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石二怪送了婦女,各回村家,果然兩家問其歸來緣故,婦女依前說出。個個聽聞說:“世間有此善人,完全了人家夫妻子女,只教他多生貴子,福壽綿長。”卻說二怪送了婦女回到牙媒家裏,聽那販婦的客人尚鼾呼,柺子兩個猶熟寢,木怪乃說道:“石老你變個女子,我還他個婦人,且耍他一耍。”石怪道:“那大戶孩子下見了,定要來尋牙媒,卻如何處?”木怪笑道:“這樣壞天理的,正要與大戶處治他。”果然次日天明,販婦客人與牙媒正去尋主兒來買婦女,又恐路近無主兒,計較遠方去賣。木、石二怪暗笑道:“你可惜空費心機,料你們也無甚好作成。”正說間,只見大戶人家來尋牙媒,連柺子都扯到官長問拐人要孩子。卻哪裏去尋,柺子難免官刑,笑壞了:怪作耍。後有說雖是二怪,捉弄二拐,卻也是天理不饒五言四句:
可憐人家肉,被拐刁割來。
湛湛青天近,難饒平地災。
木、石二怪變了婦女,一面笑柺子空費一番辛苦,一面又想着捉弄販婦的客人。卻說這販婦的,見兩個拐人走了孩子,拖帶牙媒也問罪受刑,總是大戶勢高大,他便不敢在近處販婦,把兩個婦女遠帶了出去。這一日到個客店裏安歇,卻遇着赤風大王被長老指教,歸林修行,待高僧過時來度,他正飛空,尋些積功累行的事做,卻好見客店裏兩個婦女哭泣之聲不哀,乃是二怪作假態處,弄那販婦的戲耍。不知天地間人心敢有真正易動處,這兩個販婦的,忽然聽得婦女哭泣,動了他爲客的好心,兩人計較說:“我們不是無本的生理,兩個婦女也費一注本錢,縱是有些利息,也要消受,何苦把人家婦女賣入遠鄉遠裏,還有賣入不良之戶,天理何在。不如我兩人各分一個,成就個室家,也省一番聘禮媒錢。”二人正議,二怪笑道:“好便是你好意,只是我兩個假變的,如何做得家眷?”擡頭一看,只見空中赤風大王正在聽看。原來木石與虎都是山林契舊,見了各相認識,備說彼此根由。赤風大王說道:“我聽了禪僧長老道理,思想我本獸類,性復傷人,萬劫沉淪,終歸惡道,所以一念皈依了正門。我兩弟已轉了輪迴人道,我尚要積功累行,方得超脫。你二人本來木石,倒也是個清標厚重之質,雖久歷陰陽,得了靈氣,卻只是個倚草附木之類。想乾坤浩蕩,宇宙遼闊,何不守你的清標,歷你不變的歲月,何苦倒生出一種多事的形骸,勞心的幻化。幻化益生,罪孽益着,遇若火炎昆岡,斧斤入山,你精靈何附?”木、石二怪答道:“你說的一派正理,卻不知我木石原非死枯,乃得天地氣化所生,日長歲增,誰不眼見。他如木石,原自木石,有命無性,獨我被僧鑿入庵門,得了往來善信精誠善念,生出這一種智識。本欲輪轉,但未曾受形人跡。前在山門欲聽高僧演教,神將不容,因此飄泊到此。你既要積功,我木石安得不修行!只是這客人有本販的婦女,被我們設法送回原主,如今脫去,傷了他資本,又非我等修行正念。”赤風大王聽了道:“此事不難。你兩個可假意病臥,看此二客資本何從來。若是父娘血本,千鄉萬里辛苦經商,雖然做的不是正大光明交易,也憐他個爲利心腸,或是孝養父娘妻子出來,如何叫他折了本去?若是來的不明資本,賺的犯法金銀,你便假病而亡,還叫他賠棺木,葬你荒郊。”木、石依言,到了天明,推病不起。只見二客慌忙問候,木、石二怪只叫病沉。那客背地裏抱怨說道:“此事奈何?萬一婦女病亡,這注本錢折了,卻如何還鄉?”一個道:“況是借貸的人本,合夥的營生。”一個說:“債主卻狠五分算利,若是傷了他本,怎肯罷休。”一個說:“他放債起家,合夥爲利,便折了他的,再作計較。”赤風大王聽得,乃說與二怪。二怪便假死去。這兩個販客,慌忙備棺殯葬。那店家又勒索起來,說魘魅他房屋,挾騙錢鈔,二客只是叫苦,只得傾囊貼鈔。這赤風大王與二怪待他送葬荒沙,卻脫身又變了婦女的父娘兩個,赤風也變個隨伴親戚,到店中來,故意尋着二客,說道:“自你兩位帶了我婦女出來,我在家思想,割捨不得,趕路追來,交還你財禮,還我人去。”兩客說:“婦女已病亡。”父娘哪裏肯信,便哭哭啼啼,只是要人,急得兩客沒了主意。赤風乃與店主勸解,兩客把行囊准折貼補了,方纔放得生而去。後有譏誚柺子並兩客二詞《如夢令》,說道:
(販客你),世上財當取義,誰叫販賣婦女。一旦本利雙亡,反把行囊貼與。怎處?怎處?將何填還債主?
(柺子你),資生盡多賣買,何苦壞心拐帶。可憐人家孩童,一旦分離在外。,木怪,石怪,耍他遭刑受害。
話說店家老兩口子,同着一個漢子,開張安歇客舍。遇有客人不幸災疾,可憐他客邸舉目無親,遇着有同鄉同伴好的,積善心,憐苦病,調理伏侍,這一片忠厚心腸,便積在身,遇有災殃,自有神佑;遇着個沒慈心的,只顧自己趕路程,還要就中取利,這樣人後來偏也遇着沒人救的苦事。莫要說客人,便是店家更要存個仁德心腸,遇着客人疾病不吝湯藥,服事勞苦。欲話說得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圖。”若是沒仁心,疑忌魘魅,或圖孤客金錢,或趕逐病人出境,這樣店主豈能常保無災無害!便是這店家兩口子騙挾客人,說婦女病亡,魘魅他房屋,勒索得客人一心焦折本,一心焦店騙,沒奈何貼補店家錢鈔,又要勒他燒紙退送。只這一種不仁之心,古怪兩口子生起病來,十分沉重。
卻說遠鄉有三個行道的,天晚投宿在店,一個叫今來,一個叫古往,一個叫做仲孝義。今來是個侍詔,古往是個官裔,仲孝義是個寒士。他三個人只爲進身未第,有善信傳來,說海潮庵高僧三個高徒道行,都有前定文卷,能知人後世事業,三人因此裹糧而來參謁,卻爲天晚,投入店家住宿。三個人只有仲孝義貧寒,極孝父母,村中人人皆稱他爲孝子。卻說他這一件孝,就遇了幾宗險難,俱解救得甚奇。一日越海乘舟,狂風忽把舟覆,得一個大-渡他登岸,那-口且銜他人遺金相贈。一日鄰居里舍皆被火焚,他獨安寧,父母且無驚駭,以此爲喜。一日其幼子匍匐入井,村人見者,急救不得,那井中忽如人接手送出井,毫無傷損。仲孝義有此孝徵,只是名尚未就,故此與今、古二人來庵問僧,這晚三人在店投宿。
卻說這店主人一病垂亡,是夜門外有勾人的無常使者,到店門外,不敢擅進。衆宿客有醒的聽着,那無常若向人說道:“待善人臥熟時,方敢進去勾提。”這人問道:“是今來麼?”勾人道:“非也。”又問:“是古往?”勾人道:“不是。”又問道:“是我等大王麼?”勾人說:“非也。”原來問的便是木、石二怪,他似幻形,故識勾人,乃又問他:“善人畢竟是誰?”勾人道:“是仲孝子。”木、石二怪笑道:“姓名已舉,冠冕加身,今來、古往,何人不畏,你如何說不是?”勾人答道:“貴不敵孝,只等孝子熟寢,方敢入門勾取。”少時仲孝子寢熟,那勾人入內,店主嗚呼尚饗。
次早,木、石二怪將此話說與赤風大王。赤風大王笑道:“你兩個詐言有此等情,我大王如何不知。”二怪道:“只因你尚未超出輪迴,尚有此劫,非如我等原有木石之性,可復得混混沌沌,不入此等境界。”大王問道:“勾人既說貴不敵孝,假使貴的更孝,卻如何?”木、石二怪道:“我卻不知,除非問庵中高僧。”赤風大王道:“正是。仲孝義既孝,如何不貴?”二怪道:“也不得知。”赤風大王道:“如此還回庵問僧。”乃假作人形,謝辭了店家,助店家些假設錢鈔,出得門來,飛空而去。
這今來三人離店取路,望海潮庵而來,起得天早,忽然遇着一件奇事。三人帶了一僕,名叫莫來,乃古家人,此僕平日心地奸險,雖說不壞了主人家事,卻也是個豪奴悍婢。三人在前,繞過一林,莫來擔着行囊隨後,才放了擔子撒溺,忽然一條赤蛇兒上前,把莫來的腿上,一口咬了幾個窟窿。莫來疼痛難當,行走不得,倒臥在林間,吆喝難忍。三人只得坐地,守着天明。那腿看看腫得桶粗,三人無計,進退兩難。今、古二人只叫:“丟下莫來,且回家去罷,趁天早還趕得到,行囊叫僕守看,再着人來接取。”仲孝義道:“我們何事而來?豈有參謁高僧中途回去?”莫來道:“近處有便人,僱覓一個去罷。”今、古道:“哪有便人?”正說間,一個漢子前來,今、古忙叫他擔囊代僕。那人道:“蛇咬的僕人,誰人肯替?”仲孝義道:“漢子差矣,我僕被蛇咬,難道行囊便替不得。”漢子道:“蛇傷虎咬,豈是良人!正要他遠路磨折,我若代他擔囊,倒教他受快活。”古往道:“不白煩你,須與你鈔。”漢子道:“錢鈔只可施濟貧人,豈可與那惡僕?”古往道:“不是與我僕,乃與你。”漢子笑道:“固是與我,卻是與你代僕擔囊。我不代他擔囊,你可肯與我錢鈔?與我實乃與他。”漢子說了,往前徑走。仲孝義道:“如今惟有各分囊物,三人擔行。莫來可行則行,不可行,且臥於此。”古往依言,把行囊三分,各相擔着。今、古二人自嗟自怨,一個說:“好沒來由,早知多帶兩個僕從。”一個說:“不如坐在家中,問甚長老,官雖未做,料已在後爲之。”只有仲孝子擔囊力弱,口唸了一聲佛祖,忽然一個長老從小路走出,仲孝子看那長老:
削髮除煩惱,留須表丈夫。
肩擔月牙杖,掛着一棕蒲。
長老見了仲孝子,也不問來歷,兩手把他行囊,奪在月牙杖上擔着,方纔道:“善人好生慢行,我和尚代你幾肩勞苦。”今、古見那杖長,和尚力大,便要開口求替,怎知道那長老擔了仲孝子的行囊,如飛星去。二人笑道:“仲老行囊,長老騙搶了去也。”看看轉彎,哪裏有個長老?仲孝義口雖不言,心下也疑,只得大着膽子往前走去。二人乃分些囊物,與仲擔着,卻輕便無難。三人直走到晚,離庵尚有十里之遙,只見一個路口,那長老坐地,笑道:“善人來了。”仲孝子見了大喜,便問:“到庵尚有十里,天晚如何?”長老道:“便是善人們趕到,高僧已入靜室,庵門已閉,不如此路內有一善堂,聊可寄宿。”仲孝子道:“我等也知此堂傾塌,齋食且不便。”長老道:“近來是小僧修葺可住,便是齋供,小僧也備下有,三位可聊寄一宿。”三人乃進入小路,到那善堂,果然修理可住。三人放下行囊,長老收拾齋食。
只見莫來踉踉蹌蹌腫腿跛足來了。長老看見,問是何故。莫來把蛇咬說出。長老道:“我看你相貌,蛇牙虎口,心地必惡毒奸邪,報應不差,若不速行改悔,只恐將來不止蛇咬。”莫來聽了,只要痛止,便答道:“小子從今改侮,卻自想平日也無甚毒惡。”長老笑道:“人人俱有個良心,若知惡毒,誰肯便做,就是做了,中必有一點愧心。只是利慾或忿怒動了無明,突然做去,死也不愧,這時豈自能知。料你僕人性情,除了不忠家主,姦盜邪淫,十惡不赦之條,此外惡毒可赦,可赦便可改,是你不知,無足怪異。只是此後,若能悔改,莫說蛇咬,便是蚊蟲也不侵你。”仲孝義聽了,便問道:“師父,他一個愚僕,何知怎麼改悔,你如今可教他一個悔改的法兒麼?”長老道:“大人,君子無惡毒可悔改。善信有不知誤犯,只在一念警省間。若是愚俗,須要對神明梵香懺禮,仗延我僧與他消災釋罪,自然蛇毒自退,腿腳疼痛復安。”莫來聽了,便向長老下拜,說道:“師父,小子不曾帶得香儀,願借堂中聖前,就如今悔改了罷。如是靈驗,免得疼痛一夜。”長老道:“悔改須也要尋你平日自知的惡處,比如不聽主人叫喚,莫說嗔責怨罵,便是以惡眼視主,就爲惡也。”莫來道:“一個惡眼視主,便是毒惡,菩薩如何這般法嚴!”長老道:“惡眼視主,莫說你僕人輩,菩薩法嚴,還有大似你的,嚴過菩薩的。”卻是何說。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