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尼總持聽得李大老被劫之日於靜定之初,依仙官之言,乃唸了一聲梵語,忽然光中現出一宗文卷。到他目裏看了,便知盜劫金寶,終還了他祖先佔奪之族。此乃對症藥石。這果報根因,毫釐不差。若不是原歸了他這種根因,便還有鼠精雁怪之報。所以尼總持見了誅心冊籍,便有這誅心之論。李老解救後患,全在於此。卻是甚麼對症藥石?且說這盜乃是村中那幾個豪俠惡少。只因李阿諾良善貧苦,屢求李老助濟,李老堅執不肯,又且盤算生利,刻薄成家,親友憎嫌,奴僕埋怨,故此起了這番劫掠。幾個惡少得了金寶不分,乃託了一個豪俠,帶這金寶逃出遠村,買田治地,立起一個傢俬。約有數月,豪俠乃設備酒席,邀請田鄰地友,坐間說道:“小子原系某村人,弟兄兩個共承父遺田產、金寶。某弟在家守着田產,小子攜着金寶出外經營。想起經營,不如治產,故此治了這些薄業在此。原與我弟相約,輪流彼此,互更管理。今小子在此數月,想弟尚無妻室,株守家園,不知外方風景。我意欲與田鄰地友結一婚姻。若有女未適人者,願將舍弟送爲門婿。這治的田莊,料可供以資生。”當時田鄰中就有一人道:“小子家有一女,一向未婚,今已二十五歲,不知令弟可配得?”豪俠道:“舍弟三十之年,正宜匹配,當煩地友爲媒,聘定五禮俱備。”豪俠又招得奴僕幾人,俱各吩咐停當,乃回鄉村,把這事情盡與舊夥說知,卻到李阿諾家來,只見阿諾困守在家,毫無怨族之言。豪俠乃說道:“足下困苦至此,何不在外投托人家,做個門婿,以過日子。”阿諾笑道:“小子家無立錐,囊無半釐,誰家贅我?”豪俠道:“小子正爲此事來講。我見足下少年老成,謙厚守份。今有遠村一個富戶,有一女長成,意欲招贅個老成女婿,盡有些陪嫁妝奩,已薦了足下。若是足下肯成這個親事,小子便是個媒人。”阿諾笑道:“可知甚好,只恐無此事理。”豪俠道:“我已說明而來,只要擇個良辰,足下辭了親鄰,不必說去爲婿,只說出外謀求些生理。”阿諾大喜信實,便擇日辭別親鄰說:“在家沒些道路,今且出外謀些生理。”親鄰聽了,也有笑的,說道:“一個貧漢,性又愚拙,求甚生理?”也有信的,說道:“貧守在家,倒不如出外尋個頭路。”可嘆人情薄惡,若是個富貴人出外,送行饋贐的親鄰也不知多少,一個貧漢出外,問也沒一個人問,禮也沒一個人送。這阿諾隨身打扮,行李哪有半分?都是豪俠與他治備,並無一人知道,悄悄離了家門,來到十里林中。只見一個村鄉酒肆,酒帘高掛,豪俠看那酒肆:
冷清清竹籬茅舍,靜僻僻村店酒家。客不來,主不辨,犬也不吠;煙不出,火不入,餚也無些。但只見四座空閒,塵灰滿案;當壚閒坐,與酒保敘話嗑牙。
豪俠見酒肆靜悄無人,乃邀阿諾到得屋內,坐在個空座上。叫了半日,釃了一壺不冷不熱酒來,鋪上兩碟來年經歲的小菜。豪俠豈是不去高樓美館?只因靜僻,好與阿諾說這一番情話。二人坐下,豪俠乃釃了一杯淡酒,悄悄的說道:“阿諾足下,事不說明,你卻怎知?今我約你出外,只因你族李老刻薄。我輩久聞他祖上與你祖分析家產,倚強佔奪,今他積有富饒,你獨貧困。聞知你屢屢求助,他分毫不肯,因此我等起了一個義舉,湊了幾貫錢鈔,託我小子在外,一則經營些利鈔,一則擇便宜田產,治辦些傢俬,今在遠村,又行了聘,定一個女子與足下,成一房妻室。如今你到那裏,只說是我兄弟,一向受分田產,在家管理,原約半載與我更番掌管。”李阿諾聽了這話,宛如醉夢,想道:“向來也如此,一班豪俠少年,義氣結納,救人之急,濟人之難,但我何人,有何才藝,他們相待如此!”只得滿口應承道:“承君周愛至此,有何德能,敢當其愛?”當下二人還了酒鈔,直到村間。果然親鄰來接,奴僕歡迎。豪俠把田產文契錢鈔帳目,一一交與阿諾,又叫奴僕見了二主人。只見吉日,村鄰擡了個女兒,過門與阿諾成親。三朝畢日,豪俠辭去,阿諾只得備辦酒席餞行,遠送幾裏。阿諾終是心疑,看着豪俠說道:“某自揣度與兄長何緣何德,當此厚愛?然心竊疑,實不自安。或者兄長有甚見託死生之處,願兄長明言,不然使小子終身不得明白。”豪俠聽了怒色起來,道:“現成傢俬、妻室、僕從都讓了你,又沒甚生死相托,只爲你家有不義宗族,叫你這良善受屈吃貧,故做此一番事情,你疑的也是無因而至。匹夫仗劍,我實與你說罷,只要你謹慎受用。”乃於袖中取出一個封袋兒,內有一簡帖,叫阿諾回家自看,當時兩相分袂而別。阿諾哪裏等得回家拆封,隨望豪俠去遠,乃於靜樹林中拆開封袋,乃是一帖,上有四句五言說道:
義氣爲伊發,金貲有自來。
臭名甘柳跖,總是族家財。
阿諾看了,驚汗浹背道:“呀!原來族老被劫,乃是這一夥惡少。雖然你是義氣豪俠做出來,你哪知蹈了國法不赦之條,陷了貧人不義之罪,此事如何做得!我如今欲出首,則傷了義氣之人;欲安受,則恐惹出滔天之禍;欲逃而棄去,又坑了人家女子,帶累奴僕受罪。”千思萬想,到了家中,坐臥也不安。無可奈何,只得暫享現成財產。此便是李大老對症藥石。卻又怪李大老非心悅而誠服,把金寶助濟貧族,卻是豪俠輩劫奪出來的。他這一種怨恨心,終是那鼠齧貓脛報應,在那奴僕欺弱主。後來李大老物故,三子幼而受僕欺,僕欺主而報應又最大。此在祖師離庵東行之後也,且按下不提。
且說牝雞陰畜也,雄雞陽畜也。雄雞半夜子時,陰氣消,陽氣發生。就如雲從龍,風從虎,以類相感,故此公雞於陽生啼鳴。豈有公雞不叫,母雞早鳴?人家母雞晚啼早叫,智者就指爲陰氣太盛,主陰人旺相。不知的,便把它爲作怪,殺而食之。還有公雞生類,母雞一時啼鳴,人不能知也,疑而殺之。可嘆雞雖籠中物,憑人宰殺。只是偶以生相,適遇必然之叫,遂遭刀釜。仁人也當存一個不忍之心,造一時活生之福。卻說這海潮庵後,有一個人姓張名朵,娶了一個妻室,喚做花娘。夫妻兩個耕種爲生,侍奉一個繼母。張朵倒也孝順,每每繼母要衣要食,張朵一一奉承。這花娘雖是面奉,心裏卻有幾分不悅。一日,繼母要一件衣穿,張朵一時錢鈔不便,口雖應,卻遲了數日。繼母便怪怒起來,惡言惡語咒罵他夫妻兩個。張朵聽知,忙忙雙膝跪在母前,說道:“兒知母要衣,豈敢不買,只因連日手內無鈔,故此遲延了幾日。自知不孝之罪,願母明明杖責,以消嗔怒之氣。我想父去母存,守一日之節,即靠子一日之養。老人家,使你氣惱在胸,兒罪怎解也?”繼母見了冷笑道:“你是肯買的,只是聽了花娘言語,故此遲延。”張朵答道:“並無聽信花娘等情。”只這一句答應,便把那孝道減了幾分。當時張朵只該聽母要衣,便去買做。一時無鈔,明告之母。只待母怒罵之時,方纔跪稟,且母怨媳言,平日也該察妻不孝處,輕則稟母責罰,重則割恩離異,豈有爲妻迴護之理?只因這一回護,就見其平日雖是不聽,必有不能使姑媳相和之處。姑媳少有閒言“古怪,古怪”,家道偏生不濟,遲了幾日,衣服雖買了布帛,做就奉母,只是母心終是不悅。
一日,張朵見耕種艱難,日食窘乏。這花娘咕咕噥噥,怨貧道苦,張朵心焦。一日,聽得空屋中有人說話,張朵疑有賊人,急走去看,只見兩個黑影子似人形,閃爍不見。遂疑惑,懷着鬼胎,乃與母計議,遷移到個南北交通的地方,安歇往來客商。這個生意,也只淡薄度日。但說人家親母見了淡薄,便百凡省儉,便是忍饑受餓也無怨言。就見有一等惡狠的親孃,好吃好穿的婦人,見親生子媳艱難,也存個哀憐之意。只有這繼母,他既與子媳隔着一個肚皮,便就有三分異念。有一等賢德的,不好穿吃,存心仁厚,念後夫之子即系親生,更加疼熱。不幸寡居,便隨着子媳,濃淡度活。卻有一等不賢的,不是又思別嫁,便是勒叼子媳,將沒作有,吵鄰聒噪。世間男子漢,或中年或老年,既有子媳,不幸喪了妻室,只當忍守鰥居,萬萬不可再續繼室。這繼妻便是賢,能有幾個兩相偕老?或是生了子女,他便有前妻後妻,親疏相待。或是喪了一個,又嫁一個,空惹了一場笑話,留與兒女們率個頭轉。且是這不守夫節小婦人,喪了丈夫,便聽信媒婆,晚嫁一個後夫。寧有幾個好男子漢,傢俬豐盛,人物情性過似前夫,得終身倚靠?有一等最苦的事,是不死守婦道,要去嫁人。說起這苦有幾句:
真可笑,婦人不知守節操。喪了前夫嫁後夫,幾般苦惱向誰告?非親兒,幾人孝?不賢媳婦情偏拗。奴僕都是先進門,能有幾個聽使叫?有私囊,多寶鈔,大大小小還歡樂。若是無依投托人,妝奩衣飾沒一套。伸手縮腳-面羞,再加後夫無才貌。進門兩日過三朝,哭又難哭笑難笑。親戚鄰舍背後談,精精話苦這再醮。
卻說張朵繼母也只因喪了前夫,晚嫁張朵之父,不幸又喪,靠着張朵雖然賢孝,無乃媳婦性悍,張朵不能鈐制,過惡雖是婦人罪,卻坐於家主。一日炎天,母思冰水。張朵向山後一座小神廟前一個清水池中,取水供母。適遇着小神在廟檢察這一坊的善惡人戶,有鬼判進卷文冊。小神展冊一一看閱,注着張朵孝母,只不該縱容悍婦,與他迴護欺母。看了這卷,欲要獎賞他孝,卻又有這一宗過失。欲要加罰於他,卻又難沒了這孝。正向鬼判躊躇,只聽得空中鼓樂,又見彩幡迎送麒麟佳兒。小神飛步到堂,一則看是何神,以便迎接;一則探聽,送子何處去的。小神擡頭一望,乃是送生大神,便問:“上神,送麒麟佳兒何家何人?”大神道:“今有下方三義港中一個義婦,立心忠節。”大神說道:“這三義港有個元鄉尊,只因六十尚未生子,娶了三五寵妾,個個不育。這元老因見年衰,多娶人家女婦在身,終是都有個出頭的日子,卻叫她守着個老漢。雖然衣帛珍饈,未必不抱着少年情性,恐她動這心思,一時難過。乃乘閒暇,大小都在面前,鄉老乃發一句說話道:『你衆妾,我當初只爲未生子,今年娶一人,明歲娶一人,不意數年來,娶了你們幾個,卻日久俱各不育,女兒也不孕一個。我想你們青春年少,終日陪伴着我老漢,終有個出頭日子,不如乘我尚在,撿點些妝奩,嫁個人家,一夫一妻,也免得後來忙蹙蹙,尋覓頭路。』當時衆妾個個不語,也有心內喜的,巴不得當晚就出門;也有想才貌,如那個那個的,暗想道:『嫁這樣的,就好了。』也有思量的,道:『便嫁個窮漢,也是一對夫妻,勝似而今豐衣足食,穿綾着錦。』衆雖不語,卻便個個動心。只有一個小妾,名叫賽蓮。這女子情性夙純,每常在衆妾之中,不爭寵,不妒人,敬嫡愛婢,等閒也不出閨閣。她聽了元鄉老這一句話,便悲哀情切。回到房中,不通婢女們知,點一炷香,望空拜了幾拜,說道:『我也是生來一個女流,不幸父母貧寒,把我賣與人家做妾。既已做妾,雖是個老漢丈夫,也是隨他一場,如何又去嫁人?只願得老丈夫壽算綿長。縱有差池,決無改嫁之理。』說罷,袖中拿出一把剪子來。”卻是何用,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