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三位神司把善惡文卷盡行展開,一宗一宗,卻也甚多。總持只看了不忠不孝等罪過報應,一則天色已將明,一則靜功難放,乃大略查看,卻是些不敬日月三光、呵風罵雨、非理非義、作賤五穀、白口咒詛、怨天恨地、大斗小秤、明瞞暗騙,輕重難逃罪孽,個個都有災難昭彰,不覺動了慈悲,兩眼落淚起來。顯靈大聖乃問道:“高僧,你如何見了這文卷,何事傷心落下淚來?莫不是前亡後化,你有甚六親在內?我聞一子出家,九祖超升。料高僧沒有行惡坐罪的六親連累,你爲何落淚?”總持噙着淚說道:“小僧見了這作惡文卷,嘆這一行作惡之人都是父娘生產,造化之工,只因心地不明,造出無邊罪孽,自作自受,也有連累後代先亡。神司只秉公注考,小僧卻憐他種種苦惱,俱是我等一體性靈,不知神司可肯方便,指示一條悔過自新路境,叫衆人如枯木逢春。”顯靈大聖答道:“人孰無過,道在能改。吾神固執法不饒,卻也容人悔悟。高僧若能使衆人真心悔悟,改過一朝,吾神自當勾銷了他的罪注。”尼總持聽了,兩眼看着狼使說:“我知汝化卻狼心,歸了正覺,便把這幾宗作惡人家,個個勸化他改行從善。如執迷不改的,隨汝方便警戒他。務要仰體三位神司盛心,不負我一僧家好意。惡人改過,吾師自成你人天功果。”狼使聽了,唯唯應道:“高僧令我勸戒作惡人家,望乞拔除了狼的畜生之道。”尼總持乃說:“汝既發一念善心,即除了狼名,與你起個名字,叫做化善。”狼領僧言,隨拜謝了,說道:“化善有一言請問高僧:此去警戒勸化人家,當以何道爲那作惡的趨向,才成就了人天功果?”總持不答,便起身辭謝三位神司,往後殿仍歸靜處。這化善哪裏肯罷,隨上前扯住總持衣袖,道:“化善承高僧度脫人道,敢不領命去警戒村人?只是方復了人身,不知生人趨向道理。望高僧始終成就。”尼總持見他扯着不放,只得開口說了四句偈語,說道:
難得人身,爲惡在己。
不愧生人,綱常倫理。
總持說罷,一念靜覺,坐於後殿蒲團之上,仰見衆師端坐,自己不覺嗟嘆起來,道:“我乃出家之人,自有一靜不擾之性,爲何把持不堅,入了幻化?雖然吾師有演化之願,我等亦有贊襄之心,這種種根因莫作夢幻。”總持說罷,仍入靜功。
卻說怪狼蒙高僧度脫,出了畜生道,復了人身,叫做化善,自家喜歡快樂比平常十倍,喜歡的是,人比物類靈巧能言;快樂的是,逍遙人世,不受驚惶之擾。他奉神司之命,卻不去那前村後村、遠裏近裏警戒勸化他人,單單先來到藺公家門首,搖身一變,仍還變了一個道人,樹上摘了一根枯枝,變了個行者,走到藺公堂前,叫一聲:“藺員外,小道特來化緣,卻有幾句要緊的忠言說與善人。”只見屋裏走出一個蒼頭,搖着手道:“師父錯上了門,我員外從來不佈施,你到別人家去化緣罷。”道人說:“別人家小道卻與他無緣,一心只要來化老員外。”那蒼頭哪裏肯信,便把手來推,道:“師父,你且出門去,待我員外來家着。”道人說:“你休要推,若推了我道人,你那手便生個瘡。”蒼頭怒道:“好野道,如何便開口罵人。”把手盡力來推。道人只把口吹了一氣在蒼頭手上,那蒼頭的手忽然腫痛起來,叫道:“師父,你不是個好人!怎麼出家人白口咒詛,把個人手當真的腫痛起來?”道人笑道:“你還罵我不是好人,叫你痛得難忍。”果然蒼頭手痛得緊,連忙說:“師父是個好人。若不是個好人,如何開口靈驗如此。只求你吩咐不痛罷,我也不敢推你了。實不瞞你,我員外在後屋裏盤算帳目哩。”道人聽了,又吹了一口氣,蒼頭手依舊平復不痛。卻走入後屋,把道人的話傳與藺公。藺公聽得,愁着眉,口罵蒼頭,“不好好的回了道人別處去化緣,卻推他出門,惹得他弄障眼法兒叫你傳知與我。”藺公一面罵蒼頭,一心又怕道人有手段,且蒼頭說道人有話要講,只得走出堂來。只見那道人坐在堂中,上首閉目端身。藺公看這道人怎麼打扮:
挽雙髻宛似鍾離,睜兩眸猶如鬼谷。穿一領百衲道袍,一條條和青白布交加;踏一雙兩耳棕鞋,稀拉拉橫豎繩拴束。黃麻-腰下垂拖,青蠅拂塵手中握。相貌不敢比神仙,形容卻也超凡俗。
藺公見了道人坐在上面,心裏已有幾分不快,只得叫道:“道人哪裏來的?”道人方睜開眼起身,拱了一拱手,答道:“小道雲遊而來,欲化老員外些佈施,去修行了道。”藺公答道:“小子家從來不破此例。莫說佈施金錢,便是齋米也不曾施一合;莫說齋飯不施一頓,便是清水也不施一鍾。”道人笑道:“老員外,我看你高梁大廈,膏田腴地,莫說倉中饒谷,還且庫裏多金,看你年華不少,留此何用?不捨結個善緣?”藺公聽了,笑道:“師父差矣。我一生辛苦,日累月增,指望留與後人,怎肯舍了結個善緣?我只聞得多積金錢,買田治地。不曾見甚麼善緣吃的穿的。”道人笑道:“不結善緣,只怕你買不得田,治不得地,吃不得,穿不得。那時要結善,卻沒緣結了。”藺公聽了,大怒起來,罵道:“哪裏走來野道,口出不遜之言,好生可惡!”乃起身往門外走,叫蒼頭快把野道扯出門去。蒼頭聽得,走過三五個來。
只見那樹枝變的行者說道:“你這個老員外,出家人不是與你輕慢的。我師父讓你暴躁罵出,還是留情與你,叫你仔細思量他句句好言語。”藺公道:“他有何好言?”行者道:“莫說我師父說好言語,便是我行者,也有幾句好言語說你。”藺公道:“你有何說?”行者道:“你爲富不仁,慳吝太過,拖欠官租是不忠;不濟貧寒是不義;自奉淡薄,空聚倉箱是不智;不敬我師徒,叫蒼頭去扯是無禮。眼前模樣,你怎知後世的情由?依我行者,散些金錢,做些善果。”藺公聽了,更怒起來,罵道:“一起的村野,上門凌人。”叫蒼頭:“替我打這野道!”化善道人走出門來,說道:“員外,我徒弟也是好言。莫要性急,佈施些好。”藺公一聽了“佈施”二字,性更躁將起來,說道:“這道徒口口聲聲還說要佈施。”行者道:“真真要佈施。若不肯佈施,便叫侮時遲了。”藺公聽得,一拳把行者打來,行者一頭把藺公撞去,彼此交手。道人乃吹了一口氣在行者身上,忽然,行者一跤跌倒,口吐白沫,看看無氣,道人乃一把扯住藺公,喊叫地方。頃刻就來了幾個親鄰人等,都是平日恨他刻薄無情的。幾個就要去報官長,幾個就來作幹證,戳火弄煙,都幫着道人。蒼頭跑的跑了,走的走了,藺公無計,只叫快請名醫。那行者哪裏得活。藺公方纔向親鄰求講和。李親說:“了事,情願貼道人的金錢,還要費解交的酒席。”那親鄰此時索勒他,要了金寶方纔解交。藺公只得忙入屋內,黃的是金,白的是銀,只聽拿出來,憑親鄰作處。你看這會吃的親鄰捧腹,送得道人墜腰,方纔叫蒼頭把行者的屍首埋於荒沙土內。
藺公回家,氣得只是跌腳捶胸,懊悔道:“早不如佈施幾貫與道人,也免得這一番屈氣。”只見藺公的妻妾說道:“員外空熬了牙齒,早不如把這貼人的錢鈔買些酒食受用,治些綾羅衣裳與我們。”藺公道:“還幸平日省儉聚了這些錢鈔貼人。若是不曾聚得,此時少不得賣田變產救命。”妻妾道:“你若不省儉,苦巴苦聚,那道人又不來化緣了;就是來化緣,你卻也捨得佈施,便起不得這場禍事了。”藺公正與妻妾講說,哪知那親鄰心歹,把行者埋了,一把手扯着道人,齊齊說道:“清平世界,怎容你挾詐騙人?”道人答道:“藺公明明打死行者,怕經官長,央求列位解和,貼我小道錢鈔,豈是小道挾騙他的?”衆人哪裏聽,只把道人扯到荒沙,渾身搜出金錢方纔放手。道人嘆道:“人心險惡至此!我如今弄個法術,叫衆人知騙人的受苦不難。只是藺公這一番尚未警戒他迴心向善,如今且乘着衆人挾騙,再到藺家施個手段。”
只見那衆人搜了道人腰中錢鈔,各散回家。道人卻又走到藺家門首,想了個計策,把臉一抹,變了一個老者,進入堂中打滾撒潑,說:“我是行者之父,跟隨遊方道人到你家化佈施,只爲言語冒犯了員外,一拳兩腳打死了,私和人命,貼了道人錢鈔,卻叫我老人家受苦。”蒼頭報與員外,藺公急得聲聲叫苦,卻正色出堂,指着老者罵道:“哪裏來的惡騙!我家善門何曾打死人命?”老者道:“現埋荒沙,如何欺瞞得人眼目?少不得報與地方官長,現有你親鄰作證。”藺公見抄着底子,驚怕起來,只得再求親鄰來處。這衆人又樂來處事,都暗笑道:“這鄙嗇老兒只該如此算他。”乃又與勸解。藺公只得女費幾十貫錢鈔。哪知是道人警戒他,只因私囊有餘,不知悔悟,但惱恨破了金錢,越發鄙嗇不捨分文,說道:“遇着這樣怪事,若要花費,豈不終窮?”道人知他此情,乃嘆道:“人心偏拗至此,還不明白。”乃復變個公差人役,走入堂中,大叫:“藺員外,我奉官長喚你,與一個行者的老子對理人命。”慌得藺公躲又不敢躲,出又不敢出,公差叫急了,只得走出堂來。公差備細把他解和貼鈔的話說出來。藺公卻又不敢隱瞞,只得求公差寬免。公差道:“如今不過瞞上不瞞下,有了錢鈔送我,自與你消了這場官事。”藺公只得竭囊,央鄰友處明。
公差既去,藺公此時方對妻妾說:“我悔當初刻薄寡恩,熬清受淡,掙了幾貫錢鈔。只因不捨佈施,與道人爭講,便惹出這一番怪事。罷!罷,這錢鈔叫這樣空,不如受用些,佈施些。作那樣空,還不受氣着惱。”化善道人,變了老者,變了公差,卻又隱了身形,來看藺公作何景象。卻見他向妻妾懊悔,也知他囊箱空了,乃把他貼的錢鈔都埋在行者枯枝一處,仍前變了道人,走入中堂,依舊閉目坐着。卻好藺公在堂後,走一步,嗟嘆一聲,道:“可惜,幾十年的辛苦積聚,倒不如做個大度量漢子。”道人聽得,道:“如今做個大度量漢子也不遲。”藺公走出堂來,見了道人,慌慌張張說道:“老師父,饒了老命罷。私囊已竭,家產將空,你如今又來欲作何事?”道人說:“我小道當初也只爲把幾句好言語說員外,惹動員外嗔心。如今員外心下可說我小道是不遜惡言?”藺公說:“師父句句都是切骨好言語。怪我下愚,一時性拙不聽,以至於此。”道人說:“小道得了員外幾貫錢鈔,都被你衆鄰搶去了。雖說我出家人沒處使費,卻也不甘與衆人挾騙打搶。既是員外迴心,如今我小道在此,你可喚這衆人當面對個明白,願將這錢鈔還你。”藺公此時方纔放了心,隨喚了蒼頭,請得衆處事的親鄰到家。這衆人見了道人,也不等道人開口,便說:“事已講和,鈔已過付,道人又來何故?”道人答道:“實不瞞列位,我小道出家人,騙挾人財一種大惡,決不爲此。只因員外不明世法,刻薄寡恩,小道故設個幻境警戒他。他不迴心,故警他屢屢。今日他既迴心,只得把這些費出的金錢,依舊還歸員外。”衆人聽了,都不好出聲。只見一個強鄰說道:“道人,你既有此美意,可將你當初得去的寶鈔交還了員外。”道人說:“小道的寶鈔,都是列位搜打搶去。”衆人哪裏肯認,說道:“這野道得一慣便,又來設法騙人。我們何嘗搶你寶鈔?”道人笑道:“此事明白不難。”乃叫一聲:“行者,可把老者及公差的錢鈔齊送出來。”只見大門外那行者呵呵笑將進來,手裏肩上馱着許多錢鈔,都是員外貼與老者及公差的。員外與衆人見了,吃了一驚,說道:“明明一個行者被員外一拳兩腳打死,埋在荒沙,怎麼又活轉來?”行者走到堂中,把錢鈔交與員外,員外方纔拜倒在地,稱謝道人,一面叫備齋款留。那衆親鄰個個目瞪心呆,說道:“是了,是了。藺員外生平鄙吝,分明是老道來警戒度化他。我等若不將原鈔還員外,只怕道人又弄甚手段。”乃一個個盡把那設騙的、侵漁的、背手打偏的,都到家取了來還員外,卻纔問道:“師父何處出家?哪裏修道?法號何稱?”道人說:“列位,欲要問小道的來歷,有四句七言詩意,你聽。”乃說道:
當年生長在山林,幾劫修來道入人。
度脫高僧因善感,顯靈縱我勸村民。
道人說罷,往門外帶着行者飛走,忽然不見。員外與衆人方纔警省,忙忙把錢鈔完官租,濟貧乏,村間人人歡喜。卻說化善道人警戒了藺公一番,得他迴心,乃往後村去查那行惡的。卻是何家,下回自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