正說間,只見常素衆社友又來問安,吳作便把兩個人的牛、蛙事情說出,復問常素齋友:“你自方丈歸家,怎麼病體全安?”常素道:“小子於道場中,只一心薦拔祖父亡靈,不覺歸來病癒。”邵禁道:“據三位夢中警戒,還當求高僧度脫。我們再到清平院中,求僧把這牛、蛙超生,也完了這一宗功果。”當下,衆社友一齊走到清平院來。只見離院數裏一個山坡之下,見一個牧童倒騎一隻黃牛背上,口唱山歌。衆人側耳,聽那牧童唱的山歌,卻不是等閒個個兒童會的,人人知的,乃是一個嘆牛的辛苦,叫人莫傷它,聽他的歌兒。衆人聽他歌道:
阿牛阿牛生何來?與人出力受苦哉!莊家老兒不知哀,瘦病一朝便撒開。賣與市人真不該,何人慈憫吃長齋。牛本精靈豈裝呆,報人福壽廣招財。
竇雄拖病前來,且是家僕扶着,聽了山歌,乃向衆友說道:“這牧童是誰家的?”衆友皆叫認不得,家僕也叫認不得。竇雄正要叫家僕去扯牛問他,那牧童歌罷,把牛一鞭,往山坡下去了。家僕去看,不見蹤跡。衆友嘆息,便說:“竇齋公,這牧童倒有幾分譏你。”正才舉步前走,只聽鼓樂聲喧,盈盈衆耳。邵禁便說道:“誰家喜事動樂?”常素聽了,道:“不是喜事作樂,似官府的導引前來。”吳作聽了,道:“也不是,似迎親送嫁的。”鄭道說:“且站立,看他來便知。”衆人站立,那鼓樂又止,不見前來。衆人舉步,那鼓樂又響,時止時響。衆人走到響處,哪裏是鼓樂,原來是一陣青蛙聲吵在池塘裏。衆人笑將起來,你說道:“分明似一部鼓吹”;我說道:“真個如五音樂器”。衆步將近池塘,蛙聲陡然絕響。衆人方纔嘆息,說道:“水蛙無人到此,便叫聲不絕,一聽人來,便潛伏水底,物有人靈,殊爲可嘆。”正說間,只見一個人來。衆人看那人,怎生模樣:
亂髮蓬鬆頂上光,破衣蔽體下無裳。手執一根長竹竿,肩挑兩個小籮筐。形齷齪,貌骯髒,兩眼乜斜池內張。不是漁夫來網罟,青蛙苦惱被他傷。
吳作一見了此人,陡然動了他昔日心性,乃叫道:“漢子,我看你一身襤褸,四體傾斜,皆由你做此傷生害物生理。世間盡有尋一碗飯吃的買賣,何苦爲你一日之餐,傷害許多性命?”那漢道:“財主齋公,我等若是有幾貫本錢,便也去尋個大小生意。只因無本經營,故此做這宗勾當。”吳作道:“此事不難,我便給你十貫鈔,你可將那竹竿、籮筐交付與我。”那漢子聽得,哪裏肯信,說道:“財主,你鈔有限,我等捉蛙的甚多,安能盡改了我等之業?”吳作笑道:“我也只爲目見這一時之仁,哪裏能個個給他資本。”一面說,一面把漢子的竹竿、籮筐都打碎了,拋在池內。那漢子見了,又笑又惱:笑的是財主齋公許了鈔,惱的是人心難測,安知給鈔有無。吳作見他呻吟,乃對竇雄衆人說:“列位請先行。小子不食言與此漢,到家給了鈔與他就來。”便往家飛走。這漢子緊緊跟着。吳作到家,照口許一貫不差,打發了漢子,便急奔清平院來。
卻說這漢子得了錢鈔,出了吳作家門,在路上一面稱說齋公好人,一面想道:“造化得了這些資本,如今回家,做那樁生意不會,這樁買賣不能,不如買些布匹做幾件衣穿,養兩個牲口,沽些美酒受用受用,仍舊去捉青蛙。萬一再遇着這樣齋公,錢鈔倒也容易。”乃想道:“那竹竿、籮筐雖被齋公毀壞,卻也還收拾了用得。”乃奔到池邊,看那竹籮漂浮池面。漢子撩起破衣,下池取籮。不曾防池中有一物,絆了他一跤。卻是何物,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