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道士與尊者闡明真宗,僧道衆信各各開悟,都說兩教原自合一。國王傳令旨,齋供了道士,給賜了衆僧。當時見聞的,也有披緇入釋門,也有簪冠投道教,尊者與玄隱俱各指示各人入門路徑,各各感嘆稱揚。道場既完,玄隱便駕青鸞,迴歸洞府。只見洞門深鎖,不見了道童、白鶴。把慧眼四顧,屈指一推,道了一聲:“呀!道童誤入旁門,白鶴倦投蜃腹。雖然是邪魅迷真,卻也是他貪癡被誘,本當敕援歸正,一則道童有誤入旁門之難,一則丹鼎有鉛汞將成之功。且效羲皇,北窗高臥。”後有駐玄隱修真樂處七言四句。
詩曰:
快活仙家遠俗塵,茅庵草舍養精神。
任他童鶴迷邪魅,且作羲皇枕上人。
話說道童騎鶴,蹁躚雲漢,只因領師旨鎖閉洞門,那青鸞先去,他與鶴未逐鸞飛。一時離了海島,在那半空觀望景緻。只見那空中樓閣重迭,樹木森森,不說洞府之居,儼似神仙之宅。乘鶴徑投,哪裏是雕樑畫棟?睜睛去望,原來是氣化虛形。卻不是別物,乃是雉鳥化生的海蜃,邪迷逞弄的妖氛。樓臺盡皆幻設,樹木都是詭裝,引那鳥倦投林,便張喉吸腹。那蜃也不知是道童人類、靈機應物,怎肯與蜃吸吞?兩各渾攪爭強。畢竟人強物弱,鬧不過人。故道童得鞭鶴仍出蜃口,登得海岸。卻把個精神被蜃爭奪耗散,那白鶴也力倦心疲,俱在海岸上喘息。有分教:
邪魅迷卻真常性,萬種因緣變化生。
卻說天地生育萬物,既有個陰陽消長的道理,便有個胎卵溼化的根因。乃人從胎類,禽屬卵生。一切昆蟲或因溼化。人在胎生,那上一等王侯卿相,或是神聖臨凡,或是星辰下降。又一等富貴中人,多福多壽,或是善人轉化,或是忠孝脫生。那最下的一等,疲癃殘疾,困苦刑傷。縱然說五行是坎坷,二所乖張,卻也多有心地黯淡,過惡昭彰。若不知改行從善,把心地明正,這陰陽五行,卻也真個奇怪,不變轉在自身,就更張在後代。世間既有這陰陽變轉的道理,就在個主宰這道理的聖神。故此冥冥中有個掌脫化死的主者。只說這國度,海隅有一地方,名喚惺惺裏。裏中有一姓卜之家,人屍衆多。那漁父笑不老便是其族。只爲他夫婦捕魚資生,一時感發善心,放生活魚,冥冥就遇着神僧,與他個舍利寶貝,進獻國王,賞了他金銀歸家,改了這捕魚生理,做些有本營業。
卻說這卜老有個族弟,名喚卜公平,只因他心地淺窄,行事刻薄,村裏起了這個姓名。卜老年近五旬,尚然乏嗣。冥司掌管脫化主者,一日檢閱善惡簿中,觀見漁父積善根由,得了神僧舍利致富,乃道:“此等善良,一富未足以報。”及查卜公平,無甚過惡,只爲心地不明,行事刻薄,便道:“此等寧無報應?”乃查他二人後嗣,俱該不絕,遂於脫生簿上注筆:“卜公平將雉化蜃爲他後嗣。卜漁父把迷蜃鶴作他兒郎。”註定生期,令投胎舍。爲何把這兩種脫化?只因蜃逞妖弄詭於生前,便教暗幽冥於再世。那鶴本白海島,素有清修,既從羽化,免墮卵生。又因漁父善念感召,卜公平刻薄因由,報應昭彰,誠爲可畏,後有嘆蜃狡脫化一詞《黃鶯兒》道:
蜃氣化爲樓,誑飛禽,吸入喉。亭臺花榭皆虛謬,飛鶴倦投,道童誤遊。險些兒做他糧糗。轉輪愁,狡奸脫化,頑鈍沒來由。
卻說白鶴與海蜃俱化。道童見白鶴望空揚去,也只道他迴歸海島,自己一個被那蜃氣奪蔽真靈,終日海上往來。卻遇着一個道者,乃海上修行之輩,他連毛髮,若似全真;剃髭鬚,又同長老。想是半從釋教半從仙,半悟禪機半悟道。這道者遊方海上,遍謁村中,到得這惺惺裏,卻遇着卜公平老者正產一男,生下來渾渾沌沌,夫婦心情不喜。見了道者入門,忙延他上坐,乃問道:“師父何方來的?何姓何名?有何道術?”道者答道:“小道邊海人氏,法名梵志,只因指甲修長,人都呼我『長爪梵志』。若論道術,有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法,只因我兩教雙修,又好些旁門外術,故此未成正果。昨遊海岸,到得貴村,見有毫氣漫空,卻從善人居屋上出,知必有好事在門,因此來一則抄化,一則訪賢。”卜老答道:“正是。日前我族間生一子,清標雅緻,只是略有些瘦弱。我也產了一個兒郎,卻渾渾沌沌,似一個頑鈍之子。不知這是何說?”梵志笑道:“小道善醫調,管你這瘦弱的強壯,懞懂的聰明。”卜老大喜,便留在家供養。
一日遍會裏中親友,各捐金錢,蓋造一庵,名喚惺惺庵。怎喚做惺惺庵?只因裏喚惺惺,使就庵同其裏。惺惺之義,實乃方寸一竅通靈。這梵志住在庵中,依方調治,這頑鈍之子日益昏蒙,那瘦弱之男尤然憔瘁。心下思量良藥,卻好正行海上,尋取仙方,遇着一個道童,行走到來,向梵志稽首。梵志問其來歷。道童卻是蜃氣蔽了靈機,不能應變,便把笑和尚指爲師,說道:“自幼出家隨僧,迷失父母籍貫。”梵志見其伶俐,乃留在惺惺庵,收爲弟子,教他些障眼幻法。這道童卻也心地聰明,都是妖蜃邪魔在腹,那移變幻甚精。梵志一日見醫兩子不效,久住意懶心灰。又見道童法術倒比師高妙幾倍,思量攜了徒弟遠去遊方,又恐笑和尚來尋道童。於是心生一計,對道童說道:“你隨我日久,學法頗精,但你師父來尋不便。我與你且離此地,前往別方修行。只是這卜老等愛厚未酬,二老之子藥醫不效。我欲小試一法,使他不疑不怪,方與汝去。”道童答道:“師父要行何等之法?”梵志道:“必須把他兩個小子病根除去,得些金寶謝他,方纔快樂。”道童道:“這有何難廣卻好兩個雀兒在屋檐飛躍,道童把氣一吹,那雀兒頃刻跳下地來,變化兩個孩子。一個肥胖胖,跳鑽鑽;一個俊聰聰,伶俐俐。道童喝道:“速去遮瞞了來。”只見二雀變的孩子飛空去了。梵志喝采稱妙。他卻也就念動咒語,平地下裂一穴,擁出金銀無數。
師徒正笑間,只見庵門外,一個漁父,一個卜公平,同着三五會友,笑嘻嘻進庵來,見了梵志師徒,又見滿地金銀,這幾個人利慾心動,你搶我袖,便忘了親友情分,幾乎爭毆起來。搶奪了一會,去的去,留的留,漁父與卜老方纔稱謝梵志道:“師父好妙劑,好藥方!兩家孩子俱病癒,就如換了個人一般。不是師父建此庵,我們怎得這許多金寶屍梵志隨答道:“正是。小道久在貴地,多承供養,無因報答。天教二位令郎病癒,且賜許多金銀,足以酬謝列位高情。今日良辰,欲要攜徒前往名山洞府,訪拜高賢。”衆人苦留。梵志只是要行。留的是金銀,動了衆人心。梵志當時拜辭了衆老,攜着道童前去,又恐笑和尚趕徒弟,乃留下一種幻法。他怎知道童妄說舊禪師,幻法空留遺笑柄。梵志與道童僞弄的機巧,不但使人喜喜歡歡離別,且令衆老各各忘義搶爭。後人有嘆利慾動人世法障眼一詞,乃是《沁園春》詞曰:
世道堪嗤,利名可知。金銀未見,甚契闊情愛,抖然物慾,動心貪癡。那顧親朋,爭少攘多,恨力綿勢弱,一腳踢倒道心思。且遂卻,我眼前富有,管甚奸欺!
按下梵志攜着道童離惺惺裏前行。且說尊者,白道場圓滿,國王賞賜了漁父,把舍利於建塔安瘞了。一日朝會大衆,只見丹陛之前,尊者立地,口稱辭王東遊行度。國王問道:“子欲行度,當於何所?”尊者答曰:“臣僧隨方而化,因類而度,無有成心,安有預所?”王曰:“汝試說明,予因知汝去向。”尊者把慧眼一觀,乃答曰:“臣僧行度,多在東方,去來有日,願王保愛聖躬,毋忘調攝。”國王首肯。於是尊者稽首辭王,收拾衣鉢,擇日啓行。當時門下有四個徒弟,尊者只欲帶一個隨行,乃設一問難以試。卻將手內數珠,喚四徒近前,說道:“汝等隨吾日久,個個體愛,但東行不能俱隨,欲同一個外遊。今以禪機爲試,汝等說是何物。”當時一徒名喚元湛,答道:“師父手中卻是數珠兒。”一徒名喚元同,答道:“師父手中卻是菩提子。”一徒名喚元空,答道:“師父手中卻是念頭兒。”一徒名喚元通,答道:“師父手中卻是不忘佛。”尊者聽畢,乃令三徒侍奉香火,共守常住,只帶元通一人隨行。三徒不樂。尊者道:“汝等三人不須懷慍,後有繼吾東度僧人,汝等因緣,終成再劫。”三徒各各惟命。至期良辰,乃辭朝及諸宰職並僧俗人等,出了國門,望東前進。後有五言八句讚歎尊者東度勝舉。
詩曰:
世俗染多迷,何獨東印度。
各具明鏡臺,苦被紅塵誤。
尊者大慈悲,指引光明路。
願佛一朝新,而無有恐怖。
九九老人讀記,有七言八句贊功德。
詩曰:
莫言東度事荒唐,縛魅驅邪正五常。
悖理亂倫歸孝悌,移風易俗樂羲皇。
格心何用弓刀力,化善須知筆舌強。
更有虔誠勤禮拜,敬天敬地敬君王。
話說玄隱道士高臥北窗,忽然覺來,想起童鶴未歸,乃喚青鸞近前,囑咐道:“誤入蜃氛,固是道童;翱翔住翮,卻乃白鶴。你與他兩個同逍遙吾門,今他迷卻故鄉,你寧無拯救?”那青鸞聽得仙旨,即便六翮凌空,片時到地。在那海岸左眄右顧,白鶴杏無蹤跡。道童卻在惺惺庵。乃一翅飛來,直到庵前,未提防梵志已留幻法,道童久離庵門,偶然絆索飛來,把個青鸞兩翅雙足,牢拴緊縛,掙扎不脫。那看守惺惺庵火居道人,忙將青鸞捉住,剪了翅兒,階前畜養。這正是:
邪氛迷去千年鶴,幻法牢拴兩翅鸞。
不是聖僧行普度,山中怎得好音傳?
且說尊者與元通弟子自出東郭,望前行走,到得一村落人家。這村落,左環高山,右臨瀚海。尊者與元通見了,說道:“你看這村人家,樹木森森,風煙蕩蕩,山明水秀,犬吠雞鳴,卻也好個村落!”元通答道:“果是好個村落。”怎見得?但見:
蒼蒼山繞屋左,玉壁何殊;茫茫水演居右,銀河渾似。綠樹擁出,青煙縹緲,繩樞甕牖;碧波橫飛,白霧縈迴,東岸西洋。鳥韻鏗鏘,應谷聲,和律呂;魚鱗閃爍,翻錦浪,鼓精神。樵子漁夫,東歌西唱;山光水色,朝變夕更。都鋪敘的滿村景緻,足見的一境風光。且是徑通大道,往來何必問津;只見庵閉重門,清幽可堪寄旅。
尊者與元通走到村口,不見居人,但深入林間,只見一座茅庵,門懸一匾,上寫着“惺惺庵”。尊者乃令元通擊門。庵中忽應聲開戶,卻是一個火居道人。見了尊者師徒,便請人內堂裏坐。尊者瞻禮聖像,道人隨捧出清茶。尊者接茶在手,便問:“此庵何人所建?何宅香火?”道人答道:“這庵昔有位道者,在這鄉村化緣進道,村間檀越發心,蓋造這庵,與他棲止。他居此日久心煩,日前辭了村裏衆檀越,往東去了。”尊者問道:“道者講的何道?”道人答道:“他隨人詢問,應對卻也不窮,只是法術果然高妙,神通真個不凡。他有呼風喚雨之能,倒海移山之術,不是那平常掛單僧人,豈同而今化緣道士。”尊者聽了,微微笑容,問道:“你這村間,卻是哪個檀越重僧?哪個善人庵主?小僧師徒路過此間,也要拜訪一二高賢。”正說間,只見庵外一叟走進門來。見了尊者,便施禮問道:“二位長老從何方來?要往何處去?哪寺院出家?甚姓名呼喚?”尊者不言。元通乃答道:“貧僧打從南印度國中而來,要往東印度國內而去。自幼本國出家,名號不敢隱諱,偶造寶庵,不勝輕妄。請問老施主高姓大名?”老叟答道:“老夫姓卜名公平,這村間,只因往年來了一位道者,深有道術德行,在此化緣。我們幾個道友,蓋造此庵與他棲止。近來因他收留一個迷失道童,教習他些幻法,被人識破,故此辭別這方,往東去了。”元通笑道:“適才道人甚誇他法術高妙,老叟因何說他幻法?”卜公平笑道:“比如老夫產了一子,甚是頑鈍,他道能醫,日久不愈。乃設幻法把個雀兒變做孩子,哄誘我家。一時甚喜,及他離庵去遠,這孩子即露本相。又道久擾我輩,平地現出金銀,誘哄我們爭奪一番,也待他去遠,俱是些磚石。故此這道者,損了一去之名。若猶在此,有何面目屍尊者聽得不言,只是微微而笑。元通乃向卜叟問道:“叟!孩子如今卻如何?”卜叟答道:“犬子只是渾渾沌沌,蒙然不曉。”元通道:“醫此何難!”卜叟笑道:“日前道者也是此話。師父你又來調謊。”元通答道:“本僧不敢欺詐。古人說得好:『大病用功,小病用藥。』若叟孩子這恙,可以不藥而癒。”卜叟聽說大喜,便留尊者師徒在庵居住。次日衆老齊來探望。卻好漁父在內,他認得尊者,乃道:“原來是道場主壇的師父。且問治療孩子何方?”元通又把前話說出。尊者笑向元通說道:“徒弟說差了。兩個小孩子,既不用藥,卻行何功?”元通答道:“藥既不用,功自有方。”乃向尊者面前,把胸上一摸,尊者點首。卻是何義,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