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天裏頭,三本綠色封面的厚厚的書在學校裏成爲流行品。H市的書店從上海批得少,全學校只買到三本,後來去買就沒有了。於是這三本書在幾十個學生手頭旅行,沾上了無數的手汗,加上了許多處的褶皺和破碎,不多時便同躺在舊書攤上的破書一般面目了。那是茅盾的長篇小說《子夜》。
看完了這部小說的,有的說:“原來上海這個大都市有這麼些事情在那裏波瀾起伏。”有的說:“這才懂得了我國工業興不起來的所以然了。”有的說:“公債市場的種種花頭實在弄不清楚,我們對於這些太疏遠了。”有的說:“作者的手段高明極了,他能把讀者的心神吸住,使你看動了頭就放不下手,必須看到完了才歇。”
因爲有這各各不同的“讀後感”,於是還沒看到的人更急於要看了。
朱志青好容易借到一本在手,湯慧修說:“讓我先看吧。”他就毫不猶豫地移交給她。慧修得空便看,兩顆眼珠盡在書頁上奔跑。這一天午後,她坐在教室裏看了有半點鐘,感覺眼睛有點疲倦,便用一支鉛筆夾在看到的地方,合上書面,站起來散步。看見周錦華一個人靠着廊柱在那裏出神,便走近去和她閒談道:
“我想小說真不是容易作的。譬如敘述一個人在房間裏想心事,似乎是簡單不過的了;然而作者對於這個房間的位置以及房間裏的一切陳設,就非胸有成竹不可。不然,一會兒說右邊是四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見街樹和高樓,一會兒又說右壁全排着書架子,那個主人翁看見滿架的書便覺得心煩頭痛。這就是破綻了。”
“作小說大概同編戲劇差不多的,”錦華牽着慧修的手說,“編戲劇先要規定場面,我想作小說也是這般。”
慧修點點頭,又說道:
“小說的作者還得留意着時令,然後自然景物、人事季節才和敘述到的故事相應。否則便要鬧出夏天開梅花、冬天收麥子的笑話來了。”
“這也同戲劇相仿。一幕戲劇,那故事發生在什麼時令,甚至發生在某一天的早上還是晚上,不是都得預先規定嗎?”
“還有呢。小說裏寫一個人物就得有一個人物的性格。同樣碰到一件事情,第一個人物非常高興,第二個人物卻看得淡然,第三個人物竟憂愁起來:這因爲他們性格不同的緣故。並且一直敘述下去,那三個人物的性格必須始終一貫;即使高興的變得頹唐了,淡然的變得熱心了,憂愁的變得快樂了,也須有可能的因由,無理取鬧地亂變是不容許的。我想這一層比較場面和時令尤其難以照顧,不知道那些作者怎樣照顧得來的。”
“你們在討論文藝上的什麼題目吧?”
慧修和錦華聽得這闖進來的問話,同時回頭去看,原來是教英文的張先生,他總是那麼一副溫和的笑容。
慧修略帶嬌羞,一笑回答道:
“我們並不討論文藝上的什麼問題,不過在這裏說小說不容易作罷了。”接着就把剛纔談過的話重述一遍。
張先生把右手支在廊柱上,徐徐說道:
“這些項目固然難以照顧;可是逐一照顧到了之後,寫下來的不一定便是小說,也許還只是一篇敘事文呢。”
“張先生,你這話怎麼講?”慧修好奇地問。
“這就觸着‘小說的本質’的問題了。你們試想一想看,有兩篇文字在這裏,同樣敘述着一些人事的經過,而我們稱一篇爲敘事文,稱另一篇爲小說,究竟憑什麼來區分的?”
慧修和錦華把牽住的手蕩了幾下,眼光都註定在張先生的臉上,一時回答不出來。錦華爽然若失地說道:
“我們雖然看過好多篇小說,卻沒有想到這樣的問題。小說和敘事文到底有什麼分別呢?”
“且把這問題留下來,讓我等一會告訴你們。現在先舉認不清這個分別的例子來說。你們看報紙、雜誌上的小說,有一些作者不是要加上一個‘發端’或是幾行‘跋尾’,說明他們的小說完全根據實事,並非向壁虛造嗎?還有,有一些人看完了一篇小說,不是要問‘是否真個有這件事情’嗎?”
“張先生說得一點不錯,”慧修肯定地說,好像一個誠實的證人,“這樣的‘發端’和‘跋尾’我看見過,這樣的問語我也聽見過。我卻要疑惑了,張先生的意思,是不是說根據實事寫成的算不得小說,小說必須是憑空構造出來的?”
“我的意思並不如此。我只是說,用這樣的態度作小說、看小說的人實在沒有懂得什麼是小說。他們以爲小說和敘事文不過是一件東西的兩種名稱罷了。哪裏知道單隻根據實事寫成的是報紙的記事、歷史的傳載之類的東西,便是所謂敘事文。一篇《東北義勇軍抗日經過》是敘事文,《史記》的《項羽本紀》也是敘事文,你能硬說是小說嗎?”
“那的確不是小說呀。”錦華向慧修告語,彷彿徵求她的同意似的。
張先生撫摩着慧修剪得短短的頂發,繼續說道:
“小說不一定要根據實事。即使根據實事,也不像敘事文那樣記敘了實事便完事,還得含有其他的東西在裏頭。那其他的東西纔是小說的本質。”
錦華和慧修又變換了一個姿勢,她們各用一條臂膀鉤住對方的肩,凝神注視着張先生翕張的嘴脣。
“那就是作者從那些實事中看出來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關係的意義。這樣一句空話似乎不容易明白,須要舉個例子來說。最近出版的《中學生》雜誌你們看過了嗎?”
“只看了開頭幾篇,其餘的還沒有功夫看。”錦華回答。
“那上邊有茅盾作的一篇《創作與題材》。”
“就是作《子夜》的那個茅盾呢,”慧修很感興味地說,“我在目錄上看到那個題目的,但是還不曾讀那篇文章。”
“那篇文章講選擇小說題材的標準,舉了兩個例子。說,假使你有一隻心愛的貓,因爲偷食,被你家裏的人趕走了或者打死了;這樣的事情在你雖然非常痛惜,卻不配作爲小說的題材,因爲中間並沒有和一般人生有重大關係的意義。但是,假使你有一個小妹妹患了腦膜炎,你主張請新醫而你父親卻相信舊醫,你的母親又去求教符水草藥的走方郎中,結果是一面舊醫診脈開方,一面走方郎中畫符禳神,把小妹妹的性命斷送了;從這樣的事情中間可以看出很多的和一般人生有重大關係的意義,所以那是一個宜於寫小說的題材。”
慧修的手拍着錦華的肩,領悟地說道:
“聽了這兩個具體的例子,小說的本質是作者所看出的意義,我們很能夠明白了。沒有這種意義的便不成其爲小說。”
張先生用一個指頭指點着慧修,接着說道:
“可是還有一點必得注意,須是把這種意義含在故事中間的纔是小說。什麼叫作‘含’呢?一碗鹽湯,看不出一顆鹽來,呷一口嚐嚐,卻是鹹的,於是我們說鹽味含在這碗湯裏。小說的故事含着作者所看出的意義就像這樣一碗湯。如果在故事之外,另行把意義說明,那就不是‘含’了。我們不妨借用小妹妹送掉性命那個題材來說。如果在敘述一切經過之外,加上許多意見,如非科學的醫術貽害不淺呀,符咒之類的迷信尤其可恨呀,世間被這種方技和愚見殘害的生命不在少數呀,這就不成爲小說而是一篇議論文,那些故事只處於議論文‘論斷’的‘例證’的地位了。”
“張先生,”慧修用一隻手輕按張先生的衣袖,“我有點兒悟出來了,你聽我說得對不對。我說,小說的作者把意義寄託在故事的敘述上邊,並不特別說明,讓人家看了他的敘述,自然省悟他的意義是什麼。”
“你的聰明將來正好做個小說家。”張先生聽得高興,不禁擊了一下掌。這使慧修的臉紅了起來。張先生又道:
“因爲要把意義寄託在故事的敘述上邊,所以整個故事的每一個節目都須含有暗示的力量;作者便不得不做一番選擇和佈置的功夫。說到這裏,小說大都不照抄實事的所以然也就明白了。世間哪有這麼巧的事情,一件實事恰好可以寄託作者的意義的?惟其少有,所以作者丟開照抄實事的辦法,而根據他的經驗,去選擇人物,佈置節目,創造出一個故事來。你若說他憑空虛構,那是錯誤的。他的材料全是社會的實相、人生的體驗,何嘗憑空?你若問他:‘真個有這件事情嗎?’他將笑而不答,因爲你問得太幼稚了。小說該是世間最真實的故事,然而不是某一件事情的實錄。你們懂得了吧?”
錦華乘張先生語氣一頓,搶着說道:
“現在我知道小說和敘事文的分別了。敘事文的本質是事情,敘事便是它的目的;小說的本質卻是作者從人生中間看出來的意義,敘事只是它的手段。這意思怎樣?”
張先生激賞地看了錦華一眼,正要開口,卻聽旁邊先有人接上說道:
“錦華的話很扼要的。還可以打個譬喻來說,敘事文好比照相,只須把景物照在上面就完事了;小說卻是繪畫,畫面上的一切全由畫家的意識、情感支配着的。”
說這話的是杜振宇,並肩站在那裏的還有志青、復初等五六個人。他們什麼時候到來的,張先生和錦華、慧修都沒有知道。
“錦華的話的確很扼要的,”張先生回顧振宇說,“要辨別敘事文和小說,這就足夠了。你的譬喻也很有意思。那些只知道根據實事作小說的人就因爲不明白這一層,所以用盡了心力,至多隻把實事照了一張照相。”
一個比慧修低到半個頭的女學生將頭靠在慧修的肩上,緩緩說道:
“我們也來學作小說,可以嗎?”
“有什麼不可以呢?”
張先生說了這一句,預備鈴響起來了,他就匆匆地說:
“在你們的經驗裏,你們一定常常發見和一般人生有重大關係的意義。把捉住這些意義,然後去選擇材料,佈置結構,這樣,你們的小說即使不怎麼出色,至少是值得一看的習作,不是單隻敘事的敘事文了。”
張先生走開以後,聚集在廊下的一小羣人都進了教室,只聽張大文喊道:
“樂華進了鐵工廠,今天來信了。他說請各位同學傳觀。是很長的一封信,等會兒下了課大家看吧。”
慧修側着頭似乎在那裏想什麼,隨手把那本綠色封面的厚厚的書放到抽屜裏,換了算學教本和算草簿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