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華本學期的學費是從母親有限的儲蓄項下支出的。母親把那筆錢交給樂華時曾說:
“如果你父親在市裏一時找不到職業,下半年也許非搬回鄉間去不可,你也許不能再進第一中學了。這學期要格外用功啊。”
國難與家難逼迫得樂華很勤奮。枚叔雖不免煩悶,表面卻仍泰然自若,除偶然出去探望朋友外,長長的春日悶在家裏,全靠讀書消遣。陶淵明的集子是枚叔近來常放在案頭的。樂華每當放學回來,常見父親坐在案前讀書,近攏去看,所讀的老是一本《陶淵明集》。樂華乘父親不在家時,也曾取《陶淵明集》來隨便翻看,詞句間雖偶有看不懂的,大致都已無困難,覺得比別人的詩容易讀得多。其中描寫田園景物諸佳句尤中心意。樂華嚐到了一種沖淡幽遠的情味。
“母親說,下半年也許非搬回鄉間去不可。就回鄉間去吧,讀書種田,清貧過活,趣味多好!人格多高尚!”這是樂華不曾出口的話。
有一天,王先生選了陶淵明的《歸園田居》六首給學生讀。幾月以來,報上的國難記載與所選讀的激昂慷慨的文字,已使學生們的情緒緊張到了極度,突然讀過幾首詩,都感到異常的鬆快,猶如戰士們從火線中出來,回到故鄉一樣。樂華的感興又與同學不同,在他,這幾首詩已不止是空泛的憧憬,簡直想認作實際生活的素描的圖案了。
在放學的歸途上,樂華與大文談這幾首詩的趣味與陶淵明之爲人,還說到父親近來也在每日讀陶詩。又把自己近來的感想告訴了大文。
“到我家裏去歇一會吧。讓我們請父親講些關於陶詩的話。”樂華在自己門前邀住大文。
樂華拉着大文走進自己家裏。枚叔在西窗下案前坐着。夕陽半窗,柳絲的影子在窗子玻璃上婀娜地擺動,案上正攤着陶詩。
“爸爸,我們今日也在讀陶淵明的詩呢。王先生選了《歸園田居》六首。”樂華說。
“哦,”枚叔就案上把《陶集》翻動,很快地把《歸園田居》翻出了,指着說,“是這幾首吧。你們讀了覺得怎樣?”
“很好!”樂華、大文差不多齊聲說。
“陶詩原是好的,我近來也常在讀着。但是對於你們也許不好。我想,王先生選陶詩給你們讀,目的大概是供給常識,叫你們知道有陶淵明這樣的人,知道有這一種趣味的詩而已。”
樂華、大文都露出疑惑的表情,尤其是樂華,好像失去了將來的目標,不禁把近日所懷抱的意思吐露出來說:
“我覺得過陶淵明那樣的生活很有趣味。”
“別做夢吧。在陶淵明的時候,也許可有那樣的生活,你們現在卻已無法學他。陶淵明派的詩叫田園詩,田園詩自古在詩中佔着重要部分。從前都市沒有現在的發達,普通的人都在田園過活一世,他們所見到的只是田園景物,故田園詩有人作,有人讀。現在情形大不同了,大多數的人在鄉間並無可歸的‘田園’,終身侷促在都市‘塵網’之中,住的是每月多少錢向房東租來的房子,吃的是每石十幾塊錢向米店購來的米,穿的是別人替我們織好了的綢和布,行的是車馬雜沓的馬路,‘虛室’‘桑麻’‘丘山’‘荊扉’……諸如此類的辭藻,與現在的都市人差不多毫無關係。我們讀田園詩覺得有興趣,只是一種頭腦上的調劑,這情形和都市的有錢人故意花了錢到鄉間去旅行一次一樣。老實說,只是一種消遣罷了。”枚叔說了苦笑一下,隨手把《陶集》翻攏。
“那麼我們不能回鄉間去了嗎?母親曾和我說過,如果爸爸在市裏找不到事情,下半年也許非回鄉間不可呢。”
“如果不得已,原只好回去,但是要在鄉間過生活,即使你將來會拿鋤頭,也很困苦吧。你須知道:現在的鄉間決不會再有陶淵明,也決不能再有《歸園田居》那樣閒適的詩。時代有一定的特色,讀古人的書須留心他的時代,古人原並不對你說謊,但是你一不小心也許會成爲時代錯誤者,上很大的當呢。”
樂華和大文聽了這一番話,都似乎大大地感到失望。胸中新收得的閒適的詩趣全失,換進去的是俗惡的現實的悲哀。枚叔忽然走到書櫃前面,從許多小冊子中抽出一本書來,坐在案前翻尋了一會,把書頁折了兩處,對樂華、大文說道:“這是一本翻譯的新俄作家的詩選。這折着的兩首你們去看看。”
樂華和大文把書接來看時,第一首是莎陀菲耶夫的《工場的歌》:
我今天才感到了,今天才知道了,
這裏的工場是每天有熱鬧的狂歡節祭的。
每天在一定的時刻舉行歌宴,—
穿工作服的客,聲響與轟擊,歌與跳舞,
聲響與轟擊,沒有言詞,只有音響的諧美的話聲,
泥醉而高興着似的車輪的整齊的有節奏的舞蹈。
每天往工場去,往工場去是愉快的。
懂得鐵的話,聽得天啓的祕密,是愉快的。
在機械旁邊,學着粗暴的破壞的力,
學那不絕地構成那光明的新的東西的力,是愉快的。
兩人讀畢以後,面面相覷地驚異起來,急急地再去翻第二處折着的書頁,那是加晉的《天國的工場》:
青石的工場
高而又廣闊。
啵!刀劈一般的警笛
以沉重的聲調鳴叫着。
於是從各隅
穿着黑的,污穢的厚的工作服
以風一般的警笛結合着的
力強的鍛冶工的羣,急忙着來了……
天空是愈黑暗了。
暗黑的羣衆會合着,
即刻迅速地
用了氣悶的炎熱,
將電光的熔礦爐
赤紅地燃燒着。
於是快活的錘聲
將廣闊的工場顫動了。
兩人看畢仍是莫名其妙,相對無言。倒是枚叔先發問:
“句子是懂得的吧,如何?”
“這也是詩嗎?”大文問。
“是詩羅,是新體詩。你們應該讀過新體詩了吧。”
“新體詩是讀過了的,胡適的,徐志摩的,劉大白的,都見過幾首。不過內容似乎和這完全不同。”樂華回答。
“你們覺得有些異樣吧,這難怪你們。從前的人大都以‘風花雪月’爲詩料。新體詩中這類‘風花雪月’的詞彩也常常見到。我們讀慣了這類的詩,於是就容易發生一種偏見。如果陶淵明的是田園詩,這兩首俄國作家的詩可以說是工場詩。陶淵明是種田的,所以用‘野外’‘桑麻’‘鋤’‘荊扉’等類的辭,俄國革命以後,做工成爲吃飯的條件,大多數的人都要與機械爲伍,這幾個詩人都是在工場做工的,所以用‘工場’‘鐵’‘熔礦爐’‘錘’‘工作服’等類的辭。田園與工場,同是人的生活的根源,田園可吟詠,當然工場也可吟詠的了。切不可說關於田園的辭類高雅,是詩的,關於工場的辭類俗惡,不是詩的。詩的所以爲詩,全在有濃厚緊張的情感,次之是諧協的韻律,並不在乎詞藻的修飾。這幾首是譯詩,原來的韻律我們無從知道。但是就情感說,仍不失爲很好的作品。他們對於工場的愛悅和陶淵明對於田園的愛悅,毫沒有不同的地方。”
樂華和大文都點頭,目光重複注在那第二首譯詩上。
“農村正在急速地破產,都市正在盡力地用了威逼與誘惑,把人吸到它的懷裏去。我已是中年的人了,你們正年輕,一定要到都會去,在這大時代的旋渦中浮沉的。閒適的田園詩,將來在你們只是一種暫時消遣的東西,你們自己所急切需要的是工場的詩或都市的詩啊。”
“中國現在有作這樣的新詩的人嗎?”大文問。
“似乎還沒有,不久總應該有吧。沒有的原因,由於會做詩的不到工場去,在工場裏的不會做詩。這情形當然不會再長久繼續下去。不過,即使有,一定和你們方纔所讀的俄國詩人的作品不同。俄國革命成功,工場已是大衆的工場,所以詩人那樣頌讚它,在別國,也許不能頌讚,反要代以悲苦憤激的情調吧。現在,我們不能有快悅的工場詩,正和不能有閒適的田園詩一樣。只好且看將來了。”枚叔說到這裏,把眼光平分地注視了樂華與大文一會兒,似乎很有感慨。室內昏黃,快到上燈時候。
樂華見父親似乎已不願再說什麼了,就扯了大文默然退出外間。母親留大文吃晚飯,大文說恐家裏等他,匆匆地攜着書包去了。