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是舊曆的中秋,大文的母親先一天就叫大文邀請樂華全家來家裏過節賞月。
中秋日放學後,樂華就和父親、母親、小妹同到張家去。天氣很好,人人都預期着今宵月光的明澈。樂華尤其興奮,準備晚上和大文共吟王先生昨日選授的李白的《把酒問月》。
到了張家,大文已在門口迎候了。周張兩家雖是親戚,時相往來,像今日這樣的雙方全家聚會,卻是難得的事,主客都非常高興。張太太邀周太太入內室去,大文邀樂華和枚叔到書房裏坐,大文還有一個七歲的弟弟,在內室跟着媽媽姨母玩耍。
張家原是個世家,上代有好幾代是讀書的,大文的父親子淵也是讀書人。家產雖越弄越少,書籍卻愈積愈多。古舊而寬廣的書房中,四壁都是書。六年前子淵突然逝世,張太太因經濟困乏,正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曾依了枚叔的主張,將版本值錢的書籍賣去許多部,可是剩下的書籍數量仍舊不少。這藏書總算是張氏一家的紀念品,子淵死後,枚叔每到這書房,不禁感慨無限。
大文今夏自鄉間回H市就學以後,這書房就是他的用功之地。張太太曾再三叮囑,不許他亂抽架上的書,可是大文總不免要手癢。他瞞過了母親,好奇地把架上的書抽來翻看,見有看去略能懂得的,就放在自己的案頭,案頭堆得滿滿地,除校中所用的各科教本外,雜亂地擺着許多舊書。這中間經史子集差不多都有些,正翻開着的是一部李太白的詩集。
“了不得,這哪裏像個初中一年級學生的書案!”枚叔踏進書房,看見書案上雜亂的書籍,不禁皺眉苦笑着說。
大文面紅了,樂華默然地看看大文,又看看枚叔。
“能課外讀書,原是好事,但是亂讀不但無益,而且有害。你們在學校裏有許多功課,每日自修又需要好幾點鐘的時間,課外的餘暇很是有限,所以讀書非力求經濟不可。”枚叔說。
“那麼怎樣纔是經濟的讀法呢?”樂華問。
“好,趁此機會,我來對你們談談讀書的方法吧。大文,先把你的案頭整理清楚,把許多書仍舊放到書架上去。”
大文就着手整理案頭,樂華也幫同料理。子淵死後,每年曬書,枚叔都來幫忙。所以書架上的書都經枚叔親手安排,大約依照門類順次分別安放,每書都有一定的位次的。經大文抽動以後,有的已弄錯了部位。枚叔指揮着大文和樂華,把某書應放在某處一一指導,並把分部位門類的大略情形告訴他們。
張太太送月餅出來,見枚叔正指揮大文等清理書籍,書案上已不像方纔的雜亂了,笑着對枚叔說:
“究竟你是內行人,說話有力量。我屢次叫大文不要胡亂取書,他總是不聽。張家出了好幾代的書呆子,不要大文將來也是書呆子啊。”
“請放心,我正預備和他談談。”枚叔安慰張太太。
“請多多指教他。”張太太自去。
大文陪枚叔樂華吃過月餅,靜候枚叔發言;樂華望着整理清爽了的大文的書案,也作同樣的期待。枚叔環顧室內,打量了好久,指着一個小小的書櫃,對大文樂華說:
“你們把這小櫃子裏的書騰出來,按了方纔所說的門類,擺上書架去。這些都是詞集,應擺在哪一架?”
大文即在擺詩文集的架上依次歸併,騰出一些空位,樂華幫同將小櫃中的書疊好了去補空。枚叔點頭說“好”,一壁把小書櫃捧到大文的書案上,靠壁擺好,說:
“大文,把這櫃子作爲你的書架吧。讓我來替你選些可讀的書擺進去。”
大文和樂華才知道枚叔叫他們騰出小書櫃的理由,焦切地等着枚叔開口。枚叔在書架前踱來踱去地巡視了好幾次,先取了一部《辭源》給大文道:
“字典是最要緊的。讀書有疑難時可以隨時查檢。你們以前常用的《學生字典》只有字,沒有辭,也許不夠應用。把這一部和你常用的《學生字典》一起放在櫃子裏吧。書架上還有《康熙字典》《經籍纂詁》《佩文韻府》《人名大辭典》也都是這一類的書,將來用得着的時候儘可翻查,現在卻不必放在案頭。”
樂華接了《辭源》替大文裝在小書櫃裏。大文跟着枚叔走動。走到擺小說書的架子旁,枚叔立住了說:
“像你們的年齡,讀小說故事是很相宜的。我從樂華口裏,知道你們在高小時已讀過《三國志演義》了。我國的說部之中,有名的還有《水滸傳》《鏡花緣》《儒林外史》《紅樓夢》《老殘遊記》,這架上都有。先讀《老殘遊記》或《鏡花緣》吧。翻譯的外國小說故事也該選讀,這架上有《魯濱遜飄流記》《希臘神話》,都是可讀的。任你各挑一部去讀。讀了一部,再讀第二部。”
“讓我先讀《鏡花緣》和《魯濱遜飄流記》,把《老殘遊記》和《希臘神話》借給樂華去讀,大家讀畢了再交換,好嗎?”大文說。
枚叔點頭,把書從架上取下。樂華很高興地接了書去。枚叔和大文又走到安放詩文集的書架旁,抽出一部《唐詩三百首》來說:
“你方纔不是在讀李太白的詩集嗎?古來詩人的集子很多,僅只唐人的集子已經不少了,哪能一一讀遍呢?還是先讀《唐詩三百首》吧。這部書所收的原只三百首詩,都是名家的名作,其中分古風、律詩、絕句,你們可以先讀絕句。詩之外還有詞,詞原可以不讀,如果爲求常識起見想讀,也好。就讀《白香詞譜》吧。這裏所收的是一百首名詞、一百個普通常用的詞調。你們到初中畢業,讀熟了這些,已儘夠了。”枚叔說着,又把《白香詞譜》從架上取下,連同《唐詩三百首》交與樂華,叫他替大文裝入書櫃中。
枚叔忽然在椅上坐下,沉默地向着好幾只書架注視了好久,若有所思。大文也默然立在旁邊。
“此外還須讀些什麼呢?”樂華問。
“此外當然還有。第一是經書類。經書是古代的典籍,在我國已有很久的歷史,古人的所謂讀書,差不多就是讀經書。現在你們的讀書是爲了養成各種身心能力,並非爲了研究古籍,目的與古人大異,經書原可不讀。只要知道經書是什麼性質的東西也就夠了。《論語》《孟子》和《禮記》中的《大學》《中庸》普通稱爲‘四書’。‘四書’在我國和基督教的《聖經》在西洋一樣,說話作文時,常常有人引用,其中所包含的是儒家的思想。既做了中國人,爲具備常識計,這些也該知道一點。這學年先讀《論語》吧。《論語》讀畢再讀《孟子》。《大學》《中庸》就可讀可不讀了。”枚叔指示一隻書架,叫大文自己尋出《論語》來放在書櫃裏。
“還有子類和史類呢?”樂華居然把方纔新收得的部類的知識應用上了。
“《論語》《孟子》普通雖稱經,其實就是子。諸子當然是值得讀的,但是在初中時代恐無暇讀遍。史書更繁重,普通讀書人向來也只讀‘四史’,就是《史記》《漢書》《後漢書》和《三國志》。你們正課中已有歷史科,用不着再讀了。諸子和史書雖不必讀,但當作單篇的文章,國文科中會有教到的時候。那時最好能把原書略加翻閱,明白原書的體裁。譬如先生選了《史記》的一篇列傳,當作文章來教你們,你們就得乘此機會去翻翻《史記》原書,那時你們就會知道《史記》有多少卷,列傳之外,還有本紀、世家、書、表種種的東西。這是收得概括的知識的方法。”
“方纔大文翻《李太白集》,就是爲了王先生昨天選授李白的《把酒問月》的緣故羅。”樂華乘機替大文辯白。
“哦,原來如此。很好。大文,以後就用這方法啊。”
大文把學校教本也如數裝入書櫃中去,小小的書櫃已有了十分之六七的容積。枚叔過去打量了一會,說:
“古舊的成分似乎太多了,讓我明天和王先生商量,看有什麼好的新出的少年讀物沒有。開明書店發行的《中學生》雜誌是純粹爲中學生辦的,明天我去定兩份,把一份送你吧。”
樂華和大文愈加高興。
黃昏漸漸侵入室內,窗外傳來了鄰兒們的呼叫聲:“好月亮!好月亮!”大文和樂華這才重新記起賞月的事來,相將跑出書房去,枚叔也跟着走到中庭。
客堂中已擺好晚餐的酒餚,賓主合起來還不滿一桌。大文和樂華心不在吃飯,胡亂吃了一些就跑到中庭去了。張太太和枚叔夫婦彼此絮說家常,談到兩家的先世,談到兒女的將來。月光映在庭階上,黃黃的,光暗的界線非常分明。
“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卻與人相隨。”這是大文與樂華的吟哦聲。
“你聽,兩個書呆子!”張太太笑向周太太說。
“據說這是昨天先生教他們讀過的,是李太白詠月的詩哩。他們似乎已讀得很熟了。”枚叔代爲說明。
飯罷又過了好久,枚叔一家才告辭回去。大文對母親說月色很好,要同走送他們一程,就和樂華前行。
樂華把大文借給他的兩部書用紙包了攜着,對大文說:“我也要去備一隻小書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