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多也於衆中上前說道:“老師父,方纔把陶情、王陽兩個說得閉口無言。真是他愚弄世間,貪縱的有情做了沒情,全陽的做了沒陽。俱叫他淡泊寧志,他兩個中心悅服而去,便是師父的道力。只是小子一生卻不損人,也不害己。有我的,人前說出來也香,做出的也順。莫要說士農工商,個個有緣相遇,人人厚與交歡,便是你出家人,也相憐相敬。”道副與主持不視不聽,閉目端坐。卻好道育師手捻着一炷香添在爐內,一眼看見,兩耳聽聞,乃笑道:“汝可是艾多麼?”艾多聽他叫出自家名姓,喜動顏色,向分心魔說道:“我也是有名的艾多。長老既知我,想必也要見誨幾句,但說的我有理。分心阿弟,你平日爭長競短,好剛使暴,卻也說不得忍耐一時,討他們個教誨,切不可說他們出家人峻語直言,忍耐不住,發出你舊性來。”分心魔答道:“我小弟承列位阿兄攜帶已久,歷事已多,視世情紛紛輕薄,心已厭了。動輒發個無明,好不生出煩惱,真是無味。但聽你與長老作個問答,我自依從。”艾多乃向道育師答道:“師父,我便是艾多。”道育乃說道:
罔市利,你愛多,人也愛多你若何?此中爭競諸魔出,訟獄災殃風與波。豈是愛,乃貪魔,廉者知兒義不苛。得來有命惟天賜,無諂無驕素位過。愛何用,多怎麼?大道處有中與和。守此中和觀世利,留些功果念彌陀。
道育說罷,艾多心廣體胖,志意安舒,向分心魔道:“高僧果有些義理,說的痛快我心。何苦與世爭多競少,弄得個身體不閒,心神憤亂?我如今得他度脫,顧不得你,且去安份場中、快活境內,受用些現成清福去也。”一陣風去了。
只丟下分心魔,見三人都被長老參破,喚醒了他各自去了。他便怒騰騰走出衆人中,上前來。方纔要使出惡狠狠性子,雄赳赳威風,卻又見了高僧們鎮靜安舒,豁達大度,只得藹然春風和氣,說道:“老師父,我們四人同氣連枝,爲世情好。只因人情偏溺,以致我等迷亂。今得度化,把我三個契交省悟去了。我小子也望指明超度。”三僧各相閉目不答。分心魔再三複說,三僧只是不答。分心魔不覺的手舞足蹈,叫跳起來,走上法座把爐香推倒。只見道副師呵呵一笑,道:“分心魔,休要使性!聽我幾句直言說話。”分心魔道:“你說,你說!休要冷笑無情。”副師道:“我僧家不知甚麼冷笑無情。”分心魔道:“人心喜悅則笑,不遇喜悅,突然發笑,不是笑人醜陋過失,便是笑人假意諛人。中心不實,乃是無情。”副師道:“我僧家難道不笑?笑的是你:
分心魔,逞暴怒,全無容忍寬和度。包涵海量是男兒,剛強忿戾爲偏固。非是奸,便是妒,怒氣怎知成疾痼?一朝好勇鬥強梁,致死成傷無悔悟。怎如寬,讓一步,一切冤家無怨惡。熊熊火焰不消騰,分明享福長生路。
道副說畢,分心魔頃刻就變得和容悅色,望三僧下拜,道:“好話說!想我同着陶情三個,非是沾了他些糟粕,行動逞強,便是與那王陽爭風吃醋發這惡狠,更在艾多身上起那無明。怎知恬淡安舒中,有個長生不老?去罷,去罷!離了是非門,不入煩惱戶。養性修真,保守元陽去也。”分心魔一霎化爲彩雲,消散去了。三僧合掌,唸了經咒一遍。只見衆商與施才上前說道:“原來陶情幾個,乃是四孽妖魔。我等凡俗,不知就裏,被他迷惑。不遇高僧,怎能解脫?只是此孽既沾道力超脫,我等這些金寶,只當散失在無益之處,情願發心喜舍,成就善功。望乞高僧暫留雲軺,講演妙義。待修成廟宇,還請老師父降臨,做一個圓滿道場。”施才又說道:“便是那守廟使者顯化,拴的羊豕這一種根因,還未見師父們超度。”副師聽了,道:“衆善信發心成就功果,自然候吾師降臨。小僧也必候功完,做一個圓滿道場。便是這羊豕根因,自有道場佛力超脫他等。只是廟宇工程浩大,卻在施善信完成。”施才道:“還要衆商扶助,小子自當竭力。”當下三僧退入靜室。道人供奉卻也心誠意敬,一時感動地方往來人等施捨,把個舊廟動工。匠作都也發心,勤勞不懈。
話分兩頭,卻說祖師哪裏是留在施才家靜屋打坐,乃是知演化本國功完,一則震旦緣熟,欲行普化;十則僧難遙聞,欲行救解。彈關四下,上報四重之恩,欲元通和尚叫明大地衆生。四孽無情,欲徒弟子助成驅掃,使正大光明綱常,不泯於人心。又欲收一弟子,以繼法器於身後。祖師乘着三弟子同衆商發心修廟前去,乃披禪衣,踏棕履,出了施才之門,照邊海大路而去。按下不提。
且說衆商在施才酒肆時,獨有這一客說了幾句正經話,丟了衆商前行,無店安宿,乃存身廟門之下。遇着王陽變婦人引誘。哪知客人素誦持經卷,行路爲商,必身帶囊中。這夜坐在囊上,乃捧經在手。妖魔見他胸前金光直射,便是經與真心呈露。那妖魔見了,不敢侵近。這客人方纔安靜在廟門,宿到天明,等這一起客商。卻不知客商不聽他良言,弄出花酒冤孽,失了囊金,耽延行路。這客人等了一晌,不見人來,乃揹負行囊,走了十餘里,卻是一處汪洋海岸,人煙輻輳。客人卻好遇着一隻空舟,便搭在舟上。那舟無載,卻是回空,順帶南行。偶遇颶風,漂漂搖搖,刮到一座山下。客人驚惶,舟人恐懼,只待風息,卻又不辨南北地界。客人只得上山觀看。山徑中,忽然顯出一座寺院來。客人走近寺前,但見那寺:
亂石砌成門戶,隨山搭就檐樑。一層殿宇在中央,數個僧皆石像。
客人進入寺中,只見幾個僧人,形貌似石鑿的一般,卻又活活潑潑,會說會笑。乃說道:“客人見了我等,如何不拜?”客人忙下拜。那僧說:“只可再拜。”客人道:“師父既令我弟子拜禮,如何只要兩拜?”僧人道:“天地君親,便是百拜不多。我以師禮相待,故令汝再拜。且問客人,莫非吳地,名叫做靈期麼?汝來路遠,料腹已飢,吾有甘美之食啖汝。汝無慮此山離家道遠,三日可歸其家。”靈期拜謝,食其所與之食,果皆美味,非世間所有,乃問道:“師父,我弟子吳地人,不知離此海山多少里路?三日可到得家鄉?”僧人道:“此山去你家鄉二萬餘里,你嘗識杯渡道人麼?”乃指那北壁上掛着一囊,並一個瓶、一條錫杖,說:“此道人衣鉢之具,今付與你。”乃又付以一書,一根青竹杖,說道:“見杯渡,可交付與他。”說罷,乃令一沙彌送靈期客人到舟前,叫舟人把竹杖置水中,自然天風效靈,海波平定,三日可到吳地。
正纔要開船,只見一個僧人走到舟前,也要登舟。靈期乃問道:“師父莫非杯渡道人麼?”僧人答道:“我非杯渡道人,乃東渡演化僧弟子耳。”靈期聽得,問道:“小子聞西來演化高僧有四位,如何只老師父一人?”僧答道:“四位師徒,現有三人尚在海沙,與客商修理破廟,度脫邪魔。我見善信南旋,欲借寶舟尋吾師耳。”靈期乃問道:“師父法號?”僧人道:“波羅提便是僧號。”說罷,舟人開船。果然三日到了吳地石頭,竹杖不見。那僧人指着岸頭道:“你問杯渡道人?那前面道人乃即杯渡。”靈期一看,便不知僧人去向,果見一個道:
白髮蕭蕭兩鬢腮,童顏還似少風裁。
呵呵大笑臨舟次,卻似知人海上來。
道人到得舟前,呵呵大笑,道:“吾物在舟,是哪個善人攜來?”料不是等閒之輩,必是敬禮吾門、尊重經典善心男子,方能得遇。”靈期聽得忙持了瓶、錫、書、囊、鉢具,交付道人。道人得了鉢具,復大笑道:“我不見鉢四千年矣。”乃把鉢望空一擲,那鉢在雲中晃了幾晃,墜落下來,道人用手接了,看着靈期道:“勞動你寄書攜囊來也。”化一道霞光而去。靈期嗟嘆爲神,乃捧經卷回家。
且說祖師獨自走到海口,見海水渺茫,遼闊無際,欲要脫了雙履赤足沙行,那淺洋可渡,深浪難涉,待行一道法,卻又不以奇異動世炫駭之心,乃左觀右視等候良久。恰好一隻大艦,上面幾個商客坐着,載有一舟貨物。祖師乃問道:“善人從哪裏來,往何方去?”衆商道:“泛舟越海,有處發脫這船貨物,得些財利便是去處。師父要往何處去?”祖師道:“出家人行無所住,一任善信隨遇便了。”衆商聽了,又見祖師狀貌不凡,便請入舟中坐定。衆商中便有一個略知兩句經義,粗曉半字玄言,輕輕薄薄,便造次開口盤問,那耳聽得的一句道話,竊來的詞組口頭,向祖師辯問。祖師不答,這人便動了一欺藐心情,道:“這和尚沒甚來歷,還要多嘴饒舌?”古怪高僧到處,自有秉教護持,人心一欺,蹺蹊隨出,舟船有高僧在上,正才穩載,繩纜正爾堅牢。只他存了輕藐,忽然颶風大作,逆風颳來,那波浪洶涌怕人。衆商人心膽俱裂,惟有祖師坦然,和容益藹。其中卻又有一人,急諷誦救苦救難菩薩真詮,一時風便寧息,只是把個大舟刮到一個淤灘之上,衆人只得候風停泊在這灘頭。祖師乃向誦經商人道:“虧善人經力,得保全舟船。只是刮到此處,卻又是一種善緣積來,未免要借善人經力。”商人乃問:“何事善緣,借小子經力?”祖師道:“善人登灘上岸,到那有村煙處自知。”商人聽得,隨登灘上岸,信步前行。
走過三五里,果有村煙突出。商人走近前來,只見一個老者,風冷悽悽獨立門首。見商人是個遠來行客,乃問道:“客官何處來的?”商人便把來歷向老者說出。那老者道:“造化,造化。生長在中華上國,我聞享太平無事之福,居詩書禮義之邦。只是何不在家鄉受享,卻要冒風波,舍性命,尋這蠅頭微利?且莫說冒險犯禁,十有九差,便是得了些利,不過是掙傢俬、養妻子,與別人出力。若是無父母的也罷了,若有父母在家,老年相倚,你卻漂洋涉海,真沒來由。”商人聽了,笑道:“老叟,你此言有理,可惜在這遠地聽聞。若在我家鄉說出,我小子警悟,也不出來了。只是你能說人,卻不能自說。這寒風冷地,老人家不在家屋內向火吃湯,卻獨立門前,自甘受凍,也沒來由。”老者聽了,把眉一皺,道:“客官,我不說,你不知。我這村鄉邊海,離鎮市路遠,等閒沒有人來。日前不知是何處來了幾個古怪漢子,面貌醜惡,不似客官。中華人物,自然我老漢識得。那幾個醜漢子,到了這幾村裏,大家小戶,沒有個不被他攪擾一番的。小則牲口、孩子被他傷害,大則男子婦人遭他折磨,無有寧時。”商人道:“你村人何不齊力,捉拿他到官長?”老者道:“始初村人也齊心捉拿他,哪裏拿得住?便是捉了一兩個,及至走到中途,他便有幾個趕來。那面貌越發醜惡,村人更被他害。他口裏說我們有十五種,要害盡了你一村老小才罷。”商人道:“老叟,你卻如何安心在此?”老者道:“幸虧我老夫婦二人自幼吃一碗素飯,無事時念幾聲彌陀。這惡漢們說,看我這些麪皮饒了我,因此在門首站立。他見了我,便不進此屋,我家老小少賴平安。”商人道:“這幾個惡漢,如今在哪裏?”老者道:“有時來,有時去,卻也真古怪。他來時先尋村間強梁的,奸惡的,男子犯上、婦人失節的。個個受他磨折得要死不得死,要活不得活。”商人道:“比如我等過往客商,別村親眷到此,偶然遇着他們,卻怎生處?”老者道:“只有這件,不傷害過往客商、人家親眷。”商人聽了,笑道:“是了,是了。想必老叟這村中,男婦平日不肯修些善果。比如人人都是老叟夫婦吃齋唸佛,那惡漢自是不來了。”老者道:“話便是這等講,也不專此。比如我隔壁這一家夫婦兩個,卻也不吃齋,不念佛,那惡漢們卻又饒了他。”商人道:“這夫婦兩個,想必是老叟說的不犯上、不失節,爲人懦弱忠厚的。”老者道:“這卻果然良善。”商人笑道:“情理顯然,我知道了。小子是販海客商,遇風停泊沙灘,帶得有經懺在舟。我去請來,老叟可焚香向這村間諷誦,管教你這村人安靜,惡漢永遠不來。”老者道:“客官,我這村人不識文字,安知經懺?也沒香燒。若是客官肯爲我這村大家小戶男婦保安,便煩你諷誦罷。”商人道:“我便來諷誦,你村人卻也不信。”老者道:“我自去家家說知,叫他到舟來奉請。”商人乃辭了老者,走回舟中。見了祖師,把老者這情由說出。祖師道:“善人雖是發了一點道心,只怕村人不信;縱是信了,來請善人與他諷誦一番,那些惡漢,吾知他暫爲經功去了,以後復來。”商人道:“小子欲叫他留下經懺,家家傳請供奉,自然驅逐惡漢不來。”祖師微笑不答。爲何不答,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