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度記第九十三回 咒詛婆兒知悔過 姦淫魂夢逾東牆

婆子聽了,乃問道:“大哥,罵雞卻是何說?”化善道:“咒詛雖發諸口,言辭卻本諸心。你一雞寧值幾何?便咒人災害偌大。你只知罵從口出,那知病從口入。你那心是災害之根,說着便長着發生起來,不曾害人,多將自害。古語說得好:『一句妄言,折盡平生之福。』這咒詛就是無稽的妄言,既折了福,便生出災。世上多少咒人自咒。”又說道:“仁人之言其利溥。惟仁人存心寬厚,等閒切而不發,若是發出來,決不傷害人。利了人,又利了己,所以說溥。溥者寬廣之意。”婆子道:“大哥,我婦人家也不知道甚麼妄言,也不知道甚麼利溥。講文說理,中甚麼用?只要罵得放出我雞來,管甚麼口出口入。”化善道:“我有兩個字勸婆婆,叫你只當『譬如』罷,省了力氣,免了罪過,保守心術。”婆子道:“我罵不出,還要叫大男子漢咒罵。”化善道:“男子漢越發要保守心術,免生罪過。”婆子道:“便依你兩個『譬如』字,卻是怎說?”化善道:“當初只當譬如不曾養得母雞,就是養了母雞譬如不曾下蛋;便是下了蛋,譬如不曾抱雞;就是抱了雞,譬如自己宰殺吃了,昨日吃了,今日哪裏還在?譬如這偷你雞的,是你至親厚戚,只當送了他吃。”婆子聽了,急躁起來,說:“我不見了雞,心中惱恨,撞着這個歪漢子,叨叨擾擾,好生可惡!莫非就是你偷了?若是你偷,快早還我。”化善聽了,道:“我好意勸你,你倒把我作賊。便是我偷,還你一隻雞也事小,只要你免口罵人。”婆子聽得,一手扯住道:“你既認偷,快早還雞。”化善道:“還你一隻雞,卻不知是隻甚麼雞?”婆子道:“是隻紫毛公雞。”化善把口望那靜巷內,吹了一口氣,只見那巷中走出一隻雞來,看那雞生得:

紅冠高聳,紫羽鮮研。短喙如鷹啼,一聲五更報曉;花毛似鳳高,四望單展啼鳴。且莫說他呼祝飛來,但誇那聞聲起舞。真個是五德全備的窗禽,怎忍得一旦宰烹爲黍食?

婆子見了那雞,隨着口喚道:“祝!祝!祝!那雞飛近前來。化善故意問道:“婆婆,這雞可是你的?”婆子一則心裏愛上好一隻公雞,一則口呼那雞,便走近前來,忙答道:“這雞正是我的。”化善道:“雞便有了,只是罔言造語,方纔這一番咒罵難消,自咒罵自,那時休要懊悔。”婆子道:“我倒不叫地方拿你偷雞賊,你還多嘴饒舌。”一面說,一面把雞捉住,帶着孩子住家裏去了。化善想道:“這惡婆子,哪知我變化的雞本是勸化她,她卻欣欣得意而去。不免弄個法兒警戒她。”讓那婆子先走,他卻隨後跟着,說道:“婆子,我是好意勸你,莫要爲小失大,一隻雞壞了心術。你如何罵人做賊,卻自己做賊?分明是我的一隻母雞,你如何當作公雞認來?快還了我!”婆子見了道:“冤家,分明是我公雞,聲呼聲喚,你如何跟來妄說?”化善道:“若是公雞便罷,若是母雞,應當還我。”婆子忙放雞在地,卻是一隻母雞,但見那雞:

隱隱冠兒,星星頭子。渾身顏色好一似麻雀形骸,滿體羽毛有幾般蒼鷹色相。雖不能唱徹五更催曉箭,卻也會乳哺衆子啄芻糧。只要使他司晨,偏宜供我啖母。

婆子把雞欣欣得意捉了去,這會悻悻放下來。那雞隻往外走,任婆子呼祝,哪裏肯回頭。化善道:“分明婆子你偷我雞,反罵別人。”婆子道:“也不論你的我的,雞與你因何走到我家?”乃兇狠狠把門關了,叫出大男子小婦人,一家子都出屋來,扯着化善,說道:“你偷了我一隻雞去,卻又來偷。左鄰右舍知證,送你官長去問。”化善笑了一笑,把臉一抹,變了一個地方里老,往日是婆子熟識的,專一下鄉村捉拿偷雞盜狗的。婆子一見,慌怕起來,道:“爺爺呀!我婆子眼目昏了,明明扯着偷雞漢子,如何誤扯了老官來?”連忙賠小心,請里老坐。里老乃說道:“你明明假稱不見雞,卻在街市白口咒詛罵人,又把人家雞乘隙偷來。我里老奉上司專拿你這賊。莫說婦人,便是孩子也拿了去。”婆子只是求饒。里老道:“還有一件,設詐偷雞事小,侈口罵人情重。不但罵雞的話毒,你在家詛咒公婆,罵丈夫,姑娘、小叔無一個不被你罵到。如今做婆子,吵鄰擾舍,咒子罵媳,你的過惡多端。更有一件怨天恨地大過。想官法不加你老婦,災病卻也難饒。”婆子道:“里老官,只望你饒了到官,便是災病,寧甘受些罪。”化善見婆子此言,又把臉一抹,依舊變個三頭六臂鬼王,說道:“我正是專管災病的使者。你這村裏不論男子婦人,但有咒詛罵人的,即來報應。”婆子見了,膽喪魂飛,跪倒在地,說:“婦人再不敢咒罵作惡了。”及擡頭,哪裏有個鬼王,乃自驚自悔,滿村遍裏叫人莫要白口咒詛。

卻說化善弄了這一番手段,走在村裏,自想:“我化善奉高僧叫我勸化人,無奈人心險狡,道理勸不省他,只得要設個變幻法兒警動他良心。若是他良心不現,便是悔改前非,終也變遷,不堅固久遠。且這村裏,人心險狡的甚多。我見了的便去勸化,還有不見的,他把惡藏在心,我如何得知?比如賣五穀貨物的,有秤鬥可見;偷雞的,有咒罵可聽。高僧曾說有姦盜邪淫、非禮非義的,比如他行出這非禮非義,遇着我化善,斷乎先行勸化,勸化不聽,後行警戒,畢竟叫他改正了。若是姦盜邪淫,他未曾行出來,卻存在心內,只等那事遇着才做,這心情闇昧,我怎得知?”

化善走一步,自己講論一步,忽然,自己身旁站着一個漢子,笑道:“化善,你莫慮不得知,你自言自語,我先知了。你道人心險詐,果是不差。若是非禮非義之心一動於中,自有我等知覺,比你聽見的還真切。”化善方纔要開口問這漢子來歷,只見遠遠一個漢子走將過來,行步如飛。化善看那來的漢子:

頭上黃巾雉尾插,身披四褶平開甲。

肩上橫拖令字旗,專把人心奸盜察。

這漢子走近前來,向着化善身旁漢子道了一聲勞苦。化善問道:“漢子報甚事的?”漢子哪裏答應。卻看着這漢子問道:“你有甚事報麼?”這漢子道:“這位善人是勸戒行惡的。他正在此說惡在人心,不得見知,卻不曉得有我等覺察。”這黃巾漢子聽了,方纔轉過口來,笑道:“原來善人是警勸人的。我漢子非他,乃日巡使者,專察人心行惡之事。那人心一念舉動,我輩便飛去報知冥司主者,及一應顯靈神衆。”化善道:“如你等有多少。”使者說:“多得緊哩。”化善道:“是一日一個人巡麼?”使者說:“一個舉了非禮非義,我等冥司有多少糾查主者,便有多少去報。一人之身,不止數十個。”化善道:“想必行善之人,也是這許多人報。”使者道:“不同,不同。行善之人只有一個看守善念,怕他悔改了善心,又怕邪魔攪擾侵奪他善。”化善道:“如何善人不要多人?”使者說:“善人比作惡不同。善人發一善念,他的陽光直達天堂,哪個神靈不知?惟有作惡,屬於闇昧不知,所以多用我等。比如善人,只這一個隨你。”化善聽了,乃問道:“你遠飛走來,想是報甚作惡的?”使者道:“正是,正是。今有近裏一人,存了姦淫之念,特去報與幽錄主者。”化善聽了,道:“我正在此,只能見人之貌,不能知人之心,要行警勸無由。你來得正好,卻是何人,待我去警戒他一番。若是聽我勸戒,乃是個好人;若是不聽,再憑你去報。”使者道:“勸戒本是美事,聽從尊意。”化善大喜,乃問道:“使者,此人存的卻是何姦盜邪淫?做的卻是甚非禮非義?”使者道:“此人有一個東家牆女子生得美麗。他見了日夜思想,有個逾牆摟處於之心。”化善道:“他心雖想,事卻未行。”使者說:“他已鑽穴隙相窺,尚未逾牆相從。我等就他這惡念,便時日去報。”化善道:“事便是他惡念,只是那東牆處子,是一個守禮節不淫難亂的,當他逾牆相摟之際,一聲喊叫,左右豈無人知?若是個邪淫不正女婦,明賣私情,世間那裏都是柳下惠、魯男子有道行的不邪不亂?漢子家把持良心不佳,被此等婦女引惹,難道那婦女無惡?”使者道:“正是,正是。世間淫亂男子奸心固多,果然婦女引惹的不少。比如一個壞心漢子,去姦淫人婦,遇着守禮節的,正顏厲色,死也不從,那漢子安敢行兇?十個有九都是引惹的過惡。料婦女家也有日巡使者查報,必不饒他。”化善道:“必不饒他,卻如何報應?”使者道:“只就他舉心動念,便報他災殃禍患。若是虧心短幸做出來,身家喪亡,還有說不盡的古怪。”化善聽了,道:“善哉!善哉!此高僧切切,神司諄諄,叫我戒勸人莫存此惡,免入喪亡苦惱也。”說罷,乃同使者前行,看此人作何姦淫情節。

走到一個村裏,果有兩三戶人家,皆是:

竹籬與茅舍,矮壁共虛窗。

三槐分平道,五柳出高牆。

犬吠驚人影,蟬聲噪夕陽。

蓬門無客到,屋主坐中堂。

化善與使者到得這幾家門首,靜悄悄不聞人聲響,乃問使者:“這人住在哪屋?”使者道:“西屋內中常坐着思思想想的便是。”化善又問:“東屋卻是何人家?”使者道:“便是處子之家。那中屋另是一戶人家。”化善擡頭一望,只見東屋上騰騰瑞氣,中屋上也靄靄祥光,只有此人屋上黑漫漫,毫無些氣焰。化善見了,乃說道:“是了,使者之言不虛。想這兩家行善,屋上起的是陽光上通天堂的,便是此瑞。這黑漫漫的,乃是暗室虧心,可知神目如電。我如今要勸戒他,卻無個因頭,怎便進他屋說他心事?”想了一會,乃叫使者與本身使者且在槐柳樹下坐等,待我探試一番,再與計較。化善隱了身形,潛入西屋堂中,見此人兀坐,呻吟思想。化善道:“此必使者所說思想逾牆淫念。待我看那處子何如。”乃隱着身,走過東屋女子家,果然高牆隔越,屋內一個處子坐着,描鸞刺風,做女工針指。化善見她傾國傾城貌,如花似錦容,乃想道:“世間一個處子,乃是她自己生了一個引人的才調。但不知她節義何如?想那西屋之人彼此相見時,這處子已有動人之貌,或再賣個風流顏色,惹動此人淫念。我見那男子也生得清秀,或者這處子也有邪淫。”乃把臉一抹,卻變了西屋男子模樣,假作越牆的聲響,走到處於房門外。正要進房,那女子見了,紅下面皮來,忙把房門掩上,說道:“西屋鄰人,到我家作甚?今日我娘外出就歸,有正事當從大門說知,怎麼跳過牆來,是何道理?”化善乃假作求婚媾之語,故弄出姦淫之聲,說道:“神不知,鬼不覺,成就人間好事罷!”女子聽了,大怒起來,道:“甚麼人間好事!我乃處子,你何故侵犯?況男女分別,莫說禮義防閒,寧無法度約束?早早跳過牆去,莫要傷風敗俗,壞了心術。我寧死不受淫污,速速出去,莫使人知,壞了行止。如不速出,我喊叫起地方鄰里,拿你到官,悔之晚矣。”化善聽了處於這一番正話,誇揚道:“好女子!怎不教屋上瑞氣騰騰。”乃隱身而出。這處子聽得如跳牆而去,乃待母歸方纔開門。

且說化善一面誇揚女子貞節,一面想道:“這中屋如何祥光靄靄?”乃隱身進入屋來,只見一個男子,坐在淨室中,焚着爐香,吸着清茗,觀著書史,正中卻供着一幅畫兒。化善近前,看是白描的菩薩,乃忖道:“這男子定是個善人。但不知他外貌如此,中心可潔白?我見他貼鄰着個處子,欲待變個女子來勾引他,又恐壞了方纔這節義的佳人行止。”乃站了一會,只見這男子吃罷茶,又添些香,對菩薩面前,唸的是經咒。念畢了,乃展卷觀史。化善見了道:“好男子!怎不叫他屋上靄靄祥光。”一面誇這好的,一面就恨那邪的,乃復隱身,走過西屋。只見此人思想了半日,精神憒耗,倒在几上,鼾呼熟寢。化善見了,笑道:“癡漢子,你空費了精神,破了心術,怎能夠想得處子到手?”正才嘆他,只見此人一個遊神外出,卻是一條小花蛇兒,從此人鼻孔中出來,東遊西遊。化善看他往何處游去,他卻徑游到東牆上去。化善笑道:“是了,是了。晝之所想,夢之所因。他意兒裏還在東牆女子。這個去處,正好警勸他。”乃隨變了處子模樣,在那東牆腳下立着,待那蛇游到面前,那蛇見了處子,便親近身來,卻被化善把處子閉門拒絕他的這一番光景說了一頓。蛇心哪怕,猶自綿綿纏纏。化善卻扯着他出到門外。那使者們見了,都是明白的,卻把這蛇拖的拖,打的打,還要將刀來殺。嚇得蛇慌了,往西屋飛遊而去,仍入此人鼻孔,驚覺醒來。化善見他懊悔嗟嘆,乃出得屋來,向二使者說:“方纔虧你幫助索打,此人惡念已有幾分警省,待我再行明勸,莫要使他把方纔這一節做了南柯,猶然淫心不斷。”使者道:“正是,正是。善人如今卻怎生明勸?”化善道:“此事不難,只要你兩個如此如此,我自有警戒的道理。”卻是何事如此如此,下回自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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