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遠聽得主者戒諭和尚說課誦功果,心念一舉,冥必注筆,便自裁度:“怎麼經卷,世人立心課誦,便注筆立卷,要銷了這功果,看來皆是紙上陳言,豈有此理!”昌遠方自裁懷,那主者便知。乃問神將,帶此士人何故。神將便把他不明忠欺報應的事說了一遍。主者乃喚士人到階前,說道:“汝執迷不明,皆由執理太迂。汝豈知經者,心也。世人誦經,即是誦心。經者,善也。世人誦心,即是行善。吾冥冥豈取其經,蓋取其心之向善。”昌遠又道:“噁心善心,作受在人。冥冥何必諄諄與他計較?”主者笑道:“汝不敏慧,亦至於此。世間善惡兩心,關係甚大。怎知一善感發多少生機,一惡念萌多少殺機。比如,見一胎卵溼化衆生,或陷於水火、刀砧,性命危亡;人心發一慈悲不忍,救度了他,便合了上天好生至德。若是見危不救,且生殺害他的心腸,這段惡因,便拂了聖神慈悲正念。推廣這個善心,不但存個殺害心,便是存個不救心,就入了忍心害理。這忍字在心,欺魔邪妄,就猖狂作橫,把個正道昏昧。所以聖神扶持世道,注作經文,與人課誦。那上智之士,會至理,得悟上乘,超凡人聖;中智之士,借經功,端正念,體慈悲,行善果,長生獲福;就是那下愚之人,得聞人課誦,也不知經意淺深,只聞現在功果,捻土焚香,見像作佛。他這一片真心,便成善道。善道充滿乾坤,衆生安福無量。天地成物,至意不虧,聖神參贊,化機不息,孰謂經功無補?若是不明經文,違背旨意,忍心害理,報應不差。即如輕塵和尚,受賄不誦,入了不忠,自當欺詐之報。只因聖僧度脫他罪,尚要他撫助善門,故此且從權釋放。”昌遠聽了道:“既是忠欺,冥冥必報,因何若海村世家,代代作惡,見今富貴接踵,金紫盈門?若小子三世善良,一心忠直,貧寒每至,捉襟露肘,飢餒多見,枵腹枯腸,莫不是幽有炎涼,阿諛勢利?不然,報應何此不均?未免使寒士有偏畸之嘆。”主者聽了笑道:“報應冥冥豈差?世人昧昧未覺,汝自不知,何怪增嘆!”乃叫左邊案吏,把沙海世家與昌遠歷代所行善惡文簿,查過來看。只見案吏查了一宗文捲過來,衆目展開一看。只見:
簿籍陳陳已久,條開款款如新。分明善惡注根因,都是奸欺忠信。前代忠奸貽後,後代善惡觀心。增增減減不差分,好似執圖索印。
案吏取過簿籍,當着衆面展開,一行行注着:某人行某善,應否貽子若孫榮富;某人行某惡,應否貽子若孫禍害。昌遠見了說道:“祖父積了善惡,難道自身不承受,乃貽於子孫。若子孫再行了善惡,卻怎麼報應?”主者道:“世人積了善惡,一觀他善惡大小。若小,在自身承受;若大,乃餘及子孫。子孫若是行善,以繼祖父之善,這榮富增長何須疑說?若是行惡,傷了祖父之善,難免災危。若祖父以惡貽,子孫以善改,卻也要稽察他個重輕大小。這其間有個增減報應。”昌遠聽了,便求個增減公案一看。主者乃在那簿子上翻前揭後,卻尋出昌遠的祖父積過的事實一看,乃皺着雙眉說道:“可惱,可惱。”便把簿子指與昌遠道:“汝看,汝看。這一派名姓,可是汝祖汝宗的?”昌遠忙看,果是祖宗名諱。一行上注着:“昌國不忠,以才能殺害兵衆,不行安撫,流禍後代,應報以殄滅。”昌遠一看,汗流浹背,驚惶無地,卻逐行看到他祖父下面注着,有爲人謀事盡心者,有爲友以忠告諫言者。又看到自己名下,注着”安貧守志,篤實不欺“。主者乃轉過悅色,道:“幸也,幸也。汝果三世良善,只是沒有大善功,准折了前代百萬生靈命脈。汝若能於善良外,再積個大大功德,即使汝富貴榮華,乃繼祖公門第也。”昌遠聽了,忙拜倒,請問個大善功。主者道:“善功何可預說名狀?總在汝一念救百萬仁心。”昌遠道:“百萬豈是易得的?”主者笑道:“一念慈仁,若是一命能救,志量便就充滿。人心豈有一物慈,不慈萬物的?細觀汝家報應,應以惡增。今因三代善良,合當減矣。減盡再積汝善,善報自然不小。”昌遠拜謝,乃求世家所注一看。
主者依言,乃檢閱到世家文卷,說道:“善哉,善哉。他祖忠公,曾安撫窮民,救荒濟飢,一疏活了百萬生靈,當代代金紫,世世榮華之報。乃看他一行行列後,只因積惡減小,有請求囑託,得賄不效,以失人望的;有見父行爲過惡不行諫阻的;有自逞豪勢、凌辱貧寒、佔奪人產業的,種種多端,難以盡述,報應當減,猶不失衣冠榮富。若現今不改行從善,災禍之來不輕也。”昌遠道:“觀他豪惡,就當絕滅,如何慢慢消減?”主者道:“他公祖活人陰功重大,後世雖有小不忠,幸未傷害了一人性命。若是逞勢凌人,傷了一人,便壞了百萬根因也。此文卷汝當信記,乃冥司不爽分毫道理。”昌遠拜謝道:“小子心地明白了。”只見神將坐在殿上道:“汝既明白,當遵依獄主,好去抱忠存赤,以自取榮名。”神將說罷,化一道金光不見。主者乃叫鬼使指引和尚與士人從舊境回去。昌遠醒了,乃是一場夢中警戒。天早到寺,禮聖像,拜僧人,明白這增減報應之理,一心存忠心,抱赤意。果然後來成名榮顯。後有說不忠良的人心,俱是那欺罔邪魔作橫,若論忠良正氣,充塞宇宙,何物邪魔敢於作橫?但忠良近在渾厚,一邊欺罔的心僞,奸狡百出,世法人情不古,忠直者少,敵他不過。所以聖賢治世要剿滅邪魔,以扶正氣。清溪道人爲此五言四句說道:
人心嗟不古,忠良被邪魅。
能伸至大剛,麼魔自遠退。
話說崔皓不忠,已正王法。其毀經溺像罪孽,自墮酆都。他豈無血心在世,只因歷古來的奸邪魍魎流害於後人,他這邪魔,便自坑陷了伯嚭。爲人不忠的,被吳厭、分心魔等交結入了他腸,送了他性命。他這精靈復又東闖西投,卻遇着伍相國忠神,正執着鋼鞭,追捉伯嚭形魂,陡然遇着。卻說人死形魂,善者上登天堂,生極樂國;惡者墮入地獄,受諸罪孽,怎麼又覆在冥間,西投東闖?不知人有三魂,墮地獄者,一魂;守屍骸者,一魂;那一魂,卻遇着分心魔等正結聚思量,又去鼓惑世人,乃遇着相國忠魂。這伯嚭精靈見了就要逃躲,被相國手執鋼鞭,撾倒在地。旁邊卻惱了分心魔等,大驚小怪起來,見相國捉住伯嚭,齊計議奪救他。這邪魔哪有器械?卻也會騰挪,走到萬聖寺內,把祖師衆僧徒的降魔錫杖、戒尺等器械,偷了出來抵敵。相國見這衆魔洶涌出來,抖擻神威,搖身變化,衆魔齊齊看見。只見相國:
頭戴襆頭光閃耀,身穿金甲紅袍罩。
腰間寶帶虎獅蠻,腳下雙靴貔虎套。
手執長鞭節節鋼,口喝一聲星火暴。
一心只要捉姦回,那顧青紅與白-!
相國見了衆魔,執杵的執杵,拿錫杖的拿錫杖,還有雙舞着戒尺的,跳趲趲一似山猴子,也來逞弄精怪。乃笑道:“佛門無此輩,是何處詐冒來禪林傢伙?若說是僧,卻又有鬚髮,若說是俗,卻又有須沒發,有發沒須,想是佛門廣大。”這些邪妖影射在裏,相國見了,乃以一腳,把伯嚭形魂踢倒在地,卻執着鞭,撾得無影蹤。少頃,孽風一陣,又復聚出個伯嚭的形像,被相國抓翻,用索子捆縛在地。卻來向衆魔說道:“我爲奸佞不忠坑陷報仇,汝等何魔,敢來放肆?”只見分心魔道:“我等各有姓名,你當初爲甚被他坑陷,還是你坑陷了他?”相國怒道:“他不忠吳王,讒邪害我,如何是我坑陷了這賊?”分心魔道:“他不忠吳王,與你何干,滿國多人,偏你與他相拗,自取災危,如何嗔他坑陷?就是坑陷你,你在世既忠良,吳亡你也亡,你生爲忠義,亡爲正神,受帝封於萬劫,享忠名於百世,倒是他成就了你這美名盛德。爲你這忠義,倒陷得他人亡家也亡:受的美女死了,得的金珠散了,治下的富貴榮華,子孫不能長久。坑陷得他萬劫漂流地獄,輪迴畜生道,苦楚不盡,遺臭萬年。這如今還受了你鞭打腳踢,卻不是你坑陷了他?”相國聽了怒道:“我爲吳臣,恨不得捐軀報吳,成就他國社萬年有道。被這賊弄得越覆滅吳,恨不得食他肉,寢他皮。你倒說他成就我這萬年美名,這美名豈是我臣子所喜所願?正是榮我百世,恨他百世。豈獨我恨,便是百世有一點良心的,無有不恨。”
相國說罷,舉鞭就向分心魔打來。分心魔側身躲過,乃向崔皓的形魂說道:“來打伯大夫的,乃是忠良正氣神道,卻是你反常逆了他。你當爲伯大夫出力,與他抵敵。”崔皓道:“我固與伯大夫一體,究根找源,卻是你們勾引,還是你們上前,敵那神道。”分心魔與陶情輩計議道:“崔司徒也說的是。”乃舉起禪杖去迎。哪知禪杖是真正僧人械器,這魔哪裏能使?被相國鞭打得無影無蹤,一鞭一個。都棄了傢伙,化了一陣怪風走了,只剩了一個崔皓孤魂,猶執着兩柄戒尺,正要擋抵鋼鞭。忽然陰風颼颼,只見許多僧尼、和尚魂靈近前來,把崔皓的戒尺奪去,罵道:“你這奸賊,生前毀我們經典,此時又借我們戒尺何用?”崔皓手內沒了戒尺,那相國的鞭便及他的身。這奪戒尺的和尚,反將戒尺亂打。可憐崔皓打得如泥,頃刻孽風一陣,又復了身形,被相國用鞭挑了崔、伯兩個,說道:“且送他地獄受罪去也。”
相國既去,這些僧尼和尚冤魂,卻是崔、寇陷害的僧衆,有情無情因果。無情的,是在當時出家,當守五戒八戒,誰叫他吃葷酒,藏婦女,犯了大惡,與崔、寇何干?有情的,是因不守戒的和尚,連累學好的含冤。這些精靈,也是東飛西越,恰好來到國度,遇着這一宗因由,見了那些分心魔等。陶情邪輩,卻也知是他這一種鼓惑了他心。方纔要扯打魔等,卻被相國鞭走,棄下了僧家杖戒等器,各執在手中,沒個來歷,不知頭向。正疑思間,卻好萬聖寺中鐘聲鼓響。衆靈飛越寺前,欲進山門,只見兩位把守山門大神喝道:“何處精靈,妄來福地?”衆靈看大寺齊整,山門潔靜,把守的大力神王卻也威猛。怎見得?但見:
射目金光冠勒明,纏腰玉帶錦袍成。
手中寶杵降妖孽,足下雲鳧壓怪形。
坐列嚴嚴生殺氣,守山凜凜不容情。
若問尊神何上將,禪關把守大靈神。
衆僧靈齊上跪地,說道:“僧等不幸,遭崔、寇讒捏被屠,飛越到此。不知這寺何處禪林,誰家香火,住持何僧?若肯容留掛單,願上聖俯容進寺,瞻仰金容。倘沾法露,也是恩及宗門。”神王聽得怒道:“寺中大衆被妖邪竊去戒尺、禪杖等器,只因吾兩位西參佛祖,一時不在,被妖盜去,正在此稽查何方妖孽,卻原來是你等邪魔。”神王舉起寶杵便欲就打,衆靈乃泣道:“上聖且息霆威,我等實不曾來盜衆器,只爲在前途偶遇吳國伍相國追捉伯嚭,瓜藤蔓引扯出許多邪魔,各執着這些器械抵敵相國不住,各自逃形,丟下這器械。我等不知來歷,執着尋個頭項,不想就是上剎中衆師的器械,如何被他們竊去?我想出家人惺惺不寐,便就是入定,這隨身械器也不當被魔竊奪。”神王道:“汝等不知,上等高僧不用械器,便是械器也不用,可有可無。若入靜定,與魔爭器,便入癡因。惟中等僧人,用此戒尺、禪杖。有等外像示人,專用心在這械器上,裝體面。你不知寺裏高僧,在內演化本國,又欲東土度人。你等衷情,吾神已燭照不虛。若要懷冤度脫,須是投誠,另作計較。我這門中,一概魑魅魍魎難以輕入。”衆靈道:“吾門慈悲,攝孤施食,專爲普度魑魅,便容其入,何爲不可?”神王道:“攝孤施食,須也要看那法主有無道德,若是有道德的,念動真言咒語,萬里孤魂,頃刻到壇。一粒法食,遍滿十方。若是無道德的,攝自攝,孤自孤,誰來食他那沒手眼的法食?便是對面也不能攝他。”
衆聽了道:“上聖,據你這般說,寺裏既是高僧演化,東土度人,我等正是東土被崔、寇的冤僧,合當求度生方,乞放入山門,以瞻高僧法像。”神王道:“不須亂講。若要進吾山門,須是看你衆靈緣法。”卻是甚樣緣法,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