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十九 “還想讀不用文字寫的書”

  年假過後三個星期又是寒假了。就在寒假開始的那一天,枚叔冒着風雪到了家裏。從兵荒戰亂中間輾轉奔逃,在峻峭的山道上跑路,在湍急的江灘上過夜,聽了不知多少發的槍聲,經了不知多少回的搜查,這樣約歷半個月光景,才得踏上長江輪船的甲板。滿臉風塵色是不言可知的,滿懷感慨也屬當然之事。國情和家況同樣地不堪設想。雖然千里回家,坐定下來還是一聲嘆息開場。

  樂華自從枚叔動身以後,只道父親回來是非常遙遠的事,一直在心頭描摹父親回來時候的歡樂的場面。誰知道只去得半個年頭,便在風雪中悄悄地回來,又這般唉聲嘆氣地坐下。母親微蹙着眉頭先把父親的溼罩袍掛起,接着生起一盆炭火來,放在父親的旁邊,她自己也就默默地坐在一旁烘火。這完全不是個歡樂的場面,和樂華平時在心頭描摹的絕不相同。又聽雪花打在窗子上淅淅作響,遠空中風在那裏呼嘯,不曉得怎麼只覺一陣陣的悲涼兜上心來。

  “唉!‘況我墮胡塵,及歸盡華髮。經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結。慟哭鬆聲回,悲泉共幽咽。’”枚叔注視着剛剛燒紅的炭塊,低吟杜工部《北征》的詩句。

  “那邊學校就此不開了嗎?”枚叔夫人似乎得到了一個機會,便吐出這久藏在心底的問語。

  “就是再開我也不去了。”枚叔頹喪地說,“走盡了千山萬水,受盡了兵威槍脅。那種況味說也說不完,待心情暇閒一點的時候再同你們細說吧。結果卻是兩手空空,幾乎回來不得,在長江邊頭做一個流民。我爲什麼再要去呢?難道真個熱心教育,到了非教幾個學生、上幾點鐘功課不可的地步嗎?我自問還沒有這麼傻樣的熱心。”

  枚叔夫人聽得這些話,知道目前真逢到絕路了。枚叔的歸囊不問可知是空的。而陰曆年底就在眼前,在幾家店鋪裏欠着的一點兒賬還不曾歸還。並且,往後的生活怎麼過?能夠用空氣作食品,十個指頭作燃料,藉此填充肚皮嗎?她想到這些,不由得低下頭來,再沒有問起旁的什麼的心情。

  同時樂華也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終於要碰到了。他望着父親憔悴的臉,幽幽地問道:

  “爸爸,下學期只怕我要停學了?”

  “當然停學了,還有什麼問題?”

  “你的運氣太不好了。”母親看了樂華一眼。她恨自己再沒有積蓄着的錢給她兒子做學費了。停了一歇,又說道:

  “如果運氣好一點兒的話,總得讓你在初中裏畢個業。”

  枚叔搖搖頭,給她解釋道:

  “太太,你不知道外邊的情形,以爲畢個業有什麼意思,不畢業就吃虧萬分,其實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要講找事情,弄飯吃,莫說初中畢業,便是高中畢業、大學畢業的都坐在家裏空嘆氣呢!若講學本領,長見識,我就是當過多年教師、知道學校實情的人,據我的經驗,一個大學畢業生未必就勝過了沒有一張中學文憑的人。當初我讓樂華進中學不過是這麼一個意思:我們沒有到十分拮据的地步,還付得出一筆學費,就照例送他進學校,讓他去過幾年學校生活。這好比旅行的人住客棧一樣,到付不出房錢的時候,當然只有退了出來,在旅客一覽表上抹去了姓名完事。”

  “是這樣嗎?”枚叔夫人應接了一句,也不去細辨枚叔的話有沒有道理,一心仍牽縈在兒子的身上。

  “退了學,叫他做什麼呢?”

  枚叔的臉上照着通紅的炭火光,比剛坐下來的時候精神好了些。他眼睛向上望着,似乎在看認未來的希望,慢慢地說道:

  “我想給他找機會。如果有商店、公司要招收學徒、練習生,如果有人肯替他介紹,他就有事情做了。”

  不知道怎樣樂華只覺得這句話異常刺耳,彷彿不應當從父親的嘴裏說出來的。靠在櫃檯旁邊打包裹、撥算盤,或者捧着一批貨物、提着一本回單簿在路上往來,那種近乎卑瑣的形相難道就是自己將來的小影嗎?和先生、同學疏遠了,和學校裏誦習研討的一切疏遠了,差不多要重投人身,從頭做起。他這樣想着,感到極端的悵惘,眼淚便留不住在眼眶裏了。

  枚叔瞥見樂華在那裏掉眼淚,故意把聲音發得柔和一點,問道:

  “你爲什麼難過?說給我聽呀。”

  母親不免有一點忌諱的觀念,遠人方纔到家,並沒有帶來什麼好消息,又加上流淚哭泣,也許還有料不到的不祥事情要來呢。她惶恐地勸阻道:

  “樂華,你爸爸剛剛到家,休得這樣!”

  樂華正在那裏預備回答,覺得意念很亂,一時也把握不住,便把差不多浮在嘴邊的一句話回答道:

  “在學校裏學各種科目正有一點頭緒,忽然要丟開了,未免戀戀不捨,我因此難過。”

  “我寫信回來,不是對你說過許多關於自學的話嗎?”枚叔懇摯地說,把上身湊近樂華,眼光直注着他晶瑩的淚眼。

  “我都仔細看了。”樂華兩手輪替地拭眼淚。

  “現在再提醒你一句,真要求學的人是不一定要進學校的。”枚叔說得響亮而着實。

  真要求學的人是不一定要進學校的。樂華好似在瀰漫周圍的迷霧中間望見一條清明的路,他直把這一句反覆地念了五六遍。

  第二天,樂華跟同父親到大文家裏。父親和大文的母親談說旅川半年間的情況,樂華就把自己不再入學的事輕輕地告訴了大文。大文聽罷,喃喃地說:

  “你要停學了,好,我也停學吧。”

  “你爲什麼要停學呢?你不比我,我是不得已呀。”

  “在學校裏慪氣,還是離開了的好。”大文的臉上現着慘淡的神色,彷彿昨晚不曾好好地睡眠似的。

  “誰使你慪氣了呢?前天你還是好好的。”

  “不要說吧。”大文看見母親的眼光射到他們這邊來,便警告樂華這樣說。

  靠着兩三處的借貸,樂華家的陰曆年關居然過去了。樂華也有了習業的所在,就在本地,叫作利華鐵工廠,是從前開銀行的那個盧先生給他介紹的。枚叔和盧先生那班人本來落落難合,但是爲着兒子的前途,只得去訪問這個,請託那個。不到幾天,盧先生那方面果然來了信,說那家鐵工廠只須招六個練習生,要想進去習業的青年卻有兩百多;總算是他的面子,替樂華介紹妥當了,只須去檢查一下身體就可以算數。枚叔對於盧先生的殷勤自然十分感激。他夫人皺緊的眉頭也就舒展了好些。樂華去檢查了身體之後,醫生並沒有話說,辦事員就叫他二月十一日帶着鋪蓋進廠。那時候,學校早又開學,許多同學早又聚在一起了。獨有他不再能參加在裏頭,他將去進另外的一個學校。

  這個消息傳了開去,朱志青、胡復初他們就發起給樂華開一個送別會;雖然他還是在本地,可是以後聚首的機會總比往日少了。因爲要等待二年級同學到齊,這個送別會到開學那一天的下午纔開。他們也請了王仰之先生、教算學的沈先生、教英文的張先生、教圖畫的李先生,以及別位在二年級任課的先生。各位教師有的說可以到會;有的說還有事情急待料理,不能到會了,請轉致樂華吧,願他努力前途。

  樂華成爲一個被特別優待的客人,這個同學請他上坐,那個同學給他斟茶,使他反而不很自在。他屢次說:

  “請不要這樣吧。我們依然是很熟的朋友,還是像往日那樣什麼都不拘的好。”

  他很覺得奇怪,平時大文與錦華非常親密,坐着走着往往在一起,現在他們兩個卻離開得遠遠的,好像彼此都不相關心似的。再加留心的時候,便覺察他們兩個的眼光在那裏互相躲避;一個擡起頭來,眼光正要觸着那個的,立刻把臉轉向着別的方面。十天以前大文發着無端的感喟,什麼慪氣哩,也要停學哩,樂華總猜不透他爲的什麼;此刻可猜透了大半,一定是大文和錦華中間發生了裂痕了。他因此想道:

  “聽說青年人鬧這些玩意兒精神上很苦惱的。大文和錦華啊,你們既然還付得出學校的棧房錢,就好好地過幾年學校生活吧。弄得顛顛倒倒、神思不定,有什麼好處呢?”

  樂華這樣想的時候,鈴聲響了。大家都就了座位。公推湯慧修作主席。慧修便走上講臺,說了一些惜別的話,末了說,爲此開這個送別會。接着,她請求王先生說幾句話。

  王先生昂頭想了一想,便走上講臺開口道:

  “我聽得樂華要離開我們了,心裏不免悵悵。可是這不過從友誼上來的,就是剛纔慧修所說惜別的意思。本來天天見面,今後卻難得碰頭了,感得悵悵是誰都難免的。然而我並不替他惋惜,以爲他遇到了重大的不幸。

  “我們要知道,進學校求學只是中產以上階級的事。繳得出學費的,學校才收;繳不出學費的,便無法進學校的門。這種經驗你們大家都有,不用細說。大多數人終身和學校無緣,可是他們也習得了實在技能,竭盡了心思力量來支持這個社會。一個青年被境況所限制,不得不離開了學校,這不過與大多數人同其命運罷了,就全社會看來並不是怎樣重大的問題。重大的問題乃在大多數人的知識怎樣提高,大多數人的生活怎樣改進。如果忘記了這些,逢到一個青年中途退學,他自己和旁人便看作天大的不幸事情,那只是中產以上階級自私心的表現,實在不足取。”

  王先生說到這裏,把聲音發得更沉着一點。

  “我們更要知道,進學校固然可以求得知識,但是離開了學校並不就無從學習。學習的主體是我們自己。學校內、學校外,只是場所不同罷了。我們自己要學習的話,在無論什麼場所都行。假如我們自己不要學習,便是在最適宜的場所,也只能得到七折八扣的效果。所以,退學不就是‘失學’;惟有自己不要學習纔是真正的‘失學’。”

  王先生向樂華坐的那一邊望着,微笑說道:

  “我對於樂華是十分放心的。他有要學習的熱心,又有會學習的本領,這從他平時的努力上可以看出。今後他雖然去當鐵工廠的練習生,學習的進境卻決不會就此爲止。不要說別的,一年半載過後,他的國文程度一定又超過現在了。樂華,我沒有旁的話向你說,我只願你不辜負我的預測。”

  一陣鼓掌聲中,王先生回了原坐。樂華感動得幾乎要流眼淚;臉上泛紅,直延到頸根;舌頭盡舔着上脣。慧修又請志青演說。志青有這麼一個習慣,演說總預備着大綱,他站到講臺上,從衣袋裏取出寫着大綱的紙,看了一眼,開口道:

  “我不懂得什麼,只能依據着從雜誌上讀到的一些意思,同樂華和諸位同學談談。我曾看見雜誌上講過,現在的學校制度是精神勞動和體力勞動分離到極度的一種產物。有力量進學校受教育的,就是並不想貪賴,也只做一點兒精神勞動的工作;實際上是否有益於大衆實在很難查考。一切體力勞動的工作呢,專由無緣進學校的大多數人去擔任,而這些體力勞動的工作卻是社會的支柱,必不可缺少的。這個看法我以爲很確切。只須想我們自己,父兄送我們到學校裏來,誰不希望我們將來當一個教員、機關職員,或者做一個官僚?再想我們吃的米,是農人種出來的,而農人不進學校;我們穿的布,是工人織成功的,而工人不進學校。”

  志青自從王先生注重讀書的聲調以後,他不只對於讀書,就是平時談話、當衆演說,對於高低、強弱、緩急三方面也留心揣摩;所以他的說理很能引起人家的注意。一堂的人都端相着他的臉,彷彿忘記了一切似的。他用漫長而重實的調子接下去說道:

  “這樣地分離實在不是社會的幸福。若能混合起來,精神勞動與體力勞動相調和,無論幹哪一種勞動的人都有受教育的機會,社會便將健全得多。那樣的社會當然不會一下子出現的。而樂華去當鐵工廠的練習生,卻給我們一個關於這種境界的深刻的啓示。他將去幹體力勞動,他將去做真正支持社會的工作,他不希望躲在精神勞動的象牙塔裏,專待別人來供給。他的取徑是值得追隨的。我們父兄對於我們的期望卻不足爲訓。我們不要打算將來當一個教員、機關職員,或者做一個官僚,我們也要準備做一個體力勞動的工人。”

  末了志青抱歉地說他想到了這一點意思,沒有發揮得透切,很是慚愧。下臺的時候,同學都拍着手,惟有王先生望着他微微點頭,彷彿在稱賞他沒有發揮得透切的話確有自知之明似的。

  接着又有幾個同學起來說話,有的說雖然不在一起,交情還是如舊,有的說工廠方面情況,希望隨時見告。最後才輪到樂華。他匆忙地跨上講臺,深深鞠躬,誠懇地發言道:

  “諸位先生,諸位同學。你們爲我開這個會,把我沉浸在深濃的愛裏頭,我感激到萬分,要說一句適當的話向你們道謝,一時竟想不出來。你們知道,激動的心是不適宜於想心思的。現在我只能雜亂地說幾句話,向你們報告我最近的見解。

  “那一天父親的朋友來信,說把我介紹到鐵工廠裏去了,當時我很不願意。經父親給我詳細開導,我才慚愧起來。我爲什麼會抱着那種不長進的觀念呢!鐵工,很好的行業,我去做鐵工就是!今天聽諸位的話,正同父親說的一樣,我的信念更加增了。我將昂着頭,挺着胸,跑進鐵工廠,高高興興地把藍色的工服第一次穿上我的身!

  “關於自學的話,父親和諸位都說了許多。我真誠地相信着,如果自己要學,那是不一定要在學校裏的。我當然要學,關於鐵工的一切我學,鐵工以外的知識、技能,我也要學。我不肯自暴自棄。更要答覆王先生一聲,我不敢辜負你先生的期望。

  “書本自然不想放棄。有空閒的時候,我預備跑圖書館。可是我還想讀不用文字寫的書,我要在社會的圖書館裏做一番認識、體驗的功夫。諸位看這個意見如何?”

  這個送別會給與大家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樂華回家把開會的情形告訴了枚叔,枚叔也嘆息着說:

  “可感的友情啊!‘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二月十一那一天,樂華進廠了。對着輪子的飛轉、皮帶的迴旋、火焰的跳躍、鐵聲的叮噹,不由得想起去年父親翻給他看的兩首俄國詩人詠工場的詩。到了晚上,在寄宿舍裏就寢,嗅着母親手洗的被褥上的陽光的甘味,想着今天是完全不同的兩種生活的分界線,他好久好久合不攏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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