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廿三 新體詩

  張大文和周錦華兩人從蜜戀到彼此不理睬還是周樂華離開學校以前的事情。真是極其微細的一個起因,不過錦華要到圖書室裏去看新到的雜誌,大文手頭正有事做,說了一聲“我不想去看”罷了。當時錦華負氣,獨自跑到圖書室裏,拿起一本新到的《現代》在手,呆看了半天,也不曾看清楚上面寫着些什麼。隨後大文也來了,湊近她坐下,問她可有好看的小說沒有,她便憤憤地說:“你既不想來看,問我做什麼?”大文才知道她動怒了,百般地向她解釋,她只是個不開口。這使他耐不住了,恨恨之聲說:“你是什麼心腸?人家好端端向你說話,你卻理也不理,好不慪氣!”錦華聽了這個話開口了,她說:“你去問問自己是什麼心腸吧!又不請你到什麼不好的地方去,你便推三諉四說不想去。無意的流露最顯得出心腸的真面目,總之你不屑同我在一起就是了!”接着是一陣的爭辯,直到鈴聲響了,兩人才各顧各地走了出來。其時圖書室裏並沒有第三個人,所以這事情沒有立刻被傳開去,成爲學校裏的當日新聞。

  第二天早上,他們兩人見面了。好像有誰發出了口令似的,兩人同時把頭旋過一邊,把眼光避了開去。這就是彼此不理睬的開端了,以後每一次對面就演這一套老把戲。漸漸地,這初戀的小悲劇被同學覺察了。有的就同他們開玩笑,說他們從前怎樣怎樣,現在怎樣怎樣,多方地揶揄。有的希望他們恢復從前的情分,特地把他們牽在一起,“仍舊握着手吧”,“彼此同時開口吧”,這樣從旁勸說。無論揶揄或者勸說,效果是相同的,就是把兩個青年男女更隔離得遠了。他們覺得被揶揄的時候固然難以爲情,而被勸說的時候也並不好過;所以能夠及早避開,不待面對面的時候才旋過頭移過眼光,那是更好的事情。不久之後,當初的憤激在兩人心頭慢慢地消散了,這不可解的羞慚卻越來越滋長。表現在行動上便是這一個到哪裏,那一個就不到哪裏。只有上課時候沒法,兩人是坐在同一教室裏的;然而上課時候有教師在那裏,沒有人會向他們揶揄或者勸說的。“只怕彼此永遠不再有交談的機會了”,這樣的想頭,大文曾經有過,錦華也曾經有過。這想頭分明含着懊悔的意味,跟在後頭的想頭不就是“如果恢復了從前的情分豈不很好”嗎?他們雖然這麼想,可是總被不可解的羞慚拘束住,誰也沒有勇氣說一聲“我們照常理睬吧”;這是一種奇妙的青年心理,爲一般成人所不能瞭解的。

  錦華懷着這樣的心理度過半年多的光陰,作成了好多首的新體詩,寫在一本金繪封面的懷中手冊上。這些詩篇一部分是懷想往日的歡愛,一部分是希望將來的重合,而對於目前的對面如隔蓬山,也傾吐了深深的惆悵。她覺得這許多情思是無人可以告訴的,只有寫成詩篇,告訴這一本小冊子,胸中才見得鬆爽一點。於是屢次作詩,不覺積有三四十首了。這本小冊子平時收藏得好好,從不給人看見。舉行暑假休業式的那一天,別的同學聚作一大堆,在那裏談論會考的風潮,錦華和慧修兩個卻在教室裏整理零星用品,這本小冊子才被慧修在錦華的小皮箱裏發見了。慧修乘其不備搶到手裏,便翻開來看:“你作了這許多的新體詩,也不給我欣賞欣賞?”還這樣喊了出來。錦華立即要取還,可是慧修哪裏肯還她?慧修說彼此的作文稿向來交換看的,新體詩稿無異作文稿,看看又何妨?錦華和慧修交誼原極親密,這當兒忽然有一個新的慾望萌生在錦華的心頭:她不但切盼慧修完全看她的詩,並且切盼慧修看透她作詩的心。她便和慧修要約:不可在學校裏看,必須帶回去看,又不可轉移給旁的人看。這是很容易接受的條件,慧修都答應了,便把這本小冊子放進印白紗衫的袋子裏。

  慧修到了家裏,一手揮着紈扇,一手按着小冊子,眼光便投射到書面上去。只見題目是《校園裏的石榴花》,後面歪歪斜斜寫着一排的詩句:

新染的石榴花


又在枝頭露笑臉了,


鮮紅似去年,


嬌態也不差,


爲什麼不見可愛呢?


去年的花真可愛,


在綠蔭裏露出熱情的臉兒來,


旁聽甜蜜的低語,


保證不變的愛情,


她們笑了,


至今似乎還聽得她們的笑聲。


啊,去年的花真可愛!


  “原來是回想他們當初的事情。”慧修這樣想着,把書頁翻過來,只見題目是《無端》,詩句道:

無端浮來幾片黑雲


把晴明的天空遮暗了,


無端涌來幾疊波浪


把平靜的水面攪亂了。


黑雲有消散的時候,


波浪也會歸於平靜。


但是,心頭的黑雲呢?


但是,心頭的波浪呢?


  慧修正想再翻過來看,忽見父親走進室中來了,便愛嬌地叫聲“爸爸”。父親新理髮,剩下的頭髮只有一分光景,差不多像個和尚。他舒快地撫摩着自己的頭頂,走近慧修身旁問道:

  “你剛從學校裏回來嗎?在這裏看什麼東西?”

  慧修並沒有想起剛纔錦華不可轉移給旁的人看的約言,卻下意識地把小冊子闔了攏來,拿在手裏,站起來回答道:

  “是周錦華作的新體詩稿。”

  周錦華常到慧修家裏來,慧修的父親認識她的,他便帶笑說道:

  “她也愛作新體詩嗎?”

  慧修的父親對於一般學藝,見解都很通達,惟有新體詩,他總以爲不成東西。他也並不特地去關心這一種新起的文藝,只在報紙雜誌上隨便看到一點罷了;看到時總是皺起了眉頭,不等完篇,眼光就移到別處去了。此刻提起新體詩,不由得記起了前幾年在報紙上看見的譏諷新體詩的新體詩,他坐定下來說道:

  “我曾經看見一首新體詩,那是譏諷新體詩的,倒說得很中肯。我來念給你聽。

新詩破產了!


什麼詩!簡直是:


羅羅蘇蘇的講學語錄;


瑣瑣碎碎的日記簿;


零零落落的感慨詞典!


  “我們國文課也教新體詩呢。”慧修坐在父親旁邊。當窗的簾影印在她的衣衫上,她從口氣中間辨出了父親菲薄新體詩的意思,故意這麼說。

  “這東西也要拿來教學生嗎?真想不到。”

  “教是教得並不多,兩年中間也不過十來首。”

  “這東西怎麼好算詩,長長短短的句子,有的連韻都不押;只是隨便說幾句話罷了。倘若這樣也算得詩,我們每時每刻都在作詩了。”

  慧修平時和父親什麼都談,可是不曾談到過新體詩,此刻聽父親這樣說,心裏不免想道:料不到父親反對新體詩的論據,竟和一般人差不了多少。她自己是承認新體詩的,有時還要試作幾首;便用宣傳家一般的熱心告訴父親道:

  “我們的國文教師王先生是這樣說的:詩這個名稱包括的東西很多,凡是含有‘詩的意境’的都可以稱爲詩。所以從前的古風、樂府、律句、絕句固然是詩,而稍後的詞和曲也是詩,現在的新體詩也是詩,只要中間確實含有‘詩的意境’。他又反過來說:如果並不含有‘詩的意境’,隨便的幾句話當然不是新體詩,就是五言七言地把句子弄齊了,一東二冬地把韻腳押上了,又何嘗是詩呢?爸爸,你看他這個意思怎樣?”

  “他拿‘詩的意境’來說,我也可以承認。但是既不講音韻,又不限字數,即使含有‘詩的意境’,和普通的散文又有什麼分別?爲什麼一定要叫它作詩呢?”

  慧修的父親說到這樣,擡眼望着牆上掛着的對聯,聲調搖曳地吟哦道:

  “‘不——好——詣——人貪——客——過——,慣——遲——作——答——愛——書。’你看,這纔是詩呀!”

  慧修不假思索,把紈扇支着下巴,回答道:

  “關於新體詩和散文的分別,王先生也曾說過。他說詩是最精粹的語言,最生動的印象。普通散文沒有那麼精粹,所以篇幅大概比詩篇來得多;又並不純取印象,所以‘詩的意境’比較差一點。這就是詩和散文最粗略的分別。”

  她停頓了一歇,更靠近父親一點,下垂的頭髮拂着他的臂膀,晶瑩的眼睛看着他的永遠含着笑意的眉目,愛嬌地說道:

  “新體詩裏有一派叫作‘方塊詩’,不但每行的字數整齊,便是每節的行數也是整齊的,寫在紙上,只見方方的一塊方方的一塊;而且押着韻。”

  “那我也看見過。一行的末了不一定是話語的收梢,湊滿了一行便轉行了,勉強押韻的痕跡非常明顯。這樣的東西我實在看不下去,看了幾行便放開了。”

  “這是受的西洋詩的影響。”

  “西洋的詩式便算是新的嗎?”

  “我們王先生也這麼說呢。他說新體詩既不依傍我國從前的詩和詞、曲,又何必去依傍外國的詩?新體詩應該全是新的,形式和意境都是新的。”

  慧修的父親點着一支紙菸,吸了一口,玩弄似的徐徐從齒縫間吐出白煙,帶笑說道:

  “你們的王先生倒是新體詩的一位辯護士。那麼,我要問你了,你們曾經讀過比較好一點的新體詩嗎?”

  慧修坐正了,緩緩地搖動着紈扇,一隻手把錦華的小冊子在膝上拍着,斜睨着眼睛想念頭;一會兒想起來了。

  “我把想得起來的背兩首給爸爸聽吧。一首是俞平伯作的,題目是《到家了》。

賣硬麪餑餑的,


在深夜尖風底下,


這樣慢慢地吆喚着。


我一聽到,知道“到家了”!


  “北平地方我沒有到過,但是讀了這一首詩,彷彿看見了寒風凜冽、叫賣淒厲的北平的夜景。爸爸,你是住過北平的,覺得這一首詩怎樣?”

  慧修的父親點點頭,紙菸粘住在脣間,帶點兒鼻音說道:

  “還有點意思。”

  “爸爸,你也讚賞新體詩了!”慧修推動父親的手臂,滿臉的勸誘成了功的喜悅,“再有一首題目叫作《水手》,劉延陵作的,那是押韻的了。

月在天上,


船在海上,


他兩隻手捧住面孔,


躲在擺舵的黑暗地方。


他怕見月兒眨眼,


海兒掀浪,


引他看水天接處的故鄉。


但他卻想到了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


那人兒正架竹子,


曬她的青布衣裳。


  “這一首詩印象極鮮明生動,我非常歡喜它。”

  “石榴花開得鮮明的井旁,那人兒正架竹子,曬她的青布衣裳。”慧修的父親低迴地念着,神情悠然,說道:

  “這倒是很有神韻的句子。念起來也順口。像那一首《到家了》,意境雖還不錯,只因沒有音韻的幫助,我總覺得只是兩句話語罷了。”

  “我聽王先生說,作新體詩的人雖不主張一定要押韻,但自然音節還是要講究的。那些上不上口的拗強的話語固然不行,便是日常掛在嘴邊的普通話語也不配入詩,必須洗煉得十分精粹了的,音節又諧和,又自然,才配收容到新體詩裏去。”

  “只怕能夠這樣精心編撰的新詩人不多吧,只怕比得上剛纔這兩首詩的新體詩也不多吧。”慧修的父親還是表示着懷疑。

  “我們學校的圖書室裏,新體詩集也有好幾十本呢。我是批評不來,不能說哪幾本好哪幾本不好。不過既然出了詩集,裏頭總該有幾首可以看看的。”

  慧修說到這裏,忽然想起了編輯《抗日週刊》的時候,每次開投稿箱看,投稿的十分之六七總是新體詩的事情。

  “爸爸,你還不知道,我們學校裏有很多的新詩人呢,有的寫新體詩充作文課,有的投寄到報館和雜誌社去。”

  “作得像樣的不多吧?”

  “不多。聽王先生批評,加以讚美的很少。”

  “投寄出去,不見得被錄取的?”

  “也有被錄取的,不過數目很少。大多數大概到字紙籮裏去了。”

  “你也去投稿了吧?”父親用善意的探測的眼光望着慧修。

  慧修只怕自己試作的新體詩給父親看見了被說得一文不值,便連試作新體詩的事也否認了,她用上排的牙齒嗑着下脣,搖一搖頭,笑顏回答道:

  “我是連作都不作的,哪裏會去投稿呢?”

  “你們中學生無非是小孩子罷了,卻大多要作詩,新體詩實在太容易作了!”父親忽然轉爲感嘆的調子。

  “於新體詩容易不容易爲作的話,王先生是常常說起的。他說你們不要把新體詩看得太容易了。他說隨便把幾句話分行寫在紙上,如果沒有‘詩的意境’,那是算不得詩的。他說‘詩的意境’的得到並不在提起筆來就寫,而在乎多體驗,多思想。這些話我們差不多聽熟了。”

  “這些話確是不錯,從前作詩的人也是這麼主張的。”父親說着,捻弄着上脣的髭鬚。

  “但是王先生並不反對我們作新體詩。他說你們的生活經驗有限,好比小小的溪流興不起壯大的波濤,作不出怎樣好的新體詩來是不足爲奇的。他說從前許多的詩人,他們起初執筆的時候,難道就首首是名作嗎?他說你們只要不去依傍人家,單寫自己的意境,就走上正路了。”

  “他倒是很圓通的。”

  “我們的王先生真是圓通不過的,他從不肯堅執一種意見,對於什麼事情都說平心的話。同學個個和他很好呢。”

  “在他的意思,你們將來也許會成爲新體詩的杜工部、李太白。”

  慧修抿着脣點點頭,然後柔聲說:

  “不錯,他說過這樣的話。”

  “在目前,新體詩的杜工部、李太白是誰呢?”

  “王先生說目前還沒有。不過他說,新體詩從提倡到現在,才只有十幾年的歷史,便要求有大詩人出現,未免太奢望了。他說舊體詩的歷史多麼長久,然而大詩人也只有數得清的幾個呀。”

  “哈哈,他對於新體詩的前途完全是抱着樂觀的。”

  慧修說得太起勁了,更矜誇地說下去:

  “對於一般新體詩作得不見怎麼好,他也有解釋的。他說好詩本來像珍珠一樣,並不是每採取一回總可以到手的。他說從前的詩人像杜工部、白香山、陸放翁,作的詩都非常之多,然而真是好的也只有少數的一部分;又何怪現在的新體詩不見首首出色呢!”

  父親沉吟了,他想到杜工部一些拙劣的詩篇,又想王先生這個話也是平心之論。一時室中顯得很寂靜,只聽窗外樹上噪着熱烈的蟬聲。忽然父親的眼光射到慧修手裏,他說道:

  “周錦華的新體詩作得怎樣,拿來給我看看。”

  “爸爸,請你原諒,她和我約定,叫我不要給別人看的。”慧修臉紅紅地說,執着小冊子的一隻手便縮到了背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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