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十四 書聲

  到了訪王先生的那一天,樂華天明就出門,先到朱志青家裏,待大文、錦華、慧修陸續到了,才一同出發。因爲預備在山寺作一日的清遊,志青買好了幾種罐頭食物,交大家分攜了走。

  那座山離H市不遠,樂華在春間曾和大文隨了父親去過,只要走盡街市就可望見。樂華、大文、志青並着在前,錦華、慧修張了陽傘在後,且走且談。早稻已有一半在收割了,這裏那裏都有農民在割稻打稻。稻穗重甸甸地垂着,年成似乎很好,可是一路上不曾見到一個有笑容的農民。

  “我們該怎樣慚愧啊!”志青見路旁有一個農民在割稻,身上的藍布衫差不多被汗溼透了,不禁感激地說。

  樂華和大文默然不響。大家都把腳步改快了前進。三人到了山麓樹林下,回頭看錦華、慧修和他們相差已有半里路,這才停下來休息着等待。王先生所寄住的法華寺已在濃綠的樹叢中現出紅紅的一角了。

  一同走進山門以後,遠遠地就聽到琅琅的誦讀聲。

  “和尚在誦經呢。”慧修說。

  “這聲音不像和尚誦經。”錦華一壁走一壁側耳審別,“好像是王先生的聲音。”

  “正是王先生的聲音,原來王先生在讀書哩。”志青說。

  走過了大殿,那聲音愈明白,確是王先生的書聲。大家打量書聲起處知在東廂樓上,也不詢問寺僧,一找就把王先生所住的房間找着了。

  王先生正捧了一本書高聲讀着,見樂華等五人來了,即把書放下含笑接待他們。

  “你們來得很好。五個人嗎?這裏非常涼爽,玩到傍晚回去吧。”

  五人向王先生略作招呼,大家走近案旁,去看王先生放下的那本書。他們以爲王先生方纔讀得那麼起勁,一定是非常了不得的書了。不料翻開在案頭的不是別的,原來就是一年來王先生在他們一年級所授的選文訂本。每行文字之旁,用硃筆加着許多式樣的符號,有△,有▽,有●,有>,有<,有<>,有—,有——,有。這些符號和普通的標點截然不同,五人看了莫名其妙,不禁面面相覷地露出怪異的神情來。

  “我們一入寺門就聽見先生在高聲朗讀,原來讀的就是這幾篇在我們班上教過的文字。不瞞先生說,這幾篇文字,我們做學生的已經不讀了,不料先生還在讀呢。”志青熬不住了,這樣說。

  其餘四人都把眼睛對着王先生,期望王先生快些開口。

  “是的,我在讀這幾篇教過你們的文字。一年以來我對於文字的解釋及玩味方面自信已盡了力,做到八九分的地步了。在讀的一方面,卻未曾費過氣力。下學期我想叫你們加做些讀的功夫,所以在這裏先自預備。讀,原是很重要的,從前的人讀書大都不習文法,不重解釋,只知在讀上用死功夫。他們朝夕誦讀,讀到後來,文字也自然通順了,文義也自然瞭解了。一個人的通與不通,往往不必去看他所作的文字,只須聽他讀文字的腔調就可知道。近來學生們雖說在學校裏‘讀書’或‘唸書’,其實讀和唸的時候很少,一般學生只做到一個‘看’字而已。我以爲別的功課且不管,如國文、英文等科是語言學科,不該只用眼與心,須於眼與心以外,加用口及耳纔好。讀,就是心、眼、口、耳並用的一種學習方法。讀的文字須擇意義內容已明白的,所以我想從上年講授過的文字中選取若干篇爲將來叫你們誦讀的材料。下學年預備在原有的講演會以外再設一個朗讀會哩。你們覺得怎樣?”

  王先生用了徵求學生同意的態度,把長長的一番話暫作結束以後,平分地把目光分注於五人。

  “好!”五人差不多一齊發出贊同的回答來,同時大家又好奇地把目光集註於翻開在案上的書冊上。

  “這用紅筆標着的是符號。”王先生似乎已猜着了他們的注意點了,“喏,△是表示全句須由低而高的,▽是表示全句須由高而低的,●是表示句中某一字或幾字須重讀的,這都是高低方面的符號。>是表示句的上半部讀音須強的,<是表示句的下半部讀音須強的,<>是表示句的中央部分讀音須強的。這是強弱方面的符號。—表示須急,——表示須緩。這是緩急方面的符號。聲音的差異,不外高低、強弱、緩急三種。此三種符號以外還有一個,是表示讀到這裏須搖曳的。”

  經王先生說明以後,五人才恍然明白,大家把頭埋在一處試看那文字與符號的關係。

  “讓我把這訂本來拆開,大家任拿一篇去看吧。這樣大熱的天氣,埋了頭聚在一處多熱!”王先生拆開那訂本,把加了符號的文字分給各人一篇,笑指樓下樹林說道,“大家到那樹林中去在石上坐了看吧。讓我叫寺中替你們預備午飯。”

  志青把攜來的食物交給了王先生,就隨大家下樓來到了樹林裏。五人把分得的文字各自依了紅筆的符號揣摩了低聲仿讀,有時也會不自覺地發出高聲來朗誦。日光從樹葉小空隙中射下,各人的衣服上與手中所執的紙片上蕩動着碎小的渦影。

  午飯的時候,王先生向樂華詢問樂華父親枚叔動身後的消息,樂華一一告知。錦華順口提起前幾日在樂華家裏看到枚叔的信,把大意說給王先生聽,並說她曾因此信得了許多啓示。慧修與志青也隨和着稱揚。

  “枚叔先生的意見很對。我們讀書、作文,以及生活,都全靠能觸發。實對你們說了吧,我近來的留心讀法,也是一種觸發的結果。我住到這寺裏來,每日清晨傍晚都聽到和尚的誦經聲,那聲音高低緩急很有規律,日日聽,日日一樣。我覺得我們平日讀文字,也該有個規則方法,於是對於讀法就發生了研究的興趣了。”

  王先生又把話題轉到讀法上去了。志青趁此機會,急忙抓住這話題,說道:

  “今天下午就請王先生把讀法的大要教給我們吧。方纔我們依了王先生的符號去學讀,似乎已有些明白了,可是還不得要領,有許多地方,簡直莫名其所以然呢。”

  “好!”王先生答允了,“這話說起來很複雜,姑且先把高低、強弱、緩急的三種符號來逐一說明吧。”說着,立起身來從吃飯的客堂走入隔壁房裏去了。

  五人靜肅地等待着,過了一會,王先生拿了一支鉛筆與一本拍紙簿出來,在吃飯的圓桌旁坐下,五人也就走攏去。

  王先生在紙上作一小小的●號,說這是某字須重讀的符號。隨寫出三句同樣的文句分別加了●號:

  他問道:“這句疑問句,可以有三種讀法,你們看,如果叫人回答,是否相同?”

  “不同。第一句可以回答說‘張君的傭人曾來過”第二句可以回答說‘張君前天曾來過’,第三句可以回答說‘不曾來過’。因爲三句的着眼點不同了。”錦華很爽利地回答。

  “對!重讀符號的用法,大概可以明白了。文句之中,有特別主眼,或是前後的詞彼此相關聯照應的時候,通常都該重讀。舉例來說——”他又在紙上寫道:

  五人看了都點頭,似乎大有所悟的樣子。王先生又換了一張紙,作了△▽兩個符號,說:

  “這是句調升降的符號。正三角表示升調,倒三角表示降調。”隨即寫出兩句相同的句子來,一加△號,一加▽號:

  他問道:“你們試讀看,覺得意義有變化嗎?”

  大家出聲辨別了一會。樂華搶先說:

  “不同。用降調讀,覺得語氣很確定。用升調讀,似乎含有疑問呢。”

  “不錯,就這句說,升調是疑問的,降調是確定的。”王先生點頭說。

  “確定的語氣一定用降調,疑問的語氣一定用升調嗎?”志青問。

  “確定的語句大概用降調讀。至於疑問的語句,卻並不一定用升調。如果在語句中含有別的疑問的詞類時,反而須用降調來讀纔對。舉例來說,——”說着又扯下了一張紙寫道:

  王先生見大家都點頭,又繼續說道:“此外,升調與降調的用法還有許多。概括地說,是這樣。——我前幾天曾把這記在一張紙上,讓我去拿來給你們看。”

  王先生從房間裏取出一張紙片來,放在圓桌中央,讓大家看。那紙上是這樣記着:

  五人一壁看,一壁把例句默讀,更與平日的經驗對照,覺得這種法則很相合,臉上都現出理解的喜悅;同時把眼睛再對王先生似乎在希望他繼續講述。

  “高低的符號,大概已明白了吧。次之是強弱。高低是由聲帶的張弛而起的分別,強弱是肺部發出的空氣分量大小的分別。鋼琴上的鍵是因了高低順列着的,某一鍵對於兩旁的鍵,聲音不同,這是高低。我們用手指去按同一的鍵的時候,因了指力的輕重,所發的聲音也有不同,這就是強弱的不同了。強弱的符號,我定了三種,用法是這樣——”王先生說到這裏,重複用鉛筆在拍紙簿上寫道:

  >(句的頭部加強)——用之於表悲壯、快活、叱責或慷慨的文句。

  <(句的尾部加強)——用之於表不平、熱誠或確信的文句。

  <>(句的中央部加強)——用之於表莊重、滿足或優美的文句。

  他繼續說道:“因爲強弱是全關於人的感情的,強弱的分別最多見的是議論文、詩歌及敘事文中的對話。平靜的記述文與說明文中的文句,差不多不大有強弱可分。換句話說,就是議論文、詩歌、對話該應用強弱的法則來讀。讓我在你們已經讀過的文字中,選讀些給你們聽吧。”

  王先生把方纔那本拆散了的文選翻了一會,取出張溥的《五人墓碑記》梁啓超的《最苦與最樂》來,各選取一節來讀給大家聽,遇到可應用強弱法則的地方,隨時說明。師生都把整個的心傾注於聲音的辨認上,窗外日影的轉移,室內時鐘的記數,他們都不曾覺得。這時候忽然傳來了寺中晚課的鐘聲。王先生看看壁上的時鐘說:

  “呀!時候不早了,讓我把緩急的法則來說明吧。緩急是聲音與時間的關係。假定我們可在一秒鐘裏發‘法華寺’三個音,也可以在一秒鐘裏發‘法華寺東廂’五個音。在同一時間,音數少的是緩,音數多的就是急了。緩用長線號表示,急用短線號表示。你們不是已懂得標點了嗎?標點之中,逗號、分號、句號、引號這四種,就是表示緩急的。逗號最急,分號稍緩,句號更緩,引號最緩。看這副對聯吧,‘寒巖枯木原無想,野館梅花別有春’,照普通的標點法則,上聯句末加分號,下聯句末加句號。所以我們讀起來,‘春’字應該比‘想’字延長些纔對。這法則可應用於一切文字,詩與駢文等有對偶的句子也都可用這法則來讀。詩與駢文是有平仄的,平聲緩,仄聲急,一句之中,平仄既然調和,緩急的法則也就自然而然配好在裏面了。另外還有一種曲線,這是表示顫動的。我們讀一個字,讀得很緩的時候,並不只是平板地拖長,喉間往往會發顫動。顫動可以說是一種最緩的讀法。讓我把這聯句加上了符號,你們試讀看。”說着在拍紙簿上寫記道:

  五人一一地依符號試讀,王先生一一都點頭許爲無誤,神情非常快悅,又繼續補足了說:

  “方纔所說的緩急的分別,都是就文句的構造上說的。緩急在一方面更與文字所含的感情有關。含有莊重、畏敬、謹慎、沉鬱、悲哀、仁慈、疑惑等感情的文句,全體須緩,含有快活、確信、憤怒、驚愕、恐怖、怨恨等感情的文句,全體須急。緩急的法則應用時須顧慮到文句的構造與感情兩方面纔好。高低與強弱的法則,應用時也是如此。”

  寺僧的晚課已開始了,王先生也已露倦意。五人因回去須走好幾里路,就向王先生告辭。王先生和他們一同下樓,經過大殿時,寺僧們正在念“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

  “你們聽!”王先生說。

  大家聽時,接連是三句“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第一句與二句都是尋常調子,第三句後半部逐字延長,與前二句調子大異。

  “這叫作‘南無蓮池海會佛菩薩三稱’,就是將一句念三遍。你們知道爲什麼第三句要特別拖長呢?”王先生問,既而自答道,“因爲結束的地方照例須緩,不如此,就不能把前二句鎮定的緣故。”

  大家又得到一個印證。

  “我近來留心聽名伶唱片的對白與茶館裏說書先生的說書,他們常會給我讀法研究上很好的幫助。讀法可研究的方面很多,我今天所說的不過大綱中的大綱罷了。”王先生到了寺門口,含笑對向他鞠躬告別的五個學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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