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十 印象

  離H市八里有一座山,並不很高,卻多樹木。因爲沒有別的名勝古蹟,那座山就成爲H市一般人遊賞的目的地。到那邊去可以步行,沿河的一條道路頗寬闊,而且是磚鋪的,一路走去很安舒;也可以乘船去,那河道直到山腳下才轉彎,所以一上岸就登山了。

  這一天,沿河的道路上,樂華和大文在前,枚叔在後,在那裏對着山走去。他們換穿了輕薄的夾衣,身體鬆爽,步履非常輕快。枚叔手裏雖然拿一根手杖,卻並不用來點地,只把它當作遊山的符號而已。

  可是枚叔這當兒的心情遠不及他的步履那麼輕快。失業像傷風病一樣,一會兒就碰到了;什麼時候才得同它分手,卻難以預料。妻子的臉一天愁似一天,又加上時時續發的低低的一聲嘆氣。叫她不要發愁、不要嘆氣吧,實在沒有什麼話可以安慰她;看她發愁、聽她嘆氣吧,更把自己的心緒攪成一團亂絲。每天看報紙,又填滿了令人生氣的消息,敵人着着進迫,當局假癡假呆,無非這一類。想到中國前途的苦難,就覺得個人的失業真是不成問題的微細事情。然而這只是理智的想頭,實際上還是時時瞥見那黑色的影子——失業,感受到它的強烈的壓迫。坐在家裏氣悶,正好是星期日,樂華和大文不到學校,就帶他們出來遊山,藉此舒散一下。然而也並不見得有效果,四望景物,只覺悵然;“草長花繁非我春”,意識中漸漸來了這樣的詩句。對上一句什麼呢?他思忖着,就走得遲緩了。

  樂華、大文平時難得離開市鎮。現在依傍着活潑的發亮的河流,面對着一抹濃綠一抹嫩綠塗飾着的山容,路旁的柳枝拂着他們的頂頭和肩背,各色的花把田野裝成一副嬌媚的笑臉;他們好像回覆到了從前的鄉村生活,彼此手牽着手,跳呀跳地走着;他們和枚叔的距離就漸漸地加長了。

  “你看,那蒼翠的山在那裏走近來迎接我們了。”大文用欣快的調子說。

  “我們走得更快一點,那山要更快地迎過來呢。”停了一停,樂華又說:“山是不動的,是人走近山去,這誰不知道?然而我們此刻有這樣的感覺,彷彿山在那裏迎過來。這是很有趣的。”

  大文指着河面說:“那印在河裏的是柳樹的影子,誰不知道?然而我此刻有這樣的感覺,像一個頭發細長的女子在那裏照鏡子。不也很有趣嗎?”

  “今天回去,我們要寫一篇遊記。”樂華突然說。

  “各寫一篇呢,還是合寫一篇?”大文問。

  樂華不回答大文,繼續說他自己的話:“我們不要平平板板記述走過哪裏,到達哪裏,看見什麼,聽見什麼。我們要把今天得到的感覺寫出來。感覺山在那裏迎過來,就寫山在那裏迎過來;感覺河裏的柳樹影宛如鏡子裏的女子,就寫河裏的柳樹影宛如鏡子裏的女子。這樣寫的遊記,送給別人看,或者留給自己將來看,都比較有意義。”

  大文躍躍欲試地說:“好,我們一定這樣寫。”他又說:“那麼,當然各寫一篇了。我的感覺和你的感覺未必相同,如果合寫一篇,就要彼此遷就,這是不好的。”

  “各寫一篇好了。就請父親給我們批評。”樂華說着,回頭望枚叔,說:“我們走得太快了,父親還在後頭。等他一下吧。”

  待枚叔走近,樂華和大文就讓他介在中間,三個人緩緩並行,長的身影斜拖在磚路上。

  樂華把他們要怎樣寫遊記的意思告訴了枚叔。

  枚叔說:“遊記本來有兩種寫法。像你所說的,把走過哪裏,到達哪裏,看見什麼,聽見什麼,平平板板地記下來,這是一法。依了自己的感覺,把接觸到的景物從筆端表現出來,猶如用畫筆作一幅畫一般,這又是一法。前一法是通常的‘記敘’,後一法便叫作‘印象的描寫’。”

  大文說:“那麼,我們剛纔約定的寫法就是‘印象的描寫’了。什麼叫作‘印象’呢?這個詞兒時常碰見,可是我一直不知道它的確切的解釋。”

  枚叔說:“這原是心理學上的一個名詞,解釋也不止一個。最普通的解釋,就是從外界事物受到的感覺形象,深印在我們腦裏的。所以,你第一次遇見一個人,感覺到他狀貌舉止上的一些特點,這些特點就是他給你的印象;或者你來到羣衆聚集的大會場,感覺到羣衆的激昂情緒有如海潮的洶涌,有如火山的噴發,那麼‘海潮和火山一般’就是這羣衆大會給你的印象。”

  “我說山在那裏走近來迎接我們,這也是一個印象呀。”大文看着枚叔說。

  “誰說不是呢?作文如果能把印象寫出,就不僅是‘記敘’,而是‘描寫’了。你們能說出‘記敘’和‘描寫’的區別嗎?”枚叔的兩手同時輕叩樂華和大文的肩膀。

  樂華接着回答:“我可以用比喻來分別它們。單就遊記說,僅僅‘記敘’,結果猶如畫一張路程圖;如果能把印象寫出,卻同畫一幅風景畫一樣,這就是‘描寫’了。”

  枚叔點頭說:“不錯,從這個比喻,就可以知道‘記敘’和‘描寫’對於讀者的影響很不相同。人家看了你的路程圖,至多知道你到達過哪裏,看見過什麼罷了。但是,人家看了你的風景畫,就會感到你所感到的;不勞你解釋,不用你說明,一切都從畫面上直接感到。所以,‘描寫’比較‘記敘’具有遠勝的感染力。”

  走了幾步,枚叔又說:“從前我在學校裏教課,一班學生作文,不懂得印象的描寫,總是‘美麗呀’‘悲痛呀’‘有趣呀’‘可恨呀’接二連三地寫着。我對他們說,這些詞語寫上一百回也是不相干的,因爲它們都是空洞的形容,對於別人沒有什麼感染力。必須把怎樣美麗、怎樣悲痛、怎樣有趣、怎樣可恨用真實的印象描寫出來,人家纔會感到美麗、悲痛、有趣和可恨。他們依了我的話,相約少用‘美麗呀’……那些詞語,注重隨時隨地觀察,收得真實的印象,用作描寫的材料。後來他們的文字就比較可觀了。”

  樂華忽然指着山的左邊說道:“看了這條小溪沿着山腳往下流的景色,就知道柳宗元觀察的精密。”

  小溪在山腳下轉彎向左,開始曲折起來。從較高的這邊望去,有一段是看得見的,反射着白光;忽地一曲,河身給田畝遮沒了;但是再來一曲,便又亮亮地好像盛積着水銀;這樣六七曲,纔沒入迤長的一帶樹叢裏。

  “柳宗元的《小石潭記》不是有這樣一句嗎?”樂華繼續說,“‘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這‘明滅可見’四個字是多麼真實的印象呀!我們現在要描寫這條小溪,似乎也只有‘明滅可見’四個字最爲適切。”

  枚叔對於樂華的解悟感到欣然,說道:“柳宗元的山水記本是古來的名篇,他差不多純用印象的描寫。”

  大文昂頭四望,用歌唱的調子說:“‘天似穹廬,籠蓋四野’,我覺得是很好的印象的描寫。”

  枚叔和樂華不覺也擡眼眺望。平遠的原野的盡處,明藍的天幕一絲不皺地直垂下去。

  枚叔沉吟了一會兒說:“這一句固然是很好的描寫;可是在這一首《敕勒歌》裏,末了一句尤其了不得。”

  “‘風吹草低見牛羊’。”大文又歌唱起來。

  “這是極端生動的一個印象。這七個字組合在一起,是比較圖畫更有效果的描寫。北方的牧場,我們沒有到過。可是讀了這一句,就彷彿身臨北方的牧場。”枚叔揮動着手杖說,“你們想,叢生的草,蒼蒼的天,單調的北方的原野;風沒遮攔地刮過來,草一順地彎着腰;於是牛呀羊呀顯露了出來,一頭頭矗着角,搖着尾巴,奔跑的奔跑,吃草的吃草,這些景象,從這七個字上不是都可以想見嗎?”

  樂華大文聽了枚叔所說的,再來吟味“風吹草低見牛羊”七個字,一時便神往於北方的牧場,大家不說什麼。

  走了一程,大家微微出汗了。枚叔用手巾按了按前額,又說:“像柳宗元的山水記和剛纔說的《敕勒歌》,好處都在捉得住印象,又能把印象描寫出來。你們試作遊記,預備用印象的描寫,這是不錯的。不過我們一路談話,收受印象的機會未免減少了。”

  大文說:“不要緊,我的遊記預備從登山寫起,現在還沒有登山呢。”

  樂華說:“我預備從出門寫起,到登山遊覽爲止。下山走原路回去,就不寫了。我一定要把柳宗元描寫河道曲折怎樣精妙的話帶寫進去。”

  枚叔稱讚道:“你們這個主見也很有意思。像這樣截取一段來着手,叫作‘部分的描寫’。大概印象的描寫同時須是部分的描寫。如果要一無遺漏,從出門寫到回家,就難免有若干部分是平平板板的記敘了。”

  前面小港口跨着一座石橋,矮矮的石欄正好供行人憩坐。枚叔跨上石級,說:“快到山下了,我們在這裏歇一歇,預備登山。”他就在石欄上坐下,把手杖擱在一旁。

  樂華大文坐在枚叔的對面,回身俯首,看小港汩汩地流入河裏。

  枚叔補充剛纔的話道:“你們要記着……”

  樂華、大文才面對着枚叔。

  “也不限於遊記;除了說明文字和議論文字,都可有兩種寫法,一是通常的記敘,一是印象的描寫。你們剛纔想起了描寫風景的好例子,更能想起描寫人物的好例子嗎?”

  “那是很容易從現代人的小說和小品文中去找的。”大文向樂華說。

  “我想起了朱自清的《背影》了。”樂華高興地站了起來。

  “你說幾處給我聽聽。”枚叔微笑着說。這當兒,他宛如在從前教授國文的課室中,心神凝集於彼此的討究;他把滿腔的牢愁暫時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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