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廿二 兩首《菩薩蠻》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錦華和慧修攜着手到圖畫教師李先生房裏去繳本學期最後一張寫生成績。李先生正坐在案頭整理學生的圖畫,一壁和立在案旁的振宇和復初二人談說着。錦華慧修交出了成績,仍留在房內細看壁間懸掛着的繪畫。究竟是畫家的房間,畫幅時時更換,每次進來看,都有一種新鮮的印象。她們在一幅新裝裱的仕女畫前面把腳停住了。

  那畫是一張小條幅,上面畫着一個睡在榻上的美麗的少女,雲鬢蓬鬆。睡榻的後方,背景是一排的屏風。全體的情調豔美得很。題款是“××兄屬寫溫飛卿詞意”與“×年×月×××”兩行。

  兩位少女被畫中的少女暫時吸引住了,只管立在畫前彼此細語。引得振宇和復初也把眼睛移到這幅畫上來。

  “這幅畫是我新近請一個朋友畫來的。畫的是溫飛卿一首詞中的意境。王先生還沒教你們讀過詞吧。我一向喜歡讀詞。因爲詞與畫有許多共通的地方,尤其是中國畫。溫飛卿的這首詞,叫作《菩薩蠻》,是很有名的。喏,在這裏。”李先生拉開抽屜,取出一本張惠言的《詞選》揭開來叫大家看。

  錦華慧修走近攏去看,見李先生所指的恰是書中的第一首,那詞句是: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裝梳洗遲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鷓鴣


  大家看着書在心中默唸,覺得有些念不斷。有幾處好像是七字一句,有幾處卻不是,終於面面相覷地呆住了。

  “哦!你們還沒有懂得詞的構造吧。詞一名長短句,和詩不一樣,一首之中每句字數有長有短。除極短的小詞外,每首都分上下兩截,叫作‘上闋’‘下闋’。某句應該有幾字,因曲調而不同。《菩薩蠻》上闋共四句,每兩句同韻,字數是七、七、五、五。下闋也是四句,每兩句同韻,字數是五、五、五、五。《菩薩蠻》是這首詞的曲調名稱,並非這首詞的題目。曲調的名稱很不少,如什麼《長相思》咧,《金縷曲》咧,《浪淘沙》咧,《西江月》咧,統共有八百多種。常用的也不過一百種左右而已。——我今天又要替王先生教國文了。哈哈!”李先生用了笑聲把自己的話作一結束。

  錦華依照李先生方纔的話再去看那首《菩薩蠻》詞,她低聲讀了一遍,覺得字句雖有幾處不十分懂,音節卻很和諧,讀起來比詩更有趣味。慧修一壁看詞,一壁不時回頭去看那幅畫,想看出畫中所描寫的是詞中的哪幾句。

  “詞以表現境界或抒寫感情爲主,換句話說,詞的內容不外是情境。溫飛卿的這首《菩薩蠻》,描出一個豔美華麗的境界。詞是舊文學中比較難懂的東西,用辭比詩和文都艱深。待我把這首詞的大意來解釋一遍吧。‘小山’就是屏風,矗着的屏風,形狀凸凹如山,‘屏山’是詩詞中常用的辭。詞中描寫一個豪貴的閨秀在早晨起牀前後的情形,朝陽射在畫屏上閃爍發光。——用‘金明滅’三字多好!——她還睡着未醒,鬢髮亂得幾乎要蓋煞臉上的白色。——‘欲度’二字,就是表現這情況的。——她懶懶地起來,畫眉,妝扮,過了許久才梳洗完畢。——‘弄’字用得非常確切。——梳洗好了,這纔對鏡戴花。——‘前後鏡’‘交相映’是戴花時的描寫。——後來再換衣裳。——羅襦就是羅衣,‘雙雙金鷓鴣’是繡花模樣。先繡好了模樣貼綴在衣服上叫‘貼’。——這首詞只用四十四字,卻能寫出早晨的光景,閨房中的陳設,閨秀的姿態神情,以及畫眉、梳洗、戴花、照鏡、着衣等等的動作,連衣服上的花樣都寫得活靈活現。我們讀這首詞,能深深地感受到一個豔美華麗的印象。”

  大家聽了李先生的講解,於理解的愉快以外又感到一種新鮮的趣味,都把眼睛注在那本《詞選》上,再去看別首詞。

  “那麼這幅畫上所寫的只是第一第二兩句嗎?”慧修對李先生說。

  “是的。詞中描寫了許多連續的動作,要在一幅畫中完全表現,是不可能的。普通照相和活動電影的區別在此,文章與繪畫的區別也在此。繪畫與文章都能表現印象,好的文章功效比繪畫大。因爲繪畫只能表現靜境,而文章兼能表現動境。王先生已把記事文與敘事文的分別教過你們了吧。繪畫是記事的,不是敘事的。”李先生說。

  慧修點頭,似有所悟得。

  “這許多首詞,似乎所描寫的都是女子的事情,所用的辭類差不多全是關於女子的。我在別的書上也曾見到過詞,雖不甚懂得,字面好像也是屬於女性的居多。難道詞都是這樣的嗎?”振宇指着書上一連許多首溫飛卿的《菩薩蠻》詞問。

  振宇的質問,引得其餘的人都注意,尤其是錦華與慧修。大家都把眼光向着李先生。

  “那也不盡然,”李先生急急地加以訂正,“溫飛卿原是一個善於作香奩體的詩人,應該特別看待。咿呀,詩詞中寫女子的時候,往往意思不一定就只指女子,有許多地方卻別有意旨,只把意旨寄託在女子的身上就是了。你們曾聽到‘香草美人’的話了吧,這典故見於屈原的《離騷》,屈原的寫美人,並非一定指美麗的女子,乃是另有寄託的。”

  振宇聽了李先生的解釋,宛如在胸中開闢了一個新境地,覺得平日讀過的幾首古詩,也於字面以外突然生出新的趣味。

  李先生好像忽然記起了一件什麼事似地,把那本《詞選》取到手裏急急翻動,翻出一首詞來指向大家道:

  “哪,這是辛棄疾的詞,也是《菩薩蠻》的調。你們試讀看!”

  振宇等走近去看,那首詞在《菩薩蠻》的調名下,還有一個題目,叫作《題江西造口壁》,詞句是:

鬱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


  《菩薩蠻》詞的構造,是方纔已經明白了的,讀去毫不費事。只是內容仍不甚清楚,大家擡起了頭齊待李先生開口。

  “辛棄疾是南宋時代的詞人,這首詞作於江西造口。當時金人南侵,國難嚴重,宋室就從河南汴梁南遷,當南渡時,金人追隆祐太后的御舟,一直追到江西造口才停止。江西造口是從北至南的要道,人民爲避金人的侵略,倉皇從這裏經過的當然不計其數。‘鬱孤臺’是那裏一座山的名稱。宋室南渡以後仍不能恢復。作者經過這裏,想到當時避難者顛簸流離由這裏向南奔逃的情形,家國之感就勃然無法自遏了。於是作了一首詞寫在壁上。他說:‘江水裏大概有許多眼淚是顛沛流離的行人掉下來的吧。要想從這裏向西北眺望長安——“長安”是京都的代替辭——可憐雲山重迭阻隔,雖然明知道故都在西北方,可是望也望不見,莫說回到那裏去了。青山遮不住江水,終於任其向東流去,猶如這造口止不住行人,行人畢竟向南奔竄。此情此景,已夠悵惘。又值傍晚的時候,江上的暮色更足引動人的愁懷,而山間又傳來了鷓鴣的啼聲。’你們看,這詞裏意境何等悽婉!”李先生解釋畢,把這首詞朗聲地讀了又讀。

  李先生的解釋和誦讀,使幾個青年突然引起了對於目前國難的愁思。這首詞的刺激性,似乎比平日習見的“共赴國難”“民族自救”等等的標語還要深刻些,房間裏的空氣立時沉重起來。

  “巧極了。今天李先生講的兩首詞,都是《菩薩蠻》,末尾都用着‘鷓鴣’二字哩。”總算是復初打破了一時的沉默。

  “咦!真的。兩首《菩薩蠻》裏都有‘鷓鴣’。溫飛卿的‘鷓鴣’暗示着男女間的情事。‘雙雙金鷓鴣’說‘雙雙’就可作男女一對的聯想。至於辛棄疾的‘鷓鴣’,意義更深。‘鷓鴣’的叫聲不是‘行不得也哥哥’嗎?有人說,辛棄疾的‘山深聞鷓鴣’,就是在感嘆恢復之事的行不得呢。”李先生補充說。

  “原來詞是這樣意義豐富、這樣不容易讀的東西。”錦華嘆息着向慧修說。

  “讀詞尚且如此煩難,作詞更不消說了。”慧修說。

  “作詞其實也不難,普通的方法就是按譜填寫,平仄字數一一遵守就是。所以作詞叫作‘填詞’,又叫‘倚聲’。在你們,作詞已大可不必,只要能讀已經夠了。詞是我國先代遺下來的文學上的一部分遺產,我們樂得享受。把古來的名詞當作常識來熟讀幾首,倒是應該的。歷代詞人的集子不少,讀也讀不盡,你們讀選本就可以了。選本的種類也很多,任揀哪一種都可以,選的人眼光雖不同,反正選來選去逃不出頂好的幾首。我這一本是張惠言選的,叫作《詞選》。”

  “我家裏有一部《絕妙好詞》,還有一部《白香詞譜》,先讀哪一部好?”錦華問李先生。

  “這也都是很好的詞選。先讀《白香詞譜》吧。那裏面是一百個曲調,每個曲調選着一首詞。這一百首都是名作,熟讀了這一部,就可記得一百個常見的曲調和一百首好詞,很經濟。”

  “方纔先生說,詞以表現境界或抒寫感情爲主,詞的內容不外乎情境。今日讀過的兩首《菩薩蠻》中,溫飛卿的一首似乎是以境爲內容的,辛棄疾的一首似乎是以情爲內容的。不知道對不對?”振宇問。

  李先生微笑點頭,似乎表示讚許。過了一會又道:

  “境與情原是關係很密切的。只寫境,言外也可引起情來,要抒情,也不能全離開境。溫飛卿的詞雖偏重在寫境,而豔情已包含在內。辛棄疾的詞雖着重在抒情,究竟也不能不寫及‘江水’‘山’‘晚’‘鷓鴣’等等的境。所以還是不要強把情和境分開來說的好。這兩首詞,如果要說區別的話,原也有着一種很重大的區別。詞裏面有兩種顯著的風格,一種是細緻的,一種是豪爽的。溫飛卿的詞屬於細緻的一類,辛棄疾的詞屬於豪爽的一類。這個區別比較來得扼要,將來你們多讀幾首詞,自然能辨別出來的。——呀!天快晚了,我還要畫《母親》呢。怎麼講了這許多時候的詞?哈哈,我今天又在替王先生教國文了。”

  李先生立起身來,從熱水瓶中倒出一杯開水來喝,急急地披上了染有許多顏料漬子的畫衣,走到畫架旁去。李先生畫《母親》已近兩個月,一壁畫一壁修改,有時候自己覺得不愜意,就全體塗了開始重畫,或竟連畫布也換過。學生中關心這幅畫的人很多,特別是愛好繪畫的慧修。她前幾天曾見李先生已在畫衣服,全體快要完成的了,這次和大家退出房間,立在門外回頭看時,見又換了一個新的輪廓了。

  “爲什麼又要重新改畫呢?”慧修獨自再回進來問。

  “將來再告訴你。”李先生停了畫筆這樣回答。

  慧修追上走在前面的三個,興致勃勃地說:

  “把剛纔的談話扼要記下來,寄給樂華看,你們說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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