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第八回 巫師假託白鰻怪 尊者慈仁螻蟻生

話說酒傭先行,要騙和尚。他哪裏知道尊者道力宏深,手指處,古廟店家都是化現假設。酒傭只道是真,一直奔來。是屋婦人毫不差異,他從後門而入,只見店中婦人獨坐,見了酒傭歡天喜地,便叫一聲:“馬義哥!久不見你,何處行走?”酒傭道:“在你孃家幫作。”乃問:“娘子如何獨自在店?丈夫哪裏去了?”婦人道:“丈夫邀遊東印度國,去久未回。這店我自支持,正此無人,想個幫手。你來甚巧,我看你少壯伶俐,便做個夫妻也好。”酒傭大喜道:“多謝娘子美意,只是有件不平的事在心,今夜要報復他。”婦人問:“何事不平?”酒傭道:“我當初在你花柳店幫工,其實要貪你三妹,豈知你家嚴肅,乃結交幾個弟兄,入夥劫盜,指望擄成婿。不料國度中來了兩個和尚,勸化了寨主,解散了衆夥。我事不成,忿恨和尚。誰想他一路來投宿兩店,我兩次報他仇恨,都未遂計。今幸路過此處,必然投你店中,指望你夫婦替我報這仇恨。誰想你孤身在家。”婦人道:“此事何難?和尚們哪個不貪色,待他來,我把個風流態賣弄出來,你可尋幾個強鄰來,捉拿出氣。但如今丈夫未回,我且與你權做個夫妻。”酒傭聽了這話,動了欲心,哪顧人言,就同婦人入內屋同寢。這哪裏是三家店裏一佳人,卻是五戒門中千變化。後人有幾句說明尊者聖僧,哪會欺人幻術,只因人心險,便有人心印。尊者之心,坦然明白在耳。詩曰:

禪心原不幻,安有幻弄人?

只爲人情幻,因開幻化門。

如如常自在,妙妙莫須真。

嗟彼凡愚漢,徒勞精氣神。

按下酒傭與婦人入屋同寢。且說尊者,只因酒傭計較、元通說魔,道力自然變化出廟宇、村店現前。酒傭見了飛走先去。尊者卻與元通慢慢行來。天色尚明,偶遇一老漢子,雪鬢蓬鬆,麻鞋竹杖,走近前來,道:“二位師父,天色將昏,欲往何處?”元通答道:“東行化緣,少不得望門投止。”老漢道:“我地人家稀少,往來只有一個三家店住宿。此店夫婦非良,卻不是你出家歇的。”尊者道:“前有古廟可安。”老漢道:“頹廟難存,怎禁風露?不棄草茅小舍,暫留一宿,便齋不潔,聊供行廚,有何不可?”尊者合掌稱謝。師徒隨着老漢到得他家,便問道:“二位師父哪裏來?到何處去?”元通備細說了一番,隨問老漢姓名。老漢笑道:“我姓鄭名修,世居此鄉,耕種爲業。”一面說名姓,一面修齋款留,收拾淨室,安宿師徒住下。那酒傭被婦人扯入臥房,恍恍惚惚,歪纏了一夜,及到天明,睜眼看時,哪裏是客房三殿,原來半廈廟堂,婦人是一塊大石,壓着他身,哪裏掙扎得動。叫喊無人,苦惱萬狀,方纔想起長老必是高僧。一念歸正,叫了一聲:“救苦慈尊屍這尊者正在老漢淨室裏打坐,偶然叫苦的“慈尊”二字入尊者之耳,偶向元通說道:“業障自作,當須自受,何人苦你。悲哉!悲哉!是你添了我這一種因緣,反反覆覆。元通,你可往村店之後,古廟半廈之間,方便癡愚,無礙普度。”元通領師旨,走到古廟半廈處,果見酒傭被石壓住。遠通用力掀石救起,酒傭拜倒在地,口口聲聲只問:“老師父哪裏?”隨着元通到尊者面前,磕頭謝罪,說:“小人惡念害僧,自作罪孽,願師尊赦宥。”尊者答道:“汝投幻妄,吾自無心,既悔前非,即是善己。”酒傭拜謝而去。後人有感頌尊者普度七言四句。詩曰:

石頭原是石頭塊,破廟如何有婦人?

想因普度成功德,感動高僧護道神。

且說尊者在鄭修家裏度化了酒傭,早起要行。老漢願留供養幾日。尊者見他意誠心敬,便住下不提。

且說梵志師徒在花柳樓混擾一番,恐徒弟不守道範,生出事來,乃繞一彎,迂徑小路而走。讓過三家店,卻來到一邊海的地方,問鄉里居人,復找大路。居人說道:“師父們,你錯走徑路;反遠正途。我這地方喚做巨-港,一向好行,近日只因海洋潮發,擁來一條白鰻,約有五丈餘長,十圍粗大。這鰻,也不敢說它。”本定便問:“怎麼不敢說它?”居人道:“厲害,厲害。說起來神通廣大,變化莫測,卻不是鰻,竟成魚怪。我鄉村居人,若是不說它,敬奉它,便求它降些好事,一一依你。若是慢了它,再說它,就怒起來,丫頭孩子,也吃你一兩個。”本智聽了,向師父說:“想是個精怪。我們既聞知,須要與地方除害。”梵志道:“事便好,只是行路之人管這閒事?”本智說道:“師父差矣!我們爲甚出家?遇害不除,逢災不救,空爲慕道。”本慧道:“本智說的是。”乃向居人說:“我們出家人,極善驅邪縛魅,便與你鄉村掃除患害,也是功德。但只是借那空閒居宅一住,方便行事。”居人不敢應承。少頃,聽見的傳說,就來了十餘居人,這人方敢悄悄說出。衆居人內中有一老者說道:“遊方僧道,多有除妖捉怪的,也是緣法。大着膽尋間屋,住下這四個師父,再作計較。”本定道:“作甚計較?”老者也捫口不言。居人說:“老頭子,你講又不講明,難道我們是不怕的。”本智笑道:“且依老翁借空屋住下再議。”師徒乃問:“宅子何處?”居人趑趄,欲走不走,待言不言,總是乍相逢,不識衆道神通,怕口快,惹惱妖精作怪。等了半日,方纔領着師徒到一空宅。梵志住下,便問老者:“白鰻如何作怪?”老者道:“離村五里,就是巨-港。這港口有個巫師居住,專與居人禳解災福。只因潮擁這鰻來,成精作怪,居人被它害得不安。若是師父有本事,可除得,便去惹它。若無本事,莫動它也罷。”梵志道:“可有廟宇麼?”老者道:“無廟宇。若有廟宇,居人侍奉,便是降福正神。他卻只附着一個巫師。惱了它,只求巫師,方纔免得。”梵志聽得老者之言,乃向徒弟說道:“這巫師便是怪鰻使從,要除它,須探巫師的來歷。”當下居人收拾齋供,師徒住在空宅不提。

卻說哪裏是白鰻作怪,原來是巫師有些幻法,煉的耳報,但凡居人有甚事情,這耳報便向巫師報說,因此居人若說他不是,便作威福,騙人祭祀,假託白鰻獲利。這日,巫師正與人祈禳,耳邊忽報:“地方遠來了四個遊方道衆,計較要除妖滅怪。”巫師聽得耳報,大驚,忖道:“好好的生意,何處道衆來此攪擾屍隨使一法,叫兩個徒弟,帶了四把鐵鉤子,走到梵志空宅處,把師徒四人,方纔要鉤着頭髮扯去。哪知他四人都會法術,手眼快的,一轉變,倒把兩個徒弟四腳四手倒吊起來。好本智,手執着一條大棍,盤問他:“白鰻何故成精作怪?你們何故聽他役使?”巫師徒弟泣道:“哪裏甚白鰻,皆是我巫師設騙村人。師父們饒了我罷。我巫師卻也有些本事,只恐他不饒你。”本智笑道:“也罷,放你回去報信。”乃將鉤子放下,三人得命奔回,備細說出。巫師卻早已有耳報先知,大怒道:“何處野道,如此無禮!若不處他,怎在地方行教?”隨在港內取了些蚯蚓,共有二三十條,叫一聲:“變!”都變成大蛇,直奔梵志住宅,把一個宅子填塞將滿,都張牙吐焰,向師弟四個逼來。本定、本慧未曾提防,被蛇束手足,裹腰腹,掙扎不得。梵志與本智便使出法來,就把他前來鉤子一撒,叫聲:“變!”只見那鉤子,一把變十把,將蛇條條鉤出門外。卻不曾救得本慧二人,被那蛇纏縛住了,不由得自己走出宅門,望港上巫師處去。居人不見是蛇,只見兩個小道捆手縛膊,就如妖精捉去的一般。梵志與本智見了,沒法救援,只得隨着本意二人,也來到港口。但見巫師立個壇場,坐在壇內,叫道:“白鰻大王吩咐,把遠來侮慢大王的野道,送入港內深水,賞賜小鰻。”跟去看的與居人老者,都上前哀求,說道:“遠來道衆經過此方,不識威靈,冒犯獲罪,望乞赦宥。居人願備牲醴祭奠謝過。”巫師道:“大王發怒,說爾等容留野道,亦當加罪。還爲方便,太是無知。”說畢,又叫快把野道推入港內。只見本慧二人昏昏沉沉,兩眼看着師父。梵志忽然叫一聲:“本慧徒弟,何不仗出慧劍!本定徒弟,切莫要亂了刀哇!”又看着本智道:“徒弟,你爲何不放出大光明來?”梵志一面說,一面口中唸唸有詞,把手望東連招了幾招,只見海港上陡然狂風大作。衆居人看了,個個立不住腳,都叫:“好大風!”怎見得?但見:

吼聲震地,聒耳轟雷,海揚波浪滾千層,樹連根葉飄萬迭。屋瓦飛空成蝶舞,行人竄耳作獐慌。那裏是:千林靜息鳥和鳴,但見的:八面威揚妖盡掃。

大風颳處,陡然本慧跳鑽走起,打得個壇場舉物粉碎。本定雄赳赳發作,倒把那巫師背捆起來。本智執着大棒叫:“巫師!你何處學來手段,敢在我們跟前鬥寶?”巫師卻也不慌不忙,把肩背一抖,猛然手內也執着一根大棒舞將起來,照着本智一棒打來。本智掄着棒劈空迎去。他兩個在港岸上使出武藝,只見本智氣餒棒亂。這舞槍弄刀,卻是本慧二人原來在家本事,近又習學了法術,便掣出劍來,望巫師斲去。巫師徒弟甚多,一齊簇擁上前。梵志也拔出慧劍相敵,衆人攪鬧一團。衆居人看着說道:“原來都是些成精作怪的,冤家撞着對頭,必定看兩家誰勝誰負。”看着巫師敵不過本智,衆徒棄棒要走,被梵志使了一個縛魅神通,帶了巫師歸來空宅,審白鰻來歷。巫師乃實說道:“假託鰻精,要求祭祀“。衆居人方纔明白,卻又替巫師告饒。巫師只是磕頭求釋,情願入門爲個弟子。衆居人備齋拜謝。

梵志師徒辭別要行,乃問大路。居人指引:“過了巨-港,轉過一山,山有重關,便通紅牆廟路前行。”梵志謝了衆居人。巫師惶恐,再不講白鰻舊話,卻隨着本智,要做個弟子。梵志說道:“汝要皈依,吾亦不拒。但只是門徒已多,行道不便。汝既發心,此去到了大路。凡見青鸞摩雲,或是道士尋徒,你當爲吾輸力。吾自有報於汝。”乃附耳向巫師云云而去。後有譏梵志一心只是不忘趕道童者五言四句。詩曰:

長途行已遠,門弟久既收。

青鸞無翅跡,何苦法頻留?

按下梵志師徒問道前行。且說尊者在鄭修老漢家,連住旬日。老漢見尊者開度酒傭這件奇事,乃閒相問道:“酒傭何故石壓?師尊道力卻也甚深。老漢日前也有兩件奇事請教。”尊者答道:“酒傭機械迭出,欲傷人,卻先害自己。世事以無端出,自無端人,釐毫不差。倒不知老叟兩件奇事何也。”鄭修蹙着眉道:“老漢平生辛苦,掙得幾畝田產,耕種度日。村間有一豪強大戶,倚勢凌弱,每每侵佔許多,他家益富,我地日削,天理不知何處。日前我這屋後,當初不知何地,偶鑿池塘,掘出金銀一甕,當時鄰衆皆知,便各爭搶。忽然金銀盡變爲魚蝦,衆心駭異。就是老漢爲此着惱成病。師尊有何道教我,且療這病。”尊者聽了,合掌道:“善哉!善哉!勢利迷人,乃人自迷,奪人之有,終有人奪。”鄭老又問道:“病卻何療?”尊者答道:“元無有病,又從何療?還以無療,其病自愈。”鄭老不解,乃問元通。元通答曰:“吾師之意,明明說莫仗勢侵,冥自有報,莫迷財利,最是病人。”鄭老笑道:“老漢終是不解。”元通答曰:“只當原來無有。”鄭老方纔點頭明白。師徒一日與鄭老閒行田間,徑路小道,草茨亂生。尊者舉步輕慢,一步數觀。鄭老問道:“師尊你一步三看地,且行慢足輕,何故?”尊者道:“荒田徑道,人無足跡,多有螻蟻。重足急行,所傷實多。貧僧心念在此,故不覺舉步輕慢。”鄭老嘆道:“不踐生草,不履生蟲,仁獸且然,況有靈者?師尊善念,老漢敬仰。”又行幾步,見一池塘,涸乾徹底。尊者道:“天旱無雨,池塘乾涸。”鄭老道:“我這村有雨不旱,且是水窪污地,只因當年畜養魚蝦,被人偷取。老漢恨忿罵道:』魚賊你只偷個有,若池無魚,你有何竅?『古怪古怪,自發此言,三載蝦也不生一個。雖絕了偷的,卻害了畜的,如今池水也不存。師尊,這段情理何故?”尊者答道:“魚蝦雖溼化,亦秉性靈。你畜種殺機,他盜種惡業。只因你巧中一語,咒罵兩種惡消。池乎,涸乎,成就善知識的功德。”鄭老問道:“師尊,這功德何見?”尊者答道:“如水灌禾,爲日漸長,自見在老叟之子孫。”鄭老聽了,把手一指道:“師尊!你且看那前邊高房大屋,氣焰騰騰,子孫蕃衍,善功何在?若論種惡,卻也說他不盡。”尊者舉眼觀看,只見那高屋上,祥雲卷出,瑞氣飛揚。尊者道:“這人家善解不祥,何言種惡?”鄭老道:“這就是侵佔我產之家,受他害者莫不欲食他之肉。”尊者道:“惡固如老叟之說,但不知他曾行有何善?”鄭老想了一想,道:“他也曾行了一件善事,未必就解了他惡。”元通道:“老叟,這家卻行了一件甚善事?”鄭老將欲說,只見遠遠一人走來,乃道:“要知是甚善事,老漢記不切,問這來人自曉。”來者卻是何人,知他何事,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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